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0章 疑竇漸顯
秦林先沒急著問話,而是四下掃視這座房子,果然是又小又舊,地面有些潮濕,空氣中帶著股淡淡的霉味兒,桌子椅子既陳舊又破爛,床後面靠窗口斜著拉一根繩子,掛著七八片臭烘烘的裹腳布。
微微一笑,秦林打量打量王巴散,不緊不慢的問道:「你姘頭叫做賀桂姐對不對,她什麼時候失蹤的?」
「回、回老爺的話,她是大前天晚上出去的,就沒再回來,」王巴散小心翼翼的答道,他做慣龜奴的,臉上那諂笑真是習慣成自然,眼睛鼻子嘴巴都擠到一塊了。
俞咨皋和沈有容都點點頭,王巴散在縣衙報官時也是這麼說的,時間倒是對得上,前天清晨發現屍塊,也就是賀桂姐離家整夜之後。
秦林又道:「賀桂姐年紀多大、身材胖瘦、有多高、膚色是黑是白,一一道來!」
王巴散連個磕巴都不打,順溜溜的答道:「她今年二十五歲,身材嘛有點瘦,皮膚不算白,比我稍微矮一點點,大約有這麼高。」
說著王巴散就伸手,在自己額頭往上的位置比了比。
那認得賀桂姐的水兵就悄悄朝秦林點了點頭,鏢師王巴散沒說謊,賀桂姐確實長成這樣。
王巴散的身材在男性中算比較矮小的,大約四尺七寸,賀桂姐比他矮一點點,那就是四尺六寸左右了。(明制一尺合現在三十四厘米,賀桂姐身高一米五六)
「嗯,很好,你沒有騙本官,」秦林點點頭,神色也轉為和緩,「那麼,她身上有什麼獨特的標記嗎,比如黑痣、胎記、傷疤之類的。」
王巴散撓了撓頭:「讓小的想想,哦對了,她屁股上有塊青黑色的胎記,脖子右邊長了顆黑痣,還有、還有左腿曾經跌傷過,膝蓋旁邊有道手指頭粗的傷疤,然後就沒別的什麼了。」
噗∼∼陸遠志噴了,心道老天爺你不是玩我們吧,賀桂姐身上各處都有好認的特徵,偏偏找到的是沒有任何特徵的胸腹部位,也太巧了吧!
秦林低著頭思忖片刻,突然冷電般的目光直直盯住王巴散,厲聲喝道:「她胸口有顆紅痣,你怎麼不說出來?刻意隱瞞,居心何在!」
在場諸位齊齊一驚,那屍塊上面,並沒有什麼紅痣啊,秦林這麼問的意思是?
王巴散嚇得渾身一哆嗦,前言不搭後語的道:「紅痣,我沒看見啊,沒、沒有,她身上沒有什麼紅痣。」
秦林沒就紅痣的問題繼續糾纏下去,又問道:「那麼賀桂姐失蹤,又發現了碎屍塊,你是不是認為她已經被殺了?你覺得什麼人會殺她?」
「當然是那伙西洋人!」王巴散不假思索的道:「裡頭有個叫瓦韋的,就對桂姐糾纏不休,想來是桂姐沒答應他,這人惱羞成怒,才下了毒手。」
秦林緊追不捨:「既然如此,為什麼她失蹤的當天你不報官,要到屍塊發現之後的第二天才報官呢?」
王巴散訕笑起來:「老爺您也知道,桂姐是做那個生意的,出去之後被什麼留下來過夜,甚至一兩天才回來,以前也是有過的,直到發現碎屍,又等了一天,桂姐還沒回來,小的這才心慌去報官。」
這樣啊……秦林略為思忖,從王巴散嘴裡掏不出什麼有用的線索,只好帶著眾人離開。
剛剛走出沒多遠,就迎面遇到一夥凶神惡煞的人,把袖子高高的挽起來,乍著膀子走路。
這夥人見對面來的是俞咨皋、沈有容這些水師軍官,就自覺的站到路邊,擠出副笑臉。
俞咨皋絲毫不理會他們,沈有容倒是衝他們點點頭,又告訴秦林,這些人是當地的碼頭幫會,專放高利貸的。
哦?秦林眉頭一挑,放慢了腳步。
不一會兒,就從遠處傳來乒乒乓乓一陣亂打,混著王巴散的叫喊:「各位大爺,不是不還錢,桂姐已經死了,哪裡有錢還你們?不信,你們去衙門裡頭問,大卸八塊餵了魚啊!」
「呸,算我們晦氣!要不是桂姐死了,就抓她去賣給番鬼!」為首的刀疤臉壯漢朝王巴散臉上吐了口唾沫,派人衝進屋裡翻找,也沒找到什麼值錢的東西,只好率領手下氣咻咻的原路往回走。
秦林一行並沒有走遠,就在拐角過去一點兒等著他們,刀疤臉見狀就頗為吃驚,不曉得這伙水師有什麼打算。
「來來來,這位秦老爺有話問你們,」俞咨皋招了招手。
碼頭幫會再厲害,也不敢和正規水師別苗頭,刀疤臉只好苦笑著挨過去,朝秦林唱個肥喏:「秦老爺在上,小的有禮了,不知您要問什麼?」
秦林笑道:「不關你的事,只要你把賀桂姐找你們借錢的事情,通通說一遍。」
賀桂姐一個暗門子私娼,死了就死了,還有水師查她的案子?刀疤臉心頭納罕,臉上自是畢恭畢敬的,竹筒倒豆子說了個清清楚楚。
原來王巴散極為好賭,把賀桂姐掙來的皮肉錢輸了個一乾二淨,還欠了一屁股債,拆東牆補西牆才勉強支吾,但要再借新債,就沒有人肯借給他了。
兩個月前,是賀桂姐找到放高利貸的刀疤臉,說要借一筆錢修修房子,買點字畫、盆景什麼的裝飾裝飾,好讓生意有點起色。
賀桂姐姿色很平常,甚至可以說有點醜,但她接客生冷不忌,連東西兩洋的番客也肯接,是以生意還過得去,刀疤臉覺得她裝修房子、添置裝飾,生意說不定還會更上一層樓,還錢還是有把握的,至不濟,把賀桂姐抓去賣給番鬼,也能保住本錢,於是便把錢借給她了。
哪曉得兩個月過去,賀桂姐這邊一點動靜都沒有,一問起來才曉得,賀桂姐借錢的第二天,王巴散就在賭台上把差不多數目的銀錢輸了出去,刀疤臉這才曉得他們打了什麼主意,趕緊三天兩天來逼債,一天比一天凶。
「唉,沒想到賀桂姐居然被殺了,還落得個屍骨無存,也算是她的報應吧!」刀疤臉假惺惺的歎口氣。
俞咨皋冷笑一聲:「哼,若不是你逼債逼急了,逼得她跑去和西洋人糾纏,又怎麼會死於非命?」
「小的,小的也損失很大呀!」刀疤臉哭喪著臉,扳著手指頭算賬:「利滾利的利息足有二十八兩,這且不算,五十兩的本錢是十足的,剛才在她家裡抄到的,連三兩銀子都不夠!罷了,人死賬爛,小的自認倒霉,也不再來找王巴散了。」
秦林微微搖頭示意,俞咨皋就讓刀疤臉滾蛋,他只是個放高利貸的,應該和命案沒有直接關係。
「秦哥,那個王巴散很可疑啊,」陸遠志壓低了聲音:「會不會是為了躲債,冒認屍首呢?剛才那刀疤臉也說了,現在只能人死賬爛,但如果賀桂姐沒死,他就沒這麼好說話了吧!」
秦林點點頭,他的感覺比陸遠志更為清晰,多年形成的直覺告訴他,賀桂姐和王巴散有問題。
不過,只找到三片碎屍,加起來也只有巴掌寬、一尺多長,而且只是軀幹前部的肉塊,還沒有什麼可供識別的特徵,提供的線索極為有限,怎麼才能找到更清晰的線索呢?
秦林想了想,率眾回到縣衙旁邊的殮房,詢問剛才的老仵作:「王巴散有沒有見過那些屍塊?」
仵作收了銀子,當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回老爺,他報官之後,薛老爺就叫他來認屍的。」
「昏聵糊塗!」秦林冷冷的扔下四個字,轉身就走。
仵作吃了一驚:這什麼人啊,口氣大得像個八府巡按似的,不過也別說,看看水師的俞守備,在他身邊和跟班差不多。
出了殮房,陸遠志就犯迷糊了:難道不應該認屍?薛知縣做的……
秦林苦笑,如果是完整的屍首,或者有突出的特徵,叫屍親來認也是辦案的常規手法,可這三塊屍首沒有任何突出特徵,也不涉及容貌,就算是她親媽來認,怕也認不出來,又何必讓王巴散認?無端的洩露了官方掌握的全部情況,給有心人可乘之機!
要不是這樣,剛才秦林突然詐稱屍首胸口有紅痣,也許就詐出什麼來了呢。
「要不,把那傢伙抓起來拷打?」一名錦衣弟兄摩拳擦掌的,重刑之下不怕王巴散不招。
秦林瞥了他一眼:「以為咱們還是北鎮撫司呢?」
校尉笑著摸了摸頭頂,這才想起來,秦長官已經被革去一切職務,發往瓊州錦衣衛效力,這是路上正好遇到的案子,哪有權力去刑訊逼供?萬一被某些人知道了,參劾他流配路上行為不法,反而不美。
查案遇到困難,秦林越挫越勇,本來這起案子和他並沒有多大關係,但既然撞上了,也插手其中了,他就非把案子查清不可。
更何況他心底隱隱覺得,那伙葡萄牙人的行為,很有點兒古怪……
秦林立刻分派人手,請沈有容回水師調動水兵,乘船檢索月港海面,看看能不能發現新的屍塊。誠然距離發現第一塊屍首已有兩天,風吹浪打魚鱉吞噬,還能找到的機會非常渺茫,但只要有一線機會,秦林就不肯放棄的。
「遵命,反正咱們就當水師出海演練,也不費什麼功夫,」沈有容不假思索的應承下來。
然後,秦林請他調派熟悉本地情況的水兵,到處找人查問,看大前天晚上之後,還有沒有人看見過賀桂姐。
「哎呀呀,上帝,寬恕我吧!」打著葡萄牙語的叫喊聲,混著辟辟啪啪的板子聲,從縣衙大堂的方向傳來。
薛新顏是位留著八字鬍的中年文官,他身穿公服端坐公案之後,兩邊三班衙役雁翅排開,端的是威風凜凜,底下的幾個西洋人,被衙役們拖翻在地,板子辟辟啪啪亂打,登時打了個滿堂彩。
「還不從實招來,本官絕不容情!」薛新顏頓了頓,又呵呵冷笑道:「你們這些西洋人,都是些無君無父的禽獸之類,殺人又有什麼稀奇?不消說,那賀桂姐一定是你們殺的了!」
這時候的東方世界,大明是煌煌天朝,對東西兩洋那是相當的鄙夷,即使薛新顏這種昏聵之輩,動板子打洋人也是一點壓力都沒有,說打就打。
「仁慈的上帝啊,我們不會被打死在這裡吧?」羅布滾在地上,哭喪著臉,「祖國葡萄牙,我沒有機會看到你從西班牙魔掌下掙脫的那一天了!」
瓦韋也被打得皮開肉綻,兀自叫道:「我的甜心們,永別了……東方的美麗公主啊,只有讓別的騎士來拯救你啦!」
別的葡萄牙人氣得想揍瓦韋,如果不是你和那ji女糾纏不休,哪裡會惹來今天的禍事?咱們要把命送在東方了。
薛新顏冷笑不迭,反正屈打成招,讓這些西洋人認罪服法,他就算把案子破了,至少得個「審斷明白」的考語。
況且,西洋人不懂中國律法,找不到還有府控、省控、京控這些翻案的門路,把他們屈打成招,作為地方官真是一點風險都沒有啊!
這時候審案是要公開的,大堂門檻外面許多百姓來看,比起薛老爺,百姓們到底淳樸得多,議論紛紛:「聽說這些西洋人在呂宋燒殺擄掠,很凶很壞,以前在咱們月港倒也老實,沒想到終究做出事來。」
有人立刻駁斥:「說哪裡話?呂宋那是大佛郎機(西班牙),這幾個是小佛郎機(葡萄牙),小佛郎機人剛來的時候,倒也逞過凶,可這幾十年裡都很老實,澳門的小佛郎機人到咱們這裡來做生意的,還少了嗎?」
百姓們說的是事實,明朝對西洋人那是相當硬氣的,前後有汪直集團和鄭氏集團獨霸海上,西洋人必須給他們交保護費,官府方面,租了澳門給葡萄牙人做生意,但和後世的租界、殖民地有很大區別,澳門的葡人要歸當地縣官管轄,如果犯了法,縣官毫不客氣的打他們板子,在官府看來葡人就相當於土司所轄番人的地位,比尋常老百姓的地位還要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