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 正文 928章 君君臣臣
    「秦愛卿平身,」萬曆微笑著做了個往上虛扶的手勢。

    秦林順勢爬起來,昂首挺胸望著萬曆,要做戲就要做到十分,這會兒倒也不必藏著掖著。

    萬曆眉頭微皺,口中微作沉吟。

    見秦林如此不識趣,張鯨格外高興,尋思著怎麼給他下蛆,張誠則暗暗捏了把汗,不過此是御前召對,萬曆沒說話,他倆不好僭越。

    萬曆身為帝王,實在不便直接問秦林為何錦袍玉帶華彩斐然,那也忒顯得小家子氣了,敢情賜給人家的,又不許穿?思忖著打量打量秦林,萬曆忽然發現了點兒什麼,笑道:「朕將秦愛卿起復召回,授以總督東廠重任,還擔心愛卿你去職離京,一路遠行萬里舟車勞頓,恐怕精神倦怠身體疲累,今日見愛卿神采奕奕,朕就放心啦!」

    嘶∼∼張誠倒抽一口涼氣,別看萬曆笑容莞爾,話裡深處藏著的一層意思,叫熟悉這位陛下的張公公不寒而慄。

    秦林是挨了廷杖貶謫出京的,照理說起復回京,就該滿面風塵憔悴已極,拜倒丹陛之下涕淚交流叩謝皇恩,這才像話嘛。

    哪能像他現在這樣,身體健康精神飽滿說話中氣十足,不似貶謫了回來,倒如同出去遊山玩水逍遙了一年多。

    天子廷杖、貶謫,你就該狼狽不堪,偏偏過得舒舒服服,比誰都逍遙快活,這是什麼道理?按誅心之論,恐怕就有些不大對頭了。

    張鯨和張誠相反,這位司禮監掌印在旁邊暗笑不迭,不過很快他就尋思有點不對勁兒,秦林這麼奸詐狡猾的傢伙,哪能如此不知進退?恐怕……

    果然秦林睜圓了眼睛,理直氣壯的道:「回陛下,臣自忖問心無愧,萬事坦然自若,所以一路上吃得香。睡得著,自然精神飽滿,只當陛下讓臣去瓊州、蒲州遊山玩水來著,倒也不覺辛苦。」

    哈,張鯨到這裡真笑起來了,說什麼問心無愧,豈不是還在說抬棺死諫沒做錯?這是當面和陛下頂牛啊,秦林還不倒霉?

    幾個御書房值守的心腹小太監都暗暗咬舌。早知秦督主大膽跋扈,卻沒想到跋扈到這般地步,公然聲稱貶謫出京是遊山玩水,還死咬著當初抬棺死諫沒做錯,這不是老壽星上吊——嫌活得長?

    門外面一個小太監就左顧右盼準備抽空子溜掉,順公公交代下來,盯住秦林不得有任何閃失,言語間還隱約漏了點風,搞不好上頭還牽著皇貴妃鄭娘娘。這位可是怠慢不得的。

    哪曉得萬曆的神色卻由假笑變成了真笑,一直有點拎著的眉頭也舒展開了,笑著指了指秦林:「罷了。過去種種不再提,就當朕放你出去散散心,今後須得戮力王事,再不能肆意胡為了。」

    怎麼會這樣?小太監們面面相覷,實在沒想到陛下會是這種反應,那剛拔腳開溜的小太監也重新站定,只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要知道,萬曆可不算得上一個特別寬容溫和的皇帝呀!有些東西,他是抓得很緊的。

    哎呀。被秦某人蒙過去啦!張鯨慪得跌腳,頓時明白秦林為何輕鬆過關。

    張誠幾乎同時明白過來,長長的舒了口氣,曉得回京的第一關,秦林是有驚無險的闖過去了。唉∼∼有徐文長徐師爺做他的謀主,果然厲害!

    殊不知,這樣應對萬曆,並非徐文長的主意,而是回京路上張紫萱與秦林議定的。

    張居正與兒子們談論帝王心術、外儒內法的時候。張紫萱往往在場,對父親口中的萬曆並不陌生,萬曆師從張居正,張紫萱是江陵相公獨女,雖然素未謀面,但論起來可算得上師兄妹了,而且師妹比師兄的資質高了不知多少倍!

    秦林口中應承著萬曆,腦中浮現出張紫萱巧笑嫣然的神態:「秦兄,可知九五至尊最忌諱什麼?臣子受罰而心存怨望!秦兄當如此這般……」

    正如張紫萱的分析,萬曆不擔心秦林吃肥了長瘦了,不擔心他抱著當年抬棺死諫的事情死不認錯,就忌諱他挨廷杖、被貶謫後心懷怨望,這是為人主者行帝王馭下之術,最緊要的所在!「故國不堪回首」的李後主死得不能再死,「樂不思蜀」的蜀後主卻平平安安的過完一生,區別也就在這裡。

    秦林如果傷春悲秋憔悴不堪,好似泊羅江邊屈大夫、風波亭上岳武穆,那萬曆就是窮死都不敢再用他了;恰恰是一副牙好胃口好身體倍棒吃飯噴香的樣子,有眼睛都看得出他心寬體胖情緒良好,絕不會有一點點的心存怨望,萬曆倒要放心得多。

    這個也是有先例的,當年海瑞下獄之後嘉靖皇帝駕崩,提牢主事聽說了這個情況,認為這位老先生不僅會被釋放而且會得到重用,就辦了酒菜來盛情款待。海筆架自己懷疑應當是被押赴西市斬首,於是恣情吃喝,不管別的。提牢主事獻媚,告訴他嘉靖駕崩,哪曉得海瑞隨即悲痛大哭,馬上吐出吃著的食物,說無論君如何待臣,臣始終忠君如一,聞陛下駕崩必悲痛欲絕。

    不管是海老先生思想境界高,還是他為人擰巴一條筋,反正這件事傳出之後,海筆架忠君純臣之名越發高標了。

    海筆架獄中聞喪而吐哺痛哭,秦林貶謫出外而瀟灑自若,一正一反有異曲同工之妙也。

    秦林一番表演下來,萬曆戒心漸去,君臣相談甚為得宜。

    張鯨看看局面對秦林越來越有利了,眼珠子一轉,突然陰笑著問道:「秦將軍實在是熊羆之勇、虎豹之軀,整整三百廷杖挨下來,又是舟車勞頓,竟然恢復得這麼快,實在叫咱家佩服之至啊!」

    眾小太監互相看看,好,張司禮終於給秦督主下蛆了。

    萬曆饒有興趣的看著秦林,他何嘗不知道鄭楨的作為?不過在他眼中,涉及到鄭楨就永遠不會有錯:鄭愛妃富貴不忘舊日恩,有情有義嘛,何況她已經答應朕了,救秦林一命已經報完昔日恩義。下次再不管此人死活。

    張誠則暗自尋思,老對頭無形中把鄭貴妃牽扯出來了,要不要悄悄到儲秀宮去告他一記刁狀?只是陛下面上須不好看……

    秦林一怔,卻見他伸手就解下了玉帶,然後不慌不忙的脫衣服:「三百廷杖,如何挨得?虧得鄭娘娘賜藥,我才逃得性命,還滿身弄得到處都是傷疤。足足疼了半個月才好,我且脫了衣服,給張司禮看看清楚……」

    噗∼∼萬曆張鯨張誠加上值守小太監小宮女,這下全都快吐了,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秦林這麼不要臉的,丫倒是乾脆,脫了衣服在紫禁城裡頭裸奔啊!

    萬曆有些不滿的看了看張鯨,朕都說了過去種種不再提。偏要再替,還扯到鄭愛妃。

    張鯨心頭打鼓,仍然硬著頭皮又問道:「秦督主遍體鱗傷。雪雪呼痛之餘,恐怕心頭也難免憤然不平吧?」

    是了,原來殺招在這裡!張誠猛地一驚,明白了老對頭所指。

    如今鄭楨專寵六宮,陛下降旨要誰的腦袋,她敢中途伸手把旨意攔下來,就有這麼牛,再糾纏秦林挨廷杖是不是放了水,沒有任何意義。

    後面接著這句才是重點。既然秦林說打得遍體鱗傷,前頭又不肯承認抬棺死諫的錯,那麼自認為問心無愧,又挨了一頓狠的,豈能不生出幾分怨恨?秦林再怎麼裝忠心耿耿。只怕萬曆也會生出幾分疑心吧。

    直承其事,說心存怨憤,那是絕對不可能的,硬說忠心耿耿,挨了打也高呼皇恩浩蕩。又顯得格外虛假,而且和「問心無愧」自相矛盾。

    張誠犯了難,設身處地如果是他處在秦林的位置,只怕也不好回答呀。

    「是,那時候我的確很生氣,心頭格外怨恨,」秦林遲疑著點點頭,又朝萬曆跪下請罪:「臣有罪,臣、臣痛急了,還罵陛下來著……」

    哎呀你怎麼這麼笨哪!張誠急得直跳腳,就算硬著頭皮裝忠心耿耿,也比說罵過陛下好吧。

    張鯨笑了,側身俯首:「陛下,老奴請治秦林大不敬之罪。」

    小太監們一陣嗡嗡的驚歎,門外那小太監苦笑著搖搖頭,毫不遲疑的邁步就走,只怕遲了點秦林掉了腦袋,鄭娘娘發起火來,自己的腦袋也保不住——太監雖然沒了下面的小頭,上面這顆大頭還是很看重的。

    萬曆倒沒有急著發怒,但臉色也很陰沉了,冷笑道:「秦愛卿,雷霆雨露皆天恩,沒想到朕稍加責罰,你就這般記恨於朕……」

    話猶未了,秦林蹦起來三尺高:「啊呀,臣妻徐氏也是這麼說的,和陛下英雄所見略同嘛。」

    「大膽!」張鯨厲聲呵斥,你這廝怎麼以自己老婆來比擬天子?不過喝聲一出,他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小太監全都摀住肚子,沒別的,這御書房,不,整個紫禁城裡頭,從來沒有誰像這位秦督主一樣說話,那剛剛往儲秀宮走出三五步的小太監,聽得身後笑聲不絕,就又轉身回來打探。

    張誠忍俊不禁,知道秦林是個不讀四書五經的傢伙,可信口開河到了這般,也算朝中獨一份,但陛下究竟如何看,終不至為一句笑話就改觀了吧?

    萬曆被鬧了個哭笑不得,摸了摸下巴:「好吧,朕、朕和你妻子徐氏英雄所見略同,那麼之後呢,她還說什麼了?你又怎麼想的?」

    秦林挺了挺胸,粗聲大氣的道:「臣妻說雷霆雨露皆天恩,不管你抬棺死諫對不對,陛下要打要罰也只能挨著,終不至還自己跑了?男子漢大丈夫,腦袋掉了碗大個疤,挨頓打而已,有什麼了不起?何況陛下往年的御賜恩典並未收回,你看看這蟒袍、玉帶,都是別人沒有的。」

    萬曆曾見過徐辛夷,更久聞她大名,聽這話的確像她口氣,而且魏國公府世受國恩,這麼說也符合身份,於是就輕輕點了點頭。

    秦林聲音越來越大,眉飛色舞的道:「臣尋思受了恩賜,再挨頓打,左右還抵得過,就把蟒袍玉帶穿著。後來廷杖的傷慢慢痊癒,臣漸漸就氣平了,看看御賜的殊榮還在,尋思棒瘡不過半月就痊癒了,蟒袍玉帶卻能穿一輩子,到底君恩比廷杖要深重得多。臣治好棒瘡,吃好喝好,舒舒服服的遊山玩水,已經忘掉挨的廷杖;臣隨時穿著蟒袍玉帶,是提醒自己受過陛下的恩賜,時時刻刻不敢忘懷。」

    說謊須得七分真三分假,秦林自己承認罵過萬曆,這就先有三分真了;他貶謫出京之後,確實一直穿著蟒袍玉帶,只不過有時候藏在裡面,還有人上奏章彈劾他,雖然留中不發,萬曆也知道這事,就有五分真了;今天回京之後頭一次陛見,就禁中馳馬、錦袍玉帶穿在身上,儼然仍以寵臣自居,已有七分真了,不由得萬曆不信。

    而且萬曆已覺察到秦林對自己的態度,與別的臣子那種發自內心的對天子的敬畏有所不同,秦林像做生意似的,拿恩典與責罰來比較輕重,正好符合萬曆對他的印象。

    一席話聽完,萬曆已是哈哈大笑,指著秦林鼻子道:「你這廝憊懶,雷霆雨露皆天恩說的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不是像你這麼講價還錢!罷了,朕知道你沒讀過什麼書,和朕講價便講價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江山萬里都是朕的,只要你竭誠盡忠替朕辦事,難道朕捨不得賞賜嗎?總要叫你不虧本才是!」

    秦林本來就是清流口中的佞幸,造反義軍眼中的朝廷鷹犬,現而今更是做了廠衛大魔頭,清名於他一錢不值,萬曆能這麼想,恰恰正中下懷。

    「謝陛下恩典!微臣今後一定竭誠效命,」秦林說完,又賊忒兮兮的笑道:「下次如果陛下又要罰臣,做個樣子就是了,千萬不要真打,要不臣拿御賜的蟒袍玉帶抵賬,這蟒袍算一百廷杖,這玉帶折兩百廷杖。」

    「滾!」萬曆舉拳作勢要打,秦林也不謝恩,真個就抱頭鼠竄,一溜煙的閃出了御書房。

    呼∼∼秦林長長的舒了口氣,心頭不無冷笑,別看萬曆剛才說說笑笑,那是自己應對得體,這位陛下刻薄寡恩,轉眼就忘了你的好處,可別做夢想一輩子當他的寵臣,看看張居正、馮保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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