陰暗中帶著蕭殺之氣的東輯事廠大堂,眾位科管事、掌班、領班、司房、役長、番子,從堂上一直排到了院子裡頭,儘是褐衫、褐直身,烏壓壓的一大片,個個凶神惡煞不似善類。
「邢掌刑駕到!」拖長聲音的叫聲從門口傳來。
嘩啦一陣轟響,眾番役齊刷刷單膝跪倒:「屬下參見掌刑千戶!」
邢尚智頭戴輟玉無翅烏紗,著補服褐衫昂然直入,白玉亮、郎效和、崔廣微等心腹掌班科管事前呼後擁,端的是威風凜凜。
踱著方步走到大堂左首公案之後,邢尚智將衣袍一掀,大馬金刀的坐下,這才朗聲道:「弟兄們辛苦了,都起來吧。」
「謝掌刑!」眾番役齊聲應答聲震屋瓦。
邢尚智掃視著院子裡的眾人,滿意的點了點頭,然後以探詢的目光投向身邊的一位中年人。
這人尖帽褐衫白皮靴,身份是役長又稱檔頭,屬於東廠的中下級官吏,可目光和邢尚智一觸,口氣倒是很大:「我家老爺沒看錯人,邢掌刑果然是一員虎將,把東廠打理得井井有條。」
「張老哥過獎,過獎,」邢尚智嘴裡謙虛著,臉上甚有得色,身後的白玉亮、郎效和、崔廣微互相交換個眼色,神情頗為「與有榮焉」。
這姓張的檔頭叫做張春銳,真實身份是張鯨府上的心腹管事,掛了個檔頭的名義,其實很少到東廠來。
今次他突然大駕光臨,背後的原因並不難猜到:張鯨想看看邢尚智有沒有替自己牢牢的把持東廠!
秦林把徐爵、陳應鳳弄走,邢尚智花了一段時間來查找此二人下落,或者說等待秦林那邊的舉動,能亡羊補牢。
結果那兩人進了秦府就再沒出來,邢尚智無計可施,這麼大的事情他不敢一直瞞下去,只得硬著頭皮向張鯨匯報。
張鯨陰著臉什麼也沒說,第二天張春銳就找上門來——張鯨不擔心徐爵和陳應鳳復出。因為他倆變成過街老鼠,一輩子再不能出頭;張司禮擔心的是邢尚智在東廠的掌控力。
能替張司禮守好東廠,將來自有一番好處;不能辦到嘛,說不得就要立刻換馬了!
邢尚智不敢怠慢,立刻派出最得力的心腹、用最強勢的手腕,在張春銳面前說明了誰才是東廠真正的主人。
現在,總算可以鬆口氣了。
得隴望蜀,估摸著主子不會走馬換將。邢尚智心思就有活動開了,看著大堂正中間那個空著的位置,嫉恨中又帶著憧憬:秦林十天半個月也不來一回,東廠督主的寶座就這麼空著,憑什麼我邢某人只能坐在左邊,不能坐到正中間的位置?
如果是張鯨、張誠做著東廠督公,邢尚智當然不敢也不會這麼想,但秦林開了武臣總督東廠之先河,邢掌刑的心思難免有些活動。這也是他卯著勁兒和秦林別苗頭的一個原因。
突然之間,馬蹄聲由遠及近如飛而來,堂上眾人神色驚疑:誰敢在東廠衙門外頭跑馬?
守門番役的通報聲帶著驚訝:「督、督主駕到……」
眾掌班、檔頭同樣詫異。那晚霍重樓和劉三刀直入地牢大獄,接著被關押的徐爵和陳應鳳自盡身亡,第二天秦督主來露了一面,從那以後就再沒來過東廠,今天是什麼風把他老人家吹來了?
哼!邢尚智冷冷的哼了一聲,穩穩的坐在公案之後,並沒有起身相迎的意思,白玉亮、郎效和、崔廣微也全都不動,臉上掛著冷笑。
秦林也在笑。是自信的笑、戲謔的笑,他身著江牙海水大紅蟒袍,頭戴無翅烏紗,腰繫九龍玉帶,佩象牙腰牌。年紀輕輕腰身提拔,十足朝廷貴官的氣派。
霍重樓、劉三刀、陸遠志、牛大力等番役前呼後擁,在眾多著褐衫的東廠番役之中,錦袍玉帶的秦林成為了唯一的鮮明,叫人眼前一亮。
原來站在堂下的番役就有點不知所措了。雖然大夥兒泰半是看邢尚智眼色行事,可畢竟是東廠督主駕臨,難道還能一直繃著?
番役們排的班次是朝著大堂方向的,越往前官職越高,靠著門口這邊都是些檔頭、番役,不少人騷動著,回頭去看邢尚智如何示下。
秦林嘴角翹起微微一笑,正當面的番役們就吃不住勁兒了,背心冷汗浸出,腿彎兒不由自主的發軟,眼瞅著就要跪下去行庭參。
「哎哎哎,一個個都愣著幹啥?」邢尚智滿面春風的從堂上出來,大步流星的走向秦林,邊走邊罵道:「兔崽子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都把自個兒當成什麼人物了,還不快給秦督主行禮?」
眾番役如蒙大赦,齊齊跪下:「屬下恭迎秦督主!」
邢尚智走上前衝秦林拱拱手,又回頭罵道:「你們這群小王八羔子,別看秦督主比你們年紀輕、又好說話,就一個個不知道天高地厚,怠慢了督主,老邢饒不了你們!」
能做到掌刑千戶,邢尚智也非易於之輩,這番話冠冕堂皇,無論是誰都要說他是在維護秦林的權威,可話裡話外夾槍帶棒,儼然他才是這東廠的真正主人。
聽了他這番話,眾番役不怠慢秦林,那才叫怪了呢!
白玉亮、郎效和、崔廣微也跟在後頭沖秦林拱手,心頭早已樂開了花,張鯨派來那張春銳更是陰笑連連,方才只是看到邢尚智的掌控力,還覺得不打妥當,這下和秦林正面一碰,東廠到底跟誰姓那就很清楚了。
秦林笑笑,很自然的拍了拍邢尚智的肩膀:「本督偶染小恙,東廠這裡裡外外的事情,全賴邢掌刑殫精竭慮來張羅,真是能者多勞。現在終於輪到本督病癒,凡事可以親力親為,從今往後邢掌刑就能多歇歇嘛。」
邢尚智的笑容立馬一僵,秦林這話綿裡藏針啊,叫他多歇歇,別管事啦!
東廠番役們都是些人精兒,聽出督主語氣不同以往,難道說……秦林不緊不慢的踱著步子往大堂走去,霍重樓、陸遠志等人緊隨其後,忽然其中兩個生面孔眼神兒有意無意的在邢尚智臉上掃過。
邢尚智心頭頓時咯登一下,這兩個人的眼神實在太可怕了,陰冷、殘忍、暴虐、狠毒,給他帶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難道以前打過交道?」邢尚智皺著眉頭苦苦思索,但在記憶的海洋中,完全找不到一丁點線索。
秦林走到大堂正中間的公座旁邊,拍了拍椅背,又掃視底下一圈,最後停在邢尚智臉上,這才不慌不忙的落座。他的笑容自信而放鬆,在東廠眾番役的眼中,此時此刻的放鬆比剛才邢尚智繃著臉來得更加囂張,彷彿是在告訴所有的人:老子才是東廠督主,這位置,只有老子能坐!
「介紹一下,本督帶來兩位弟兄,是在東海、漠北立過大功的,本來是錦衣衛身份,現在本督調他倆到東廠這邊奉職,」秦林招了招手,指著兩位生面孔:「這位曹少欽,這位雨化田,將來大夥兒好生親近親近。」
曹少欽和雨化田朝著眾位番役拱拱手,兩人心中都是感慨萬千,再怎麼都沒此生還能站在這東廠大堂之上。
東廠錦衣衛要執行許多秘密任務,有的人事派遣和檔案是督主或者北鎮撫司掌印官親自佈置,這也不算什麼稀奇的,眾番役便朝著他們還禮。
邢尚智心頭犯嘀咕,假笑著問道:「強將手下無弱兵,兩位兄弟既是秦督主親自提拔,想來必定身手不凡,不知督主準備授予什麼職位,下官也好替兩位辦理手續,安排一應事務。」
秦林若無其事的道:「掌刑千戶和理刑百戶都有人了……那就丑、寅兩科管事吧。」
什麼?邢尚智氣得臉色發黑,丑科和寅科管事都是他心腹,秦林一句話就要騰位置,而且聽他言下之意,似乎自己這個掌刑千戶都該滾蛋,把位置騰出來呢!
邢尚智強壓著怒火拱拱手:「屬下以為,白玉亮、郎效和並無過失,不宜驟然去位,兩位新弟兄可以安排別的位置,即便有大功,畢竟新入東廠,似乎以擔任役長為宜。」
邢尚智一邊說說著,一邊悄悄做了個手勢。
白玉亮、郎效和立刻大叫:「秦督主處斷不公、任用私人,咱們辛辛苦苦幾十年,既有功勞又有苦勞,怎麼倒要給新人騰位置?」
上行下效,番役們十個有八個聽命於邢尚智,登時不少人鼓噪喧嘩,東廠大堂中群情洶洶,聲浪幾乎要把房頂掀翻。
張春銳笑嘻嘻的看著這一幕,恨不得立刻打起來才好呢,秦林昏聵無能、被下屬凌迫,這樣的消息傳到朝中,想必會很有趣吧?
秦林嘴裡哦了一聲,揚起眉頭不置可否,沒人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麼。
白玉亮、郎效和以為秦林無計可施,又衝著公座上前一步,氣勢洶洶的逼過來,咬牙切齒的簡直要吃了秦林。
「唉,這是怎麼說,這是怎麼說?」邢尚智假裝著急,又作好作歹的勸:「秦督主,眾怒難犯哪,您看是不是收回成命?」
哈哈哈哈∼∼秦林突然仰天大笑,忽然笑聲一收:「曹少欽,雨化田,別人覺得你們不夠份量,那就讓他們開開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