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試結束後的第三天,朝廷舉辦了傳臚大典,萬曆帝穿禮服駕臨皇極殿,文武百官身穿朝服而入,錦衣衛陳列儀仗,教坊司設中和韶樂、丹陛大樂。
鐘鼓齊鳴、樂聲大作,鴻臚寺官將狀元、榜眼、探花當場唱名三遍以示榮耀,然後引三鼎甲從新科進士隊列中出班,跪於御道之上。
御道首位跪著的新科狀元是張懋修,丹陛之內的文武大臣班首、距離御座僅一步之遙的首輔帝師張居正,另一個身份便是狀元郎的父親。
張居正慈愛的看著御道正中的張懋修,神情不無自得,上一科他的二兒子張嗣修奪得榜眼,這一科三兒子高居狀元,大兒子二甲十三名,父為帝師首輔,子做狀元榜眼,還有什麼比這更加榮耀呢?
毫無疑問,對御座上年輕的萬曆皇帝朱翊鈞,張居正是非常滿意的。
昨天把擬定的名錄呈給陛下,原本張懋修是二甲第一,也即是次於狀元榜眼和探花的傳臚,這是張居正權衡考慮的結果,也未嘗沒有試探一下君臣反應的意思。
結果朱翊鈞,這位張居正的親傳弟子看到擬定名次之後非常驚訝:「元輔太傅張先生學貫天人,張懋修與朕可算得上師出同門,難道他就沒有資格做狀元嗎?」
內閣次輔張四維、三輔申時行、禮部尚書潘晟、吏部尚書王國光和更多江陵黨的朝廷大員,異口同聲的強烈贊成以張懋修為新科狀元,張四維甚至正氣凜然的說:「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張世兄既身負經天緯地之才學,豈能因為是太岳先生之子就故意打壓呢?」
在君臣一片讚譽聲中,張居正順水推舟的同意了以三兒子張懋修為新科狀元。
父首輔,子狀元,傳臚大典上的張家父子何等風光,何等榮耀?
有人歡喜有人愁,站在二甲第二名的顧憲成看著這一幕,心頭妒火如狂。
三鼎甲出列,他和二甲第一的傳臚就站到了新科進士的隊列最前面,只不過此時此刻對他來說絕對不是什麼榮耀,而是莫大的侮辱,就連一些朝臣和太監投來的目光,也被他理解為譏諷和嘲笑。
和他有著同樣想的人,在新科進士當中還有好幾位,比如位列三甲的魏允中、劉廷蘭,魏允中是河南解元(省高考狀元…),劉廷蘭是福建解元,但這次都只得到三甲同進士出身,他們和顧憲成一樣充滿了怨氣,並且把怨憤的矛頭對準了張居正、張懋修。
不管以前支不支持新政、是否吹捧過江陵相國張太岳,反正自打昨天他們得知首輔之子奪取狀元的消息之後,就都變成了最堅定的頑固保守派。
顧憲成是南直隸解元,加上劉廷蘭和魏允中,昨夜結成了一個小小的盟會,因為發起者都是各自省份的解元公,這個盟會就叫做「三元會」,當然後來加入者還有好幾個,比如理學名士、本科二甲二十七名的孟化鯉。
瞧著身後同在隊列中的二甲十三名張敬修,顧憲成冷冷的哼了一聲,擺出副臭屁的嘴臉。
顧憲成已經決定了,他和孟化鯉的名次比較高,又久負盛名,入選庶吉士、考選翰林幾乎十拿九穩,將來點了翰林,一定要在翰林院裡頭把張懋修和張敬修壓下去,叫天下人都知道誰才是真正的文章才子!
至於昨天敢給我顧大才子潑水的秦林……顧憲成朝武官隊列中的秦林,投去充滿怨毒的一瞥。
顧憲成的心思,哪裡瞞得過秦林?他滿不在乎的笑了笑,根本不理會這只嗡嗡叫的蒼蠅。
昨晚上秦林收到錦衣密探打聽的消息,差點沒笑噴了,顧憲成搞什麼會不好,三合會、天地會、人民大會都可以嘛,偏偏叫做三元會,奶奶的三元會,老子還大三元、大四喜、九寶蓮燈清一色呢!
倒是徐文長徐老頭子聽說三元會的來歷之後吃了一驚,三位解元加上一堆進士,這可不好對付啊。
結果等秦林把自己挑撥顧憲成說的那些話抖摟出來,徐文長立馬一臉輕鬆的撣了撣衣服上的灰:「得,長官您已經把姓顧的推懸崖底下了,只要張相當國,他就蹦達不起來啦!」
這不,秦林執掌北鎮撫司,又不是禮部的官兒,又不是什麼國家重臣,點選新科進士的傳臚大典,他也腆著張厚臉皮巴巴的跑來了,就是一門心思等著看好戲呢!
狀元張懋修、榜眼蕭良有、探花王庭撰出列跪御道中間,唱名三遍,榮耀無比;其餘二甲三甲的進士則分立兩邊,只唱名一遍,不出列,雖然新科進士仍然很風光,可要比三鼎甲就差了不止一層。
不過,顧憲成並沒有絕望,還有庶吉士呢,只要點選了庶吉士,照樣可以進翰林院、有將來入閣拜相的資格。
以顧大才子震動江南的文名,二甲第二名的名次,還怕選不了庶吉士?這不是十拿九穩,根本就是十拿十穩嘛!
唱名結束,叩謝皇恩,很快傳臚大典就要結束了,接下來就是宣佈入選庶吉士的名單。
與往屆不同的是,吏部尚書王國光沒有捧著名錄,而是空手出列,面無表情的朝著新科進士們掃視一圈,不緊不慢的道:「因翰林院人才充盈,陛下決定本科不錄庶吉士,諸位新秀皆發各部衙門觀政!」
恍如一顆炸雷打在頂門心,顧憲成徹底懵了,就算他想破腦袋都想不到,本科居然不錄庶吉士!也就是說,除了三鼎甲直接授予翰林編修,其餘二甲三甲的都沒資格進翰林院了。
根據大明朝的慣例,不點翰林就無入閣拜相,於是顧大才子的大學士之夢,至此徹底破滅。
可憐的顧憲成徹底跌入了深淵,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真是難以用語言形容,整個人就像霜打了的茄子,身形都憑空矮了三寸。
就連秦林都嘖嘖歎息著,貓哭耗子假慈悲,裝出副惋惜的神情。
二甲三甲大部分的進士,臉上雖然不動聲色,心頭卻是幸災樂禍。
選庶吉士要求文采出眾,庶吉士想留館做翰林還要再考一次,也就文名廣佈四海的顧憲成、孟化鯉,朝中有人好做官的張敬修這幾位做翰林的機會比較大,更多的人其實只能是奢望而已。
比起選了庶吉士又當不成翰林,最後耽誤三年再出來做個不好意思見人的「老虎班」知縣(庶吉士沒能留館,外放的知縣),倒不如直接到各部堂衙門觀政,將來部裡做主事、外放做知州,更加有搞頭呢。
雖然顧憲成為首的三元會成員急得直跳腳,大部分新科進士卻已在狀元張懋修率領下叩謝皇恩浩蕩了,沒奈何,顧大才子也只好強忍痛楚,勉為其難的跟著跪了下去……
站在高高丹陛上的首輔帝師張居正,陽光照在他的大紅色海水江牙五爪團龍蟒袍上,宛如給他的身軀鑲上了一層燦爛的金邊,高大挺拔的身軀越發顯得偉岸無比。
半瞇著的丹鳳眼瞧了瞧新科進士隊列中的顧憲成等人,張居正嘴角不乏揶揄的冷笑。
區區顧憲成竟然在茶樓中含沙射影的指責張居正包庇兒子奪得狀元,後來竟然還組織什麼三元會,反了你了!
什麼叫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什麼叫獨掌朝綱一言九鼎?張居正動動小指頭,就把你顧憲成腰桿壓垮!乾脆利落的讓王國光上奏翰林院人才充盈,本科不選庶吉士了。
反正張居正已經有兩個兒子做了狀元和榜眼,直接授予翰林編修,具備將來入閣拜相的資格,慢慢扶植培養就行了,大兒子張敬修就不走庶吉士——翰林院——內閣這條路,改往六部發展也可以嘛!
很快,張居正的注意力就從顧憲成身上移開了,在這位當朝帝師的心目中,顧大才子又和螻蟻有什麼分別?
首輔帝師並沒有察覺到,自己高大的身形已擋住了御座上萬曆皇帝的部分視線,這位好學生在看著嚴師背影時,神情帶著幾分不耐……
傳臚大典結束,禮部尚書潘晟手托雲盤,內裝金榜,黃傘前導、鼓樂大作,出皇極門、午門,在承天門東側高高張掛起來,新科進士和文武百官全都隨後而出,前往觀榜。
秦林笑盈盈的走在武官隊列當中,和相熟的定國公徐文璧、成國公朱應楨說笑,就是東廠的理刑千戶徐爵、掌刑百戶陳應鳳,因為主子馮保和秦林的關係在格象救駕事件之後有所緩和,也在旁邊湊趣賠笑。
顧憲成則和幾位朋友含血噴天,見秦林這樣子越發忍不住,跳出來怒道:「姓秦的,是不是你搗的鬼!?昨夜我們三元會聚會,有人看見你手底下的鷹犬在附近轉來轉去,鬼鬼祟祟的,不知道要幹什麼。」
秦林訝然,眨巴眨巴眼睛,一副乖寶寶的樣兒:「本官掌北鎮撫司,奉旨緝拿**惡逆,你們在京畿重地聚會,誰知道是不是有所圖謀?本官派人來偵緝,難道還有什麼問題?」
噗∼∼莫說徐文璧、朱應楨,就是徐爵和陳應鳳這兩個常給別人羅織罪名、栽贓陷害的東廠大頭子,聞聲都噴了出來。
俗話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三元會是幾個新科進士搞的文會,並不是白蓮教、海鯊會,如果誣陷顧憲成這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才子進士要造反,哪怕你栽贓一千件兵器、找來一萬個人證,那也是騙鬼都不信的,倒要叫別人笑掉大牙。
偏偏秦林還一本正經的這麼說,能不可樂嗎?
徐爵把手拱了拱,嬉皮笑臉的道:「咳咳,秦將軍果然公忠體國,這份夙夜憂惕的警惕性,兄弟極為佩服!」
朱應楨笑了一氣,也道:「顧解元,咱們這位秦將軍忠肝義膽,不知道你們三元會是個文會,派人去打聽打聽也沒錯的。」
顧憲成氣得夠嗆,當著兩位國公卻又發作不得,只好緊緊盯著秦林:「秦將軍若是磊落之輩,必定沒把咱們三元會以文會友的內容說出去吧?」
「沒有沒有,屬下校尉雖然把你們說的抄錄來了,可本官是個粗人,你們說的那些之乎者也的,根本就不懂是什麼意思嘛!」秦林大大咧咧的把手一攤。
哼,鄙薄淺陋的一介武夫!顧憲成心頭把秦林狠狠鄙視了一番,覺得逼得對方當眾承認不通文墨,總算小小的出了口氣。
誰知秦林突然又摸了摸腦袋,非常老實非常誠懇的說:「就是因為本官不懂,也不知道你們是不是商量幹壞事,所以只好把抄錄的內容交給了劉守有劉都督,嗯對了,到現在他還沒告訴我那是些什麼話呢,本官回去倒要向他老人家請教請教。」
我倒!顧憲成突然一陣犯暈,猛然明白了為什麼庚辰科不設庶吉士。
三元會上,能對張相爺有好話嗎?而眾所周知,劉守有對張相爺可是跟得很緊哪!
「怎麼,本官做錯什麼了嗎?」秦林一臉無辜的表情,只有瞳仁閃出幾分戲謔的笑意。
徐文璧和朱應楨張口結舌,搞半天秦林丫的才是罪魁禍首啊,這軟刀子下的,都快把顧憲成戳成篩子啦!
徐爵和陳應鳳則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什麼叫整人的最高境界,秦林秦長官是軟刀子捅人不見血,他娘的到頭來還裝無辜啊!哪兒像我兩個,走出去從官府到百姓都說是酷吏,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你、你!」顧憲成指著秦林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一個勁兒的直翻白眼,出的氣多、進的氣少。
虧得有孟化鯉、魏允中、劉廷蘭這幾位朋友幫他揉胸口,掐人中,顧憲成才緩過氣來。
「顧兄,打點精神,咱們正人君子一定要和這佞小人、廠衛鷹犬鬥到底!」劉廷蘭正氣凜然的說。
孟化鯉也道:「咱們憑一腔浩然正氣,必定能戰而勝之!」
四名好友的手握到了一起,臉上神情那叫個視死如歸,彷彿馬上就要去天牢詔獄為國盡忠似的。
徐文璧、朱應楨聞言哭笑不得,腦袋直搖,嘴裡連連歎氣,這幾個所謂才子,真正才是百無一用啊。
徐爵、陳應鳳則是一副看死人的眼神看著他們,被首輔帝師張居正記恨上了,還想翻身?你幾個狗屁倒灶的,等著撞破南牆吧!
四名新科進士正氣凜然的結伴走遠,劉守有卻從後面得意洋洋的追上來了。
看得出來,劉都督的心情非常之好,昨天秦林愁眉苦臉的拿了份抄錄呈給他,說是什麼三元會在聚會時說的話,像是黑話隱語,因師爺徐文長喝酒醉了,自己看不懂,只好呈給劉都督決斷。
劉守有一看就笑得直打跌,哪兒是什麼黑話隱語?全是引經據典,而且出處都非常生僻,若不是劉守有這種名臣世家子,一般人還真不容易弄懂。
再仔細看看內容,劉都督頓時如獲至寶:我靠,這三元會原來是三個解元搞出來的,裡頭的話不都拐著彎兒罵張居正嗎?
劉守有哄秦林,說這是一個江湖幫會想在京城劫財,交五城兵馬司去辦就行了;等秦林一走,他背轉身,屁顛屁顛就去了相府……
果不其然,今天張相爺給這什麼三元會來了個辣的,而劉都督也得了張居正的一番褒揚,尋思著這番總算在相爺面前把秦林的風頭蓋過了,劉守有那是格外的心情愉快。
「見過兩位國公爺,哦,這不是格象救駕的秦將軍嗎?」劉守有皮笑肉不笑的瞧了瞧秦林,故意告訴他:「唉,查清楚了,原來那三元會是幾個新科進士拐著彎兒譏刺首輔張太岳的,方才張老先生拿本官好一番褒揚呢。可惜秦將軍不在跟前,否則本官就把你的勞也保舉上去嘛。」
「哎呀,可惜了!」秦林裝出副懊喪的樣子,失悔不迭的抓著頭髮:「看來不通文墨著實誤事啊……」
「承讓,承讓!」劉守有興高采烈大步流星的走了,沒注意到徐文璧和朱應楨等人怪怪的表情。
兩位國公爺互相看看,東廠的兩位大頭子也互相看看,瞅著劉都督遠去的背影,大夥兒的表情那叫個奇怪呀:劉都督啊,無論如何咱們都是同朝為官一場,看你被耍成這樣子,叫咱們說什麼才好?你丫、你丫笨到家了!
秦林仍是一副乖寶寶的樣子,「好像劉都督很開心啊?嗯,希望他每天都這麼高興,那就好了。」
徐爵、陳應鳳齊刷刷的拱拱手,飛也似的逃走——受不了,實在受不了,再這麼下去咱倆遲早得瘋掉!
徐文璧停下腳,像不認識一樣打量著秦林,從頭看到腳,從腳又看到頭。
「老叔,您這是怎麼了?」朱應楨十分奇怪。
徐文璧頭也不回:「看我這妹夫渾身上下,究竟長了多少個心眼。」
秦林摸了摸鼻子,老老實實的答道:「不太多,也就五六、七八、十來個。」
徐文璧把朱應楨一拖,兩位國公像兔子似的跑了,他倆終於也受不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