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響人頭鼓 第十六章
    尋找十二丹瑪

    王瀟瀟的感覺沒有錯,是他們首先到達布達拉宮的。一到布達拉宮前的馬路上,就聽到了一陣悅耳的聲音,是什麼?大家都愣怔著。

    王瀟瀟最早反應過來:手機?學明你的手機響了。

    孫學明說:哎喲媽呀,我都把它的聲音忘記了。趕緊拿出來,亮亮地喊一聲:喂?

    悲傷的張文華和劉國寧以及我比孫學明他們僅僅遲到了半個小時。當我們把車停在布達拉宮廣場的時候,遠遠就看到北京吉普停在靠近布達拉宮的馬路邊,看到張長壽趴在方向盤上半張嘴流著長長的口水——肯定是睡著了,看到孫學明和王瀟瀟靠在花圃的護欄上,挨得很近,差不多就是半擁抱狀態了。

    我們下車,腳步遲滯地走過去,三個人的眼圈都熱熱的、潮潮的:周寧出事了。我們什麼也不想,就想著這一個問題穿過了馬路,來往的車輛幾乎撞到我們身上,司機伸出頭來罵我們是呆子。我們不管他們,我們連巍峨的布達拉宮都顧不上瞻仰了,還管他們幹什麼,他們有本事壓死我們。

    我們走上人行道,來到孫學明身邊。孫學明和王瀟瀟立馬分開了。

    孫學明說:你們是從哪邊走來的,我怎麼沒看見?

    他們兩個太專注於對方了,以至於沒有發現我們的到來,這樣容易分心的人,還能繼續尋找人頭鼓麼?

    張文華說:周寧出事了。

    孫學明說:是啊,我們都沒碰上,就讓他碰上了。

    張文華說:你已經知道了?

    孫學明點點頭。

    張文華說:那現在怎麼辦?

    孫學明說:繼續找啊?拉薩就這麼大,我們挖地三尺也要把它挖出來。

    我們不懂了,疑惑了半天,問道:周寧已經埋葬了?

    這下論到孫學明疑惑了:埋葬周寧幹什麼?

    張文華說:那幹麼要挖地三尺?考古似的。

    孫學明說:你們都傻了?忘了我們是來幹什麼的?我們是來尋找七顆無敵法王石真言人頭鼓的。

    張文華說:尋找人頭鼓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太沒有人情味吧?人都死了,現在要緊的是處理好後事。

    孫學明說:誰死了?周寧?你們從哪裡聽說的?什麼?親眼看見了?你們又想耍我了是不是?他剛剛還給我打來了電話,莫非是從陰間打來的。說罷,他立馬撥打周寧的手機:喂,周寧麼?張文華說你死了。

    哈哈哈。那邊笑起來。

    張文華叼過手機說:喂,你是誰?你真的是周寧?

    那邊說:我不是周寧我是誰?

    張文華說:你是不是一個圖財害命的人,搞翻了周寧坐的車又拿走了周寧的手機想以假亂真?

    那邊說:你才翻了車,你才圖財害命呢。

    張文華和劉國寧以及我都把眼睛愣到後腦勺上去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文華大聲說:你要是真的還活著,我們不是白傷感了麼?

    周寧說:誰叫你傷感了?我是個需要別人傷感的人麼?

    周寧後來說,他根本不知道他坐的那輛牌號是2920的東風卡車從林周山上翻了下來,因為他早就下車了——卡車到了林周山的山頂,司機停下來說:你得再加兩百塊錢,不然我就不拉你了。周寧堅決不加錢。他痛恨這種背信棄義的做法,說:你這叫趁火打劫,要遭報應的,我寧肯多花錢再找一輛車,也不會成全一個壞人的壞念頭。

    他下了車,等來了一輛五十鈴,舉著五百塊錢一攔,車就停下了。駕駛室裡已經滿員,他只好爬到車箱裡去。車箱裡貨物不多,一些用紙箱包裝的香煙佔去了一半空間。另一半空間裡半躺著兩個人,神情冷漠地看著他。他也顯出了自己的冷漠,愛理不理地坐著。冷漠了半天他才發現,這兩個人每人都帶著一個用牛皮包紮著的行李,裡面鼓鼓囊囊的;穿戴也很特別,不像是漢人,也不像是藏民,倒像是古代的羌人。更醒目的是他們胸前都掛著一個海螺,仔細一瞧,正是反轉音螺。周寧驚呆了:莫非他們就是那兩個帶著海螺朝聖的苯教徒?一陣竊喜。

    五十鈴的性能好,很快就超過了那輛破東風。一路奔馳,到達拉薩時才是上午九點。周寧當然不能來布達拉宮前等候我們,他跟蹤著那兩個人,去了大昭寺,這會兒正在八廓街閒逛呢。

    孫學明接過手機去,告訴周寧:人都到齊了,我們現在去八廓街和你會合,告訴我你現在的位置,有什麼新情況?

    周寧說:我現在在瑪吉阿米餐廳門口,就是八廓街東南角上那座兩層的黃房子,我看到扎西警察了,他也在跟蹤那兩個苯教徒,不知道他發現我沒有。

    孫學明說:注意隱蔽,不要讓他發現你。

    周寧說:恐怕晚了,他現在正在回頭,可能已經看見我了。

    孫學明說:嚴密監視扎西警察,他肯定要搶先,我們馬上就到。

    快走。孫學明喊著。我們刻不容緩地驅車趕往八廓街。

    正如孫學明所預見的,扎西警察搶先了。他以警察的身份,把兩個帶著海螺的苯教徒請進了八廓街派出所。

    我們趕到時,周寧正在黃色的瑪吉阿米餐廳門口焦急地張望著,見到我們就說:怎麼才來?快走。

    扎西警察依靠派出所的人,對兩個苯教徒進行了搜查。但是當牛皮包紮著的行李被打開時,人們看到,裡面除了海螺,什麼也沒有。

    人頭鼓呢?你們拿走的人頭鼓呢?失望已極的扎西警察厲聲問道。

    一個國字臉的苯教徒和一個光光頭的苯教徒都是一臉困惑。

    (後來我們知道國字臉的叫拉熱巴,是個出生在雲南的羌人;光光頭的叫楊尼瑪,是個漢藏混血兒,就跟他的名字一樣,楊是漢姓,尼瑪是藏語太陽的意思。據他自己說,他的母親原是紅軍西路軍女兵團的,被馬步芳的騎兵在河西走廊一個叫作一條山的地方打散後,流落到青海的貴南草原,嫁給了一個苯教咒師,他們生下的兒子自然就成了一個虔誠的苯教徒。)

    這時候我們到了。我們和扎西警察打招呼。

    扎西警察瞪了我們一眼,板著面孔說:明天喝酒,別忘了,這次你們掏錢。

    孫學明說:不想再跟你喝了,你這人不誠實。然後乞求地問兩個苯教徒,七顆無敵法王石真言人頭鼓到底在哪裡?你們把它搞到哪裡去了?

    兩個苯教徒用我們聽不懂的語言商量著什麼,完了楊尼瑪用漢話對我們說:你們是幹什麼的?七顆無敵法王石真言人頭鼓是我們苯教的神器,你們找它幹什麼?

    孫學明說:一兩句話說不清楚,你就說人頭鼓現在在哪裡?

    拉熱巴說:我們也在找,我們從青海找到西藏,就想見一面巫聖大黑天的寶器,磕一個頭,聽一次響聲,這一輩子也就夠了。可是我們找了一路也沒有找見,我們要是知道在哪裡,還在這裡轉悠什麼?

    我們愣了:他們也在找?不可能吧?

    孫學明說:你們到都蘭吐蕃墓群幹什麼去了?你們一去人頭鼓就失蹤了。我們懷疑是你們拿走了它。

    楊尼瑪說:我們是去朝拜巫聖大黑天的墳墓的,到了那裡就聽說人頭鼓不見了,我們降了神,神說哪裡有苯教的殿堂哪裡就有人頭鼓。我們就一路朝拜,一路找來了。

    我們還是不相信,但又沒有證據證明他們是在撒謊,就問道:那你們估計大黑天的人頭鼓現在到底在哪裡?

    拉熱巴說:不在大昭寺,就在色拉寺,不在色拉寺,就在甘丹寺,不在甘丹寺,就在哲蚌寺,不在哲蚌寺,就在布達拉宮,不在布達拉宮,就在桑浦寺,不在桑浦寺,就在小昭寺,反正肯定是在有殿堂的地方。

    這時候我們發現扎西警察已經不辭而別了。鬼,他真是個鬼,連一聲招呼都不打就走了。他一定又有什麼新線索了。孫學明意識到再盤問兩個苯教徒已是純屬浪費時間,便朝我們使了個眼色。我們趕緊退出了派出所。

    離開八廓街時,孫學明說:這兩個苯教徒怎麼沒提到拉薩的十二丹瑪寺和日喀則的威爾瑪寺?我是這麼看的,他說到的這幾座寺院都不可能有人頭鼓,他沒說的我們反而要重點調查了。

    張文華說:沒錯,蓮花金剛說過,十二丹瑪寺和威爾瑪寺名氣挺大的,而且是苯教寺院,他們肯定是故意漏掉的。

    孫學明說:那我們現在就去十二丹瑪寺。

    拉薩沒有十二丹瑪寺。

    我們到處打聽,問過十幾個大昭寺的喇嘛,問過十幾個路上化緣的喇嘛,問過十幾個商店裡買東西、飯店裡看電視的喇嘛,他們都說從來沒聽說過什麼十二丹瑪寺。

    我們又問俗人。

    一個在拉薩開店開了二十年的尼泊爾女店家說:十二丹瑪?色拉寺裡有哩。

    一個正在朝著布達拉宮磕長頭的農民說:十二丹瑪?布達拉宮裡有哩。

    一個開出租車的年輕人說:十二丹瑪?哲蚌寺裡有哩。

    最後我們來到了拉薩寺院管理委員會。一個專門給寺院造冊的人說:沒聽說過這麼個寺院。又翻出西藏寺院名錄給我們看。我們都把紙看穿了,也沒有看到十二丹瑪寺和日喀則的威爾瑪寺。

    周寧說:十二丹瑪是四魔女、四夜叉、四神女這些苯教地方神的合稱,或許我們可以找到魔女寺、夜叉寺或者神女寺?

    找來找去也沒有。

    張文華說:我來過多少次西藏了,從來沒聽說過十二丹瑪寺。

    孫學明說:我也是這麼想的,但又覺得拉薩太神秘,未知的東西太多,我們沒聽說過十二丹瑪寺也是正常的。

    周寧說:現在看來蓮花金剛在騙我們。

    張文華說:絕對不可能,他騙我們幹什麼?沒有理由啊。

    孫學明說:現在唯一的辦法是找朋友幫忙了。

    張文華說:我認識哲蚌寺朗色林札倉工布康村的喇嘛尼向果仁。

    周寧說:我認識強巴活佛的弟弟巴桑智美,他現在是色拉寺傑札倉的喇嘛。

    王瀟瀟說:我認識觀世音菩薩,但是觀世音菩薩不認識我。

    我說:我認識音樂家霍爾琴柯,但他現在肯定還沒有回到拉薩。

    孫學明說:你再想想有沒有別的熟人。其他人分頭行動,手機都開著,有線索立馬通報。

    我突然想起我在文聯不是還認識幾個人麼?馬麗華呢?她這會在哪裡?她是一個靈魂如風的人,是一個用生命遊歷西藏的真正的詩人,她曾經沿著一條向上的路,直抵最接近天穹的地方。聽說她一到那裡心臟就不太好了,保重啊。我趕緊給文聯打電話尋找馬麗華,文聯的人說她近期不在拉薩。那麼還有誰呢?秦文玉?他已經不在了。那一年我們來拉薩到他的寒舍裡做客,那是真正的寒舍,家徒四壁,空空蕩蕩,好像這裡沒有生活,生活都在外面,在曠野裡大山上,或者高聳的喇嘛廟裡。他把所有的東西搬來讓我們坐。我們坐下來,愉快地和他高談闊論。老秦後來寫出了《女活佛》;再後來他離開了西藏,到別處做官去了;做了官又當差到別處的別處,像太陽一樣冉冉升天了,升上去後就再也沒有下來。現在想起來,老秦都是叫那官位給害的,他命裡沒有做官的因緣,可是別人讓他做他就做了,結果就早早地離開了我們。我猜想在他離開人世的時候,西藏的某個地方,一定響起了超度亡靈的人頭鼓——青藏高原對愛過它的人,從來都是記得的,從來都不會有絲毫的慢待。突然又想到還有一個叫阿來的,沒見過面,但總是可以打聽一下十二丹瑪寺的下落吧?於是又打電話到文聯,接電話的人說他不在文聯,他自從寫了《塵埃落定》之後就一直呆在麥其土司的官寨裡。我突然想到,其實塵埃何曾落定了呢,阿來就是一粒塵埃,所有的生命都是塵埃,秦文玉當然也是一粒塵埃,既然是塵埃,離開人世也就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了,不就是死麼?人都會死的,只不過是有先有後罷了。在宇宙的洪荒裡,幾十年的先後根本就看不出區別。

    張文華坐著張長壽的北京吉普去了哲蚌寺,周寧坐著劉國寧的切諾基去了色拉寺。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一個人來:賀思旭,我們居然忘了我們的朋友賀思旭。孫學明立馬掏出手機,撥通了日喀則山東大廈常務副總經理賀思旭的手機。

    賀思旭說:誰?孫學明?你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了?什麼?你到了拉薩?好幾個人呢?你怎麼提前不告訴我?你們現在在什麼位置?我也在拉薩,後天回日喀則。有什麼事情你們盡快辦,晚上我在八廓街的黃房子就是瑪吉阿米餐廳請你們吃飯。

    孫學明說:我們現在在娘熱路和北京路的交接處,我們的事情就得找你才能辦。

    賀思旭說:那好,你們等著,我馬上過去找你們。

    孫學明說:我們現在在娘熱路和北京路的交接處,我們的事情就得找你才能辦。

    賀思旭說:那好,你們等著,我馬上過去找你們。

    二十分鐘後,一個微胖的風采卓然的漢子瀟灑地走下他的巡洋艦,朝我們大步走來。我們一看,正是賀思旭。

    賀思旭是1998年5月20日來西藏的內地對口援藏幹部。他曾經給我講過一個人與動物的故事,讓我一想起來就感動不已,也意識到宗教有時候並不僅僅是作用於觀念的信仰,而是日常生活中最平凡的行為方式。

    他說有一天我在拉薩街上看到一個四川人在拿著皮鞭耍猴子,圍觀的藏民個個怒目而視,有一男一女拿著大餅不停地給猴子喂。我想我差不多也是一個西藏人了,我能做點什麼呢?我猶豫了半天,掏錢買下了那只波密紅猴,交給了喂猴子的一男一女。我說你們要是願意就養著,要是沒有這個能力,就把它送到寺院裡去,那裡肯定有專人餵它。或者可以這樣:這隻猴子來自波密(藏南森林地帶),要是有人去那裡,就讓他把它帶去放回森林,那裡是它的老家。(我理解賀思旭的做法,他不是在做一件好事給別人看,而是在安撫自己的靈魂,安撫一個在西藏的氛圍裡漸漸自然化了的靈魂。)

    他說以後我聽人說,那一男一女既沒有把猴子送給寺院,也沒有交給別人帶去波密。而是自己上路,朝波密步行而去。從拉薩到波密,往返一千多公里,常年跋涉,風餐露宿,一路上討吃要喝,受盡苦難,就為了送一隻猴子回老家,就為了完成我的囑托,而且沒有喧囂,不必讓別人知道,這是一種什麼精神?相比之下,我們太慚愧了。

    他說這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我一輩子都想講給別人聽,一講我就想哭,這才叫人哪,這才是真正的西藏人。這裡不是宗教,不是慾望,不是為了得到,更不是為了自己的生存,而是超越了宗教和生存的對自然的無條件的親近。過去我總認為人生在世,生存是最重要的,現在看來,最重要的應該是對生命、對自然懷有一種敬父敬母般的柔情蜜意。一個人,一生所能做的最有價值的,就是虔誠地熱戀,包括熱戀自然,熱戀你的靈魂。這是西藏教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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