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5章戚帥的苦衷
戚繼光愕然,接著搖頭苦笑半晌,無可奈何的道:「秦老弟從哪兒聽來的消息?竟然借酒相欺,哄賺起老哥哥來了。」
秦林何曾聽說過什麼消息?
他鼓搗出來的掣電槍、迅雷槍,除開俞大猷的京師車營之外,就輪到薊鎮新軍裝備了,算算日子薊鎮數萬大軍不可能全部裝備,總該有幾批樣品先發過去吧,怎麼戚繼光還是頭一次見到這種新式槍械?
這是第一個疑點。
然後問起這幾年作戰的功績不如遼東李成梁,戚繼光似有隱衷,而戚金憤憤不平,秦林越發疑心。
須知戚繼光乃當世無敵的帥才,還是著下《紀效新書》和《練兵實紀》這種軍事理論著作的才能卓異的軍事家,嘉靖、隆慶、萬曆年間他要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作戰風格更是被譽為「飆發電舉」、「雷霆萬鈞」,數十年間號稱所向無敵。
雲護牙籤滿,星含寶劍橫。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寫下如此詩句的將軍,會壯志消磨、不思進取嗎?
那麼是什麼原因,使得他在薊鎮專職防守,極少出動出擊呢?
這是第二個疑點。
最後在張居正府邸,當首輔帝師問到薊遼總督是否掣肘時,戚繼光稍微猶豫了一下,落在了秦林眼中。
張居正對戚繼光十分信任,戚繼光也竭力奉承,言必自稱「門下沐恩小的」,這一相一將的關係極好,是什麼原因讓戚繼光猶豫那麼一下呢?若是楊兆掣肘,何不直言?
這就是第三個疑點。
三個疑點結合起來,再加上秦林在辦理「陳銘豪毆殺麻師爺」案件中,對楊府橫行霸道逼迫軍民投獻田土的所見所聞,結論也就呼之欲出:
薊遼總督楊兆是個喪心病狂的大貪官,他貪污軍糧餉銀,以至於拖延了薊鎮新軍的裝備,同時糧餉匱乏使得戚繼光無力主動出擊,只能在過去幾年以防守為主!
至於他為什麼猶豫著不肯對張居正直言,秦林也猜到了幾分原委……
把這番分析和盤托出,戚繼光一時間啞口無言,睜著眼睛看看秦林,歎道:「秦老弟果真神目如電,分毫也瞞不過你,唉∼∼」
戚金騰的一下站起來:「伯父,秦長官也不是外人,咱們就說了又如何?楊總督如此上下其手,您還替他遮遮掩掩……」
「官場上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哪,」戚繼光沒有像前幾次那樣訓斥侄兒,而是無奈的揮了揮手,聲音暗沉下去,神情帶著萬般疲倦,甚至比他在浙東九戰九捷打倭寇連續八天沒合眼,比他在薊門外與土蠻部十萬鐵騎周旋時還要疲憊。
曾幾何時,戚繼光也有過少年意氣,自以為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可擋百萬兵,可現實漸漸磨平了他的稜角:
抗倭大帥胡宗憲,運籌帷幄、指揮機宜,差點兒就能平息倭亂,結果含冤入獄,死於獄中;狼山總兵劉顯,身經百戰功勳卓著,一生三起三落,屢被貶官;和他戚繼光齊名、年紀更大也更早開始領兵作戰的俞大猷,七次蒙冤受屈、四次貶官奪蔭、一次含冤入獄,甚至差點兒被開刀問斬……
現實讓戚繼光明白了,如果不圓滑、不會長袖善舞拉關係找靠山拍馬屁,在這個官場上是根本混不走的,非但做不了統兵大將,胸中的萬里平戎策變得百無一用,而且連身家性命都難以保全。
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戚繼光可以不封侯,但如果不能在統帥位置上指揮大軍作戰,他又拿什麼去平海波?赤手空拳,還是一人一劍?
俞大猷選擇了潔身自好,舉世皆濁我獨清,於是終其一生保住了清名,卻無法建立大的功業,終老於京師車營參將的職位;
戚繼光選擇了更為艱難的一條路,他把自己的崢嶸稜角通通藏起來,他給上司送禮行賄,他到處拉關係找靠山……為的都只有一條:保住統兵之權,繼續留在能讓他精忠報國的位置上!
所以當張居正給予戚繼光絕對的信任,讓他放手施展,替他把掣肘的文官調開,給他籌備充足的糧餉時,戚繼光內心的感激也就可想而知了。
抗倭大英雄戚繼光心甘情願的跪在張居正腳下,卑微的自稱「門下沐恩小的」,只因他知道,當朝只有這位帝師首輔會如此對待自己!
偏偏薊遼總督楊兆……
「我明白了,」秦林點點頭,他從戚繼光的眼神中讀懂了一切:「楊兆是帝師首輔張老先生重用的官員,並且大力支持改革新政,所以戚老哥不想張相爺為難,更害怕楊兆用貪污得來的錢賄賂了張相爺。」
戚繼光神色大變,饒是他常年統兵作戰,面對東南沿海窮凶極惡的倭寇、北方土蠻部的十萬控弦之士也不曾有絲毫動搖,此時也惶恐不安之極。
他的確很擔心顧慮楊兆會影響到張居正的新政改革大業,他更擔心一旦事情鬧大,張居正會在他和楊兆之間選擇後者!
「不、不可能!」戚金以前只知道楊兆貪污糧餉,只道是伯父礙著面子不便揭開,此時才曉得還有這許多內情。
他嘶喊的聲音帶著沙啞,幾乎是懇求的看著伯父:「張相爺是千古賢相,侄兒聽人說他是當世的伊尹、周公,他絕不可能包庇壞人的!」
戚繼光緩慢而堅決的搖了搖頭。
他早已不是戚金這種衝動的年紀,早已明白了很多好的和不好的道理。
廟堂之上、柄國之臣,豈可以尋常人的道德來評價?所謂為政者無私德,做到張居正的位置上,一舉一動便能決定成千上萬人的生死,一切思慮皆從常人難及的高度出發,即使是戚繼光也難以揣測。
「戚金,伯父早就教導你『慈不掌兵』,在極端的情況下,必須要有壯士斷腕的決心,形勢緊急之時,為了大軍安危、全軍勝負,雖是出生入死的同袍,也要果斷捨棄……」
戚繼光教訓著侄兒,戚金若有所思,最後這位邊關大帥苦澀的笑了笑,接著道:「其實慈不掌兵後面還有四個字,伯父以前沒說,現在告訴你吧——那就是『善不為官』!」
做官做到戚繼光、張居正這份上,哪還有尋常的善惡可言?若是以戚繼光送波斯姬、海狗腎便以為他是無恥小人,以張居正排場鋪張、收受金銀便以他為貪官,那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戚金聞言目瞪口呆,剛才的激憤一下子消失無蹤,整個人都像被抽空了似的跌坐回座位上,睜著的眼睛空洞無神。
戚繼光那番話既是對侄兒說的,也是說給秦林聽的,他有些疲憊的沖秦林拱拱手:「老哥哥這番衷腸,今日是說給秦老弟聽了。楊總督雖然貪得稍微厲害一點,總算軍事上沒有對老哥哥掣肘,比起又要貪污、又要掣肘的官員總是好那麼點兒,而且他又是鼎立支持張相爺新政的朝廷大員,所以……」
秦林聞絃歌而知雅意,笑著答應道:「老哥既這般說,兄弟絕不把這件事說出去就是了。」
戚繼光大喜,連聲道謝,邀秦林在開春天氣暖和之後到薊鎮來圍獵走馬。
戚金則始終沒精打采,原本支撐這個年輕人的某些東西,似乎已經漸漸遠去……
送別戚繼光,秦林看著漸漸陰沉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陸遠志和牛大力兩個則低著頭,今天的事情叫他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一直跟著順風順水的秦林,沒想到官場上還有這麼不為外人道的一面;一直以為戚繼光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更沒想到他精忠報國還得忍受這麼多的困難乃至屈辱!
「走,」秦林長吁了一口氣,轉身大步流星的走在街道上。
胖子跟著走了兩步,忽然醒悟:「秦哥,咱們家在西邊……」
秦林頭也不回:「去相府。」
走到相府門口,此時已經上燈,仍有許多訪客等在那裡,門口的知客則從游七換成了姚八。
見秦林去而復返,姚八有些詫異,陪著笑臉問道:「秦長官您這是?」
「要見張小姐,」秦林直截了當。
好嘛,白天剛拜相爺,晚上又來見小姐,秦長官果然不同凡響!
旁邊幾個聽到的官員面面相覷,心說這傢伙膽子也太大了吧,簡直明目張膽啊!不怕被一頓水火棍打出來?
姚八卻曉得連自家相爺只是咬定牙關不肯嫁女兒去做平妻,卻並不怎麼阻著秦林和小姐會面——話說自打奪情之後到最近,相爺真是把世俗禮法都通通不要了呀。
「小姐在繡樓,這就替您通稟,」姚八莞爾一笑,這就進去。
我靠!旁的官員眼睛都看直了,咱們站一天連個信兒都沒有,這秦某人晚上來拜未出閣的小姐,偏偏相府奴僕還替他通報,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哪!
秦林心頭裝著事情,也沒想到避忌,此時聽得別人小聲議論才覺著不妥,又朝姚八加一句吩咐:「小姐若是不方便,叫大公子、三公子會面也可以。」
這次連陸遠志和牛大力都忍不住鄙視他了:長官,您這叫欲蓋彌彰,這叫賊喊捉賊,這叫此地無銀三百兩啊!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