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省吾、秦林聯名把密雲縣薊遼總督府查明的案情,粗精寫了一道節略發回京師。
薊遼總督楊兆貪污大批邊軍糧餉,縱火燒死錢糧師爺劉良輔,縱兵圍攻欽差大臣!
這消息就像一顆重磅炸彈,炸得朝野上下目瞪口呆:楊兆乃是兩榜進士正途出身的文官,雖不算清流中人,也素有能臣之名,久歷邊陲重任,督率三巡撫、四總兵、十餘萬大軍,被朝廷倚為北面長城,怎地就如此貪鄙不堪?
但這次的情形很有些詭異,和前番耿定力指使眾科道言官群起圍攻楊兆時,那種鋪天蓋地輪番轟炸的情況截然相反,從司禮監、東廠,到都察院、六科給事中、刑部,全都靜悄悄一片,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
真舟沒有什麼嗎?
司禮監掌印提督東廠馮保,司禮監秉筆張誠、張鯨,左都督掌錦衣事劉守有,刑部尚書嚴清,都察院左都御史陳價等各方大佬都約束著門生故吏不得輕舉妄動,同時從各種渠道觀望著、打探著,試圖在即將到來的風暴中保護自身,進而獲取利益。
薊遼總督的肥缺,就像一塊鮮美的肉,吸引著眾多凱覦者,更何況因為楊兆的倒掉,會不會由此而掀起一場新的朝爭?
處在漩渦中心位置,被眾多派系矚目的燈市口相府,帝師首輔張居正的舉動無疑是各派眼中的風向標。
相府富麗堂皇的正廳,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申時行、吏部尚書王國光、戶部尚書張學顏、兵部尚書方逢時分坐左右兩側的交椅,而正中間紫檀木鋪猩猩紅絨墊的太師椅上,高坐著帝師首輔張居正。
王國光、張學顏是江陵黨嫡系,方逢時、申時行也是張居正欣賞和提拔的人物,眾位大佬齊聚此處,只因已經得到了曾省吾、秦林將回京師面陳案情的消息。
薊遼總督楊兆乃是張居正一手提拔起來的人物,突然爆出貪墨邊軍糧餉的弊案」江陵黨如何應對?大僚們都暗中觀望著張相爺的臉色。
張居正的臉色當然不會好看,身為帝師首輔,講究喜怒不形於色,朝野也有阿諛逢迎之輩稱他為「江陵聖人」可張居正畢竟不是聖人,聞得楊兆貪腐數額可能相當巨大」他是又氣又恨又懊惱,臉色陰沉得可怕。
氣的是自己識人不明」竟將楊兆這條貪心不足的狗放到了薊遼總督的位置上;
恨的是楊兆如此辜負重托,自己辛辛苦苦清理積欠、頂著百官抱怨搞折傣,千方百計才籌措出來的糧餉,他竟敢大肆中飽sī囊」真正狼心狗肺!
兩分氣、三分恨,倒有五分的懊惱」楊兆貪墨弊案一發,朝野必生出張居正識人不明的議論,反對派必定以此為借口攻擊他本人以及他的新政。
就算他對朝廷的控制力度極大,可這次楊兆鬧得實在太惡劣,馮保、陳價、嚴清這些人,一定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恐怕張相爺也要被搞得焦頭爛額,甚至不得不出讓一些政治利益吧。
而且更讓張居正心頭不快的是,從來對他亦步亦趨的張四維,這次竟推說有病沒有前來議事。
「他是真的有病」還是找借。」準備就此事表明立場?」張居正憑著平時的感覺,認為前者的可能性還是比較大的,他覺得張四維還沒那麼大的膽子。
倒是老好人申時行依然很聽話,老老實實的來了」而且再次重申了對帝師首輔的忠心這位閣臣面容清瘦,嘴邊兩道笑紋特別深,以至於任何時候、面肆任何人,他都像帶著幾分討好的味道。
看到申時行投來的目光,張居正慢模用茶碗的蓋兒撇著浮沫,不緊不慢的道:「汝默兄,這楊某人實在太過分了,以你之見,該晉如何處置?」
申時行想了想,拱手道:「楊某人雖然可惡,總是朝廷方面大員,以顧全朝廷體面計,若是貪墨一二十萬銀子,便叫他草職、退賠虧空吧。至於縱火殺人一事,楊某兩榜進士出身,讀聖賢書的人,哪裡是他做得出來的?想必是那什麼姓趙的師爺自作主張,卻不好硬往楊某頭上栽,傳揚出去,也失了朝廷體面。」
這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辦法,王國光、張學顏、方逢時都點」頭稱是。
倒不是申時行一味混充老好人,也不全是為了顧全江陵黨的體面,確實這個時候是無官不貪,像楊兆的位置弄化八萬銀子再正常不過了。
申時行之所以猜測數額在一二十萬,只因七八萬根本就不算貪墨,楊兆又是張居正提拔起來的人,要是只貪了幾萬,曾省吾根本查都不會查吧!張居正對申時行的表現很滿意,暗道老申漆是不錯的,將來只怕比張四維還靠得住些,此事了結之後,倒要想辦法給他點好處,只是曾省吾何以貿然就把事情捅穿了?楊某人再不好,叫他把貪墨銀子悄悄退回來也就走了嘛,鬧這麼大,叫朝野為之鼎沸……
管家游七的通報打斷了張居正的思緒,抬眼看時,曾省吾、秦林兩位已隨游七走到了廳上。
「看座,奉茶!」張居正聲音平靜如常,但唯有自己知道心中的焦灼。
楊兆是張居正提拔起來的人,他自己不好問,老好人申時行就替他問道:「,曾shi郎、秦將軍,兩位這趟差使著實辛苦了,只不知楊某人貪墨數額究竟多大?」
曾省吾一進來,就發覺張居正神色不大好,心頭還在詫異,對申時行的問題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秦林就回答了,豎起一根手指頭:「粗略統計,楊兆貪墨的糧餉合計大約價值玟銀一百萬兩上下。」
一、一百萬兩!
咳咳咳nn正端茶喝水的戶部尚書張學顏被茶水嗆得連聲咳嗽,吏部尚書王國光的嘴巴張得可以吞下整隻雞蛋,兵部尚書方逢時呼的一下站起來,把茶碗打翻在地上。
帝師首輔張居正更是捂著心口,只覺xiōng前一抽一抽的生疼。
申時行沒和秦林打過交道,只道他開玩笑呢,還哈哈乾笑兩聲:「秦將軍真是有趣得緊,連老夫都要打趣,曾shi郎?咦,難道、難道真的是一百萬?」
看到曾省吾鄭重的表情,申時行終於知道這不是開玩笑了,他嘴巴張得老大,喉嚨口咯的一聲,已經說不出話來。
貪污五六萬和貪污一百萬,絕對是兩今天壤之別的概念。
因為制度的弊病,這時候可謂無官不貪,帝師首輔張居正的黃白冊頁上,累年到手的加起來怕也有四、五十百了。
但張居正收冰敬炭敬的範圍是滿朝文武、全國各地,他提拔起來的官員成百上千,每人給他送幾百兩銀子的禮物,加起來總數就多了,實際上每筆的數目是不多的,在明朝萬曆年間的官場上屬於正常的「人情往來」。
而且,張居正主要是為了鞏固權力、推行新政才收禮,他把大部分銀子轉送給了貪財的馮保,留在自己手上的錢財不過十萬兩上下。
楊兆身為薊遼總督,過手的錢糧出入僅僅是邊軍糧餉,居然就貪墨了百萬之巨,搜刮的範圍不到張居正的十分之一,而總數十倍於他,這為禍之烈就可想而知了。
王國光好色,方逢時家裡是大鹽商,張學顏和申時行都和張居正一樣收受門生孝敬,大家沒有誰是真正一清如水的,可每筆孝敬也就百把幾百兩,加起來不過幾萬兩銀子。
猛然聽到薊遼總督楊兆弄了百萬之巨,是大明朝國庫全年結餘的一半一話說還是張居正大力推行新政才有這麼多結餘,換成嘉靖時候打倭寇大筆支銀子那幾年,楊兆的貪污數額比國庫的存銀還多了!
方纔還說只要草職、退贓的申時行,這會兒半句話都說不出,只拿眼睛直看著張居正。
首輔帝師竭力維持著鎮定,可誰都看得出來,他的臉色實在不怎麼好。
「老夫、老夫識人不明,竟被楊兆這廝欺瞞……」張居正一字一句的說著,十分沉痛。
「世叔所言,小侄不敢芶同!」突然秦林開口打斷了張居正的話。
申時行頗為吃驚的看著這今年輕人,雖然知道他很有些門道,可現在正是張居正懊惱之時,怎麼就敢出言打斷呢?
果然,張居正面上一紅,只道是秦林又要趁機出ど蛾子,出言譏諷什麼的,於是心中好生著惱。
孰料秦林鄭重的拱手為禮:「相爺提拔楊兆,那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當時怎知道他要上下其手中飽sī囊?
後來相爺及時查知楊某人貪墨,可謂慧眼如炬,當即奏派曾shi郎和下官以欽差出京查辦,可謂雷厲風行,又面授機宜,授曾shi郎和下官辦案之法,可謂指揮若定,如此才將楊某貪墨百萬之巨的大案徹底查清,替朝廷除掉蠹蟲,乃是相爺功在社稷,豈可妄自菲薄?」
張居正mi惑不解的瞪著眼睛,一時間莫名其妙,心道我什麼時候給你和曾省吾面授機宜了?這不是胡說八道嘛!
曾省吾得了提醒,猛然醒悟過來,從懷中掏出張紫萱偽造的那封書信,就在張居正面前將它攤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