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醫衛 正文 910章 丟車保帥
    張公魚騎在馬背上意氣風發,官袍錦繡燦爛,雙目神光炯炯,三綹山羊鬍子隨風飄飛,左右護衛前呼後擁,身後鋒州衛大軍刀槍如林,中軍親兵高舉著官銜旗號:右副都御史、巡擾山西地方兼提督雁門等關軍務!

    可是張都堂的內心遠沒有表面上那麼平靜,身為當今首輔大學士申時行的門生,他這趟是要去對付前任的首輔大學士張四維,鳳磐先生是何等人,龐大、近乎不可戰勝的江陵黨就毀在他手上,執掌首輔以來更是作風強勢,無論萬曆信任的吏部尚書嚴清,還是內廷張鯨張誠兩位權閹,都被他生生壓下一頭……

    對付這樣一個可怕的敵人,稍有疏忽鬆懈,就會遭到可怕的無情的報復,如果張四維這次不倒台,以張公魚的小身板,絕對當不起鳳磐相公之雷霆一擊!

    幸好,張公魚的身邊還有他的老把弟。

    秦林秦長官頭頂掐絲無翅烏紗,身穿江牙海水坐蟒袍,腰繫九龍玉帶,佩一柄七星寶劍,胯下騎著純白的照夜玉獅子,凡見了的無不喝聲彩:好一個大明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張公魚偷眼看去,只見老把弟神色從容不迫,兩隻眼睛半睜半閉,嘴角還帶著那種熟悉的戲謔微笑,似乎並沒有把那位陰險可怕的鳳磐相公放在眼裡,於是本來心中忐忑不安的巡撫大人,心跳也就慢慢恢復了舒緩,喉頭也沒有剛從蒲州出來時那麼發乾了。

    怕什麼怕?當年在蘄州初見秦林時,自己不過是個區區知州,前途暗淡無光老把弟更可憐,只是個白身正兒八經的平頭大百姓,就破了荊王府奪嫡大案,挫了白蓮魔教的凶焰!南京、京師,一步步走來自己做到一省巡撫封疆大吏,老把弟雖然貶謫,其實前途不可限量,登高一呼群山響應,難不成還怕了鳳磐相公張四維?!

    張公魚抖擻精神,腰狂也在馬鞍上坐得直了些。

    秦林並不知道身邊這位老把哥一時間心中轉過了許多念頭,他只是遙望風陵鎮少師府的建築輪廓,思緒飄飛:

    張居正提拔重用張四維以為左膀右臂,卻在死後被他無恥的背叛,老泰山雖然一直對自己疾言厲色其實究竟待自己如何,彼此早已心照而大哥張敬修之死,更是讓自己心中難以平靜,時不時浮現出長江初會、南京笑傲風月、揚州聯手、京師再會的一幕幕,音容笑貌猶在眼前……

    江陵黨諸君子何嘗不是如此?與曾省吾並肩查辦薊遼總督楊兆貪墨一案,潘季引一心治理三河水患,戚繼光「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王國光、張學顏、王篆……

    現在,是替他們討回公道的時候了!

    秦林面沉如水,把韁繩一抖,投向少師府的目光帶著萬般冷厲。

    堪堪將近風陵鎮,張公魚看了看秦林的臉色,老把弟鼓勵的點點頭,他便鼓起勇氣,大聲下令:「圍了,把通敵賣國奸賊的宅子圍子!」

    「張都堂有令,圍了少師府!」雷暴一聲大喝,眾官兵嗚嘟嗚嘟掌著鼓號,從兩翼分散包抄,朝著少師府圍攏。

    山西巡撫率肆州衛精兵圍了少師府!

    消息瞬間在風陵鎮傳開,百姓們先是驚訝,接著就喜極而泣。

    「來了,真的來了!」茅草房前,滿臉滄桑的婦人倚著門框,身子不由自主的軟了下去,雙手不住的摩挲著懷裡懵懂無知的七歲兒子:「張家惡有惡報,惡有惡報啊!你父親當年為了三尺田界,只和張家爭了一句,就被曹四帶著人活活打死,娘告到州衙,哪堪官官相衛,反倒賠了田產房屋」…沒想到啊沒想到,你少師府也有今天!」

    「娘不哭,娘不哭嘛!」小男孩不懂事,只道媽媽傷心流淚。

    「不哭,好,娘不哭,」婦人用衣襟擦拭著淚水,可哪裡止的住?過去幾年的辛酸苦痛,彷彿都隨著這淚水奪眶而出!

    風陵鎮中,范一帖的醫館裡面,又是另一番景飛

    風陵鎮是渡口,秋季黃河上吹來的風大,已有了凜冽的寒意,可這醫館裡面熱火朝天,不知多少人七嘴八舌的說著話,那滾滾熱浪幾乎要把房頂掀翻。

    「范大夫,原來你說的都是真的!」一個臉上皺紋溝壑縱橫的老漢,喜得將桌子連拍直拍:「只說少師府一手遮天,咱們泥腿子永遠都看不到紅日頭,沒想到那啥秦長官真的是個青天大老爺,得啦,這次托他的福,要是真能扳倒少師府,俺在家裡供他長生祿位,保佑他福壽綿長百子千孫!」

    范一帖忙得根本沒空搭理他,在紙上不停的寫著畫著,累得手都快抽筋了,可臉上的笑容那是怎麼也消不下去。

    他寫的不是病歷醫案,而是人們七嘴八舌控訴的少師府的纍纍罪行!晉商豪門連通敵賣國都敢幹,還有什麼不敢做出來的?張允齡又是豪強霸王般的人物!

    這些年,張允齡和他的幾個兒子,乃至府中大大小小的管家惡奴,在風陵鎮在蒲州欠下的血債真是馨竹難書!

    范一帖奉秦林之命提前收集控訴,前些天自然沒幾個人敢到他這裡來,就來了也是細聲細氣偷偷摸摸,生怕被少師府發現,遭到可怕的報復。

    可今天就不一樣了,人們奔走相告來到醫館,把他們的委屈和冤仇統統傾吐出來,白紙黑字的寫出來,范大夫跟前的一張張訴狀,就是埋葬少師府的一掀銀土!

    「快來看啊,秦長官來啦!」不知誰喊了一聲,屋子裡的人立馬全湧了出去。

    秦林與張公魚並騎而來,蒲州本地百姓只認秦長官,連正兒八經的山西巡撫張都堂都只能靠後了。

    士兵將少師府圍得水洩不通,張四教、張四端、張四象面色陰沉的站在府門口惡狠狠的盯著秦林,恨不得一口將他平吞下去。

    直到張公魚和秦林下馬張四維也沒有出現。

    兩人對視一眼,也罷,你不出來我就進去,現在這節骨眼上還顧得上講客氣?早撕破臉啦!

    張四維渾身孝服坐在正廳,就在張允齡的棺材前頭,面色陰沉,先衝著張公魚冷哼一聲,接著用兩隻佈滿血絲的眼睛盯住秦林。

    曾經的首輔大學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鳳磐相公那一聲冷哼,就把張公魚嚇得心肝撲通撲通亂跳,要不是秦林在旁邊,他真想掉頭就跑。

    秦林卻不閃不避,比張四維更犀利的目光直射過去,兩道眼神在空中幾乎要綻出火花!

    此子果然厲害!張四維心頭暗歎,和秦林目光一撞,竟覺得眉心隱隱生疼。

    「你們前來此地,是拜祭先父的麼?」張四維緩緩開口,椰愉的笑著。

    秦林哈哈大笑,聲震屋瓦:「可笑之極!泰某為人堂堂正正,從無暗室欺心,所行手段或有參差,都是為國為民,無一處不可對日月青天!張允齡通敵賣國,罪在不赦,只該開棺戮屍才對,秦某豈肯拜他!」

    張四維臉色青黑,秦林的態度徹底激惱了他,站起來戟指喝道:「黃口小兒,敢辱朝廷大臣!國朝綱紀,士林清流,斷不能容你!」

    「張四維!」泰林將袍袖一甩,厲聲喝道:「國有四維,一維絕則傾,二維絕則危,三維絕則覆,四維絕則滅。傾可正也,危可安也,覆可起也,滅不可復錯也。何謂四維?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口你身為大臣謀國不忠,為張允齡通敵賣國隱瞞罪行,禮義何在?你縱容家人欺男霸女,肆意凌辱百姓,廉恥何在?你無禮無義無廉無恥,還有臉名叫張四維?!」

    張公魚聽得呆了,竟啪啪的拍起巴掌,為秦林這番話大聲叫好。

    嚴師府的奴僕護院全都瑟縮在角落裡,不敢吱一聲,從來邪不勝正,秦林正氣凜然,真如捉鬼的鍾旭,魁魅翹魁斷斷不敢囂張。

    張四維乾脆利落的愣住了,從踏入官場開始,幾十年裡何嘗有人這麼罵過他?哪裡受過今天的奇恥大辱?

    說什麼宰相肚裡能撐船,反正張四維的肚皮都快氣炸了,抖抖索索的抬起手,想反駁幾句,卻哆嗦著嘴唇連半個字都吐不出來,剛才青黑的臉色,此時又漲得通紅,伸手用力揪住鬍子,頜下疏疏落落的幾狠鬍鬚被他一根根扯斷,胸口呼哧呼哧喘氣喘得像風箱。

    好啊!張公魚真想拍手大笑,秦林真有諸葛孔明罵死王朗的風采,張四維哪裡抵擋得住?

    張四教、張四端、張四采三兄弟衝進來,忙不迭的去扶兄長,然後指著秦林鼻子破口大罵。

    「罷了,」張四維很快平靜下來,盯著秦林的眼神兒幽幽如鬼火:「既然張都堂和秦將軍敢帶大軍圍了弊宅,料想昨夜趙福已經失敗了吧。」

    三位兄弟渾身一震,儘管從大軍出現就猜到了結果,但兄長親口說出,自然有所不同。

    秦林微微一笑,反倒嘖嘖讚歎起來:「趙福連夜率人劫殺錦衣官校,遇到鋒州衛大軍,貴府派出的家丁護院已盡數被殲,趙福橫刀自盡。呵呵,貴府義僕何其之多!先有孫有道、曹四殉主,後有張升寧死不屈,昨晚又多了個趙福,鳳磐相公御下有術啊!」

    你!張家幾兄弟氣得五內俱焚,秦林言語中的挖苦諷刺實在是太犀利啦,四名得力的管家相繼送命,少師府真是栽到姥姥家了……

    張四維像是豁出去了,又笑笑:「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既然敢點兵圍了弊宅,想必你們不止為著這點吧?」

    「當然!」秦林從張公魚手裡接過一本藍色封皮的冊子,高高舉起:「此乃西姚鐵場近十年的出入細目,要不要我把它和宣大邊軍接收的數目比較一下?張允齡通敵賣國、走私軍國重器資敵的罪行,自可大白於天下!」

    秦林連夜驅馳,率眾趕往霍鐵山之子霍寶根落葬之地,啟棺之後果真找到了出入細目,這本冊子被油紙裡三層外三層的包好,看得出來霍鐵山的一片苦心。

    也許直到死前的最後一刻,霍鐵山也沒想到自己的仇會報得這麼快,這麼淋漓盡致吧!

    真有這麼一本細目!張四教、張四端和張四象的臉色蒼白如紙,渾身抖得如同篩糠,要用盡全力扶著椅子才沒有摔倒。

    秦林貓戲老鼠般抖了抖冊子,笑道:「諸位,就這麼相信在下?也許冊子是假的呢,要不要過目?」

    張家三兄弟疑疑惑惑,還真的走上前去。

    唉∼∼張四維長歎一聲:「你們忒地小看秦將軍,他既然拿來,還能有假?」

    知道就好,秦林嘿嘿壞笑,張四維畢竟是做過首輔的,拿得起放得下,現在要扳倒他不難,要戲弄他倒也不容易。

    說著張四維將蓋碗茶端起來,慢慢拿著蓋兒撇去浮沫,將那些茶花子不經意的抖落在地上,不緊不慢的道:「這一杯茶泡出來,茶葉碧綠,茶水清冽,可總免不了浮沫,真是多餘!」

    三個弟弟突然就面色大變,難看得如同死灰一般,同時朝張四維投去了哀懇的目光。

    張四維卻只管看著手中的茶水,好像完全沒有看到弟弟們的表情,良久才歎道:「四象,你帶著侄女們,去看看老夫人吧!」

    張家幾兄弟裡面,最小的五弟張四象還沒有兒子,只有幾個閨女,他如蒙大赦似的,忙不迭的走掉了,生怕長兄改變主意。

    張四教、張四端面色如土,只覺嘴裡苦澀得很,跪下衝著張四維磕了個頭,一言不發的走入了後堂。

    張公魚睜著雙眼睛,不知道他們打什麼啞謎。

    秦林只管嘿嘿冷笑,心頭知道對方要做什麼,並不出言阻止。

    沒多久後宅哀聲大作,幾個彳卜役連滾帶爬的跑出來,神色驚駭欲絕:「大老爺,大老爺不好啦,二老爺、三老爺他們,他們上果自盡了!」

    「張四教走私軍國重器,張四端指使趙福伏擊錦衣官校,兩人都已畏罪自盡,張都堂、秦長官,你們滿意了吧?」張四維冷冰冰的說完這番話,心頭已在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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