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響人頭鼓 第十七章
    永遠的瑪吉阿米

    賀思旭告訴我們:十二丹瑪我倒是聽說過,但它好像不是寺,它是無處不在的護法神,拉薩的許多寺院裡都有。不過你們不要聽我的,我不是這方面的行家,我給你們找一個絕對權威,他要是說沒有,那就真的沒有了。

    賀思旭所說的權威是大昭寺的白瑪才讓活佛。我們一起來到大昭寺,在木柴院裡找到了老態龍鍾的白瑪活佛。

    白瑪活佛搖搖頭說:沒有了,沒有了。

    孫學明說:什麼意思?你是說以前有過?

    白瑪活佛點點頭說:有過,有過。

    孫學明有點著急地說:現在呢?現在在哪裡?

    白瑪活佛說:搬走了。

    又問了半天才明白,曾經有一個十二丹瑪寺,就在甘丹寺(拉薩三大寺之一,是黃教最早的寺院,坐落在達孜縣,離拉薩約五十公里)的旁邊,文革破四舊時,和甘丹寺一起遭到了紅衛兵的破壞。後來甘丹寺復興,十二丹瑪寺的僧人們又在原址上搭建起了神堂,兩年後嫌那裡離拉薩太近太鬧,常有旅遊者來打擾,影響咒師的修煉,就搬到日喀則去了,改名為威爾瑪寺。

    孫學明急問白瑪活佛:十二丹瑪寺,不,威爾瑪寺在日喀則的什麼地方?

    白瑪活佛說:你們去日喀則,問問札什倫布寺的喇嘛就知道了。

    原來是這樣,孫學明立馬撥打手機,想把去了色拉寺的周寧叫回來。

    周寧說:我有新情況了,馬上回去找你們,在什麼地方?黃房子?瑪吉阿米餐廳?好。

    孫學明又打手機給張文華。

    張文華說:我正要回去,黃房子的瑪吉阿米餐廳太好了,咱們在那裡吃飯太有情調了,新情況有啊,我在哲蚌寺見到了一個人,你們絕對想不到,見了面再說。

    半個小時後周寧趕到瑪吉阿米餐廳,先見過賀思旭,握手,寒暄,馬上就說起他在巴桑智美喇嘛那裡打聽到的新情況:拉薩現在已經沒有十二丹瑪寺了,但是每個大寺院裡都有十二丹瑪殿,七顆無敵法王石真言人頭鼓會不會出現在哪個大寺院的十二丹瑪殿裡呢?

    周寧說:我看完全有可能,要不然同樣是在尋找人頭鼓的兩個苯教徒,為什麼一到拉薩,就先去了大昭寺呢?大昭寺裡肯定有個十二丹瑪殿,非常隱蔽,一般人不知道。

    孫學明講了白瑪活佛關於十二丹瑪寺權威性的說法。又說:看來我們把兩個帶著海螺朝聖的苯教徒看扁了,人家告訴我們的是實話,不在大昭寺,就在色拉寺,不在色拉寺,就在甘丹寺,不在甘丹寺,就在哲蚌寺,不在哲蚌寺,就在布達拉宮,不在布達拉宮,就在桑浦寺,不在桑浦寺,就在小昭寺。咱們先在拉薩找,找遍所有的寺院,實在找不到就去日喀則。

    這時候張文華到了。他說:這個決定我同意,必須先把拉薩徹底過一遍。我在哲蚌寺見到了一個人,特面熟,想了半天才想起來,他就是我們在離唐古拉山口很近的日喀則商店裡見過的那個老闆,我們還買了他許多礦泉水,他把我們騙到斯吉拉姆——光榮天女湖去了,差一點出事,你說此人可恨不可恨?我懷疑他就是那個從都蘭吐蕃墓群失蹤的日喀則的民工。

    周寧說:肯定就是了,他去哲蚌寺幹什麼?難道他要把他偷來的人頭鼓賣給哲蚌寺?

    張文華說:好像不是,沒見他帶什麼東西,我問了我的朋友尼向果仁,他說這個日喀則人是個虔誠的香客,一整天都在磕頭。

    孫學明說:他要是想把人頭鼓賣給哲蚌寺,也不一定帶在身邊,他可能是先來探路子,談價錢的。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張文華說:我尾隨著他出了哲蚌寺,看他坐出租車進了市區。拉薩的出租車是綠色的,他閃進一片樹林我就找不見了。

    孫學明說:一個虔誠的香客來去寺院是不會坐出租車的,明天他肯定還會出現,但不一定在哲蚌寺,因為假如他真的想出售七顆無敵法王石真言人頭鼓,肯定得走遍拉薩所有的大寺院,最後選擇一個他最能接受的價錢。我們恐怕得兵分七路了。

    張文華說:還是別分開了吧,一分開準得出事,我都有點承受不起了。

    孫學明說:出什麼事?不就是死嘛,怕什麼?死裡逃生就是了,我們尋找人頭鼓是利益宗教的事,各路大神大仙都會保佑的。現在我們分分工,誰想去哪裡自己說。

    大家說:隨便,你分配吧。

    孫學明說:這樣吧,張文華還是去哲蚌寺,周寧也還是去色拉寺,我去達孜縣的甘丹寺,王瀟瀟去布達拉宮,劉國寧去大昭寺,張長壽去小昭寺。

    孫學明最後指著我說:你去桑浦寺吧。

    王瀟瀟說:這就是天羅地網了,看他往哪裡跑。

    孫學明又說:明天的任務,一是注意日喀則的民工的出現,二是注意扎西警察的出現,三是重點調查各個寺院的十二丹瑪殿,四是順便瞭解一下各個寺院現有的人頭鼓,和我們要找的七顆無敵法王石真言人頭鼓到底有什麼區別,便於我們識別真假,增長見識。大家還有什麼意見?

    都說沒有了。孫學明說:那就散會。

    王瀟瀟說:本來就沒開會。

    孫學明說:都形成決議了,誰說沒開會?

    張文華說:要是開會,那還得表彰先進,誰在這一段時間裡表現突出得有個說法;還得發東西;還得改動發票——把吃飯的錢全記在住宿的賬上,回去好報銷;還得領取會議補貼;還得最後會餐。

    賀思旭插進來說:這就是最後會餐了,你們趕快點菜,天都黑了,大家都餓了。我先來介紹一下,這裡有中餐、西餐和藏餐,有藏茶、尼泊爾茶和印度茶,有內地各種各樣的茶,還有各種飲料和各種名酒,隨便點,不必客氣。

    大家不約而同地點了藏餐,有糌粑,有羊肉拌飯,有奶茶,有米湯似的青稞酒,大家都說好吃,惟獨對奶茶頗有非議,雖然也很好喝,但比起青海的奶茶差遠了。青海的奶茶是熬茶加奶,奶很多,上面有一層膠結著茶桿的奶皮,嚼起來芳香濃郁,外帶一點苦,十分地耐人尋味。

    飯飽了再喝酒,賀思旭把老闆澤郎王清叫來一起喝。孫學明問澤郎王清:這餐廳為什麼叫瑪吉阿米?

    康巴漢子澤郎王清說:瑪吉阿米出自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一首情歌,情歌是這樣的——在那高高的東方山頂上,升起皎潔的月亮,瑪吉阿米的面容,時時浮現在我的心上。

    瑪吉阿米是指純潔的少女或情人,但這個詞彙所指的情人,包含著獨特的內容,漢語裡沒有恰當的詞彙能夠對應著翻譯,它的意思就是我的情人,是沒有生養過我的母親。可以想像,倉央嘉措當時只有二十歲左右,他一往情深的這個情人肯定比他大一點,所以她就像沒有生養過他的母親了。還可以想像,倉央嘉措從小被認定為五世達賴喇嘛的轉世後,就離開了母親,過著封閉的生活,他渴望著母愛,隨著年齡的增長,內心又充滿了青春的期待,很容易把對母愛的盼望和對情人的盼望融合在一起,所以就用了瑪吉阿米這個詞,瑪吉就是未生亦即沒有生我的意思。再加上這個情人對他特別好,或者理想中的情人應該對他特別好,就有了情人對自己的恩情像母親一樣的特別含義。

    張文華說:瑪吉阿米餐廳是杏黃色的,這有什麼講究?

    康巴漢子澤郎王清說:六世達賴是黃教的領袖,這裡是六世達賴約會過的地方,是他寫過情歌的地方。拉薩有一些牆上塗著黃顏色的房子,這樣的人家都有女子和倉央嘉措產生過感情,塗上黃色,以示榮耀。人們認為,有了這樣的黃色,就說明有了六世達賴喇嘛的足跡,就大福大貴了。倉央嘉措的情歌裡說:「人們都在說我,說得的確不錯,腳步躊躇的少年,女店主家去過。」還有一首情歌說:「時來運轉的日子裡,豎起了祈福的寶幡,有一位貴族的女子,請我到她家赴宴。」還有的女店家並不是自己跟倉央嘉措難分難捨,而是專事撮合,並為癡男怨女提供約會場所,這樣的地方,因為有了倉央嘉措的足跡,也變得尊貴吉祥了。倉央嘉措有一首情歌說:「有情人的相遇就像鳥落到石頭上,這是因為女店家的說合,如果有了孩子欠下了孽債,善良的女店家你還得幫我養活。」

    澤郎王清說:六世達賴喇嘛出生於藏傳佛教寧瑪派的世家,寧瑪派崇尚身修,身修要有明妃相拌,也就是必須和女性來往,倉央嘉措的愛情便是修行的需要。如果當時左右他命運的西藏統治者蒙古人拉藏汗和康熙皇帝能理解他,而不是廢黜他,並讓他在二十四歲的時候死於非命,他肯定是個修行卓越的宗教領袖。

    周寧說:對,這個我同意。當時西藏的老百姓和幾乎全部僧侶都非常理解他,拉藏汗召開拉薩三大寺會議,想貶掉作為詩人的六世達賴喇嘛,遭到了堅決的抵制,沒有一個人認為詩人的行為是對宗教的褻瀆,都說僅僅是迷失菩提而已。後來,按照康熙欽命和拉藏汗的意志,要把倉央嘉措押往北京,無數信仰六世達賴的藏民都來送行,他們以淚洗面,請求詩人為眾生祈禱平安。六世達賴喇嘛用詩的語言開始祈禱,人們頓時爭相上前,把數不清的潔白哈達堆在了他的身前身後,那真是心靈的素潔,一個歷史的神聖和美麗。

    周寧說:當拉藏汗的蒙古軍隊押解著倉央嘉措路過哲蚌寺時,僧侶們眼淚湧行,發出一片祈請佛佑的聲音,捨命從蒙古軍隊手中搶走了倉央嘉措。拉藏汗調兵攻打,無情地鎮壓那些敢於用生命維護這位抒情詩人的僧侶。倉央嘉措油然生起不忍之心,對眾喇嘛說:生死對我已經沒有什麼損失了,讓我去吧,喇嘛們保重。說罷,他無所畏懼地走向了蒙古軍隊。

    周寧說:倉央嘉措病死在押解途中的青海湖邊。死後拉藏汗又立博格達的益希嘉措為六世達賴喇嘛,康熙皇帝也冊封了益希嘉措,但西藏人、青海人和蒙古人都不信仰,都認為藏人找到的理塘的格桑嘉措是真的六世達賴的轉世,因為倉央嘉措在情歌裡說了:「白色的野鶴啊,請把飛的本領借我一用,我不到遠處去耽擱,到理塘走一遭就回來。」這就是說倉央嘉措曾預言自己將在理塘轉世。人心如此,康熙皇帝進退維谷,覺得拉藏汗是個老而糊塗的人,難以執掌西藏政局,便又承認格桑嘉措實系達賴真身,詔命加封為宏法覺眾第六世達賴喇嘛,藏史稱之為第七世達賴喇嘛。康熙的這種轉變不能不說是識時務的舉措,因為承認了格桑嘉措是倉央嘉措的轉世,也就等於承認了倉央嘉措,蒙藏人眾這才心悅誠服。

    我們大家都對倉央嘉措和他的情歌以及黃房子的瑪吉阿米餐廳感歎不已。

    孫學明問道:現在的拉薩還有沒有這種黃房子了?

    澤郎王清說:有啊,八廓街就有。

    張文華說:可是還有沒有可愛的瑪吉阿米了呢?

    賀思旭說:有,瑪吉阿米也是代代相傳的。

    張文華歎口氣說:可惜我不在拉薩生活。

    王瀟瀟問道:在黃房子的瑪吉阿米餐廳有沒有過愛情呢?

    澤郎王清笑了笑說:也可能有吧,我們這裡的情調這麼好,男男女女的顧客很多,肯定有許多是情人關係。

    我們四下裡看著說:是啊,這裡的情調真不錯。

    澤郎王清說:黃昏的時候,陽光斜射而來,你靜靜地坐在這裡,看著陰影的伸展,感覺光線中的塵埃都是有生命的。總是有一種淡淡的傷感,縈繞在胸懷;總是有一種無聲的打攪讓你回頭半天;總是有一副畫面讓你眷戀很久。坐在臨街的窗前就更好了,你可以看到沿著八廓街順時針流動的人群,有磕長頭的信徒,他們從早晨一直磕到傍晚了;有匆匆而過的喇嘛,紅色的袈裟在黃昏的照耀下更加鮮艷了;有迷戀在尼泊爾商店前和徜徉在工藝品攤鋪前的旅遊者,他們不時地望一眼黃房子,彷彿有什麼吸引了他們;有一閃而逝的女人,美麗的女人,正因為美麗她就一閃而逝了;還有各種各樣與你沒有關係的人,走過,走過,不盡不絕地走過,就因為沒有關係你才那麼關注他——他從哪裡來?他到哪裡去?天色漸漸暗淡了,人影漸漸模糊了,神秘的燈光一盞兩盞地出現了。時光在持續,信仰在持續,但是靜了,靜了,一天的喧囂之後突然靜了。夜的拉薩,夜的八廓街,顯示著一種黑暗的美麗,讓人享受著黑暗的幸福,靜了,靜了,一切都靜了。當然,你可以什麼也不看,就看這裡的外文圖書和雜誌,或者,在這裡寫寫明信片,喝一點咖啡或別的飲料。如果是兩個人,還可以悄悄地聊天。總之,外國人來的很多,他們都是來尋找情調的,有的經常來,坐在固定的位子上,安靜地度過每天的黃昏和晚上。

    好啊,這裡的情調,尤其是現在,外面下起了雨,外面的拉薩淅淅瀝瀝下起了雨,而我們在裡面,裡面依然是金色的黃昏,是拉薩羈留不去的黃昏,是黃昏羈留不去的情調。

    我們起身,四處走動著,看到了牆壁上的兩組世俗畫,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有中國的,也有外國的,都很美,美得讓人都想走進去;牆上還掛著藏戲面具、羌姆面具和佛教面具;有四大部洲圖、風火水土圖、天體日月星辰運行圖、朗久旺丹圖、須彌山圖、香巴拉圖、釋迦牟尼神變圖和斑斕若霞的佛教故事唐卡;餐桌上點著白色的蠟燭,吧檯前掛著藏式的燈籠,餐廳中央是一圈沙發,儼然又是一個小世界,幾個漂亮的外國女郎歪在那裡,看著什麼,說著什麼。

    很美啊,真的不錯,瑪吉阿米的黃房子,西藏的氛圍,古典的情調,歐洲的方式,那麼高雅的黃色,來拉薩旅遊,誰會拒絕這裡如此別緻的享受呢?

    創造這種享受的澤郎王清是康巴牧人的兒子,他發現了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無窮魅力,發現了瑪吉阿米這個詞彙的真正含義。

    ——啊,我的情人,你是沒有生養過我的母親;你是母親一樣無私愛我的瑪吉阿米。

    我們在情調裡穿行,都想著詩和畫的意境。

    王瀟瀟看了看窗外的雨,走到燈光迷濛的吧檯後面,擺了個姿勢說:你們看我像不像女店家?

    張文華說:太像了。

    周寧說:那誰是冒雨來跟你約會的少年呢?

    我用眼光尋找孫學明。孫學明正趴到桌子上,在一個木板夾起來的厚厚的本子裡寫著什麼。我們走過去,發現那是一本瑪吉阿米留言簿,孫學明正在上面創作一首詩呢。

    我想也讓我留下一首詩吧,於是就拿過另一本留言簿寫起來:

    我聽說西藏選擇了黃色

    因為黃色是太陽的顏色

    我知道西藏選擇了太陽

    也就是選擇了不落

    瑪吉阿米是陽光的一束

    它斜射而去

    映出旋轉的八廓街

    映出黃昏的拉薩

    黃昏是約會的時刻

    我們在如此迷人的雨聲中

    來到情人的思念裡

    紛紛醉倒

    啊,太陽的情人

    瑪吉阿米的黃房子

    拉薩永遠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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