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老爺子是一個脾氣很硬的人,在他的字典裡,從來就沒有「屈服」這兩個字。在戰爭年代如此,在和平年代也是這樣,包括對家庭事務的處理,也時時刻刻透露出「永不屈服」的基調。
即便心裡知道,或許是做錯了,但是他高傲的自尊心,以及一輩子的英名,不容許他開口承認。
今天讓謝欣蘭回家,原本他是不同意的,不過謝興國帶著兒子謝思齊在他面前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就差沒有苦苦哀求了。事關孫子的前途,他也不得不稍微掂量一下,又加上老太太自作主張,打了電話,眼看生米就快要做成熟飯,他也就默許了。
不過同意歸同意,他還是有個「約法三章」的,最重要的一,就是誰都不能服軟,要給那個叛逆的女兒一臉色看看,讓她清楚自己的錯誤。
至於家裡原不原諒她,到時候再說,反正她得清楚她自己到底犯了什麼錯,給家裡帶來多大的麻煩和傷害。
結果沒想到,她才剛露面呢,老太太就忍不住,老淚縱橫了。
哎,娘們兒就是娘們兒,意氣用事,一殺伐果斷的氣質都沒有。還沒開戰呢,就先折了一陣。
「關鍵時刻,女人就是壞事。」老爺子在心裡悶哼了一句,然後在謝思齊的攙扶下,緩緩順著樓梯走了下來。
「蘭蘭,你還不認媽麼?你好狠的心啊!」老太太這會都哭成淚人了,哽咽著聲音:「這三十多年來,我沒一天晚上不想著你,念著你。這些年來,你在外面風吹日曬,都是怎麼過來的,媽看了心疼!」
謝欣蘭原本還繃著,盡量淡化心情。但在老太太的親情攻勢下,本就不太牢固的心防,一瞬間就被衝開了,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噴薄而出。快步上前,一把與老太太抱在了一起,痛痛快快地喊了一聲「媽!」
三十多年了,才喊上這一聲媽,其中的辛酸苦楚,誰人能懂?
母女兩大哭著抱在一起。老太太不斷地用手撫摸著謝欣蘭漸漸斑白的雙鬢,說不出的難受:「我的女兒吃苦了,也慢慢變老了,都長白髮了。」
「皺紋也出來了,當年的蘭蘭現在好滄桑,媽看著心裡疼。」
「這些年來,姓陳的小子對你怎麼樣,讓你吃了多少苦?當媽的去找他算賬,幫你討回來!」
謝欣蘭一邊哭。一邊使勁地搖著頭:「振海對我很好,我這一輩子都不後悔。」
「這麼些年來,我過的很安寧,很滿足。除了想媽的時候……」
見到娘倆這樣的場景,謝興國禁不住在心裡感歎:哎,當年自己真是吃飽了撐的,閒的沒事找事做。要是自己當初不直接向家裡匯報,而是想辦法緩和兩家的關係,一步步讓兩家的家長勉強接受那個事實。事情又怎麼會發展到現在這個樣子?
三十多年啊,小妹的青春,全都毀了,這一輩子都沒什麼希望了!
「別哭了,婆婆媽媽的,像什麼樣子。」謝老爺子在那裡自顧自地嘟噥了一句,但是娘倆都沒理他,仍舊抱在那裡,使勁哭,哭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積蓄了三十年的淚水,一旦爆發,那可真是驚天動地。
這個陣仗,連陳可逸都差被嚇著了。記得上次到陳家的時候,母親跟老太太抱著哭,但沒持續多久,給人的感覺就是「到為止」,哭得差不多是那個意思就行了;這次回謝家,就不同了,有哭到天荒地老的架勢。
這一,也可以理解,婆婆家,與自己家,畢竟還是有不同的,而且陳家更為通情達理,沒給她這麼大的委屈。
陳可逸也沒勸,任由她們哭。因為他明白,情緒這玩意就像是山洪,再怎麼攔都攔不住,總有爆發的時候,索性一次哭個夠,發洩完了之後,就迎來新的人生。
娘倆這一哭,足足持續了半個小時,一直哭到後來,兩人的臉色白裡透紅,紅裡發黑,黑中帶青的地步,一個勁喘氣,呼吸都有些困難,才算慢慢消停了下來……
在這個過程中,四個大老爺們都沒說話,就一直看著,心裡各有所思。
「好了,哭夠了沒有?好在沒外人,否則丟臉丟大發了!」謝老爺子拿著煙斗抽了一口,很不爽地說了一句。
謝興國突然有些發呆,讓他驚訝的不是老爺子不耐煩的語氣,而是那句「沒有外人」,這句話包涵了什麼樣的含義?或許只是他隨口這麼一說,但也意義非凡,他幾乎不通過腦子的就說了這麼一句,這是不是又說明了什麼呢?
當然,老爺子的心思別亂猜,任誰也看不透。
「我們來說說正事吧,一件一件慢慢來。」老爺子緩緩放下煙斗,一雙渾濁但卻富有力道的眼睛,直視著謝欣蘭,說道:「你背叛謝家三十多年,今天重新踏進謝家的門,是不是應該有個交代。」
「我……」謝欣蘭很錯愕,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跟老太太抱著哭了半小時,嗓子都快哭啞了,大腦還有些缺氧,哪裡還有心思跟老爺子搞什麼辯論?更何況,隨著這一頓嚎啕大哭,所有的委屈也都爆發出來,此時心裡也沒有多少怨恨了。
在這種狀態下,被老爺子這麼兜頭一問,瞬間就有些楞。在進門之前準備好的一套據理力爭的言辭,一下子忘得無影無蹤。
「你……你什麼?你倒是說啊。」老爺子說道:「你是無顏見江東父老,所以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你知不知道,因為你的緣故,讓家族蒙受了多大的損失?我要是你,我恨不得以死謝罪了。」
謝欣蘭悲從心來,忍不住又哭了。到了現在,老爺子還是沒有原諒自己!
「老頭子,說這些廢話幹什麼?」老太太心疼地不行,一邊埋怨老爺子,一邊抱著女兒,娘倆又哭了起來。
「廢話?這關係到家族的切身利益,怎麼就成廢話了?」老爺子憤怒地說了一聲:「娘們就是心軟,敗事!」
「利益,利益,你到底要多少利益?」陳可逸哪能讓自己的母親受到這麼大的委屈,當即就跟謝老爺子槓上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就算讓你當了皇帝又怎麼樣,一天也就兩碗飯,睡覺也就一張床,你還能怎麼樣?」
謝興國聞言,心裡一怔:這小子真是夠本事的,居然二話不說,就跟老爺子幹上仗了。
至於謝思齊,基本已經嚇傻了,他從來沒有見識過,甚至從來沒有想像過,居然有人敢跟爺爺這麼說話。
「小屁孩一個,你懂個啥?」謝老爺子楞了一愣,陷入了片刻的思索之中。但他的脾氣,豈能輕易服軟,旋即又怒喝道:「要是沒權沒勢,就什麼都不是,這個世界就是這麼現實!」
「是,這個世界很現實,但是按照你的說法,無權無勢就沒法活了?那99.99%的人都可以死了,要是他們都死了,你這0.01%的人,又能在誰的面前裝逼,耍威風?」陳可逸一本正經地說道:
「人活在世界上,首先是一個人,是兒子,丈夫,父親,兄弟……其次才有社會身份,工農官學商。人活這輩子,圖個什麼,無非就是讓自己活得舒坦,讓家人幸福。無論在什麼情況下,親情都是最重要的。沒有了親人,哪怕你權勢滔天,也不過是孤家寡人。
你現在連人的本質都快失去了,就盯著那麼利益,那麼頂紅帽子,你做人還有什麼樂趣可言?你要再這麼下去,這個家族將永遠沒有一人情味。或許哪天你歸西了,都沒人發自內心的哭一下,人人都在想著怎麼分錢,瓜分勢力,盯著紅頂子。至於瞻仰你的遺體時,掛在眼角的,頂多是一滴鱷魚的眼淚。」
瘋了,徹底瘋了!謝興國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盯著陳可逸,已經無法用語言來形容自己心中的感慨了:見過大膽的,沒見過膽子大成這樣的。
謝思齊就更不用提了,像是被人打了一悶棍,壓根分不清東南西北了:這個世界是怎麼了,讓人看不懂了……
就連謝欣蘭都有些緊張了,她沒想到自己的兒子居然敢這麼訓斥老爺子,像是長輩教訓晚輩的語氣,尤其是說到了「歸西」這樣最讓老人忌諱的話題,以老爺子的脾氣,怎麼可能受得了?
「小逸,別胡說了,趕緊道個歉。」這時,她也顧不上自己的傷心了,一門心思全在為兒子擔心上了。什麼面子啊,自尊啥的,全都不要了!
陳可逸無所謂地聳聳肩:「要道歉,也應該是他道歉!」
謝欣蘭心裡咯登一聲,不知道什麼好了:兒子可是比自己還倔強的,這下子完蛋了,怕是要闖大禍了,老爺子雷霆一怒,可不是開玩笑的。
老爺子胸口起伏,有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感,讓人不由得擔心,即將到來的狂風暴雨,將會是多麼地凜冽。
「我活了一輩子,敢這麼對我說話的,你是第一個!」猛然間,老爺子指著陳可逸,語氣十分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