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道士3 第十三章 等一個人
    那時候的我還很小,但是自從將軍廟過後,身體就一直不好,三天兩頭得往醫院跑,但也老不見效。那年的冬天,我就得了百日咳,老人們都說這孩子再這麼咳下去,將來得廢了。點滴也掛了,針也打了,怎麼樣都不見好轉。

    後來我阿媽就用土法子,什麼枇杷葉燉水、魚腥草燉水,我都喝過,反正別人說什麼有用,我阿媽就給我想辦法弄。

    那時候我爺爺還在,不知道在那兒弄了個土方子,說是得吃麻雀的膽。有句話,大家都知道——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這麻雀可真的只有一丁點大,那時候阿爸就去抓麻雀,然後再弄裡面的膽給我吃。諸如此類的稀奇古怪的東西我真的吃了不少。各大醫院也都是常年去的病號,醫生也拿我沒辦法,吃藥打針我樣樣配合,反正就沒有一個能瞧好的,不是咳嗽就是發燒。

    那時候,我阿媽也急了,就想是不是該去找個人來瞧瞧。當時,查文斌他們已經從崑崙回來了,那半年,他幾乎是大門緊閉,整天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也不知道幹點什麼,除了偶爾有一些特殊的人能夠進去,其他人誰都找不著。因為他家門口有一個跟門神一樣凶悍的大塊頭攔著。聽他們村裡的人說,這個殺神胸口有老大一塊龍形傷疤,惹不起的。

    我阿爸親自去也吃了兩回閉門羹,後來急了,我阿媽帶著我親自找上他家門了。

    我阿媽就是一農村婦女,嗓門特大,喊起來半個村裡的人都聽得見。她站在查文斌的門口扯著嗓子就喊查文斌的名字,查文斌這才聽見,出來一看是我們,趕緊讓人給接到了屋裡。

    我阿媽把我的情況跟他一說,他先是把大山給狠狠批了一頓,然後趕緊把我帶進了裡面一個屋子裡。

    這個屋子裡點著檀香,裡面那牆上掛著三清的畫像,前面放著神龕,神龕上是一些供品和香燭,地上放著兩個蒲團。中間的位置放著一張小八仙桌和一張凳子,桌上放著亂七八糟的線裝書還有筆墨紙硯什麼的,牆壁上掛著的是我最饞的七星劍,男孩子小時候都愛舞刀弄劍的。

    更加讓我覺得好玩的是,桌上的右上角還放著一個小金魚缸,這玩意兒在當時可是個稀罕物件,玉做的,據說是超子回省城倒騰古玩的時候給查文斌帶回來的。

    我那會兒還很小,不夠高,趁查文斌去給三清上香的時候,便三兩下爬到他那凳子上一看,這魚缸裡養著的可不是什麼名貴的魚,而是一隻金黃色的蝌蚪。我覺得好玩,就拿手指去戳它,那傢伙賊靈光,怎麼都戳不中,我便索性拿手去捏。

    「小憶,你在幹嗎?趕緊把手拿出來!」背後傳來查文斌嚴厲的聲音,我嚇得一個哆嗦,慌亂中差點把那個明代玉製魚缸給一巴掌扇到了地上。

    可能在我的印象中,查文斌發火的概率非常少,尤其是對我,但那一次,我看到了他很嚴厲的目光,我只好低著頭,等待著挨批評。

    出乎意料的是,查文斌在看了缸中的蝌蚪後,並沒有太多地責怪我,而是讓我先去那蒲團上跪著,給牆壁上的三清上香。

    那個時候,我管這類畫像統稱為「菩薩佬」,便問道:「這菩薩佬是誰啊?」

    查文斌摸著我的頭笑著說:「這不是菩薩,這是天上的三清祖師爺,你趕緊拜拜。」

    我便依了查文斌的意思,磕頭拜過之後,查文斌把我手中的香給插了上去,然後把我抱到那小凳子上問我:「最近,有沒有去哪裡瞎玩過?」

    我搖搖頭,其實我從小就很調皮,大人越是不讓去的地方,我越是喜歡去,什麼墳山上面躲貓貓、柳樹林裡掏鳥窩、下雨天拿著塑料袋套著腦袋等。我知道,這其中任何一件事說出來回去就得挨揍,所以死活不肯說。

    查文斌依舊看著我笑道:「說吧,我保證不跟你媽說。」

    如果說去哪裡瞎玩,唯獨就是村口那老祠堂了。這座祠堂在新中國成立前是我們那兒的大地主家的,新中國成立後成了村裡的集體財產,曾經也有一些落魄戶去那兒湊合過一陣子,但無一例外的,住了幾個晚上之後寧可睡馬路也不願意去那兒避風雨,都說那裡面鬧鬼。

    那祠堂離我讀書的小學不遠,也就五百米路,那會兒我還沒唸書,但是我的幾個堂哥經常領我去學校那一帶玩兒,其中就有那個老祠堂。

    孩子們的好奇心是天生的,也不知是從哪兒聽來的那裡鬧鬼,便成了他們那群傢伙眼裡的探險聖地,我自然也就跟著去了。

    禮拜天的時候,我們經常去那裡玩,其實就是一群孩子在祠堂裡頭自己嚇自己。比如大點的孩子把我們領進某個開著的房間,然後賊頭賊腦地表現出小心翼翼的樣子,再突然大吼一聲:「媽呀,有鬼,快跑啊!」那些大點的孩子往往一哄而散,嘴裡都叫著嚷著,跟真見鬼了似的,而我因為最小,往往是最後一個才跑出去的。

    其實就是這麼一個看似無聊的遊戲,在那個年代,我們玩得樂此不疲。

    但也有其中幾扇門上鎖著那種古老的插銷銅鎖,門也是緊閉著的,窗戶上通通糊著很多年前的已經嚴重泛黃的老報紙,一層又一層。

    偌大一個祠堂,能進去的,我們都進去玩過,散落一地的稻草證明這裡曾經是農民的倉庫,現在是老鼠的樂園和我們的天堂。

    祠堂裡的建築有那種明顯的清朝色彩,門窗都是十分考究的雕花,黑色的小瓦片很多都被我們這樣的搗蛋鬼用石頭砸碎,透過這絲荒涼還是能看出當年這座祠堂的主人是何等風光。

    而我,在那座祠堂裡也確實見過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於是我便把這件事跟查文斌交代了出來……

    農村的野孩子們沒啥娛樂場所,河流、稻田、山坡和那些廢棄的屋子就是我們最能撒歡的地兒。

    也許有人會說,為什麼這些稀奇古怪的事總是出現在農村?那是因為城市裡人口眾多、陽氣旺盛的緣故。城市裡晚上燈火通明,照得如同白晝一般,那些髒東西除了在一些特殊的場所,如醫院、公墓、火葬場等能夠待得住,其他地方根本待不住。

    農村則截然相反,人口分佈得散,東邊幾戶人家,西邊幾戶人家,這人氣不能聚,也就容易讓那些個東西在這裡生存。村裡人晚上多半天一黑看兩集電視劇立馬上床睡覺,因為第二天天明還得下地幹農活,所以夜裡多半大人是不讓孩子出門的,一些膽子小的婦女也都老老實實地早早關上院門。

    我阿爸那時候有桿獵槍,說是獵槍其實就是土銃,裝黑火藥發射鋼珠那東西,除了精度不是很高,小到野兔、大到山豬都能幹翻,所以小時候這些野味我著實是吃了不少的。

    阿爸最喜歡狩獵的對象是黃麂,這是一種體形比較小的鹿,公的頭上戴一對角,體重大的也就是二十斤上下,味道很是鮮美。但這東西有個特性,就是膽子小,也很精,凡是有人活動的地方它一概不會出現,嗅覺非常靈敏,因此很難打得到。

    那會兒村裡的獵人很多,山裡人,十家裡頭八家都有桿土銃,大家都知道有個地方有只黃麂但是卻從來沒人下手去打,那地兒就在那祠堂後面的小山坡上。

    為啥不去打?因為大家都說這是條黃麂精啊,黃麂很少叫,因為一叫就把自己位置給暴露了,很容易讓帶著土狗的獵人們追蹤上。這條黃麂也很少叫,但是它一叫,村裡准出事兒。

    出啥事呢?死人!

    真是靈驗得很啊。那個山坡一有黃麂叫,要不了幾天,村裡準得誰家辦個喪事,所以往往那個小山頭的黃麂一叫,村裡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是絕對不出門的,生怕下一個死的就是自己。

    雖然有人也想去打掉它,但真敢動手的還真沒有,哪家婆娘願意自己男人為了一頓黃麂肉去惹那麼邪乎的東西。

    那一年,我阿爸因為要還別人人情,就尋思著打只黃麂送給人家,但是找了好久都沒弄到,偏巧那小山坡上的黃麂又叫了。

    他把心一橫,往槍裡多塞了一支火藥。我們那兒放火藥以支來計算,就是用一小竹筒子計量火藥的量,一支就是一筒子,基本可以拿來打野雞野兔的;兩支就可以打黃麂;三支那後坐力已經非常大了,通常用來打野豬。

    阿爸那天就用了三支火藥的量,用布條子壓結實了,便去了那地。

    上山後不久,他還真就看見了,這野獸晚上在頭燈的照射下眼睛會反光。獵人們通常能看見兩個紅色的眼球,他們管這個叫「火」。阿爸老遠就看見兩個火在那祠堂後面的灌木叢中,他有些興奮地悄悄摸了過去。

    土銃要想打得准,必須靠得近,這玩意兒的準度實在沒法恭維,基本有效射程最好控制在三十米以內。

    說來也怪,這向來以精明膽小著稱的黃麂,今天就跟個木樁似的站在那兒吃草,絲毫沒有注意到阿爸的到來。等到阿爸距那條麂子也就二十米左右的距離時,阿爸舉槍,瞄準,扣動扳機,「啪」一聲輕微的響聲過後,阿爸知道這是啞火了。

    這土銃跟現代槍支擊發的原理有些不一樣,它靠的是最原始的用撞針擊發一根引線,然後這個引線再去引發槍膛裡的黑火藥,再靠黑火藥的力量拋射出彈丸。

    這個問題就是出在這個引線上,這玩意兒基本都是手工做的,把硫黃和硝的混合物放在一個小鐵皮裡壓結實曬乾,撞針猛地砸向這個鐵皮就會發出火花,從而引爆槍膛裡的火藥。這玩意兒沒引爆,那就會出現啞火。

    阿爸見那黃麂還在,便又換了一根新的引線。

    瞄準,擊發,「啪」,又啞火了。阿爸有些急了,趕緊再換,結果一直到身上帶著的十來根引線全部打完,也沒一個著的。

    反觀那黃麂就是不走,就在你跟前晃悠,他趕緊又悄悄下山,準備回家拿新引線,恰好下來的時候在路邊遇到了我家一鄰居。

    「幹啥呢?」那鄰居問我爸。

    我爸如實說道:「山上有條麂子,打了十來槍了一槍都沒響,這不回去拿引線去。」

    那人聽了張大個嘴,心想我爸是不是瘋了,這地方的麂子誰都知道是打不得的,便說道:「不是說這是條成了精的麂子,打不得嗎?」

    我阿爸那人好面子,人家這麼一說,他還就不走了,怕人家笑話他膽兒小,便說道:「笑話,我打的麂子沒有十條也有八條了,什麼時候這玩意兒也能成精,等明天上我家吃肉去。」

    這鄰居是個嘴饞的傢伙,一聽有野味吃,立馬說道:「這樣,你在山上等著,別讓它跑嘍,我回去叫小憶他媽給你送引線來。」

    我爸一想也是個理,便重新上去守著那麂子了,一看,這傢伙還在原地,就沒走過。

    很快,我媽就接到消息了,大晚上的,她也不放心把我一人丟在家裡,便找了盒引線抱著我打著手電一塊兒去了。

    那祠堂後面的小山坡,路不怎麼好走,滿是荊棘,帶著我是越發不方便。我媽便跟我交代了,讓我就在馬路邊等她,她上去送點東西就下來。

    那時候馬路兩邊還沒有路燈,這地方方圓400米內都沒人家,我也乖,就蹲在那地上看著我媽上去了。

    我就站在那祠堂的門口,院子的大門早就不知哪一年被人弄回家當柴給燒了,這一帶我還算熟,那晚的月光也亮,照得大地雪白雪白的,跟白天差不多。

    我媽上去有一會兒了,但沒下來,事實上後來聽說那一晚連我媽身上都嚇出汗來了,因為這重新帶來的引線也一根都沒打著,就跟見了鬼似的,那黃麂就戳在那兒不動,我阿爸後來幾乎就是用槍頂在它腦門子打,可槍就是打不響。

    這老祠堂對我來說就是個遊樂場,見我媽沒下來,我便進去了,為啥?因為前陣子我們在這兒玩彈珠的時候,丟了好幾顆沒找著,我尋思著要不進去找找看,那時候一毛錢才能買三顆彈珠,寶貝著呢。

    找了一圈下來,還是沒什麼眉目,我媽也沒下來,我索性就自己跟自己玩兒。從兜裡摸出兩個彈珠來,就在偌大的院子裡打著玩兒,一邊打還一邊自己跟自己說話,小孩兒都喜歡那樣自娛自樂。

    其中一顆彈珠被我用力一扔,咕嚕嚕就從其中一扇閉著的門下頭鑽了進去。

    這可是我的寶貝,我怎麼捨得?

    這門是在西邊的廂房,門是緊閉著的,上頭上了鎖,下面有約莫兩指寬的縫隙,彈珠就是從這裡滾進去的。

    用力推了幾把,門紋絲不動,我便用腳踹。小孩子的力氣太有限,除了能震下來一些灰塵之外,一點用處也沒有,我有些氣急敗壞了,便在院子裡找了幾塊拳頭大的石頭去砸那窗戶。

    這窗戶也是用木頭做的,雖然木料也是上好的,但畢竟也年久失修,三塊石頭過後,還真就讓我砸出了一個皮球大小的窟窿眼兒。

    我十分想知道我的彈珠到底在哪兒,便在院子裡找到了一些破木板在下面墊高,然後爬上去踮著腳從那窟窿眼兒往裡邊瞧。

    裡面黑魆魆的一片,啥都看不見,我準備放棄的時候,卻聽見裡頭有小孩的笑聲。

    我心想,準是有人在裡頭拿了我的彈珠,不但不還給我,居然還把門鎖著,便用稚嫩的聲音說道:「誰把我的彈珠偷走了?」

    很顯然,這裡頭根本不會有人,因為這鎖是鎖在外面的,自然也就不會有人來回答我的問題。

    可是我的耳朵卻分明聽見裡頭有個孩子笑得很開心,其中還有一兩聲女人的嗤笑聲,更加重要的是我聽見了我的玻璃彈珠在地上的滾動聲。

    我認為自己受了欺負,自己的寶貝彈珠被人拿了去,當場便哭罵道:「你們這些小偷,不要臉,你們偷我的東西,我要告訴我爸去!」

    我一邊哭,一邊就往祠堂外頭走。

    還沒走到外邊,卻聽見上頭的小山坡上「砰」的一聲槍響,我立馬心裡得瑟道:「讓你們搶我東西,我阿爸手裡有槍!」

    過了沒一會兒,他們兩個下山了,手裡並沒有提著獵物,倒是阿爸一臉的鬱悶,不停重複著跟我媽說道:「今晚真是活見鬼了,真是活見鬼了……」

    阿爸的槍法談不上很好,但三十米的距離幾乎很少會空手,而這一次他在打完了我媽帶來的引線之後依舊打不著。

    人在這種情況下是會很著急的,他也不例外,情急之下,他的槍口幾乎都要貼到那獵物的頭頂上了,就是這種距離上,他劃亮了一根火柴。

    用火柴當作引線點燃了槍膛裡的黑火藥,「砰」的一聲,隨著巨大的衝擊力,一隻手拿槍的阿爸馬上被震得虎口發麻,一個沒握住,槍便落到了地上,人也沒站穩。

    即使這樣,他也覺得他的子彈是打到了獵物的,但是現實很殘酷,在這種距離上,他放了一個空槍。

    黑火藥瀰漫出刺鼻的硝火味和茫茫的煙霧,待煙霧散盡,地上連根毛都沒有瞅見,阿爸的背脊都濕透了。

    下了小山坡見我在哭,我媽趕緊抱起我,她以為我是被這黑暗的環境給嚇哭了,其實我從小就不害怕黑暗,她把我抱得很緊,用大衣裹住我因為哭泣而不斷抽搐的身子。小時候我有著比較厲害的哮喘,一哭便喘不上氣來,得使勁地拍著我的背。

    我有話想說,卻被堵在了喉嚨裡,只能艱難地發出兩個字:「彈珠。」

    他們當然不會認為一個小孩子的玩物丟了會怎樣,大不了只是屬於小孩子特有的傷心和難過罷了,當時他們的心裡可比我要不好受多了。我媽只是拍打著我的背,一句話也不說地往回走。

    回到家中,或許是我累了,總之我就那樣在我媽的肩頭睡著了。

    「小哥哥,我和你一起玩彈珠好不好?」我聽到一個小女孩的聲音,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發現自己在那座祠堂裡,那扇平常一直是緊鎖的大門此刻開啟著。有一個穿著紅色肚兜、紮著那種用褶皺紙做的蝴蝶結的小女孩站在我面前,她的手裡拿著兩枚彈珠,我一眼便認出了那是我的彈珠。

    我有些氣憤,看著自己的東西在她手上,便喊道:「你這個小偷,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我……我不是小偷,這是我撿來的。」小女孩不安地辯解道,原本雪白的臉上也開始多了一抹紅色。

    我見她不承認,便要上去搶,嘴裡依舊說道:「你就是個小偷,這種彈珠只有我有,你是從哪裡撿來的,不要臉,偷我的東西還不承認!」

    那小女孩漲紅著臉呆呆地看著我,我毫不客氣地一把從她的小手裡抓過那兩顆屬於我的彈珠,然後快步走下台階。

    我找了塊空地繼續玩我的彈珠,很快,彈珠的樂趣就讓我忘記了那個在門口哭泣的小女孩,我的眼裡只有彈珠和自娛自樂。

    突然,一襲深藍色旗袍飄到了我面前,我抬頭一看,原來是一位漂亮的阿姨。如果說我為什麼會一眼就能記住她的模樣,恐怕除了她那精緻的臉龐之外,更加重要的是她細白的脖子上有一圈淡淡的紫色痕跡。

    「雨兒說想和你一起玩,你能帶她玩一會兒嗎?」一種幽幽的聲音從她的口中吐出。

    「雨兒是誰?」我收起彈珠反問道。

    她指了指那個哭泣的小女孩說道:「雨兒,過來,跟這位小哥哥一起玩。」

    那個只穿著紅兜肚的小女孩一步步地走了過來,好像生怕我不答應,還不停地扯著自己的衣服角。

    小時候,我是不怎麼喜歡帶著小妹妹這種角色的,但是那位漂亮的阿姨把手掌一攤:「這個送給你。」只見她手中多了一個新奇的玩意兒,一個用紙做的小玩偶,這玩意兒有點像現在扎的那種紙人,用紅色和藍色白紙糊起來的,慘白的臉上用胭脂染成了紅撲撲的顏色。

    這種東西,我見過,在村裡一些老人的葬禮上,對於那個歲數的我來說,什麼都是好奇的,而且這類東西只能知道隱約是大人不讓我玩的,越是不讓玩的東西,就會覺得越發好奇。

    就這樣,我接了那個紙糊的娃娃,也跟那個叫雨兒的小女孩成了好夥伴。

    小孩子總是特別容易累。每當我玩累了,便會昏昏欲睡,等醒來就會發現自己在家裡的床上,那時候我對於夢的認識完全沒有概念。

    越來越多的入睡後,我就進入了那座祠堂,雨兒成為了童年裡缺少玩伴的我的一個很好的小夥伴。

    雨兒很漂亮,很像她的媽媽,但是每次我們都是在院子裡玩,對於那個開了鎖的門裡的世界,我依舊不知。

    那位漂亮的阿姨是雨兒的媽媽,有時候我也能聽到從那屋內傳來她的啜泣聲,有時候也能看見她倚坐在那門檻之上,雙手撐著自己的下巴,一副哀愁的樣子。只有在雨兒玩得很開心的時候,她才會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那身具有典型民國時代氣息的旗袍把她的身材完美地襯托出來,最上方的蝴蝶扣總是系得緊緊的,偶爾不經意間,脖子上還是會露出那一圈紫色。

    有一次,雨兒很開心,她說要跳舞給我看,也是那一次,唯一一次,我進入了那道門。

    那是雨兒的「家」,那個「家」裡的房樑上掛著一根麻繩,麻繩的下方便是一口沒有上漆的大棺材,棺材是蓋著的。

    對於這玩意兒,我可一點不陌生,甚至不害怕,因為在那個農村裡還沒有普及火化的年代,家裡有個老人的,最重要的就是為自己準備一口棺材。以木材和木頭的厚度最為講究,通常在人還活著的時候,這棺材是不上油漆的,只有在病危之時才會召集工匠刷上油漆。

    所以這種不上油漆的白皮棺材幾乎農村家家戶戶都有,沒什麼好驚訝的,在我的眼裡就和一件普通的傢俱是一樣的。這東西經常會成為我們小時候捉迷藏的藏身之所,甚至會在玩累了的時候,躺進去睡一覺。

    雨兒就那麼麻利地爬上了這口白皮棺材,然後便在這棺材之上開始了她的舞蹈表演。我依稀記得她的動作很古怪,不是我們常見的那種舞蹈,她不停地重複著一個動作,那就是雙手握空心拳,接著便像是拿了個東西一般往自己的脖子一套,然後就雙眼朝上翻著,舌頭朝外一吐。

    我被她這滑稽的舞蹈逗得捧腹大笑,沒想到雨兒的媽媽卻已經出現在了房間的西南角落裡,她很嚴厲地罵著雨兒,雨兒很委屈地嘟著小嘴說道:「我只是在學媽媽。」

    我見勢不妙,便趕緊帶著雨兒出去了。雨兒偷偷告訴我,她媽媽讓她不要再帶我進那個房間。

    也是從那一天開始,我便開始一直發著低燒,咳嗽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我媽也覺得奇怪,因為無論白天我咳得多厲害,可是一到夜裡,睡著了的我就怎麼都不會咳嗽了,連燒都會退掉,一醒來又繼續咳。

    日復一日的白天求醫、晚上正常終於讓我媽都要崩潰了,醫生檢查只能開些常規藥,可是一直都不見效。

    查文斌問我:「小憶,那你現在還會和那個叫雨兒的小女孩玩嗎?」

    我搖搖頭道:「不會了,從那天雨兒被她媽媽罵了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了。」

    我只顧著看那隻金黃色的小蝌蚪,它的模樣很是可愛。

    「小憶,你過來。」查文斌不知何時手上多了一個東西:一個用紙紮的小人,跟雨兒她媽媽送給我的差不多,只是這個要難看一些。

    說實話,查文斌幹這個扎紙人的活兒,明顯不在行,他手上那東西我沒有半點興趣,但是他卻讓我拿去,在身上藏好。

    當晚,查文斌便和我們一起回了我家,然後一直到我入睡,我又再次見到了雨兒。

    雨兒的衣服似乎萬年不換,依舊是那一套,她也似乎永遠不知道冷,兩隻蓮藕一般的小手臂露在外頭,對於我的到來,雨兒很高興,她扯著我的衣服一個勁兒地喊「哥哥」。

    倒是雨兒的媽媽有些詫異我的到來,她只在那門前匆匆看了我一眼,便又重新回到那屋子裡了。

    院子裡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那是布鞋和稻草之間摩擦產生的聲音,輕而穩。

    我回頭一看,是查文斌來了,他只是在不遠處盯著我們笑,不,確切地說,他是在盯著雨兒笑。

    雨兒對於這個陌生人的造訪顯得有些拘謹,她不知所措地躲到了我的背後,還時不時地把小臉露出來瞄一眼查文斌。

    「你就是雨兒嗎?」查文斌雙手背在身後,笑瞇瞇地問道。

    雨兒的膽子比我想像中要小,她沒有回答,但是我替她回答了:「是的,文斌叔,她就是我跟你說的雨兒。」

    此時的查文斌,穿著一身普通的衣服而來,他沒有帶平日裡最讓我眼饞的那柄七星劍,也沒有背那個破爛不堪的乾坤袋,只是一個很普通的扮相。

    查文斌走了過來,他伸手想去摸摸雨兒的腦袋,可是雨兒卻始終躲著他。最終,他的另一隻有些彎曲的手從背後拿出一樣東西遞給了雨兒,那是一個用紙糊的女娃娃,比我的那個要好看些。

    「拿著玩去。」查文斌把那個紙娃娃塞到雨兒的小手裡,藉著這個機會他終於摸到了雨兒的小腦袋,然後笑著跟我說道,「小憶,你帶她去那邊玩去。」他所說的是祠堂的東邊。

    雨兒對於這個禮物似乎很喜歡,曾經她的媽媽給過我一個男娃娃,可是後來我卻怎樣都找不到了。我拿出查文斌給我的那個紙娃娃和雨兒的這個湊成了一對,兩人很快便進入了那個童年裡都會玩的遊戲:過家家。

    查文斌背著手漫步在這個祠堂裡,很快他的視線就停留在了那敞開的門裡,他就站在門外,不進去也不動,只是靜靜地看著。

    一個曼妙的女人帶著一絲哀愁站在了門前,她上下打量著這個陌生人,也是,這都不知道有多少年沒有人來過了,若不是因為雨兒吵著要個玩伴,又怎麼會……

    她歎了一口氣,原本她已經打算讓那個和雨兒一起玩耍的小男孩走了的,怎曉得今天又來了,她知道再這樣下去,這個小男孩也將命不久矣。

    「為什麼不走?」查文斌冷冷地問道,已經完全沒有剛才那種對雨兒的笑容。

    那女人豈會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只是她不知道眼前的這個人只需要動一動手,自己便魂飛魄散了。

    「等一個人。」她哀聲道。

    查文斌此時已不同往日,雖然那本《如意冊》距離參透還差得遠,但他的道術已經遠比過去高明多了。手指一撥,一枚符紙已躍然於指尖,隨時都會飛向那屋內的棺材之上:「要不是看在你收起了那個娃娃,恐怕你們娘兒倆現在已經沒有機會站在這裡了,既然知道人鬼殊途,又何必執念?」

    「我……」那女子知道自己犯了錯,她不敢再狡辯。她把那個紙娃娃給了我,讓我得以成為雨兒的玩伴,但是陰間的東西,陽間的人豈能拿?日子久了,陰氣侵入人身,即使不得病,恐怕也會遭難。

    「我是看雨兒太可憐了,她想有玩伴,每次看見別的孩子在這大院裡玩,她都只能躲在這窗戶後頭偷偷地看。她是無辜的,請先生高抬貴手。」那女子說完,已經給查文斌跪下了。

    查文斌倒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他雖是道士,就免不了跟這些東西打交道,但是有一條也是學道之人最為忌諱的,那便是陰間的鬼不得和陽間的人有絲毫瓜葛。

    古往今來,多少人鬼情緣都不得善終,就是因為一個相隔:陰與陽!

    查文斌歎了口氣道:「明日傍晚,我送你們母女上路,來世找個好人家。」說罷,查文斌便要回頭,準備帶著我離去。

    不想,那女子竟然啜泣道:「求先生讓我自生自滅,若他不來,我便不走,我已經等了他六十年了,他說過會來帶我走的。」

    有癡情的人,自然也有癡情的鬼,鬼魂的存在本就是因為一種執念,不放下,則不輪迴,他們靠的便是這心中的不放心。怨由心生,愛亦是如此。

    查文斌的身子背對著那女子,他看到的是那個叫雨兒的小丫頭和我在一起瘋玩的模樣,說道:「你難道不想讓這個可憐的孩子堂堂正正地走在這世上嗎?」

    月光下,一男一女兩個孩童在地上玩著過家家,其中那個男孩的影子被拉得老長,而那個女孩的身後只有被月光照得雪白的大地。

    查文斌起身抱起我,然後把我手中的那個紙娃娃一併送給了雨兒,摸摸她的小腦袋說道:「明天,你就會有更多的朋友一起玩了。小憶,我們走了。」

    查文斌在邁出祠堂的時候,頓了頓身子,問道:「他是誰?」

    「他叫陳放,是我家的一個下人。」那女子的聲音還帶著一絲哽咽。

    第二日,我醒來的時候,查文斌已經和阿爸出去了,床頭那個我藏著的紙人也不知去向,阿媽摸著我的額頭,我還在繼續低燒著,似乎情況比之前更加糟糕了。

    阿爸帶著查文斌來到村頭一個破落戶家裡。這座房子真的很破,土坯房,上面用石板作瓦,通常是外面下大雨裡面下小雨。這座房子裡,住著一個老人,很少出門,我也只見過幾次,在我們這些孩子的眼裡,這個老人似乎是個瘋子。他很髒,身上有很多虱子,即使他偶爾出來買點東西,我們孩子遇到了,也都是避之不及,生怕他身上那些傳說中的虱子會蹦躂到我們身上來。

    阿爸告訴查文斌,這位老人已經有八十五歲了,是村裡的「五保」戶,無兒無女,家裡的田地都被租了出去,靠點租金和國家的救濟金生活。據說,他是這村子裡為數不多見過大世面的老人。在我阿爸小的時候,他還會來找爺爺聊天。

    據說這位老人在年輕時在外地被國民黨抓去做了壯丁,直到新中國成立後,才靠沿路要飯重新回了村子,之後就一直住在那屋子裡。

    「文革」的時候,他被定了兩條大罪:國民黨反動派留下的奸細和勾引大地主的女兒。總之,在那個年代,這兩條罪名幾乎要了他的命。後來,運動結束後,他就很少出門了,即使出門也不會和人說話,村裡頭也是在過年過節的時候會派人去看看情況。

    小院裡果真有些破敗,甚至是蕭條,要不是阿爸陪著,查文斌一準會覺得這是座荒廢已久的宅子了。

    推開虛掩著的大門,一股難聞的霉味撲鼻而來,查文斌皺著眉頭,想去摸索電燈的開關,阿爸卻說道:「別找了,這屋子幾乎就沒人見過有亮的時候。」說著,他打亮了手電,這才多少能讓人看清楚這屋子的全貌。

    地面坑坑窪窪,房樑上佈滿了蜘蛛網。堂屋裡很空,沒有任何擺設,只有一張破舊的太師椅,但也落了厚厚的一層灰。

    堂屋的最裡面牆壁上掛著一對老式的相框,相框裡各有一男一女,用的是鉛筆畫的素描,這個不用說,就是遺像了。

    在過去那個照相還是奢侈品的時代裡,遺像多半是請會素描的人用鉛筆畫的,父母死後,就掛在自家屋子的堂屋裡,這也算是一種對逝者的尊重吧。

    這戶人家真的很落魄,因為查文斌沒有看見能夠上香的神龕,只是在地上放著兩隻小破碗,碗上也淨是些蠟燭殘留的痕跡,就那蜘蛛網彌補的痕跡,想來也很久沒有人來上過香了。

    此時,屋內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阿爸小聲說道:「那個應該就是你要找的人。」

    查文斌推開門,屋內比他想像的還要糟糕,一張門板搭在兩條長板凳上便是床,床上那已經發黑的破棉絮裡蜷縮著一個人,那人還在不停地咳嗽和顫抖著,這個人便是陳放!

    查文斌環顧了四周,發現了這屋子裡原來是有電燈的,他順利地找到那種用細繩控制的開關,「啪嗒」一聲,燈亮了。

    「嗚……」床上的老人喉嚨裡似乎在發出驚恐的聲音。

    他們兩人趕緊過去一看,這破棉絮上,到處都是斑斑血跡,老人的嘴角還殘留著尚未凝固的鮮血。

    雖然已是風燭殘年,但查文斌依舊可以辨認出這位老人年輕時的風采。他抓起老人顫抖的雙手,搭了下脈,過了一會兒便對我阿爸搖搖頭道:「已經不行了。」

    床上的老人掙扎著爬起來,查文斌幫著扶著一把問道:「您是陳放嗎?」

    老人有些艱難地點點頭。

    「可還記得村口的祠堂裡有個人在等你。」

    老人的眼睛頓時瞪得老大,一行濁淚劃過蒼老的皺紋。

    陳放老人當時的情況已經不允許他說很多的話了,總之他還是說出了那個壓在心頭好久的秘密。

    這是一個很俗卻又很感人的故事。

    他十六歲的時候,便去了我們村當時的地主老爺家裡做了長工。陳放年輕的時候長得俊,為人又踏實,深得東家歡喜。

    這位地主老爺家裡有一個千金,名叫小蝶,比陳放小兩歲。

    這長工和小姐在當時完全是差了十萬八千里的兩個角色,何況這小蝶不僅是老爺的掌上明珠,更是標準的美人坯子。小蝶自幼飽讀詩書,在鄉間百里之內,那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家閨秀。

    總之這兩個相隔甚遠,卻又在同一座院子裡生活的年輕人相愛了。

    從一開始,這也便是一段悲劇,在那個講究門當戶對的年代,陳放是沒有任何資格可以高攀這位金枝的。

    於是,在中國的愛情裡出現最多,也是最悲劇的那個詞彙同樣在他們身上出現了:私奔!

    私奔是一件成功率極低的事情,特別是在我們那個交通不便的地方,到處都是大山,能夠走出的只有一條道,帶著一位嬌生慣養的小姐,陳放哪裡能跑得快。

    大批的家丁抓住哭得撕心裂肺的小蝶和瑟瑟發抖的陳放回了村子。為了顏面,老爺下令擇日處死陳放。

    說到底,這位小姐當真是個有情人,她用自己的首飾買通了看守的家丁,臨行前遍體鱗傷的陳放答應這位哭成淚人的小姐,他日一定會將她明媒正娶!

    後來,陳放趁著夜色,逃到了外面的大世界,又陰差陽錯地成了壯丁。這一隔便是多年之後再回村了,他看到的是被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推倒的地主階級。人們告訴他,那位小姐早在幾年前便過世了,從此陳放便心灰意冷地回到父母留給他的那個半邊土坯房裡獨自苟活。

    只是他從來不知道那位小姐是為何而死。

    陳放走後不久,小蝶便發現自己懷了孕,這在那個年代是無法想像的事情。生病可以扛著,但是懷孕確是無法隱瞞的,肚子會一天比一天大。

    出了這事後,這位地主老爺還曾經想把小蝶嫁給村中的一個富戶,但小蝶誓死不從,老爺也只能軟磨硬泡,可最終還是知道了原來自己女兒的肚中已有了那陳放的骨肉。

    這對於老爺來說絕對是一個奇恥大辱,小蝶又不肯拿掉孩子,老爺為了掩人耳目,便尋了村中一光棍,準備將小蝶許配給他,以遮家中之丑。

    小蝶哪裡肯嫁人,老爺準備強行送人,卻不料那小蝶生性極為剛烈,索性一根繩索吊死在了西邊廂房裡,最終落了個一屍兩命。

    為了不讓這段醜聞洩露,老爺連夜把自己閨女放進了那口為自己準備的白皮棺材裡,準備找個時間偷偷地葬了,過些日子再對外隨便尋個理由,就說女兒遠嫁他方。

    可不巧的是,第二天,就有游擊隊打了過來,我們村順利地被解放了。在家裡的一干家丁被游擊隊打完之後,地主老爺帶著剩餘的家眷也不知最後去了哪裡。在那個戰亂的年代,活著才是最根本的。

    後來,這座經過戰火洗禮的老宅子,就成了人民的共同財產。剛開始的時候,村裡也分配了幾戶人家進去住,所有的門都是打開的,唯獨西邊那廂房上掛著一把大銅鎖。

    有好事的人,砸了那鎖,卻見裡頭放了一口白皮大棺材,裡面傳來難聞的屍臭。棺材板板卻已經被釘得死死的。

    大夥兒也不知道這裡頭躺的到底是誰,便尋思著要不找個時間給埋了。

    這人要鐵了心不想走,就是死了,你也動不得。

    棺材被抬起來的第一次,繩子就崩斷了,壓下來的棺材把村裡一人的腳背給砸成了重傷。

    棺材第二次要被抬起來的時候,那房間裡突然衝進了一大群蝴蝶,翅膀上扇起的粉末一時間讓所有人都迷住了眼睛,有幾個差點因此永遠失明。

    再加上,住在裡頭的那幾戶人家夜夜都能聽見西邊那廂房裡傳來女子的啼哭聲和孩子的哇哇聲,於是也就沒人敢在這兒繼續住下去了。

    搬離了這老宅子之後,村裡倒也動過這塊風水寶地的主意,想把它改造成辦公地點,一來這宅子當年確實修得闊氣,二來這地段那也是一等一的好啊。

    但那一輩的人,或多或少都聽過這宅子鬧鬼的事,特別是那口白皮大棺材,於是村裡的人也請了會做法事的人來了這兒。

    那位做法事的人,陳放老人說出他的名字倒也讓查文斌著實嚇了一跳,叫馬肅風,也就是查文斌的師父。

    這位清風道人當年可不是整日醉醺醺的,據說跟現在的查文斌有幾分相似,那是一派仙風道骨的模樣。

    那道士來了之後,點香查看,然後便告訴村裡的人,這宅子最好這幾年不住人,裡面還有沒走的客,若硬要攆人走不是不行,只是怕住進去以後也不會太平。所以最好的辦法便是重新鎖上那西廂房,等到哪一天門鎖自動脫落之時,就是這宅子徹底乾淨之時。

    查文斌聽到這兒,倒是明白了七八分,師父這麼做並非是收拾不乾淨,而是做道士有時候也得講點情面。人有情,鬼又何嘗不是,如此癡情之人,他又哪裡下得去手?

    後來這宅子便一再荒廢,最多也就是堆些稻草之類的無用物。時間久了,知道這宅子故事的人也就越來越少了。

    陳放知道的只有這麼多,他也從村裡的傳聞裡聽到過那個以前東家的宅子裡鬧鬼的事兒,只是他何曾想過那個鬼就是一直在苦等自己的小蝶?

    並不是他忘記了當初的約定,只是等他回來的時候,那座宅子裡已經空無一人。得到的消息也是東家早已帶著家眷遠走他方,他知道老爺最疼的便是小蝶,心想著肯定也一起帶走了,為此他還專門出去尋過,只是所有的消息都石沉大海了。

    於是,回到村裡的陳放,一心一意守著那座破房子,他想小蝶是不是會再尋回來,所以為了不讓她尋錯,他一輩子都沒有再敢離開這個村子半步。

    小蝶呢?她又何嘗不是如此,她並不是存心阻撓,而是她怕別人佔了這屋子,陳放便再也找不回來了。於是她就守著這廂房,一守便是幾十年,連同那當初那還未出世的女兒一起等著那個男人。幾十年如一日,她的鬼魂又何曾邁出過這間大宅半步,若不是為了雨兒,她只怕是連那廂房都不會走出。

    可惜啊,兩個相互等待了一輩子的人,近在咫尺,卻無法相見。最近的距離,有的時候卻也是最遠的距離,天意就是如此,陳放曾經無數次路過那個村口的祠堂,但是他都收住了踏進去的腳步,小蝶又有多少個夜晚倚在門框上獨自哭泣。

    一條忘川河,陰陽兩相隔,一等便是大半輩子。

    等到查文斌說出那口白皮棺材裡躺著的正是小蝶之時,陳放再也忍不住,號啕大哭出來,他的哭聲是那樣讓人心碎。

    她給他們的女兒取名叫雨兒,那是因為陳放逃出去的那一晚,下起了瓢潑大雨,這是小蝶對陳放的思念。

    陳放一直到死都抓著查文斌的手,他懇求這位後生能夠帶自己再次踏進那座大門。

    當阿爸找了村裡的人們用門板抬著這位奄奄一息的老人到達那祠堂的大門口之時,他的手終於鬆開了,他終究是在臨死前也沒能活著再回去找小蝶。

    按照農村的習俗,無論是死在哪兒的,出殯必須是在自家的堂屋裡,可這一次,陳放的喪禮被放在了這座荒廢了幾十年的老宅子裡。

    老宅裡已經搭起了簡易的帳篷,工人們正忙著給一口白皮棺材刷上朱紅色的漆,而跟白皮棺材並排的是一口村裡人湊錢給買的新棺材。

    因為陳放是一個「五保」戶,家徒四壁,但是村裡上了年紀的人也都隱約聽說過他和這裡那位小姐的故事。

    雖然陳放無兒無女,但是他的葬禮卻格外隆重,一來查文斌當時在我們那兒的名氣是極為響亮的,二來這段人鬼情未了讓農村裡那幫子婦女都掉盡了眼淚。

    所有的事情,村裡出人出力出錢財一把包辦,大家都希望這對陰陽相隔了幾十年的人能夠體面地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段里程,這或許也是我們村裡辦事最為團結的一次。

    查文斌答應過小蝶,今晚會讓他們再見面,不僅是相見,他還要為這對苦命鴛鴦補上一次冥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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