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文斌不送何老去火葬車,他只要等在家裡完成最後送上山的儀式便可,折騰了這麼多天,他也累了,想去何老生前住的小屋裡瞇一會兒。
卻聽見一會兒就有人來敲門,喊道:「查先生,查先生,你趕緊起來去看看吧。」
查文斌雙眼通紅,披著衣服便跟了過去,被人帶到了胡長子家。村裡有老人見他來了便推開那虛掩的一道門示意查文斌去看看。
只見床上有一人正在渾身抽搐,口吐白沫,嘴裡還在含糊不清地念叨著什麼。查文斌見狀立馬閃了進去,一把掐住胡長子的人中,喊道:「快,馬上去抓一把筷子來。」
胡長子的媳婦這會兒完全沒了主意,好在有幾個看熱鬧的是熱心腸,沒一會兒筷子便送到了。
查文斌把筷子往胡長子的嘴裡一橫,然後掐住人中的手指一放,胡長子便一口咬住了那把筷子死不鬆口,那股狠勁像是要咬斷它似的。
「都別圍在這兒了,裡面的人都出去!」村長吼道。這王莊村長可對查文斌佩服得緊,當初王衛國一家多虧了他查文斌出面。在他眼裡,查文斌就是他們王莊的大恩人。
轟走了圍觀的人群,村長便湊了過去問道:「那個查先生,他是剛從安徽那邊送信回來的,一到家就成了這副模樣,是不是被何老給沖了啊?」
查文斌翻開胡長子的眼皮仔細看了看,搖搖頭道:「不是,我給你們村裡看過,自從那件事後,咱們王莊這幾年都不會再死人了。何老並不算是王莊的人,雖然他年輕的時候也在王莊,但這些年吃的早已不是王莊的糧食,喝的也不是王莊的水,只是在這裡發喪罷了,只能算是落葉歸根。這根雖然歸到王莊了,但是葉子卻是在省城落下的。仙橋昨晚也過了,路我也送了,他的死是不會沖人的。」
「那他咋的?是羊癇風發作了嗎?」村長那叫一個急啊,這幾年王莊就沒太平過一陣子,不是這家倒霉就是那家出事的,他這個村長當得也不輕鬆。
查文斌本身是懂點醫術的,一般小毛病都能自己開中藥解決,他第一眼看也覺得是羊癇風,但翻開眼睛一瞅便知道不是這麼回事。
這屋裡還點著燈,正常人的眼球在燈光下會折射出一層光,哪怕是生了病的也會。但這胡長子的眼睛裡壓根沒有半點兒光彩,這是典型的中了邪才會有的徵兆,人無魂則無光。
「魂丟了。」查文斌淡淡地說道。
「那可咋辦啊?查先生你可得救救他啊,這孩子命苦,從小就沒了爹娘,家裡的情況你也看見了,就這盞電燈泡是唯一的電器,婆娘又剛生了娃娃……」沒等村長訴完苦,查文斌便打斷了他的話說道:
「你放心,我有法子的,但現在弄不了,一會兒你派人去王家拿上三葷三素三水果三主食,外加三杯酒,用托盤托好了帶到這裡來。這活兒我白天幹不了,等把何老送上山了,晚上我會過來的。另外,你幫我把村裡的屠夫找來,一定讓他把殺豬用的尖刀帶上。」
村長急忙就喊了外面一個小伙子,吩咐他去找人,沒一會兒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便來了,身上一股腥臭味兒撲面而來。
屠夫在村裡也算不上是什麼有地位的人,那會兒農村家家都養豬,過年的時候村民便會去請這屠夫來殺豬,殺完了請他喝上一頓酒,然後再隨屠夫挑上一塊肉帶走作為報酬。因為殺豬是個體力活,又是髒活累活,所以幹這事的多半都是些粗人。
那屠夫往胡長子的房裡一鑽,然後嚷嚷道:「村長,你叫我?」
查文斌抬頭一看,好傢伙,這人的身板還真能跟橫肉臉有一拼。那屠夫瞧見胡長子正在床上抽抽,便想走過去瞧瞧,嘴裡說道:「喲,這長子兄弟是咋了?」原本一直躺在床上的胡長子立馬把身子往後一縮,頓時蜷成一團。
查文斌忙說道:「哎,這位小哥,別急,叫你過來是想請你幫個忙。」
這屠夫自然是認識查文斌的,王莊誰不曉得他查道士的名號,那可是活神仙。屠夫便一抱拳說道:「俺叫鐵牛,查先生有什麼事兒儘管吩咐。」
「鐵牛?」查文斌站了起來,看了幾眼,突然哈哈大笑道,「好一個鐵牛啊,一個張飛,一個李逵,今天就勞煩你們兩個替我守在這房裡,我沒來之前不能離開,能做到不?」
「兩個?你讓我和老村長守啊?我是沒問題,就怕他吃不消啊,年紀一大把了。」那鐵牛倒是一個實在人,肚裡有什麼話就說什麼。
「大塊頭兄弟,你進來!」查文斌對著窗戶外頭喊道。
沒一會兒,一個彪形大漢便低著頭進來了,說道:「文斌哥,你叫我?」
這人正是橫肉臉,若非要拿他和屠夫鐵牛比,這傢伙的噸位恐怕還要大上一級。鐵牛一看來這麼個傢伙,也是好生驚歎:「這位兄弟怎麼稱呼?」
「我?我沒名字,他們都管我叫橫肉臉。」說完,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查文斌頓時覺得老這麼叫也不是個辦法,琢磨過幾天給他取個名字,他也尷尬地說道:「你們兩個做伴守在這裡,鐵牛兄弟,把你的殺豬尖刀插在這床頭上然後就可以出去了。」
鐵牛拔出那插在木頭盒子裡明晃晃的尖刀,因為這是拿來宰豬的緣故,除了刀上有一層油膩膩的感覺之外,刀身上還殘留了已經沁入鋼鐵的斑斑血跡。
他大搖大擺地走到胡長子跟前,「噌」的一聲,那柄尖刀便紮了下去。胡長子一個哆嗦,把身子蜷得更緊了。
查文斌又叫人拖來兩條大板凳,放在床頭,讓他們兩個一人一邊坐在胡長子的兩旁,這才把老村長給拉出去,然後帶上房門輕輕說道:「等下給他們兩個送飯的時候,得找一個九月出生屬龍的人,要實在找不到就再來找我,其他人不准進去。」
這老村長馬上說道:「喲,我二兒子就是九月出生屬龍的,你看他行不?」
查文斌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行,您這兒子啊,好命!」然後便快步走回了王莊。
被這麼一攪和,他覺是睡不著了,索性就坐在已經空蕩蕩的靈堂裡想著前段時間發生的那些事兒,細細想來,蹊蹺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本來還想跟何老探討些什麼,可是給他們的時間太少了。
何老從考古學的角度聽查文斌講述了那些所見所聞和所得,也一時陷入了雲裡霧裡,但是他卻給了查文斌一個很重要的信息:在我們的國家,確實存在一個很神秘的組織,專門收集一些不尋常的東西,在他的生涯裡,也曾經出土過很多聞所未聞的東西,但最後這些東西都沒在博物館保存著,而且也找不到它們的去向,更加沒有留下任何檔案。而這些東西無一例外的都不是什麼金銀珠寶、瓷器等貴重文物,而是一些看似形狀十分古怪,像是用來祭祀一類的器物。
如果再給何老一點時間,或許他就能破解那段來自羌氐的古老文字,但是上天到此就已經給他畫上了一個句號。臨終前何老和查文斌的最後一次談話就是拜託查文斌在有生之年能夠破解其中的奧秘,這或許就是他的遺囑吧。
正想著呢,外面的爆竹聲已經響起了,有人匆匆跑了進來喊道:「靈車快到村口了,查先生是不是可以動身了?」
查文斌收起桌子上的傢伙,喊了一聲卓雄,便匆匆趕往了村口。
凡是和何老生前有親戚關係的晚輩,一律跪在地上,披麻戴孝。各種花圈、白幡、哭聲讓村莊一下子陷入了一片悲傷之中。
打頭的超子手捧父親的骨灰盒,滿眼通紅,他已經為何老守了整整三天的靈,就那麼跪在何老的棺材前面整整三天滴水未進,眼淚都哭干了,嗓子也喊啞了。替他撐傘的是表兄王鑫,查文斌把早已準備好的喪轎差人抬到超子跟前,然後接過骨灰盒放了進去喊道:「一跪天,二跪地,三跪何老入黃泉!」接著手中一把紙錢撒向空中,所有的人又開始放聲大哭起來,跪著的人們重重地朝著那骨灰盒叩了三個響頭。
然後查文斌再喊道:「起!」
一陣鞭炮聲中,四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抬著骨灰盒,在查文斌的帶領下開始慢慢走向墳山。
何老和王夫人是合葬墓,樣式也簡單,就用幾塊水泥磚碼了個土包,兩邊修了排水溝。這土是上好的黃土,查文斌抓了一把黃土細細撒在停在骨灰盒上,喊道:「入土!」
接下去便是超子,然後其他親人一起按照順序都在地上抓了一把土撒在何老的骨灰盒上。
查文斌見吉時已到,便小心翼翼地捧著骨灰盒,送入了那小小的墳墓裡。超子死活不肯,硬要去搶,被卓雄等人死死拉住,一場生離死別的人間悲劇著實讓人的眼淚成了最好的表達工具。
入了墓,孝子孝孫們便開始最後一次燒紙上香。過了這一次,就得等新年晚上才可以再上山了。挑上來的幾籮筐元寶都被人們搶著點燃,查文斌默念道:「何老,您就安心上路吧。」
現場只留下幾個泥瓦匠負責最後的封墓,其他人便又結著隊哭哭啼啼地下了山。查文斌一個人監督了最後的施工,等到所有人都走了,他還獨自一人待在那兒,或許他也想多陪陪這個忘年之交吧。
查文斌再次回到村裡,天已是大黑,摸到王家簡單吃了碗麵條便要求去睡會兒,也跟卓雄打了招呼,十一點左右叫醒他。超子因為這幾日悲傷過度,這會兒已經讓村裡的赤腳醫生給掛上了點滴,好歹供點兒營養。
到了時辰,查文斌起床,沐浴更衣,從頭到腳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這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去胡家,那兒還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去辦。
剛剛經歷了大喪的王莊,家家戶戶都睡得比較早,這些天也確實忙壞了。村子裡安靜得很,天上布著厚厚的雲層,見不得半點兒星光,就連蟲子們的叫聲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和卓雄兩人做伴摸到了胡長子家裡,家中一個人都沒有,那胡長子的婆娘因為害怕,早早就帶著小兒跑去了娘家,還未走近,就聽見那兩個大漢爽朗的笑聲和酒杯的碰撞聲。
查文斌推門而入,橫肉臉和鐵牛正喝在興頭上,滿臉通紅,不好意思地站起身來想解釋,卻被查文斌笑著打斷了。張飛和李逵哪個不好酒?若是喝了酒的張飛只怕比清醒的時候還得猛上三分,這不,胡長子已經像小貓一般蜷縮在被子那頭一丁點的聲音都不敢出。
「白天有什麼異常嗎?」查文斌問道。
「沒有,就是沒吃飯,俺們餵他吃,他躲都來不及,就跟這兒睡了一整天了。」鐵牛答道。
查文斌笑著說:「你們兩個先回去休息,卓雄你在門口守著,別讓其他人進來。刀子還留在這兒,鐵牛兄弟,你明早再來取。」
兩個大漢應了一聲,互相搭著肩膀搖搖晃晃地不知道是不是又準備繼續找地方去喝酒了。
等卓雄退出去之後,查文斌立馬收起了笑臉,而胡長子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坐了起來直視著查文斌。
兩人就這麼互相盯著對方,過了好一會兒,率先開口的還是查文斌:「好玩嗎?要是玩夠了,就可以走了,過些天我會上你那兒去看看。」
胡長子咧嘴一笑,喉嚨裡發出一陣「咯咯咯」的清脆笑聲,然後搖搖頭,朝著查文斌做了一個鬼臉。
查文斌無奈地搖搖頭,從那已經修補好的八卦袋裡掏出一枚不起眼的小疙瘩朝他晃了晃,然後又拿出了一枚符。胡長子立馬收起了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就跟撥浪鼓似的連連搖頭。
「那你還不走,難道要我送你嗎?既然離了人世,早點投胎才是正道,你在這兒逗留,只會害人,我念你年幼才網開一面,但這人鬼的規矩不可亂。」查文斌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然後右手慢慢搭到了七星劍上,只要此刻的胡長子稍有不從,七星劍立馬出鞘頂著符紙就會燒過去。自從這幾件事後,查文斌只覺得自己的道行和之前已經大有不同,他也說不上為什麼,以前做了一場法事得休息一個星期人才能緩過勁來,可現在只要碰見這些髒東西,他就跟打了雞血一般興奮,渾身都有使不完的勁。
胡長子聽完,從床上爬了起來,然後慢慢走到查文斌跟前,「撲通」一聲跪下了,朝著查文斌「咚咚咚」磕了三個頭,然後舉起手指點點自己的天靈蓋,又再次磕了幾個頭。磕完了,他也不起身,又恢復了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看著查文斌。
「你是說被封住了,出不去?」查文斌疑惑地問道。
跪在地上的胡長子使勁地衝著查文斌點點頭。
查文斌白天來的時候便看出了胡長子的魂兒被弄丟了,身上附著個東西,但是大白天的人氣太旺,他也沒精力去多管,只知有他們二人看著,不會有大礙。晚上一進門便發覺是個小娃娃,他先前只是以為哪個枉死的娃娃不肯去投胎,一時貪玩給鬧的,沒想到這裡面還另有隱情。
「我會幫你去查的,但是你在這人身上待的時間有點久了,再不讓他的魂魄回來,怕是會對他的身體造成傷害,所以你還是先回自己原來的地方,我保證會去看的。」按照查文斌的算法,胡長子的魂丟了應該得有三天了,也就是說他去送喪信那一天便讓這娃娃給著了道,這人的魂一旦離開身體超過七天,則很有可能就會和肉身失去感應,再久一點就再也回不來了。
不料胡長子的腦袋又開始搖了起來,然後指著自己的胸口輕輕拍了拍,表情也換成了一副驚恐的模樣。
「你是想說你不敢回去?」查文斌只能猜個大概的意思,便問道。
胡長子立馬又恢復了笑臉,使勁地朝著查文斌點點頭,但是他的表情突然一變,馬上又成了一副很害怕的樣子。可是查文斌能區別得出,剛才他那是模仿給自己看的,這回卻是真的,剛想問他怕什麼,胡長子便伸出手指指了指窗外,然後一溜煙地跑上了床,扯起被子把自己緊緊裹住,瑟瑟發抖。
與此同時,門外的卓雄大喊一聲:「誰!」
查文斌看了一眼胡長子的表現,急忙一把拉開房門,只見卓雄已經衝到了院子裡,查文斌喊道:「發生什麼事兒了?」
追到院子裡的卓雄又返了回來,走到查文斌跟前說道:「好像有人朝這院子裡丟了個東西,我追出去一看已經沒人影了。」
「丟了什麼東西了?」查文斌問道。
「我也不知道。」卓雄回道,「就聽見『啪』的一聲,有點像熟透了的西瓜砸到地上的感覺。」
胡長子這家裡也真的是挺窮,院子裡連個燈都沒有,查文斌掏出火折子吹亮了,兩人朝著卓雄說的方向去尋,只聽見「卡嚓」一聲,低頭一看,一個人的頭蓋骨已經被踩成了幾瓣。
查文斌暗道一聲:「不好!」再回頭一看,原本房間裡那盞白熾燈不知何時已經熄滅。
「調虎離山!卓雄,快跟我來!」查文斌拔腿便沖了回去,一腳踹開房門,點亮了原本放在胡長子他娘們用的梳妝台上擱著的煤油燈,舉起燈一看,那柄原本插在床頭的殺豬尖刀不知何時已經落到了地上,而胡長子則倒在地上一動不動,船上的被褥亂七八糟,明顯有掙扎的痕跡。
查文斌小心地試探了一下,還有呼吸,連忙和卓雄把胡長子抬上了床,自己急忙掏出一隻小碗來,倒了點煤油進去,又順手從墊被上扯了點兒棉花搓成小長條當作引子點燃放在床頭,那綠豆般大小的火苗跳動著,像是隨時要熄滅的樣子。
查文斌又從兜裡掏出七枚銅錢,按照北斗七星的佈局迅速在胡長子身上放了一圈,取出那八卦鏡放在窗下小碗的對面,剛好讓火苗出現在鏡子裡,火苗這才恢復了正常的模樣,燒了起來。
查文斌鬆了一口氣,對卓雄說道:「明天一早,你去召集村裡的人到外頭院子裡集中。」
卓雄應了一聲,便出去挨家挨戶通知了,查文斌這布下的便是當年諸葛孔明用的七星續命燈。人本命七穴,對應七魄,構成人身內本命七星燈,欲點續命燈,當用添油法,所以他今晚是離不開了,這隻小碗的油燃燒的速度會是平常的七倍,他得盯住了不讓油干,否則燈滅人亡!
這天才大亮,村裡的人都陸續到了胡家院子裡報道,其中有一個人特別扎眼,那便是超子。
查文斌又一次添足了油後才出來,一看全村好的勞力基本都來了,清一色的都是些青壯年。自從這幾件事情後,原本這些人裡有一部分是不信這玩意兒的現在對這位道士都是敬畏得緊,因為他做的事絕不同那些封建迷信,一招一式全都有模有樣,何老發喪第二天有一戶人家的娃娃拉肚子也被抱過來想請查文斌給瞧瞧是不是嚇著了,可查文斌卻給那婦人開了張中藥單子,一服藥劑下去,立馬藥到病除。
這就是查文斌,行道事,也行醫事,他決不會為那些是因為身體原因造成的疾病而給人家做法事,反而會推薦去醫院瞧,怕誤了治療時間。只有那些真的是中了邪的,他才會出手相助,且分文不取。
查文斌一看人還挺多,便說道:「已經結了婚的請留在院子裡玩就行,至少得保證這裡有人氣。老村長,你每隔五分鐘進一次屋,給床下的那只碗裡添上油,油不能溢出,也不能讓它燒空了,另外不能讓其他生人再進房門。」
剩下的一群小伙子,全都讓查文斌給領到了院子外面,超子看上去人還很憔悴,查文斌把他拉到一邊小聲說道:「你來幹嗎啊?回去歇著去!」
「我跟你們一起去,不能因為我爹走了,就讓我散伙了吧。」超子擠出一絲笑容回道,雖然他很想用這種難看的笑容遮住自己的悲傷,但那笑得確實比哭還難看。
「你不行,按說頭七天之內,你都不能隨便進別人家。」他四下回頭看看,好在沒人注意,又說道,「要真是你去了哪家,恰好他們家出了事,就會賴到你頭上的,村裡不比你們城市,講究的地方多,該注意的地方還得注意。」
超子這人就是這樣,你越不讓他幹的,他就偏是要干,把脖子一僵道:「那戰場上戰友被打死了,是不是全軍都得跟著後撤啊,陣地也不用守了,說到底你還是怪我前幾天衝你發的那火吧,我這不是給你賠不是來了嘛。」
查文斌知道跟他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理,但現在可沒時間來教訓這個兄弟,他得忙著去辦事兒:「我沒那麼小心眼,你先聽我的,回屋裡待著去,頭七天案子上的香不能斷,別人上的都不算數,得你自己上,你爹才能收得到。先回去,我一會兒也就回來了,他這弄不好真要出人命的。」這句話,其實也是半嚇唬的,還真沒這一說,查文斌一時沒轍,只好拿何老來說事。
不過這話果真管用,超子只能悻悻作罷,耷拉著腦袋回去給何老的靈位上香去了。
剩餘的那撥小伙子,都是二十歲左右的,血氣方剛,一個個天不怕地不怕,聽說要跟著道士去捉鬼,都興奮得不得了,想去瞧個新鮮。
這會兒,查文斌的身邊還多了一個夥伴,那就是黑子。
自從他去了省城,黑子就被托付到外婆家了,也就是重新交還給了小舅舅。昨晚,查文斌又讓卓雄連夜去了外婆家,用挎子把黑子給運回來了。
查文斌打開一塊用紅綢子包裹著的包袱,裡面裝的就是昨晚被扔進來的骨頭,讓黑子嗅了嗅,黑子立馬朝著遠處那座獅子山狂叫,兩條粗壯的大腿都要把地上蹬出一個坑來。
「那叫什麼山?」查文斌向村長問道。
「獅子山,當年胡長子他爹就是被他親爺爺一槍在山頂給打死了,都說那山邪乎,我們也只是在山腳活動活動,上面老樹參天的,根本沒人敢去。對了,胡長子去送信,就是翻過這座山的,那戶人家在山那頭。喲,我得進去添油了,等我出來再跟你說,那山確實有點兒邪乎。」老村長說完,趕緊就進去了,等他再出來的時候,查文斌已經帶著那群後生走了,其實他想說的是當年去打獵的,他也是其中之一。
留下他去添油,那是有原因的。七星續命見不得生人,當晚是老村長先去的,所以他的氣息還留在那房間裡。若最佳人選那肯定橫肉臉和鐵牛,但這兩人五大三粗的,查文斌怕他們都幹不好這細緻的活兒,還不如帶在身邊放心。
帶沒結婚的去,也是有原因的。沒結婚的男人陽氣足,火焰高,不容易被衝著,再說這麼大一群人聚在一起,一般的東西還真不敢出來。鐵牛雖然也結了婚,但他不一樣,人家是殺豬匠,那可是邪物的剋星。
過去能比這個職業強的,便是劊子手了,若是老到一點的劊子手,取人頭數達到一千,成了千人斬,那他那柄刀就真的連閻羅都會畏懼三分了。大多數劊子手生前殺生太多,怕死後下了地府被算賬,都會把刀帶進棺材裡,只要刀在,那些個曾經的刀下亡魂就不敢拿他怎麼樣。將軍墓也是這個道理,出土的東西多半都是生前的佩刀,很少會有殺過人的刀一代代傳下來,普通人若是拿了只會給自己招來厄運,所以殺生刃不是誰都能拿得起的。
如今早就沒了這兩個職業,所以殺豬匠已經是現存的唯一能有殺生刃的了,只是昨晚那柄尖刀居然都被拿下,那娃娃的魂兒也給揪了回去,查文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莫不成這裡還有成了精的修鬼道的存在。
一大堆人馬扛著鐵鍬、鋤頭,斧子、柴刀等農具浩浩蕩蕩地開向了獅子山。這群二十歲左右的毛小伙是從來不信老人家的那些山上有鬼的話的,但自小就被家裡叮囑不能去那兒玩,今天得以上山,都挺開心的,誰都想見識見識這座開門便能看見的高山有什麼特別之處。
當初查文斌看風水的時候,用羅盤瞧過這一帶的風水,除了何老葬的那塊地兒是條小青龍,別的還真就沒好地方了。因為這獅子山離得太遠,一開始就不在計劃內,所以他也沒仔細瞧過,如今到了山腳一看,查文斌倒吸一口涼氣!
這山當真看著氣勢如虹,生得四四方方,拔地而起,直衝雲霄。單從外形看,這氣勢可就不一般了。山頂的走勢是一片平坦,不帶半點起伏,但是卻在山的兩頭各起了一個小尖角兒的山包,它也不同一般的山是下寬上窄,而是上下一樣粗。若是這山沒有那兩個尖角,在這山的正中間辟一塊地葬下去,那就是後代能封侯封王的寶穴,這種山勢可謂是難覓得很;但像眼前這一座兩頭有尖角的更加難得一見,查文斌也只是在書裡見過。
查文斌拿出羅盤在這山腳開始走來走去,每隔幾步,便要停下來重新算一算方位,眉頭也開始越皺越緊了,等到他再回來時,說道:「巽未申山癸劫藏,辛戌居丑庚馬鄉,震艮逢丁甲見丙,壬猴乾兔丙辛方。坎癸逢蛇巳午雞,丁酉逢寅坤亥乙,龍虎遇羊乙猴劫,犀牛龍位永不立。」
「聽不懂,文斌哥。」卓雄很老實地回了一句。
查文斌歎了一口氣,這要是何老在該有多好:「你看這山像什麼?」他問卓雄。
卓雄看了好半天,才說道:「有點兒像鼎,這山也有兩個耳朵。」
「像鼎就沒事了,這座山是有龍氣的,只是龍的走勢像一座橫放著的案幾,凡是葬在這裡的人必定會斷子絕孫,所以我敢說王莊裡頭絕對沒有祖先是葬在這兒的,否則村子裡就沒活人了。這山本是一座風水寶地,屬坐山劫煞,也就是說能化解一切煞氣,但以坐山來論吉凶,與山的走勢無關,但是卻只忌一山。如果它的四周沒有山,只是孤零零的,在這兒也沒事,但最忌諱的就是它的巽、未、申三位分別有三座山,若是有了,則劫煞變飛煞,而讓原本獅子山這座癸位成了這一帶最凶的位置!這種風水是極為難得一見的,讓原本屬於大吉之地轉眼成為大凶,所以往往一知半解的人很有可能就會選擇在這個看似好穴的位置下葬,到頭來就會落得個斷子絕孫啊!」
行至半山腰,有眼尖的村裡後生在這兒發現了那枚煙頭,四周地上散落著米糕的碎渣,查文斌歎了口氣道:「終究還是害在這點兒東西上,才會讓那娃娃瞅見了。」
因為這煙和糕點都是從王家拿的,上面不免就會沾上點香燭味,在荒郊野外食用,最是容易招惹一些不乾淨的東西,它們會以為這是供品來著。
因為這山上常年少有人走動,所以前幾天胡長子走過的路,留下的痕跡還清晰可辨,加上黑子又一個勁地往前躥,他們要尋的方向倒也不算太難。
查文斌看著這些已經遮擋住光線的大樹,心想若沒個指引,在這林子裡還真容易走丟。黑子能見常人所不能見,也還是一條追蹤的好狗,這一路上多少還殘留著胡長子前些天留下的痕跡,它就帶著眾人在這片林子裡東突西竄。這些後生誰都沒有到過這裡,見到那些幾人都合抱不了的一棵棵大樹紛紛嘖嘖稱奇,興奮已經讓他們忘卻了這裡的古怪傳說。
「汪汪汪」,黑子朝著不遠處的一片林子裡開始狂吠起來,查文斌知道這是它發現了什麼。一揮手,那七八個後生呼啦一下往裡面一衝,接著就有人喊道:「自行車!」
胡長子那輛嶄新的二八大槓此時就在眼前,車子的把手上面還繫著用布袋子紮好的糕點,有膽大點的後生已經把車子給扶了起來。
再往前沒走幾步,黑子便停了下來,開始發出低沉的嘶鳴。這是它的警報,只有在有危險的時候它才會這樣,查文斌做了停止前進的動作,示意卓雄和橫肉臉兩人先進去看看。待他們二人撥開那些蔓籐樹幹的一看,好傢伙,這一眼都數不清有多少個墳包包分散在這一塊不大的地方,地上還七零八落地散落著一些棺材板和罈罈罐罐,那一看就是盛放骨灰用的,敢情這是到了一亂葬崗。
卓雄小心翼翼地退了出來,跟查文斌說了裡面的情況,然後其他人就都跟著進去了。查文斌看著那麼多墳,皺著眉頭說道:「先找到那個娃娃的墳要緊。」
這些個墳墓上雖然有的有墓碑,但是上面的字跡因為歲月的侵蝕和風吹雨打早就分辨不清了:有的則就是光禿禿一個墳包;更有的僅僅是露天的薄皮棺材一副,腐爛地只剩下很小一部分。那些原本來看熱鬧的後生,一個個也都失去了剛來時的興奮勁,真到了亂葬崗,那種肅殺的感覺是能帶走一切的。這就好比平日裡我們討論太平間裡如何如何是沒有感覺的,甚至還會開些玩笑,等把他們送進了那個地方,然後把門一關,我想任何人都不會再笑出聲來,因為這個世上沒有比直接面對死亡還要殘酷的事情。
卓雄到底是個偵察兵,他很快便發現了那個被胡長子撞倒的墓碑,因為那上面的苔蘚被人動過。查文斌也不敢確定這就是那個娃娃的墓,但終究他和那娃娃是有過一次照面的,所以他決定卜卦問問了。
因為時間緊迫,查文斌也就用了最簡單的方法:六爻卦。
取出幾枚銅錢,連扔了幾次,得出了一個異卦相疊,五陰在下,一陽在上。查文斌不想自己竟然得了個中下卦,心裡頭頓時有些不舒服,瞅著那墓碑一時半會兒也不知該如何下手。
卓雄見這一卦過後查文斌就沒聲了,便問道:「卦象不好?」
「不怎麼好。」查文斌說道,「這卦是個陰盛陽衰的圖,我帶了這麼多後生,竟然只佔了一分陽,可想而知這地方真有點不怎麼好來。這卦也叫『剝卦』,陰盛而陽孤,高山附於地。這卦象說的是鵲遇天晚宿林中,不知林內先有鷹啊,看來這是知道我們要來挖他的墳的,只要我們動手,就八成會出問題,不過這卦原本是警告君子提防小人,但我們不是小人,這種害人性命的也定當不會是君子。所以,我就用這一分陽來賭他的五分陰!」
卓雄聽完,一把奪過身邊一後生手中的鐵鍬躍到那墳包上大喊一聲:「把這地下的害人精給拉出來瞅瞅,讓他知道咱王莊的人也不是那麼好欺負的!」說完,就一鍬結結實實地砸在了墓碑上,頓時那塊長條麻石就斷成了兩截。
這就和上戰場的道理一樣,只要有人帶頭打響了第一槍,後面的戰友們就會跟著上,在某些困難的時候,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那群後生頓時來了精神,一時間黃土紛飛,那個小墳包沒一會兒就被剷平了,根本用不著橫肉臉這樣的人肉挖土機動手,就有人喊道:「挖到棺材了!」
查文斌走近一看,一口黑色棺材的一角已經露出了地面,尚且看不出其他。
「繼續挖,但別給弄壞了。」查文斌吩咐了一聲過後,那群後生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掘土。等到整個棺材都露出地面,人們才發現它的與眾不同處。
平日裡咱們見到的棺材多半都是長條形的,一頭大一頭細,也有簡單點的,就是用木板釘起來的盒子,但這一口棺材是個人形的!
查文斌只瞧了一眼便知道自己找對了,因為這棺材通長還不足一米,約莫四十厘米寬,也只有小孩才能葬得進去。棺材按照人的輪廓造型,只有頭和軀幹,並沒見到四肢,通體被大漆刷得黝黑。
拿出草繩來從棺材下方穿過,再弄一根棍子扛在肩膀上,四個後生一齊發力,「嘿」的一聲,這口人形棺材便被抬出了地面。
但凡開館的死屍是見不得光的,那是對死者的大不敬,無論他生前或者死後犯了多大錯,都不能這樣對待,所以對人最狠的懲罰就是死後被拉出來鞭屍了。
查文斌在棺材上鋪上一層棕墊,然後把棺材上的釘一顆顆給拔了出來,慢慢推動那棺蓋,所有人都在上面圍成了一圈,擠不進去的只能在外面跳著乾著急,這幫後生誰不是頭一回看這個,但是查文斌卻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開棺後,都得屏住呼吸,誰要是憋不出的就先出去,免得著了道。」
一時間呼吸聲都沒了,只有木頭移動發出的「咯咯」聲,先出來的是一雙紅色小虎頭鞋,那老虎頭繡得非常可愛,顏色也很是鮮艷。接著便是一身紅色的小壽衣,那白嫩的小手上還套著銀圈圈,等到棺蓋被查文斌輕輕放到一邊的時候,所有人都嚇到了,連同查文斌自己!
有膽子小的後生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媽呀」,丟下手中的鋤頭就跑。查文斌大聲喊道:「卓雄,攔住他,這個地方不能隨便走動!」
卓雄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後生的領子,其他幾個想跑的後生都被橫肉臉和鐵牛死死地攔住,他們二人要是露出凶相,也不會比棺材裡的那主要好到哪裡去,加上黑子露出自己的尖牙在那兒低聲怒吼,所有人都被迫留在了原地。
查文斌站起身來,說道:「這林子古怪得很,你們要是執意要走,我也不攔著,但是我不敢保證你們會不會走丟或是出點其他事兒。待在這兒,至少你們是安全的,我既然帶你們上來,就會帶你們下去。」
可以說查文斌行道這麼些年,也沒見過這樣的事情,因為這是一具他這輩子都不曾見過的屍體,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或許他就不會完全打開這具棺材了,因為這無論是對死去的人還是活著的人來說都是一種煎熬,那個畫面或許會影響這群年輕後生一輩子。
查文斌知道,如果今天自己不能在這裡破除這個陰影,那麼噩夢會在他們的腦海中持續一生,因為這個娃娃的頭顱是用紙糊的:慘白的白紙上,用大紅的顏料畫著一張笑得極為誇張的嘴,簡單的線條勾勒出的眼睛、鼻子和耳朵都讓人不寒而慄,只有過去的喪事上人們才會用這種紙紮的童男童女,那東西看著就陰森森的,讓人不舒服。
那東西也是查文斌最為反感的,童男童女是作為過去權貴們陪葬的犧牲品,是一種草菅人命的行為,如今有的地方還在把這種殯葬的陋習延續。但是這個童男雖然頭顱是用紙做的,但是他的一雙手卻又是真人的,而且還保存得相當完好。查文斌突然有了一種極為不好的預感,他把手慢慢地伸進了棺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