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自勵忙不迭的點頭:「將來開通絲綢之路,西域各色番貨要南下,江南出產的絲綢茶葉細巧貨品要北上,運輸壓力倍增,我等當請朝廷盡早疏通諸對,以便轉運貨物。」
楊俊民陪笑道:「俺答封貢以來,邊境貿易興盛,蒙古諸部要的布匹瓷器都產自南邊,陸路轉運不便,我等已頗覺焦頭爛額,本也要奏請疏通諸河以利南北轉運,既然秦將軍先提出來,我等欣然從命便是。」
秦林抿著嘴只是笑,那表情頗有點請君入甕的架勢,馬自勵和楊俊民互相看看,心頭暗道古怪,難道秦長官還有別的意思?
沈鑫經商的資格比前兩位還要老些,略想了想,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朝廷疏浚諸河,我等叨光不少,當然要捐銀納糧以助盛舉,就請秦將軍從中操持吧——不過疏通河流、整修水利,這是兩岸士紳百姓都有利的,朝廷也有朝廷的擔當,斷不至將擔兒都壓在咱們肩上。」
沈鑫這番話裡裡外外都照顧到了,說得真是滴水不漏,馬自勵、楊俊民在旁邊聽了都佩服他心眼多,心說這次秦將軍總該應承了吧。
秦林依然笑而不語,嘴角微微翹起,眼睛瞇成了縫兒,那樣子簡直就是只狡猾的小狐狸。
馬自勵、楊俊民、沈鑫都沒轍了,只好求援的看著王崇古,少師府倒霉之後,關中豪門就隱隱以王家為首了。
小狐狸的鬼主意,總瞞不過老狐狸,王崇古潛了七十多歲,除了沒做過內閣輔臣大明朝上上下下什麼官都做過海瑞罷官、嚴嵩倒台、高拱專檀、張居正新政,除了男人生孩子沒見過大明朝裡裡外外什麼事情都見過,哪能不知道秦林肚子裡打的鬼主意?
王崇古把雪白的鬍鬚一捻腰板挺直,面色肅然,聲若洪鐘的道:「治河乃百年大計關係兩岸無數生靈,不可不慎也!欲治河,先擇人,如選到那昏官貪官庸官,治河不利反生水患,豈不令兩岸生靈塗炭?老夫以為,原工部侍郎潘時良不僅清正廉潔更兼治河有術,我等當保舉他起復原官,總管治理中原諸河!」
哎呀,原來如此!馬自勵、楊俊民、沈鑫這次是真的恍然大悟了,異口同聲的說潘侍郎乃國朝第一治水能員,除了他之外再沒有第二個人能疏浚諸河,咱們一力保舉他開復原官。
潘季馴是萬曆厭惡之人,保舉他要冒不小的風險但比起開通絲綢之路的巨大利益,這又算不得什麼了。晉商為了賺錢連通敵賣國都幹得出來,還怕保舉一個不爭權只幹活的工部侍郎?
秦林這才慢慢的收回了手指頭,馬自勵等人心頭一鬆,全都喜不自勝,躍躍欲試的準備和秦將軍擊掌為誓了。
孰料秦林收回來的手,又輕輕按在了桌上,淡淡的道:「對了,絲綢之路一開,財源滾滾而來,就不必驁驁腿上刮肉,太過盤剝關中三晉的百姓了吧?關中三晉民生疲弊,是該推推新政了,我那老把哥張都堂只想得個清名,諸位為子孫後代計,還請配合一二。」
不鹹不淡的兩句話,直如晴天霹靂般炸響,王崇古眼睛一瞇『楊俊民倒抽一口涼氣』馬自勵眉毛斜挑,沈鑫緊緊抿著嘴,表情都十分古怪。
秦林重開絲綢之路,稅賦讓朝廷滿意,利潤讓晉商滿意,由此起復潘季馴,甚至還可由此發端,措置接下來的展佈……但最緊要的還是關中三晉的百姓!要把前些年受到關中豪門聯手抵制,在關中三晉沒有真正落實的新政,給重新推行下去!
見四位豪門家主都閉口不言,秦林忍不住嘿然冷笑,果然是送利與人易,奪利於人難,哪怕重開絲綢之路的利益,遠大於盤剝佃戶獲取的利益,晉商豪門仍免不了遲疑。
畢竟,新政推行不僅是經濟上利益,從某種程度上,還觸動了地方政治格局,削弱了晉商豪門以大地主身份,在民間紮下的根基。
「關中疲弊,民生凋零,難道諸位還執迷不悟嗎?」秦林將桌子根根一拍,做當頭棒喝:「諸位富甲天下田連阡陌,貧者卻無立錐之地,將來如有變亂,必是一夫登高而呼,萬夫雲集響應,到時候家產田地如何保全?秦某實為諸君不值,更加不齒!」
歷史上,李自成張獻忠席捲天下,晉商多家破人亡,作為一個集團則選擇與建州女真合作,引清兵逐流寇以保全家業。但現在建州女真還沒興起,馬自勵等人當然不可能幻想引蒙古諸部入關哪怕張允齡通敵賣國走私軍械,都不會這麼異想天開。
倒是關中疲弊民生凋零的現狀,諸位家主都是看在眼裡的,恐怕比秦林還清楚些,只是從自身利益角度出發,就算明知百姓度日艱難,也絕對不可能主動減少搜刮、與民休息。
此刻秦林這番話說出來,諸位家主一時默然,實在無言以對。
「罷了」,王崇古拍案而起,將白鬍子吹得老高:「秦將軍又不是關中人,尚且為關中父老請命,吾等忝為本地縉紳,難道就沒有一點惻隱之心麼?張都堂要行新政,清丈田畝、抑制兼併、降低百姓負擔,都是極好的事情,咱們不僅樂見其成,還應該從旁襄助,對那些頑固不化的士紳曉以大義,總要叫張都堂成事才好!」
馬自勵、楊俊民、沈鑫—驚,很快也拿定了主意,跟著王崇古拍胸脯,表示不但自己不會阻撓一條鞭法的落實,還要主動請官府清丈田畝,按實際數目繳納稅賦,就是三親擊戚朋友故舊中有不服氣的,還要盡力勸勉,教他明白朝廷的—片苦心。
除了行將就木的少師府,關中三晉豪門就以王馬楊沈四大家為首他們不阻撓新政話裡意思還要替張公魚壓制其他中小縉紳的反彈,那麼落實一條鞭法、清丈田畝、降低百姓負擔的事兒也就十拿九穩了。
秦林霍的一下站起來,大步流星的走到王崇古身前拉著他的手用力搖晃,一副敬佩莫名的樣子:「王老先生心繫百姓胸懷博大,主動協助新政落實真正是深明大義啊!秦某替張都堂替三晉關中百姓謝過了!」
「好說,好說,」王崇古被秦林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連連謙虛說和秦將軍比還差了不少,同時老眼中笑意盎然:你個小狐狸啊……
你何嘗不是老狐狸?秦林也滿臉壞笑。
王崇古搖搖頭,心頭有那麼幾分感慨,今天老狐狸可鬥不過小狐狸啦!
雙方談妥,擊掌立誓,秦林率威德法王、索南嘉措和哲別,送四位晉商家主出府,有巨大的利益擺在中間,從此雙方就是牢不可破的盟友了。
秦林轉身回去,四位家主卻沒有各回各家,而是一起來到了王崇古府上,向來同氣連枝,這次遇到這麼大的事情,要商量的地方也很多。
「到底還是王世叔見事明白!」楊俊民感歎道:「我等還患得患失,老世叔當機立斷,嘖嘖嘖……」
沈鑫和馬自勵也點頭稱是。
這個年代,種糧食收租稅的利潤,已遠遠不如工商業所得了,比如本來的糧食高產區江南地區,就由種糧食改為種桑養蠶或者栽茶樹,朝廷擔心糧食不穩影響全局,屢次想制止這種趨勢,結果當然是徒勞無功。
晉商既然稱為商,經商就是第一位的,大官僚大地主的身份都還要排在後頭,土地雖被視為根基,所獲的利益卻實在不能和行商比。畢竟此時的土地畝產相當有限,佃戶也不是天兵天將,總要吃飯才能活命,豪門大戶可以不交少交皇糧國稅,但官府跟前也要點綴一二,能剩到手的也就不多了,至少利潤遠不如行商。
剛才楊俊民、沈鑫和馬自勵猶豫了那麼一下,後來想起頗覺後悔,要是因這個就把談判弄崩了,豈不是因小失大?還是王崇古當斷則斷,有魄力啊!
殊不知王崇古拈鬚微笑,臉上露出個狡猾的笑容:「重開絲綢之路,利益多為我們四家所得,關中三晉的土地,卻不儘是我四家的,減少的租稅也是有限,何必為別人火中取栗?老夫當然要趕緊答應下來。」
哎呀媽呀,楊俊民、沈鑫和馬自勵齊刷剩擊掌叫好。
經商和當地主不一樣,大地主和中小地主,在搜刮佃戶的力度上並沒有太大區別,即使王馬楊沈四家再怎麼兼併,關中三晉的廣袤土地,四家也只佔很小一部分,更多的屬於各地大大小小的豪強地主,所以張公魚落實新政,他們受損的利益也極為有限,更多是別人倒霉。
做生意就不同了,越做得大,越有壟斷效果,如果不加限制『同行業的中小商家是絕對競爭不過大商家的』所以重開絲綢之路,主要的利潤將落入王馬楊沈四家的腰包。
這就是封建農業經濟和商業資本主義的區別。
馬、楊、沈三位雖然不懂什麼主義,可都是見多識廣的老滑頭,王崇古一點撥,這點本質就被他們看得透透的,落實新政降低百姓負擔,更多是損害別人利益,開絲綢之路則是自己大賺特賺,慷他人之慨的事情,那是再好不過啦!
此時此刻在馬、楊、沈三位眼中,王崇古簡直就是個老成了精的傢伙,老奸巨猾、老謀深算說的就是他,一時間諛詞如潮。
王崇古並不怎麼歡喜,反而略帶著一點兒落寞,歎息道:「老夫算什麼?就算見事比你們稍微通透那麼點,也是一步步被那位秦將軍算中,你們想想,今天的事情,有哪裡能脫出他的算計?咱們都被他牽著鼻子走啊!」
馬自勵、楊俊民、沈鑫面面相覷,猛然從歡喜中驚醒,都有點不是個滋味兒,在關中三晉稱王稱霸,自己覺得見識多本事大手腕硬,可和姓秦的一碰,真是步步都走不出他劃的範圍。
「罷了,今後還有什麼可說?也只能跟著人家屁股後面走吧!」馬自勵說完,自己都不知道是個什麼心情。
王崇古遙望天際,悠悠一歎:「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勝舊人……」
秦林府邸,送走了四位客人之後,又重新回到花廳上,哲別倒也罷了,始終板著臉一副忠心耿耿的樣兒,威德法王和索南嘉措則時不時的瞅瞅秦林,欲言又止。
秦將軍察言觀色的功夫何等厲害,哪能不知道這兩位的意思?溫言笑道:「大事能成,自有無窮財富,兩位佛爺在雪域高原想是清苦久了,秦某到時候自有一份香火銀奉上。」
「秦將軍供奉我佛功德無量!」威德法王合十行禮。
「禮敬三寶自有無窮福報,貧僧為秦將軍唸經祈福」,索南嘉措也俯首行禮。
俗話說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雪域高原上百姓窮苦,就算竭力供奉也有限,索南嘉措和威德法王住的廟,有些年沒有整修了,佛爺面上的金粉也剝落得斑駁了,點長明燈的酥油也快要枯竭了,聽說秦林肯奉送香火銀,數目自然不會少到哪裡去,兩位佛爺心中歡喜,被秦林逼著跳坑的怨念,雖不至全部消散,卻也可彌補一二。
哲別在旁邊一句話也不說,土默特部受了秦林許多恩惠,還能要他的銀子?將來三娘子提兵西向,我哲別便做先鋒大將,替秦將軍震懾西域吧!
倒是秦林笑著主動拍了拍他的肩膀,請他回去車訴三娘子,重開絲綢之路的利益是見者有份,自然不能短了土默特部的。
以恩義結納,可以一時而不可一世,所謂升米恩斗米仇是也;如果有了共同的利益,則能把雙方綁得更緊……
「恩威並施的梟雄手段,秦兄已做得越來越嫻熟了呢!」書房之中,張紫萱望著秦林抿嘴微笑,話語雖是打趣,濃濃的笑容卻暴露了內心的欣慰。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張居正同樣會行許多權謀手段,至關重要的一點就是始終不忘社稷黎民,秦林已經做到了。
秦林嘿嘿一笑:「我只是在想,京師那位高居九重丹陛的天子,接到消息時是個什麼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