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道士3 第十八章 白攝鬼
    查文斌幾人是趁亂從那旅館溜掉的,再回老家,心態已然要比之前好得多。

    農村和城市最大的不同就是:城市裡每天上演的都是奇跡,而農村裡卻在不停重複著一個又一個的傳說。

    有些傳說聽起來很荒謬,比如我們村裡經常有人講山上有一種鬼,叫「白攝鬼」。

    第一次聽到這個詞,也是大人們跟我講的。農村的孩子,田野、河流和山川就是我們最大的遊樂場,大人們通常都在忙碌著農活,很少有空管孩子,於是便編造了一些子虛烏有的神鬼精怪來嚇唬孩子們。

    白攝鬼,便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傳到我們耳朵裡的。

    據說,在山上有一種穿著白衣服的鬼,會變成小動物的模樣,引人上山,然後人們便會在那山中迷路,最終若干天後被人發現只剩下一張人皮裹著白骨。這個在當年聽起來有些驚悚的故事,在一定程度上的確是阻止了我們上山玩耍,可還是有不怕的孩子會去挑戰極限。因為大山裡對我們的誘惑實在太大了,不僅有各種野果,運氣好的時候,還能掏一兩個鳥窩或者是翻到一隻烏龜。

    這種白攝鬼,在過去只是聽聞,卻沒有見到。慢慢地,它在我們這些孩子的腦海中的形象開始變得模糊,並不是那麼可怕。時間久了,大人們的恐嚇也開始失效了。

    阿發是一個右腿有點殘廢的中年人,年紀比我阿爸還要長上幾歲,他也有一個兒子,叫龍龍,比我大一歲,也算是童年的玩伴。

    都是農民,免不了一年四季要和山打交道,他們家也住在山邊,背後是一片竹林。那時候的農村還是用土灶,也就是燒柴火的。

    這柴直接點是很難點著的,於是人們就把易燃的竹子枝折成小把點燃了,上面再放乾柴,這叫引火。所以,通常我們也把這竹枝稱為引火柴。

    因為浙西北分佈著大片的竹林,所以,引火柴平時是不用囤積的。要做飯的時候,隨手去院子後面撿上一點,折斷即可。

    那一天,我們家晚飯都已經吃完,一家人在院子裡聊著天。天氣已經開始入秋了,雖然沒有盛夏時節那般熱,可也能叫人在前半夜無法入眠。

    八點多的光景,一個手電搖晃著衝進了我們家院子,一個女人的聲音帶著些許著急地問道:「有沒有看見我家阿發?」

    來者是阿發的老婆,一個胸部特別大的女人,談不上有多聰明,卻是挺直爽的一個人,嗓門大,做事有點火急火燎。阿發腿部的殘疾是小時候便有的,這個女人沒有嫌棄他,反而給他生了一雙兒女。

    我媽見是她來,便起身,準備給她讓座,說道:「沒有啊,怎麼了?」

    那婆娘喘著粗氣,甩著嗓門說道:「哎喲,急死我了,在我做晚飯前讓他去找一把引火柴,他去了後院,我等了半天都沒見來,便去找,哪知道沒人了。以為是臨時有事,又等了半天,還是不見人影,你們也知道他腿腳不方便,我到外面問了一下都說沒看見過他,好端端的一個人不知道怎麼就不見了。」

    如果是換了別人不見了,那也不奇怪,比如男人們是溜出去打牌了。可那是在飯點,阿發平時鮮跟人來往,基本不是在幹活就是窩在家裡,他在這個時間點消失了,的確讓人感覺到一絲不正常。

    見那婆娘都要急哭了,阿媽趕緊差阿爸幫忙去找。阿爸一開始嘴裡還嘀咕著一個大活人還能走丟,指不定是上哪家有急事了。

    我們村不大,也就百來戶人口,但是不集中,是沿著河流的走向進行佈局的,從村頭走到村尾大約需要兩公里路,但家家戶戶都認識,這真要打聽一個人的去向,倒也不難。

    情況顯然有些糟糕,前半個村子問了個遍,都說沒見過人。因為阿發要是出了村子,那麼勢必會經過這條路。既然他們都說沒見過,那麼人肯定還在村子範圍內,於是又往裡頭接著找。

    村裡有個集體林場,上面住著一對老夫妻,平時主要負責看管林場有沒有被人盜砍。一般一個星期下山一次採購生活用品,他們家就住在村子裡面一點。那天,恰好是老夫妻下山採購的日子,他們是嫌白天的太陽大,怕熱,便挑了傍晚時分,藉著天亮趕山路。

    走到半道的時候,遇到一個男人,手裡捏著一把干的竹枝,低著頭,一直沿著山路往上走。

    老頭一看,這人不是阿發嗎?怎麼都傍晚了還往山上跑,於是便喊了一聲。

    可那阿發倒好,一句話沒答應,就跟裝作不認識一樣,只顧著自己走,還惹得那老太太有些不高興地道:「看他那樣,跟瘟神似的!」

    這對老夫妻就是當天最後見到阿發的人,當他們把這個情況告訴阿爸的時候,阿爸才覺得可能是出事了。

    那條路的上面有無數個分岔路,浙西北是山區,海拔很高,有很多地方都是從來沒有人去過的深山老林,有經驗的農戶平時也不會輕易上去,更加別提一個腿腳不方便的瘸子拿著引火柴往那裡跑。

    阿發的老婆一聽這情況,當時就急哭了,撒著腳丫子在馬路上亂蹬,說是他們家男人讓白攝鬼給引走了。

    都是鄉里鄉親的,出了事,只要喊一聲,那幫忙的人可以在五分鐘內聚集半個村。

    清一色的青壯年,手裡有備著槍的,有拿著柴刀的,還有拿著各種手電、礦燈和火把的,還有的人帶了狗。人在晚上進了那林子,天知道明天還能不能見到活人,且不說有猛獸出沒,到處都是懸崖峭壁的,不帶個照明,一腳踏空那也非常可能的。

    搜山行動幾乎是馬上開始的,沿著那對老夫妻最後見上的那一面的地方,村裡的人是一路喊一路找。

    山路崎嶇,更加困難的是岔路太多。農村裡養的土狗們看著院子還成,但畢竟不是受過專業訓練的搜救犬。一隻受了驚的兔子就能讓狗興奮地到處攆,人只能跟著狗跑,毫無方向感可言。

    太深的林子,大家也不敢去,只能祈禱阿發沒有鑽進去。是人能走的路,幾乎當晚都被翻了一遍。我們這些在家裡的孩子都能聽到山頭上傳來的「阿發、阿發」的叫喊聲。以阿發的腳力,其實他是走不遠的,因為他本就走路不方便,何況是這種難走的山路。

    可結果是,一直到了天亮,阿發的蹤跡依舊無處可尋,也沒有找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第一撥人帶著各種猜測悻悻地下山睡覺了;第二撥村民接替他們的工作,繼續進行搜山。一時間,各種關於阿發的傳聞滿天飛,有人說他是瘋了,也有人說他是去自殺了,更加有人說他是被白攝鬼給抓走了。

    這樣的重複搜山工作,大約持續了三天。三天後,村民也逐漸放棄了,因為那些最難鑽的老林子他們也都鑽過了,以這些天的人力物力,就是抓野豬,至少也有一個排的野豬被抓到了,別說找一大活人。

    阿發在哪裡呢?其實他就在那片山上,有很多次,人們離他真的很近很近,可就是沒有人能發現他,更或者說是他在跟人們兜圈子。

    阿發最終還是被找到了,就在人們想要放棄的時候,有人看見了,阿發站在萬丈懸崖的前面,手裡依舊捏著那把引火柴,就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喊他沒有反應,大家也不敢靠近,生怕他會跳下去。幾個膽大的,慢慢摸了過去,一把抱著阿發的腰,他卻沒有任何反抗,要知道他已經四天沒有吃喝了,哪裡還有力氣反抗。

    被抬下山的阿發,一言不發,眼神空洞,醫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身體除了有些虛弱之外,並無異樣,給掛了點滴之後便走了。

    就這樣,拖了整整一個星期,阿發的眼睛沒有閉上過,只是木呆呆地盯著天花板,無論白天和黑夜,他的眼睛都是這樣睜著的。更加讓人不可理解的是,他手中那把引火柴隨你怎麼用力,就是拿不下來。

    任憑他家裡的女人、孩子如何哭叫,阿發依舊無動於衷。於是,就這樣,阿爸去把查文斌請來了,想請他給看看,是不是中了什麼邪?

    那天來的時候,只有查文斌一人。

    作為一個道士,他的到來,往往就意味著村子裡出現了不吉利的東西。

    在農村地區,道士永遠是和神鬼緊密聯繫在一起的。所以,在這種場合,查文斌並沒有叫上超子他們。

    那時候,查文斌的本事已經在周圍幾個地區十分知名,但往往因為他通常一出門就是幾個月,想找他的人多半是摸不著大門。也正是因為他的出現,帶動了一批神漢巫婆之類的角色在我們那幾片地區迅速走紅,滿嘴胡咧咧地給人算命卜卦,又或是起名測字。

    改革開放的年代,有的人思想已經開始進步了,現代化醫學的春風也吹進了我們那個小山村。從土坯廁所的牆壁到村委會的大門上,到處印刷著反對封建迷信的標語,可有的東西依然無法用醫學去解決,比如阿發現在的狀態。

    最早的時候,農村人請道士來驅邪,是基於對神鬼的恐懼。但是到了那幾年,已經開始演變成為一種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就是指那種醫院裡沒轍的病人或者是病得很離奇又束手無策的人。

    一定程度上,查文斌的到來還是吸引了大量人的圍觀。他的名號靠的不是裝神弄鬼,而是靠人們口口相傳,還有的也曾親眼所見。

    他不同於一般道士或者神漢,他從不收錢,也絕對不會把排場搞得很大。就連一些簡單的東西,比如香紙,都是自帶的。給人瞧好了,若是主人家裡實在困難,他還會給點錢。

    所以,在當地,查文斌不光是一個道士這麼簡單。要想請他,對於有的人來說,很難!比如剛剛開始興起私企,有的人袋裡有點小錢了,就要造豪華的陰宅,無論你派多少人去請,查家的大門只會有一個異常高大的男人告訴你:「文斌哥不在。」

    而對於有的人來說,要想請查文斌來,卻又十分簡單,諸如我阿爸這次請他來看看阿發。查文斌幾乎是立刻收拾了東西,就跟著阿爸來了。

    阿發家也是依山而建,房屋坐北朝南,前面是條小溪,自家用簡易的木板搭了一座橋,人走在橋上,橋便「吱呀、吱呀」地亂響,好像一個不小心就會把那有些腐朽的木板給踩斷了。

    查文斌一到橋頭便皺起了眉頭,問我阿爸:「這橋建了有多久了?」

    我們村子是沿河而居的,很多人家都得建一座橋方便連接公路與房屋之間。家裡有條件的人,會修建水泥結構的,但是大部分都是用這種簡易木板。

    阿爸自然不知道這查文斌為何皺眉,便說道:「這橋搭得有點年頭了,前陣子下大雨,河裡漲水,還沖掉了一塊木板,也就個把星期前才給重新補上的。」

    查文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後告訴我阿爸道:「過橋的時候,記得走左邊,別走右邊那塊板,那板子有點問題。」

    阿爸也是個聰明人,查文斌既然這麼說,自然有他的道理,照做便沒有壞處。

    過了橋,阿發家裡已經有些人在了,都是他們家裡的兄弟姐妹,還有隔壁鄰居。見道士來了,紛紛讓開路,讓阿發那婆娘把查文斌領了進去。

    一進門,便是一股惡臭襲來,阿爸當時就捂著鼻子想吐。看到來客這番景象,阿發的婆娘也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沒辦法,讓兄弟把他給捆起來了,不然他要咬人。」

    說著,這婆娘挽起自己的衣袖,只見手臂上一排被咬得發紫的傷痕。這婆娘一看到這傷便又哭道:「也不知是造了什麼孽,前些天他只是發呆。昨天起,就開始咬人。要不是老三和老大在,我就被他給活活咬死了。」

    這惡臭便是阿發的屎尿散發出來的,因為被捆著,又沒人敢給他鬆綁,大小便只好都留在了床上。

    查文斌一進屋子,他的眼神便和阿發對上了。阿發的眼神裡透著一股凶狠,而查文斌的眼神裡則多了一絲冰冷。就這般對峙了約莫有一分鐘,查文斌的大拇指輕輕頂了一下手中的劍鞘,七星劍只露出微微幾寸,那阿發便把腦袋向內一偏,不再對著看了。

    「燒點熱水先給他洗洗,手腳不要鬆開,直接丟進大桶裡,記得桶裡多放些艾草。」說完,查文斌便轉身出去了。

    他們家裡人一想,也是,就阿發這麼個邋遢樣,誰敢靠前。於是幾個兄弟咬咬牙,把阿發身上的衣服直接用剪刀劃開,剝了個精光。雖然這阿發是個瘸子,但這會兒卻顯得力大無窮,四個兄弟差點沒按住他,那架勢,活像是被丟進滾水裡燙豬毛。

    阿發的嘴裡被塞著破布條子,因為他要咬人,所以只是喉嚨裡面「嗚嗚」地亂叫。

    洗得差不多了,裡面的屋子也給重新收拾乾淨了,這才被裹著毯子重新送了回去。

    有人來請示查文斌說:「查先生,這人已經洗好了。」

    不料查文斌卻沒有要作法的意思,反而問道:「他家這橋上,後面加的那塊木板是從哪裡來的?」

    這問題,只能尋來阿發的婆娘回答了,這婆娘便說道:「河裡撈的。」

    的確,在我們那兒,山勢比較陡峭,到了大雨時節,山上的一些枯樹爛木啥的便容易衝到這小溪裡頭來。

    查文斌聽完便不繼續問了,反而轉過頭來問我阿爸道:「這兒過去出過什麼權貴嗎?」

    「這我倒不知道,怎麼了?」的確,就我們家來說,也是太爺爺那一輩搬過來的,加起來在這兒定居的時間還不超過一百年,最大的權貴也就是當年的地主。

    不過我們那村的歷史,斷代太嚴重了,比如那將軍廟就屬於典型的斷代遺留物。現在居住在這兒的人,基本都是外地遷徙過來的,真正的原住民都在太平天國時期死的死,跑的跑了。

    查文斌對著那橋說道:「剛才我說的那塊板子,如果我沒瞧錯的話,是楠木的。」

    「楠木?」

    「不錯,楠木,也就是金絲楠木。看它的樣子,應該是棺材的底座,雖然時間有點長,在水裡又泡了那麼久,你看,那幾根木釘都還是上好的。」

    順著查文斌說的話,大家仔細一看,還真是這麼回事,這塊不怎麼起眼的木板上,的確分佈著幾個對稱的榫頭,有的榫頭已經掉了,可有的還在。

    「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最好用麻繩捆著這塊板的兩頭,然後把它吊起來,這板子是不能繼續放在這兒了。橋本就是聚陰之物,以這塊板子的年頭看,少說也得有數千年,用這麼個東西墊在腳下走,有幾個人能走得安穩?」

    一聽這玩意兒是塊棺材板,阿發那婆娘的臉當時就嚇白了。這東西是阿發在河裡隨手撈起來的,恰好那天自家橋上一塊板子被沖了,便瞧見水面上浮著一塊,比了一下,大小還挺合適,順手就給搭成橋面了。因為這板子挺沉,當時還是夫妻兩人合力才給抬起來的。

    糊塗的人,就會幹些糊塗事。如果他們當時把這塊板子翻過來看看,或許就不會用在這上面了。

    當眾人抬起這塊板子的時候,一翻邊,當時大家就炸開鍋了。這棺材的底板背面,刷的是朱黑色大漆,那漆的質量當真好,這麼多年了,連條裂縫都看不到,泡在水裡撈上來依舊珵光瓦亮。

    更加重要的是,這底部還用金粉描繪著一條通體長約一米五的龍。這龍的模樣不如現代龍那麼複雜,可是造型和線條都異常優美,一看就是出自頂級工匠之手。就這幾樣信息,足夠說明這塊板子的確來歷非凡。

    不多久,我們那兒發現了一塊寶貝木板的消息就傳開了,阿發家裡被圍了個水洩不通,當時還有人跟阿發那婆娘出高價買,但是查文斌只冷冷丟了一句:「誰不怕家裡要死人的,儘管拿去。」

    就他這一句話,那些想發財的人立刻打消了念頭。下午時分,超子三人也趕到了。論考古,超子還是很在行的,只瞧了一眼,便說道:「嘖嘖,文斌哥,這玩意兒可有點不簡單啊,說不定這個村還真有點料!」

    人分三六九等,那髒東西也是一樣。生前是個有權勢的人,死後照樣是個有權勢的鬼。人在活著的時候,囂張慣了,有地位,有權力。死了,依舊帶著身前那股子狠勁,所以往往出事的不是那些平民墓,老百姓在哪朝哪代都是圖個平安。死了,除非是有莫大的冤屈或是執念,一般的早就投胎去了。

    就拿殭屍這一說吧,電影題材裡經常見到的殭屍也都是穿著官服的,因為這些人不願意死去,或者說他們接受不了死亡帶走了他們生前的榮華富貴。權貴之家,鉤心鬥角慣了,那些人哪個不是有幾兩心計的,所以他們是最容易化為厲鬼這一類的。

    這棺材板,一看就是出自權勢大戶。古往今來,龍這玩意兒,普通人是不會用的,也不敢用,那是皇族和權勢的象徵;偷偷用了,是要掉腦袋的。再看這棺材的質地和做工,放到今天,那也是需要耗費大量金錢才能完成的上品。通過這幾點,想想也就清楚了,我們村在很久之前,真的有過輝煌的歷史。

    從地理位置上看,我們村處於杭嘉湖平原,雖然是山區,但也是浙皖兩省交界處,地處交通要道。無論是古代戰爭還是近現代的太平天國運動以及後來的抗日戰爭,都能找到戰場所在。要追隨歷史的話,縣城的名字是被秦始皇賜予的,那些已經出土、被放在縣城博物館裡的青銅器,足以說明我們村至少有兩千五百年歷史。

    別看這地方小,又處在山窩窩裡,但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而且這裡不乏一些大型寺廟和道觀的遺跡,但凡有點名堂能看風水的人來這兒,都會說上一句,你們這兒是真有龍的。當年周圍幾縣每逢乾旱便會來我們村裡一處水潭求雨,老人們都說,那水潭裡有龍,久而久之,那地方也就被稱為龍潭了。

    大體上來講,我們村那幾年還算是風調雨順的,但是靠山吃山的人們,在市場經濟的刺激下,開始掄起了斧頭進行亂砍濫伐。所以那些年,每逢梅雨季節,村裡那條平時水深不過腰的小溪就成了「江」,夾雜著大量泥土的洪水就猶如脫韁的野馬,肆意沖刷著它能經過的每一寸土地。

    按照查文斌和超子的分析,這玩意兒八成也是被洪水給衝下來的,恰好漂到了阿發家這兒,被他們兩人給撈了起來當橋使。且不說,他們兩夫妻是有點暴殄天物,拿這麼珍貴的東西當墊腳板,當時棺材這一類死人用的東西放在自家門口,那便是大忌。

    一來,阿發家那扇破大門本來就請不到什麼門神;二來,有這玩意兒在,就是再好的陽宅風水局,那也是自動給破了。按照查文斌的說法,阿發這屋子只要繼續有人住下去,還會接著出事。

    這番話,在別人聽來,可能有唬人的成分,可阿發那樣子確是真的。當天下午,他們一家人就在全村人的幫助下,把家裡的東西搬了一空,全部運到了村裡一處空閒的屋子,那地方以前是個學校,暫時把家安在了那兒。

    查文斌自己呢?在阿發洗乾淨之後,他什麼東西都沒做,只是給了那婆娘兩道符,讓她貼在新家的門兩旁,繩子不能解,繼續捆著,還特地囑咐了幾件事:

    在查文斌過去之前,阿發的屋內必須保持光線,為了防止農村裡經常出現的停電情況,又讓阿發的婆娘多備了一些蠟燭,即使電燈亮著,這蠟燭也得點著。

    還有一個,便是屋內必須要保持兩個以上清醒的男人,分別守在阿發的兩側,二十四小時輪班。

    身上來月事的女人,不准進入阿發的房間,連他婆娘也不例外。

    西邊的窗戶必須得關著,拿釘子和木條封死,東邊所有的窗戶都要打開,此舉為阿發輸送活的氣息。

    吩咐完這些,其餘人等,連同我阿爸在內都得馬上離開阿發那個空蕩蕩的家。

    超子見人都走了,就問道:「文斌哥,那我們怎麼辦?」

    查文斌正在和大山一起搬那棺材板,他準備把這玩意兒給弄進阿發的房間裡,說道:「我們晚上住這兒,你和卓雄去買點酒菜,再多備一些乾柴。弄不好,今晚我們是沒覺可以睡的。」

    這群人行事作風也確實非同一般,阿發搬空的家中此刻是酒肉橫飛。大山正在和超子划拳,兩人吹得唾沫星子橫飛,地上散落的酒瓶子還在打著轉。

    「大山。」查文斌喊了一下那個正揮舞著雞腿的傢伙,正色道,「晚上你睡阿發的床,超子和卓雄站你身邊,記得換上這套衣服。」

    說著,查文斌丟出了那套白天阿發剛換下來的髒衣服,那叫一個臭氣熏天啊。

    大山的臉此刻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怪不得文斌哥這麼好讓自己喝酒呢,合著就一準沒好事。睡那床,他自然是不怕的,可這衣服,唉,算了算了,大山只好抱著衝去捨身炸碉堡的心態了,誰讓在這兒他查文斌是老大呢。

    睡那床也就罷了,更加讓大山沒想到的是,那床現在已經加厚了。

    那塊白天從橋上卸下來的棺材板,現在正放在那張雙人床上,而且下面是一點墊被都沒有鋪,光溜溜的。

    查文斌給大山打氣道:「你只管睡,我們幾個都在這兒守著。」

    幹這種活,大山自然是不二人選,再說,在這玩意兒上睡覺,也就他能在兩分鐘內呼嚕震天。有他壓陣,一般的玩意兒是完全拿他沒辦法的,人家火焰高啊,再一個,要是讓查文斌想起來大山真正的身份是什麼,恐怕他覺得自己簡直是在拿著一塊玉石當磚頭使。

    夜幕降臨的時候,另外一個世界就開始活躍起來了。站在屋外,查文斌耐心地燒著零星的紙錢,不多,但是卻一直在燒。白天的時候,他瞧過了,阿發沒並沒有被附身,而是他的魂根本就不在了。

    冤鬼出沒,無非就是找替死鬼或者乾脆是發洩。你拿我的棺材板做橋,不整你,那還整誰?現在查文斌要做的,便是告訴那個冤鬼,這兒人魂還在,不僅踩你的棺材板,還拿它作床墊使,為的就是故意引你來。

    進大門的位置,被他細細地拉了一條線,這線可不是普通的線,用的是上等的馬尾鬃。線上吊著一枚小銅鈴,冤鬼要進門,必須是從大門進的,它可不會爬窗戶,所以這裡就是第一道防線,只要它進去了,查文斌就有把握讓它出不來。

    本以為要等很久的,沒想到這還真的是一個挺狠的角色。沒一會兒,地上那些早已經化為灰燼的紙錢被一陣風吹過,四下散開來,查文斌有意識地靠邊一退。片刻之後,那馬鬃線抖了一抖,一聲清脆的鈴聲傳來,很快又被大山的呼嚕聲給湮沒了。

    正在做著美夢的大山,呼地一下從夢中突然驚醒過來,他夢見有人在拿著白綾勒自己的脖子。人雖然是醒了,可是眼睛卻睜不開,身體也動不了,但是意識卻非常清醒,他能清楚地聽到卓雄跟超子在聊著部隊裡的往事。

    大山想使勁去扯那白綾,卻發現自己的身體似乎陷入了僵硬的狀態。這種狀態,在民間俗稱鬼壓床,雖然他呼吸已經越來越急促,可那倆哥們兒一點也沒注意到大山的變化。

    情急之中,查文斌閃門而入,二話不說,直接取出兩根柳條按照「X」形給釘在了房門上,然後大喊道:「超子、卓雄,你們兩個別愣著了,趕緊往他身上潑雞血!」

    這雞是下午從阿發家的雞窩裡掏出來的,足足五年的大公雞,一直被查文斌用繩子拴在那床頭。

    超子聽聞,趕緊手起刀落,溫熱的雞血跟噴泉一般直直地射到了大山的臉上。

    大山的雙眼猛地一睜,大罵道:「媽的個巴子,差點把我給勒死了!」

    更加詭異的事兒,在後面,只見空空的地面上,開始出現了一滴一滴的雞血。那雞血是朝著房門的位置去的,留下了一串血紅色的痕跡。

    查文斌大喝一聲:「進來了就別想走!」

    在中國民間,一直認為黑狗血或者公雞血具備很強的辟邪驅邪作用,因為公雞是象徵著太陽和光明的,另外,公雞的凶狠好鬥和它那一身華麗的羽毛都給予了這種家禽一種王者霸氣,是邪惡的剋星。

    被公雞血淋了,還能繼續跑路的,著實也不多見,查文斌自然也不敢托大。

    人中邪,說到底,還是身體上或者精神上出現的一種反應,因為鬼魂這東西,本就是無形無象,沒有實體的概念。可以理解為是邪氣入侵,造成了人的異樣,具體反映到了身體上。

    查文斌大大小小的法事做得多了,今天他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的,這門窗上全部被柳條加固,屋內四個陽氣旺盛、八字夠硬的男人,饒是你陰差進來,今天也未必能出得去。

    地上的血跡離查文斌越來越近。待行至跟前,查文斌霍地右手拔劍,「噌」的一聲,七星劍光芒出鞘,一股無比浩然的正氣將連日裡屋內的陰霾一掃而盡。

    那東西自然是知道遇上克制自己的東西,地上的血跡隨即掉頭往回走,屋子的西面是一扇窗,窗戶上貼著兩道天師符。血跡未到窗台,其中一張天師符,輕飄飄地動了一番。查文斌持劍追了過去,順手從兜裡摸出一把糯米,揚手一撒,如天女散花般辟里啪啦地打向那角落。

    這手裡的糯米也得有講究,新鮮的糯米可沒這用處,得用陳年的糯米,越早越好,但又要求不能發霉。取來糯米用童子尿浸泡,待米泡到發漲之時取出,用太陽暴曬七天再收起來擱在陰涼處擺放七天,如此循環四十九天之後,這有驅邪作用的糯米才算大功告成。

    所以這種糯米其實是極為難得的,首先這四十九天內,必須不能出現陰雨天氣,所以一個能做這種糯米的人還得精通天氣變幻之道。

    經過七陰七陽四十九個周天之後的糯米對付這種髒東西,比子彈要有效得多。就連超子和卓雄都能聽到一絲幽幽的哀號之聲從這屋內傳來,有點令人毛骨悚然。

    查文斌再抓一把,準備多賞這個迫害他人性命的髒東西一下,卻見那窗台之上的兩張天師符突然化作了一團火焰飄然落地。查文斌心中暗道一聲:不好!

    一個大步流星往前,再看那窗台外面赫然出現了一張令人崩潰的臉。

    那個白天被帶走的阿發不知怎的,現在正在外面隔著一扇玻璃衝著屋子裡的人嘿嘿冷笑!

    查文斌心頭那叫一個氣,大喊道:「都別愣著了,趕緊全部出去!」

    那哥仨剛才也完全看傻眼了,怎麼這小子會出現在這裡,等他們出門一瞧,好傢伙,窗戶外面此刻已經沒人了,卻發現那地上散落著一堆被折斷的柳條。

    不遠處的河裡「嘩啦」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看樣子,是沿河而上的。他們正要追,卻看見外面有人打著手電匆匆朝著這兒趕來,帶頭的是阿發的親大哥,連連喊道:「不好了啊,阿發瘋了,差點把他幾個哥哥都給弄死了,你們快點救命啊!」

    「別急,慢慢說!」查文斌心想,你大概還不知道剛才這兒發生了什麼吧。

    阿發那大哥,年紀都有五十多了,這一路從小學跑到這兒,也是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雙手叉腰在那兒,喘了好半天才說道:「我兩個弟弟一直守著他,一晚上倒也沒事,就在剛才,阿發突然跟醒過來一般,說自己要去茅廁。他都連續好久沒有正常了,而且這回還很正常地知道喊兩個哥哥的名字。我們以為他是沒事了,就給解了繩子,沒想要繩子一鬆,那個該死的瘸子把一個哥哥直接給砸暈,還有一個被他掐著脖子頂在牆壁上,要不是我們在外面聽見動靜衝了進去,我家老三就讓他給掐死了。幾個親戚合夥抓他,沒有一個能近身,力氣大得嚇人,一下子就衝出了學校,跟飛似的見不到人影了,我這不就來找您了嘛。」

    「蠟燭滅了沒?」查文斌反問了這一句。

    那老頭想了老半天,然後堅定地說道,「滅了!我進去的時候,燈也是關了的,裡面黑魆魆的一片,還是打著手電才能看見人,那小子的臉白得嚇人,怎麼了?」

    「中計了。」查文斌有些苦笑道,「今晚也都別睡了,還真遇到了難纏的主,我以為只有一個主,沒想到是一窩,好一個調虎離山之計,真正的主今晚上可沒來這裡。」

    超子聽得有些莫名其妙,想起屋子裡剛才那些雞血問道:「那剛才是?」

    查文斌沒有作答,反而問大山道:「剛才你睡著的時候,有什麼感覺?」

    大山摸摸腦袋,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我覺得自己渾身不能動彈,就感覺像是被女人掐著脖子。」

    這句話倒是引起了查文斌的好奇,說道:「你怎麼確定是被女人掐著?」

    大山說道:「我雖然看不到,也摸不到,但是卻能分明地感覺到,那手指很細,並不像男人的手,而且指甲也很長,感覺能扎進我肉裡。」

    查文斌走過去扯起大山的衣服領子一瞧,果然,在他那粗壯的脖子上,真的見著了幾個紅點,那紅點一看就是指甲的痕跡,查文斌用自己的手比對了一下幾個指甲之間的距離,明顯比男人的手要小上一號,淡淡說道:「怪不得會來救人,看樣子是一對鬼夫妻!」

    查文斌抬頭看了看今晚的星象,可惜老天並不是很給面子,一層厚重的烏雲遮住了所有的星光,他歎氣道:「後天日出之前,要還是找不到他,可能就會一命嗚呼了。」

    阿發那大哥一聽這話,立刻嚇得腿都發軟了,馬上喊道:「我馬上就讓人去找,他一個瘸子總是跑不快的。」

    「不用找了,他剛才來過這兒。」查文斌低頭看著那一地被折斷的柳樹枝,說道:「先回去吧,今晚好好休息,至少今晚他還死不了,明天有你們忙的。」

    送走了阿發的大哥,查文斌帶著幾人直奔我家。睡夢裡的阿爸披著衣服來開門,一見是他,心裡知道可能不好,因為被請來做法事的道士有一個規矩,那便是不會輕易到別人家裡做客,更加不用說這大半夜的了。

    查文斌開門見山地問道:「村子裡,這個月有沒有哪個女人死了?」

    我們村那幾年還比較太平,過世的也就是幾個真到了年紀的老人,阿爸仔細一想,還真沒有。

    「沒有就好辦,可能還有得救。這樣,你明天喊幾個人,最好是殺過生的,然後一早在阿發家門口等我。我還有點事,先走了。」說完,查文斌便告辭了阿爸。

    那會兒,超子已經從趙所長那兒弄來一輛二手的桑塔納。他們連夜趕到了鎮上,敲開了一家賣殯葬用品的商店。回來的時候,這輛桑塔納裡已經多出了一個「人」,一個臉上塗著紅胭脂、身上穿著花棉襖、頭上梳著麻花辮的「女人」。

    是的,他們去買了一個紙人回來!

    這玩意兒,真心邪門得很,擱在車裡,坐在邊上的人心裡都瘆得慌,可是查文斌卻還在嘀咕著:「這個還是有點太年輕了,回去之後還要改造改造……」

    這種按照真人比例用紙糊的東西,雖然依舊是紙,但是它卻有人的形。只要有形,查文斌便能給它弄上神。

    當晚,他們再次來到那個學校,還沒進門,便聽見阿發的婆娘在那兒哭喊道:「瘸子沒了,我也不活了!」任憑周圍的人如何勸阻,那婆娘就一個勁在那兒要死要活,農村婦女這點本事基本都有。

    查文斌走進院子,那婆娘見是他來了,直接撲向了查文斌,哭喊道:「肯定是你這個道士把他給害死的。你把他給害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查文斌面不改色,甚至還帶著一絲冷意,說道:「那行,那你就別活了吧。」

    說完,他的手掌往那婆娘的頭頂一拍,那婆娘連哼哼聲都沒有發出,就在一群人的注視下緩緩倒在了地上。

    阿發他大哥有些顫抖的手指從他弟媳的鼻孔前拿開,回頭看了一眼眾人,喃喃說道:「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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