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6章割股之心
來的是個老婆子,穿一領新不新舊不舊的壽字暗花褙子,拿柄破破爛爛的大蒲扇遮住臉,一路走得跌跌撞撞。
有人認得這是水西門住的蔣媒婆,和她打招呼,蔣媒婆只是不理會,逕直走到槿黛女醫館門口,才把遮住臉的蒲扇挪開,殺豬般叫喚起來:「哎呀我的媽呀,叫老婆子怎麼見人吶!走千家穿萬戶全靠這張老臉,被庸醫治成這樣,老婆子還怎麼活呀!」
眾人定睛細看,無不齊刷刷倒抽一口涼氣:只見蔣媒婆臉上儘是紫紅色的疙瘩,密密麻麻的十分嚇人。
蔣媒婆一邊哭,一邊抱怨,說是在女醫館買了面膜回去敷用,沒想到第二天就變成這副樣子了,所以要來此討個公道,叫庸醫賠她臉面。
青黛聞言大吃一驚,趕緊問甲乙丙丁:「這位老婆婆是從咱們醫館買的面膜?」
女兵乙點點頭:「昨天下午,三錢銀子買了一副。」
啊?!聽到這話,槿黛女醫館院內待著的那些夫人小姐立馬亂成一團——女眷不好拋頭露面,惠民藥局來吵鬧她們就沒有上前去看,但是都支持青黛,人人埋怨孫一帖無事生非,有的還準備叫家丁丫環出去替青黛助陣。
可沒想到居然有人用面膜把整張臉都弄起紅斑了,這不毀容了嗎?夫人小姐們最看重自個兒的容貌,經此一鬧,人人心頭發虛,若不是這幾天青黛展露了高超的醫術,這會兒就得當場卷堂大散。
饒是如此,也人心惶惶,夫人小姐們怨聲載道,她們帶來的丫環使女也拿醫館的護士撒氣,鬧得雞飛狗跳。
卻聽得外面秦林大聲問道:「蔣媒婆,你是什麼時候用的面膜,又是哪陣子發現臉上不對勁兒?」
「昨、昨晚用的面膜,今早上發現不對勁兒,這就趕緊過來了。哎呀天殺的,叫老婆子怎麼見人喲……」蔣媒婆又乾嚎起來。
「原來如此,」秦林聲音清楚又洪亮:「且不提槿黛女醫館的面膜有沒有問題,退一萬步講就算是咱們的藥不對路,不過五六個時辰臉上就出了疙瘩,那以前用過的倒不必太擔心了。」
醫館裡面的夫人小姐一聽立刻放心不少,她們都不止用過一貼了,時間也早不止五六個時辰,既然沒出問題,今後大概也不會有什麼吧。
還有人尋思這麼多人都沒事兒,偏偏蔣媒婆臉上出了毛病,會不會是她存心誣陷?
總之隨著秦林這句話,醫館裡面的混亂暫時得以控制。
醫館門口,蔣媒婆不依不饒的哭鬧,配合她滿臉紫紅色的疙瘩,場面倒也驚人。
秦林仔細觀察,那些疙瘩扁平、潮紅、邊緣清晰,看起來確實很像藥物過敏的反應,他是法醫,中醫知識有限,便問李家祖孫有沒有可能是面膜所含藥物導致這種情況。
「她臉上的疙瘩的確很像塗了什麼藥物搞出來的,」青黛彎彎的眉頭輕輕皺起,小嘴兒一撇:「不過絕對不是咱們那方子!」
李時珍也捋著頷下鬍鬚,點頭笑道:「那面膜的藥方子再中正平和不過了,就算刷個兩三斤在臉上,也不會起這麼多疙瘩。」
大明藥王都這麼說了,秦林當然放一百二十個心。
蔣媒婆呼天搶地的乾嚎一通,那馬大夫上前使個眼色:「老人家,不要著急,這位孫大夫就是惠民藥局的局董,南京醫界只要有什麼糾葛,求他老人家替你主持公道,定不會叫你被庸醫所欺。」
「求孫老爺主持公道,求孫老爺嚴懲庸醫!」蔣媒婆立刻跪到孫一帖腳下。
孫一帖這會兒換了嘴臉,笑容滿面的把蔣媒婆扶起來,又笑裡藏刀的道:「老人家不必擔心,凡南京醫界都歸我惠民藥局管,你被庸醫所害,杏林同仁必還你一個公道。」
裝、裝,老子看你們怎麼裝!秦林冷眼旁觀,鼻子都快笑冒煙了。
盧醫生皺皺眉,李時珍《本草綱目》何等精深,孫一帖不問緣由,先把庸醫的帽子扣上去,在他看來未免太過草率和意氣用事。
「李老先生,李小姐,在下有個不情之請,」盧醫生朝著李家祖孫拱拱手:「你們用的面膜,究竟是個什麼方子,會不會造成這種紅斑,還請公開之後,咱許多醫界同仁幫著參詳參詳。」
孫一帖、馬大夫幾個相視而笑,這秘方乃是醫家不傳之秘,各家都敝帚自珍,李老兒哪能隨便就說給你聽?
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李時珍數十年精研醫藥,將心得全部寫在《本草綱目》和早年的另一本《瀕湖脈學》裡面,惟願醫學發揚光大,絕不故步自封。
老神醫頷首笑笑:「那有什麼不可以的?此方名為七白珍珠散,乃白芷、白朮、白蒺藜、白芍、白芨、白殭蠶、白茯苓等量,加少量珍珠粉,用蜂蜜調勻塗抹,有使肌膚白嫩之效。」(貓註:有女朋友或者老婆的讀者可按此方使用,效果真不錯)
以盧醫生為首的南京同行們又驚又喜,同時也人人詫異,那盧醫生拈鬚遲疑道:「此方中正平和,又是外用,沒有一味虎狼之藥,蔣媒婆怎會起了這許多紫紅疙瘩?」
「也許是用了劣質假藥,那也說不定嘛,」孫一帖陰陽怪氣的道。
「你說誰用假藥呢?」青黛衝著孫一帖吐舌頭,鄙視他:「你這胖子,肥頭大耳的,才像個賣假藥的奸商!」
陸遠志淚目:我胖我有罪,躺著也中槍……
秦林眼睛一下子瞇了起來,雙目中寒光一閃:「孫局董,沒憑沒據的誣賴好人,可是要反坐哦,哼哼!」
李時珍一世清名,斷不許別人誣賴用假藥,至此也動了肝火,沉聲道:「若是用了假藥,已觸犯大明刑律,似乎不是孫局董來下判吧?」
「他有那資格嗎?」秦林連連冷笑:「孫一帖做著江寧縣正堂呢,還是應天府府尹?」
孫一貼面色漲紅,他這惠民藥局局董也就是個半官方半民間的職務,處理醫界內部的糾葛,而販賣假藥已觸犯大明刑律,就該官府來管了,還輪不到他這個局董。
「好,那就去官府,到時候看你們還能不能抵賴!」孫一帖臉上肥肉一抖。
「那,是去應天府,還是江寧縣?」馬大夫問道。
「哼,你也不看看誰替他題的匾額,」孫一帖朝槿黛女醫館的黑底金漆招牌努了努嘴巴,王世貞的落款分外醒目。
應天府不能去,江寧縣是應天府的下屬,也是一樣,那還能去哪兒?
「好在還有一處,總有他們關節不通的地方,」孫一帖自信滿滿的道:「京畿道張大老爺乃是愛民如子的清官,定能秉公斷案!」
張、張公魚?聽到這個名字,秦林差點沒噴出來。
李時珍年老穩重,一時間也大跌眼鏡,青黛更是吃吃的笑,連扯秦林的後擺,陸遠志、牛大力、甲乙丙丁四女兵則互相擠眉弄眼。
孫一帖這傢伙,真是打著燈籠上茅坑——找死(屎)!
京畿道衙門的簽押房,張公魚張大老爺正拿著本論語搖頭晃腦的念:「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幾個師爺幕賓看著好笑,暗道這位東家實在糊塗得很,考進士要學四書五經,可做了官誰不是把那些屁話遠遠丟開?
他正念得好處,就有僕役拿著孫一帖的晚生帖子進來,張公魚念完了才把帖子看了看。
原來前些天張大老爺第三個小妾生病,孫一帖開藥方治好了病,從此就攀附起來,往府中走動幾次,算是有點不大不小的交情。
「孫某人倒也恭敬,只嫌市儈氣多了些,算不得真朋友,本官似乎也不必『不亦樂乎』,」張公魚自言自語嘮嘮叨叨,一邊端起茶水潤潤喉嚨,一邊將那帖子拿起來看看。
噗——張大老爺一口茶噴出來,把對坐的師爺澆了滿頭滿臉。
「對不住,對不住,」張公魚叫長隨快取乾淨衣服來給師爺換上,自己則笑容極其古怪的往大堂走去。
大堂之上,秦林、孫一帖等人已等在那裡,蔣媒婆的訴狀也擺在了公案之上。
張公魚本想和秦林打招呼,秦林連聲乾咳,又朝他搖手,才沒揭破。
孫一帖自恃和張大老爺有舊,大聲道:「為槿黛女醫館賣假藥,致令蔣媒婆毀容之事,在下南京惠民藥局局董孫潮丹特來出首,求大老爺秉公明斷!」
馬大夫幾個和孫一帖交好的大夫,都奸笑著瞅瞅秦林和李家祖孫,心道咱們孫局董是張大老爺的座上賓,你們想打贏官司,只怕做夢也不行。
秦林也笑嘻嘻,百無聊賴的剔著指甲,李時珍、李青黛和陸遠志等人,看著孫一帖的眼神則有種慘不忍睹的意味。
張公魚粗粗把訴狀看了看,立刻抓起驚堂木重重一拍:「呔,這麼年紀輕輕就醫術出眾、家學淵源的李小姐,怎會用假藥害人?孫一帖,別是你攛掇這蔣媒婆,誣告陷害好人吧?」
孫一帖打了個哆嗦,只覺渾身像過電似的炸了起來,一千個一萬個沒想到張大老爺竟會是這般態度,慌得他連聲道:「大老爺明鑒,小人在南京行醫數十年,治病救人有割股之心,豈會串謀陷害?」
什麼?張公魚睜大眼睛,發起雷霆之怒:「呀呀個呸,這還得了?你做醫生的想把病人腿上肉割來吃,這心腸真是黑如煤炭了!」
孫一帖和他的心腹們欲哭無淚:天哪,割股之心怎麼被張大老爺這麼理解?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還是李時珍忍不住道:「張大老爺,割股之心是指醫家妙手仁心,對病家就像介子推割自己腿上肉喂晉文公重耳那樣的仁厚,並不是說醫生心狠,要割了病家的肉來吃。」
「原來是這樣啊,」張公魚訕訕的笑起來。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