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看著那張「親筆手書」的鈞旨,眼睛瞪得老大,黝黑的鬍子一狠狠翹了起來:別人認不出來,他這個當爹的,還能認不出是女兒模仿自己的筆跡?
「秦林竟串通紫萱,偽造本相的鈞旨!」
帝師首輔心念電轉,為什麼曾省吾會一個勁兒對楊兆窮追狂打,原本的「巡撫料劾」給辦成了「奉旨嚴查。」為什麼不暗中查明之後交由江陵黨商議處置,而是直截了當的把案情踢爆,公開揭出楊兆貪腐的特大弊案,在此時此刻的張相爺心中,剎那間全都有了答案。
想到心愛的女兒竟幫著秦林欺瞞自己,張居正心頭就不是個滋味,酸甜苦辣成五味俱全。
更何況帝師首輔的鈞旨,豈是能夠隨便偽造的?這時候,很多情況下帝師鈞旨比皇帝聖旨還管用呢,秦林所作所為,實已觸及張居正的逆鱗。
帝師首輔的臉色一下子沉下來,將太師椅的扶手拍了拍,厲聲道:「秦林,你……」
可就在此時曾省吾已經背轉過身,笑盈盈的將鈞旨對著眾位同僚揚了起來,搶在帝師首輔前面大聲讚道:
「張老先生不愧為我大明朝第一賢相,德堪比周公而高於伊尹,身居京師輔弼我大明皇帝,如日月之照臨天下。楊兆之輩魅魅翹翹,自以為身處邊陲便能蠅營狗芶,豈知早已被恩相洞若觀火,運籌帷幄而密投機宜,將他拿下直如反掌之易!」
原來如此啊!眾位官員傳看著張居正的書信,對那熟悉的筆跡是深信不疑,頓時佩服得五體投地。
諸位大僚被曾省吾擋住,更瞧不見張居正的神色,就算瞧見了也不會猜疑什麼。
畢竟確實是張居正在朝會上奏派曾、秦兩位欽差出京巡撫糾劾,結果曾省吾、秦林一到密雲就把弊案給揭開了,換了任何人都會感覺是張居正投意他們這樣幹的嘛,爾後曾省吾拿出來的鈞旨,更是替這件事敲釘鑽腳。
申時行嘖嘖連聲,口氣頓時轉了個彎:「張老先生果真明察秋毫!起初下官也聞得楊某人貪鄙的傳言,見朝中並無舉措,還道張老先生不曾知曉,孰料已暗中佈置妥當,將罪魁一舉成擒!」
「申閣老,您這就不曉得了吧」兵部尚書方逢時笑呵呵的道:「兵有雲,靜如止水波不興,動若雷霆落九天。太岳相公查知楊某奸邪,先隱忍不發乃是示之以弱,然後對兩位欽差密授機宜,才能迅雷不及掩耳,打楊某人一個措手不及。」
張居正聞言,臉色一下子變得古怪之極,明明是秦林於中弄鬼,偏偏諸位朝廷大員都讚自己明查秋毫,這種感覺真是叫他進退兩難,喉嚨口像是被魚骨頭卡住似的,吐也吐不出來,吞也吞不進去。
堂堂帝師首輔,居然被秦林這傢伙弄得左右為難。
張居正把目光轉向秦林,狠狠瞪了他一眼。
就算是當今天子萬曆皇帝,在嚴厲的帝師面前也不敢放肆,可咱們秦長官卻衝著他嬉皮笑臉的,做出一副憊懶樣兒,悄悄把手籠在袖子裡連拱直拱,意思是討饒。
看到秦林這個樣子,張相爺是哭笑不得,卻又無可奈何。
難道身為帝師首輔好公然告訴同僚們,自己被楊兆欺瞞並不知道他貪了這麼多銀子?難道和諸位同僚說,鈞旨其實是女兒偽造出來的?
那樣的話,不僅打擊了帝師首輔的成信,也是打擊了整個江陵黨的信心!
相反,承認這件事,則對朝野各方都有了最好的交待,有利於鞏固帝師首輔的權位有利於大刀闊斧的推行新政……
形格勢禁之下,張相爺也只好捏著鼻子把賬認了,他雙手一捋鬍須,又狠狠瞪了秦林一眼,這才慢慢道:「咳咳,諸位同僚過譽了,老夫早聞得楊某人貪鄙,只礙著他身為薊遼總督,督率三巡撫、四總兵、十餘萬大軍,又近在密雲,擔心他狗急跳牆做出什麼喪心病狂的事情,所以才授意密查,事先沒有和諸位先生通氣,見諒、見諒!」
「太岳先生言重了」吏部尚書王國光連忙接口道:「君不密則失其國,臣不密則失其身,幾事不密則害成,太岳先生保守機密,乃是一番忠君報國的殷切之心,咱們還有什麼不能體諒呢?」
「是啊是啊」眾官交口讚道:「張老先生赤心報國,一片精忠唯天日可表。」
張居正微微頷首,神色很有些古怪。換了往日,這些奉承話兒他是很喜歡聽的,可今天聽起來怎麼就覺著不對味兒呢?
再看看秦林呢,始終躲在一邊,低著頭偷偷直樂。
偽造鈞旨、先折後奏,這傢伙膽子都快包住天了,偏偏最後還能叫帝師首輔捏著鼻子替他買單認賬,說出去,滿天下沒人肯信哪!
「罷了罷了,替老夫解決一個難題,算下來還是欠了他一個人情」張居正這樣想著。
呼∼∼張居正把鬍子一吹,心中實在不願搭理秦林,一口氣憋著又沒處發,便將太師椅的扶手重重拍子拍:「諸位先生,楊兆這廝如此膽大妄為,該當如何處置?」
首輔說完,就該輪到次輔,張四維稱病沒來,就輪到了申時行。
申閣老是好人做慣的,對如何處置楊兆,他剛才還給了個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主意。
可現在不同了,一來楊兆貪污數額簡直夠得上喪心病狂,二來嘛既然是張居正密授機宜查辦此案,楊兆就死定了,申時行何必為了一個死人忤逆張相爺的意思?
「楊兆罔顧朝廷任用之恩、太岳先生垂撥之德,竟敢大肆貪墨邊軍糧餉,數額達百萬之巨,實在是狼心狗肺,非嚴懲不能伸張紀,下官以為、下官以為該當……」
申時行說得義憤填膺,可最後那句決絕的話實在說不出口,就算明知楊兆罪大惡極,也總是顧念著一丁點兒同朝為官的情分,難以決斷。
這位申閣老什麼都好就是做人實在太優柔寡斷了,只能充當張居正在內閣的助手,無獨當一面。
「這還有什麼說的?」吏部甫書王國光厲聲道:「楊兆貪墨所得,半於國庫,不殺何以申明紀?!」
「該殺!」戶部尚書張學顏冷冷的吐出兩個字。
「抄家。」兵部尚書方逢時又給加了兩個字。
張居正點點頭,本來想問問曾省吾和秦林,可看秦林那副憊懶樣子就算了,只問曾省吾:「曾侍郎,你是欽差大臣,覺得應當如何處置?」
曾省吾拱拱手,凌厲的目光四下一掃,中氣十足的道:「有些人,坐到高位就忘了恩相的垂拔之德,罔顧國恩,做出狼心狗肺之事,這種人就該嚴懲不貸!」
眾官聞言心頭齊齊一凜,情知曾省吾作為江陵黨衝鋒陷陣的大將,這番是話裡有話啊,無異於對那些靠張相爺提拔上位,又試圖另立門戶的人提出了嚴正警告,比如張四維……
張居正心頭卻不信張四維有如此膽量,再者江陵黨內部也有派系,曾省吾和張四維從來尿不到一壺裡去,他這位黨首倒也不以為意,就裝作不懂曾省吾的意思:「三省賢弟說的是,楊兆合該明正典刑、查抄家產充公,方能以傀傚尤!」
別人倒也罷了,秦林聽得張居正這句話,心頭最後一塊石頭落了地,首輔帝師表了態楊兆這大貪官就死定啦!
薊遼總督是個很重要的位置,作為京師的北部屏障,保衛著京師安危,楊兆既已革職等死,就得盡快找到接替者。
吏部尚書王國光便提道::「楊兆這廝死不足惜,好在太岳先生及時查知,他的貪墨所得必將被抄家充公,倒也罷了。只是下次朝議,必提及繼任薊遼總督的問題,到時候提誰,還請太岳先生示下。」
唔……張居正沉吟一小會兒,忽的把眼睛睜開,雙目精光爍爍直視秦林:「秦林,你是副欽差,又是錦衣武官,熟知軍事,你覺得誰來做薊遼總督比較合適?」
我靠,秦林被張居正打了個措手不及,差點沒一個趔起栽下去。
薊遼總督這種朝廷方面大員、封疆大吏,至少也得六部九卿才有參與廷推的資格,他這個四品錦衣僉事,離尚書、都御史還差著老遠呢,就算做夢都沒想到張居正會直接向自己提問。
申時行、王國光等人更是煩為詫異,張居正的理由實在太牽強了呀,什麼錦衣武官熟知軍事,笑話,秦林以破案聞名於世,在密雲之行前面,一次也沒有去過邊廷,哪裡談得上熟知軍事?
「老子熟知錦衣軍余搬貨物、收常例倒是真的」秦林也無奈的摸了摸鼻子,看看張居正的眼神帶著幾分戲濤,登時醒悟。
這位太岳先生說什麼燭照天下,那是假的,可精明老練、城府深沉絕對沒錯,他前後想想就差不多把這件事的底細給摸透了。
耿定力的資歷足夠,前階段又替張居正辦了不少事情,張居正也願意提拔他,但相爺自己不說,架著秦林來說,就是擺明了是要還秦林一個人情,從此兩不相欠。
想通這一節,秦林也就當仁不讓:「末將以為,繼任薊遼總督應該以濤廉之士充任,都察院金都御史耿二先生素有清名,士林之中煩為推許,足可擔此重任。」
申時行、王國光等人都不知該說什麼好,心道這位秦指揮,還真把自己當今人物啊,正四品錦衣僉事,居然推舉起薊遼總督來了!
殊不知張居正立刻把頭一點,不緊不慢的道:「秦將軍所言有理,耿定力堪當此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