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紫禁城,蕭瑟的秋風已帶著深重的寒意,好在御書房底下燃起了地龍,空氣流經地下的煙道,把房間烘得非常暖和。
「怎麼這麼熱,想熱死朕嗎?」萬曆額角帶著層細汗,他惱火的扔掉了御筆,只覺坐在那裡怎麼都不自在。
服侍他的幾個小宦官嚇得不輕,連連叩首求饒:「奴婢萬死,奴婢萬死,求皇爺恕罪,這就去把地龍熄了。」
「皇爺,」張鯨低低的喚了一聲,然後朝小宦官連連擺手,讓他們滾出去,不要在這裡現眼,作為司禮監掌印內廷總管,宮裡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要負點責任。
張誠彎著腰,諂媚的道:「要不要喝點蓮子湯清心?湖廣巡撫貢周泰來進貢的湘蓮,奴婢聞著有股子清香呢。」
什麼玩意兒!張鯨恨不得破口大罵,張誠這廝又抓到機會在皇爺跟前賣好了,不消說,那位湖廣巡撫鐵定給張誠塞了不少銀子,才讓他在皇爺跟前提這一嘴。
張誠那點小心思,萬曆自是心知肚明,這會兒也沒精神敲打他,長長的歎息一聲,往後倒著靠在椅背上,雙手揉了揉太陽穴:「到處都是乞請賑濟,哭求減免賦稅,邊軍卻一個勁兒的請糧請餉,賽如朕短了他們的,就要立刻造反!豈有此理!雲南巡撫又請免礦銀入貢,顧憲成、劉廷蘭一班人跟著起哄,哼,難道每年勞軍的金花銀不是朕出的內帑?」
大明賦稅到了京師,分別入戶部的外庫或者皇家的內庫,內帑由皇帝直接掌握,謂之金花銀,除了皇室開支和賞賜宗室,每到年底勞軍和賞賜勳貴武臣,都從這裡頭開支。
張四維倒台,申時行卻不是個雷厲風行、專橫跋扈的人物——如今的局勢,是這種人就坐不到首輔位置上來。於是,趙應元、余懋學、顧憲成、劉廷蘭等守舊派依然過得有滋有味。
顧憲成改弦更張。不再依附哪派大臣,而是擺出副清流忠直之士的嘴臉,哪裡的地方官奏請停礦監、停進貢,他比誰都積極,忙不迭的上表為民請命,倒也很有了些忠直耿介的名聲。
這下輪到萬曆頭疼了,要知道大明朝兩百年來,清流從來都很難對付。人家肩膀上扛著「清正廉潔」、「忠心直諫」、「為民請命」、「不可與民爭利」的金字招牌,隨時把忠孝仁義掛在嘴邊,於是不管是誰都只好讓他三分,真是神見神怕、鬼見鬼憎。
廷杖?那就是撓癢癢啊!清流名臣哪怕什麼廷杖,看看吳中行、趙用賢這些挨過廷杖的,現在名聲比天高,彷彿那被打過的屁股成了十足真金似的……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東邊要錢西邊要糧,清流言官還像瘋狗一樣逮誰咬誰。萬曆最初親政時體會到的權力的甘美,現在已被折磨得漸漸退去,面對日復一日繁瑣的朝政。開始有些心灰意懶了。
「皇爺,如果御體欠安,不妨……」張鯨眼神閃爍著,他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如果皇帝在朝政上不肯用心,將奏章轉給司禮監代筆,他的權力就無形中變得更大了。
張誠趕緊道:「啟稟皇爺,申老先生親**待,今天很有幾粉要緊的奏章。須得陛下乾綱獨斷。」
張鯨咬了咬牙,恨不得把張誠活活咬死。
萬曆畢竟還年輕,抓權的心是重的,聞言就打起了精神,喃喃抱怨道:「申老先生也太沒擔當了。問他什麼,不是陛下聖明就是老臣糊塗,再追問就跪地上碰頭,朕要這麼個泥塑的首輔做什麼……罷罷罷,既然他交代過。朕還是看看吧。」
張鯨、張誠都暗笑,伴君如伴虎這句話是沒錯的,張居正專權跋扈,陛下畏他恨他,死後算了總賬,張四維雖然鬥垮江陵黨上有大功,但為人隱忍陰狠,陛下也防他三分,只有申老先生一切唯唯諾諾,真正麵糊的宰執、泥捏的相公,只怕在陛下心頭還是歡喜這樣的。
只是今天那幾分奏章,唉∼∼
二張都各懷心思,張鯨何嘗不想把奏章攔下來,張誠何嘗不想直接代筆批復,可實在干係太大,即使他倆也不敢從中做手腳,只看陛下如何處斷吧。
萬曆突然臉色變了,翻奏章的手都開始抖了起來,忽然將御案重重一拍,怒發如雷的道:「豈有此理!張允齡、張四維,朕不曾虧待你父子,焉敢如此欺朕!」
哪怕商紂王、隋煬帝這些有名的昏君,看到通敵賣國也是絕不能容忍的,這天下就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張允齡和幾個兒子走私違禁武器,這簡直就是在給大明朝挖墳墓,萬曆豈能不怒?
如果是御史、給事中風聞言事,萬曆可以不信,如果是山西巡撫張公魚上表彈劾,他仍然可能不信,但這裡除了張公魚的奏章,還有張四維自己的請罪表章,字字血聲聲淚,說什麼闔門自縛請陛下降罪,那是斷斷不會有假的。
大明士林力量極強,關中三晉的晉商豪門根基深厚,就算東廠、錦衣衛,也絕對不可能對一位丁憂離職的首輔大人屈打成招,絕、對、不、可、能!
自己的首輔家裡,竟搞出走私武器通敵賣國這樣的事情,萬曆鼻子都給氣歪了,連聲道:「蒲州張家罔顧朕的一片苦心,竟幹出這等事來,傳揚出去真為天下笑!朕用此等人為首輔,天下人將如何看朕,青史般般,豈不將朕寫作昏君嗎?」
做到皇帝,權力至高無上,能制約他的東西已經不多了,史書要算其一,無論哪個皇帝都想在史書上留下個光輝正面的形象,反過來說,要是連史書如何記載都不顧了,這皇帝絕對是昏庸殘暴到了極點。
張允齡、張四維已經認罪服法,這件事在現實中沒有什麼危險性了,萬曆便開始擔心自己的身後名,他才二十多歲,他不想落得和皇爺爺一樣——嘉靖任用嚴嵩,世人都罵嚴嵩是奸臣,嘉靖還能躲得脫昏君兩個字?看海瑞把他罵成啥樣,嘉靖的兒子、萬曆的老爹隆慶帝一繼位。還得趕緊把海筆架從牢裡放出來。
萬曆心頭那個著急上火啊,無論哪個皇帝,攤上首輔家裡通敵賣國這碼事,都要夠頭疼的,難道二十多歲,剛剛親政不久,就要落下個識人不明、昏聵糊塗的名聲,被天下人恥笑?萬曆不想這樣。
看看皇爺的神情。張鯨就長歎一聲,嫉妒的看了看張誠,知道有些事情,自己這次是阻擋不了啦。
張誠心頭大樂,臉上裝出非常吃驚的模樣,瞪著眼睛道:「皇爺,難道不是您將秦林調往蒲州查辦此案的嗎?」
「有嗎?朕怎麼不記得了……」萬曆被弄迷糊了,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重新翻開山西巡撫的奏章。剛才心情激盪沒看仔細,這次終於看清楚了,頓時大喜:哎呀。原來是朕調秦林去蒲州,他查辦此案的呀,那就是朕先知先覺,運籌帷幄乾綱獨斷,一舉剷除通敵賣國的張允齡了!
張誠補充道:「陛下把秦林從瓊州調往蒲州,是明旨下發的,當時邸報傳出,早已天下皆知,就是司禮監和內閣中書也有存檔。」
秦林革去一切本兼官職。發瓊州錦衣衛效力,這是貶謫,後頭海瑞上奏保舉,張四維還在首輔任上,攛掇萬曆降旨存問海瑞。同時將秦林調往蒲州。
這第二次,秦林在瓊州是個錦衣校尉,到蒲州還是個錦衣校尉,就算不得貶謫,只能叫做調任了。只不過沒品沒職的區區錦衣校尉,竟要聖旨來調動,也算得上官場異數。
可偏偏是這道聖旨,給如今的萬曆留了個後門,發聖旨調一個錦衣校尉,實在有點不恰當,但如果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讓他去查辦首輔大學士家裡通敵賣國的驚天大案呢?
萬曆不傻,他知道該怎麼做了,頓時臉色肅然,朗聲道:「朕風聞張允齡通敵賣國橫行鄉里,明旨調秦林去蒲州,暗地叫他明察暗訪,果然查清了張允齡的般般罪行!」
說完這些,萬曆心頭就有點兒怪怪的,老實說自打秦林抬棺進諫,午門外挨了廷杖之後,萬曆心裡面就多了個疙瘩,想起秦林就不大舒服。
可沒想到秦林這麼能折騰,又把張四維家裡翻了個底兒掉,雖然為國家除了一害,但萬曆是被動的、甚至是被迫的在事後予以追認,這未免有點犯帝王的忌諱,到底以後拿秦林怎麼辦,萬曆還沒想明白。
接下來的奏章,就不是山西巡撫發來的,而是烏斯藏白教威德法王和黃教索南嘉措的表章,兩份表文裡面口氣極為謙恭,而且與前些年僅僅態度好,實質上暗中防著朝廷不同,兩位佛爺都聲稱將年年進貢、歲歲朝覲,永為大明西部藩屬,絕不敢生不臣之心。
同樣,兩份奏章都提到了秦林發揮的重要作用,說多虧秦將軍曉以大義,兩位佛爺聽了如醍醐灌頂,這才傾心歸附中原天子。
萬曆笑著將御書案一拍,「哈哈,秦將軍倒是真有撫夷之能!前次說動瀛州宣慰使和歸化城三娘子兩處,這次又說動烏斯藏兩位高僧大德!」
張鯨一臉吃了大便的表情,暗道秦林到底有什麼本事對付這些蠻不講理的夷人,聽人傳說金宣慰使和三娘子都和他有一腿(徐文長再次淚目),所以才聽他的話,這兩個吐蕃番僧呢?可是男的呀!
張司禮心中不禁產生了某些不健康的聯想,考慮到他木有小**,心態比常人扭曲,倒也不算太過分。
張誠卻要替秦林分說一二了:「啟奏皇爺,秦將軍通曉佛法,在京師時就和威靈法王交好,聽說還是什麼韋陀下凡,想必因此才能說服兩位烏斯藏高僧吧。」
萬曆點點頭,提到韋陀下凡,就想起秦林格象救駕那會,雖說他刻bo寡恩,但也不是全無人性,總還記得秦林那點子好處。
張鯨見萬曆臉上神色就知道要糟,忙不迭的低聲提醒:「秦林這廝,到哪裡都不安分,身為錦衣官校結交外藩,兩個烏斯藏番僧那裡,焉知他用了什麼手段?」
萬曆笑容立刻就有點不自然了,金宣慰使和忠順夫人三娘子處,是朝廷派秦林去的。正大光明,但兩個烏斯藏番僧卻是主動找到秦林,哼,難道你們眼中,秦某人比朕還要看重些?
張誠心頭也暗罵張鯨,可他不著急,因為後面還有重磅炸彈沒有出來呢,倒也不急於一時。
張誠把萬曆批過的奏章攤開。晾乾墨汁,然後翻起底下的奏章請他看。
這一看就不得了,萬曆像屁股底下有炮彈似的,繃的一下從椅子上跳起來,絲毫也不顧帝王尊嚴了:「五十萬,真有五十萬銀子?重開絲綢之路,竟有這等厚利?」
張誠態度依然恭順,輕聲提醒他:「是每年,皇爺。而且是直入內帑。」
啊?啊!萬曆臉色漲得通紅,瞇著小眼睛,胖乎乎的臉都快笑爛了。站起來四下亂走,兩隻手不停的搓,什麼禮儀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什麼帝王心術也都丟到了爪哇國。
真是應了那句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當初張居正執政時,國庫年年盈餘,還整修黃河、編練新軍,等到萬曆自己來幹,頓覺焦頭爛額。這才知道老師當年有多麼能幹。
本來吧,接下來的張四維也有幾分實打實的才幹,但萬曆總有些信不過他,換了萬曆放心的申時行,老好人則老好人。肚裡的學問、做官的手段那也不缺,就是不肯擔一丁點責任,比沾了菜油的琉璃蛋還滑頭,叫萬曆無可奈何。
國庫也有制度,不是皇帝想怎麼用就怎麼用的。能靈活支用的主要是內帑。
前兩年接連扳倒江陵黨和馮保,為了平息李太后的怒火,萬曆用默契和母親達成了交易,那就是弟弟潞王朱翊鏐異常奢華浩大的婚禮,萬曆的內帑大出血,把婚禮辦得格外風風光光,李太后疼愛小兒子,於是再沒什麼說的,每日常伴青燈古佛,幾乎淡出了政治舞台。
糊弄了母親,打發了弟弟,萬曆的內帑就未免有點捉襟見肘了,於是他想到雲南那筆銀子,想把二十萬兩礦銀解到京師入內庫,以解燃眉之急。
哪曉得地方上的錢不是隨便能動的,雲南歷年積累的二十萬銀子恐怕只在賬面上,真正白花花的玩意兒早不知道被誰揣兜裡了,登時雲南巡撫就上表「為民請命。」京師的清流言官也跟著起哄架秧子,萬曆錢沒弄到手,反而惹了一身騷。
年關已不遠了,勳貴武臣要銀子打賞,邊關將士要勞軍,內廷的這些個太監宮女也要讓人家過年,至於最疼愛的皇貴妃鄭楨那裡,為了補償她沒能坐上皇后位置以及兒子暫時沒能成為太子的損失,萬曆更是獅子大開口,向她許了很豐厚的一筆。
偏偏內帑快要花光,眼看允諾兌現不了,萬曆正在焦頭爛額之際,來了這麼一份奏章,說每年都有五十萬銀子奉上,還非常知情識趣的提了是直接送入內庫,萬曆真有久旱逢甘霖的感覺。
「此純臣也!」他抓起奏章,想看看究竟是誰這麼忠心耿耿。
於是他在今天第三次看到了熟悉的名字:秦林。
這個名字,是列在很長一串名單的最後面,但萬曆近乎本能的知道了,肯定是這傢伙弄成的事!
萬曆再也沒得什麼說了,看著那名字呆怔老半天,良久才拍案叫道:「秦愛卿,秦愛卿處江湖之遠而憂其君,國朝忠良啊!」
完了!張鯨沒精打采的耷拉著腦袋,張居正執政的最好年景,大明國庫一年盈餘也就兩百多萬,五十萬銀子已是五分之一,不僅年年都有,還直入內帑,這個特大號的餡餅足以砸暈任何帝王,何況是年輕氣盛處處散漫花錢,總覺錢不湊手的萬曆。
這不,開始萬曆是直呼其名秦林,接著變成秦將軍,到現在更是三易其口,變成了秦愛卿!
張誠笑容滿面,他最近被張鯨打壓得很厲害,等到秦林回京,只怕局面要有所變化了吧。
萬曆再看奏章,臉色卻又黑了下來:「他們保舉潘季馴,哼,朕說過永不敘用,還來保舉,豈不是欺君麼?」
哎呀,秦將軍啊秦將軍!張誠鬱悶得不行,你自己起復原官就行了,畢竟你以前聖眷很好,雖然倒了一陣子霉,陛下再怎麼還是記得你的,這潘季馴是個死腦筋,靠做河工當上工部侍郎,沒什麼聖眷,倒還上表把陛下氣得不行,你又何必非得保他呢?
張鯨又把精神打點起來,秦林這傢伙太自以為是了吧,自己跟皇爺對著幹,搞什麼抬棺死諫,把聖眷丟掉不少,這又拉出個陛下深惡痛絕的傢伙,豈不是自找麻煩?何況潘季馴是個只知道埋頭幹事的人,朝爭傾軋中一點用都沒有,就算保舉起來,又有什麼用呢?
殊不知,秦林除了追求功名利祿之外,心底藏著的一點東西,是張鯨這種人永遠無法理解的……
「罷了,讓潘季馴暫以原職督率河工,戴罪立功吧!」萬曆長出了一口氣,比較起來,五十萬白花花的銀子是那麼的可愛,連潘季馴罵過他,也可以放到一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