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花落,青草蕭瑟,轉瞬又到了新霜染楓火的季節。野草枯黃,秋波湧起,秦州安遠寨周邊,滿是寂寥。
風聲起,征伐滿空。
未及日落,安遠寨寨門早早的緊閉,寨中的軍民,如秋一樣的蕭冷。安遠寨東的一家酒肆旁,斜陽晚照,風扯酒旗,呼呼作響。
這時尚未到晚飯時間,酒肆內只有一個酒客。
那酒客帶個氈帽,衣衫落魄,伏在桌案上,不待天晚,似乎就已睡了。
酒客並不引人注意,伏在桌前,讓人看不到臉。他腰間隨便的帶把單刀,刀鞘陳舊,如酒客一樣的落魄。
酒肆的老闆望著那伏案而睡的酒客,皺了下眉頭。不過看看手上的碎銀,還是搖搖頭,喃喃道:「大好男兒,這大白天的就喝得酩酊大醉?」
這時夕陽蕭索,一聲鑼響後,沉寂的安遠寨稍有些熱鬧。
有些軍民從遠處塵道走來,三三兩兩的來到酒肆旁坐下,隨便要些酒兒,就著些醃菜下飯。
鑼聲是守軍交班的訊號,守寨一天的兵士,耕作一天的百姓,都會借歇息的功夫,到附近的酒肆喝幾口酒。
無論寨兵還是百姓,均是愁眉不展,喝著悶酒。不知哪裡傳來羌笛悠悠,滿是淒清。那些人聽著羌笛,滿是鄉思,有人還重重的歎口氣,喃喃道:「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是盡頭呢?」
夏軍好水川大勝,逕原路苦苦掙扎,就算是交界的秦州,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整日困守。安遠寨的很多守軍,本是從北方撤回,聽羌笛響起,難免思念故土。
這時路邊行來個盲者,身邊跟隨個姑娘。
盲者滿面滄桑,手中拿著兩塊梨花板,輕輕的敲著,節奏雖是單調,自有滄桑古意。那姑娘手上拿個曲頸琵琶,面容姣好,衣著樸素,梳著兩個長辮。
看這二人,像是爺孫,相依為命,讓人一眼看去,隱生同情。
有寨軍見到,喊道:「江老漢,來的正好,說一段吧。」寨軍都認得這祖孫二人,盲眼老漢姓江,那拿著琵琶的女子叫做露兒。這祖孫四處流浪,聽說本在西北,只因懷念故土,終於回到了宋境,以賣唱說書為生,眼下就在安遠寨住著。
露兒領著爺爺到了個長凳旁坐下,問道:「各位看官,今日想聽些什麼?」
有一長臉的漢子道:「昨天正說的緊要,今日當然還是說說好水川一戰了。」
伏案而睡的那漢子好像動了下,但終究沒有抬頭。
寨軍都看那漢子眼生,不知道那是誰,可無人有心思詢問。眼下戰起風塵,不知有多少這樣的漢子遊蕩西北,誰管得了許多?
露兒對盲眼老者道:「爺爺,他們想聽那些英烈的故事呢……」
「不是故事,只是往事。」那老者沙啞著嗓子,輕敲下梨花板,唱道:「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老者聲音滄桑,那露兒輕輕彈著琵琶,暗合盲者的語調。
酒肆眾人聽了,只覺得曲調滿是蒼涼悲壯,遠望斜陽輝落,心中愴然。
老者唱完,露兒幫腔道:「爺爺,你這唱的是什麼曲兒?」老者道:「這是范公的詞,老漢我一時興起唱出來,唱的不好,諸位看官莫要介意。」
有一身著麻衣的漢子道:「唱得好呀。老漢,你說的范公就是范仲淹范大人吧?」
老者道:「這天底下,不就是一個范公嗎?」
長臉漢子道:「那可不然。本來還有個大范老子的。」眾人哂笑,旁邊有一人道:「你是說范雍嗎,嘿嘿……」那人欲言又止,滿是輕蔑。
露兒一旁抿嘴輕笑道:「那大范老子可不如小范老子呀。范雍在時,導致三川口慘敗,邊塞頹廢。可自從范公……也就是小范老子來了後,整頓邊陲,先建大順城,破金湯城,困宥州,取承平寨,到如今,又反取了金明寨。大范老子的失地,全被范公收回了,不但如此,還把夏人的疆土挖了幾塊呢。」
眾人聽得心潮澎湃,長臉漢子拍案道:「說的不錯,要不然邊陲的夏軍互相告誡呢,說什麼『小范老子腹中有數萬甲兵,不比大范老子可欺』。」
盲者歎口氣道:「可惜西北只有一個范公。」眾人沉寂下來,有的人也跟著歎氣。盲者又道:「老漢我方才唱的那詞,本是范公初到邊陲,有感西北蕭條所作。我朝詞風,多是柔靡無骨,唯獨范公一掃頹廢。老漢我以前也唱柳七的詞,但現在更喜唱范公的。可惜……范公只有一個,他才華橫溢,詞做的卻不多。」
露兒一旁跟腔道:「或許……范公有才,卻是大才,心思多用在邊陲上,因此無心做詩詞了呢?」
原來這祖孫相依為命,賣唱說書也是如此。那盲者主要負責說唱,而那露兒姑娘,在一旁彈曲幫腔,寨軍早已習慣。
紅顏白髮,清脆點綴著滄桑,倒成了安遠寨獨特的風景。
盲者說道:「露兒,你說的也對。可我們今天要說的不是范公,而是好水川之戰中一個值得說的人。」
露兒眨著眼睛問,「那是誰呢?」突然拍手道:「爺爺說的可是韓琦嗎?」
眾人沉默下來,臉上均有異樣之色。
盲者搖頭道:「韓公的功過,哪是我老漢能說的?老漢不敢說呀。」他聲音中滿是唏噓,眾人也聽出盲者語氣中還有些不滿。
露兒思索了半晌,突然道:「爺爺,我知道你要說哪個了,我聽你說過,好水川一戰,宋軍雖敗,但有太多血淚悲氣。比方說,任福任大人和夏軍決戰好水川,臨死之前,旁人勸他逃走,他說什麼『吾為大將,兵敗,以死報國爾!』結果戰死在好水川,你可是要說任福任大人嗎?」她聲音嬌脆,但說及以死報國幾個字時,鏗鏘有力,眾人聞了,均是熱血激盪。
盲者歎口氣,啞聲道:「好水川一戰,都說是任福輕兵冒進,入了夏軍的埋伏,導致慘敗。但他死前,總算力戰殉國,老漢就不多說了。」
露兒一甩長辮,又猜道:「那你說的多半是王珪王將軍了……我聽說他本不必死,他駐軍羊牧隆城,只因聽任福將軍被困,領軍前去解圍。夏軍陣營如桶,他沖了十四次,竟然還衝不過敵陣,誰都乏了、累了、怕了,甚至那些兵士,都不願意再衝了。只有他對東方而叩,說道,『臣非負國,實則力不能也……臣不敢求旁人赴死,只能獨死報國!』他說完後,就獨自殺進了夏營,又殺了十數人,這才被亂箭射死。這種英烈,為何不說說呢?」
眾人聽露兒說的抑揚頓挫,眼中均露出追思之意,那長臉的漢子卻低下頭去,滿是愧色。
盲者道:「昨天不是說了?今日再說,只怕眾看官厭倦。」
露兒水靈靈的眼珠轉轉,歎道:「不錯,但他的事情,我再說百來次也不會累。」突然又道:「可王珪真的……不必死呀,他若退走,夏軍也無力圍他。他為何……為何這樣呢?」
盲者臉上滿是愴然,緩緩道:「人有不為,人有必為。有些人,明知必死,也會赴死的。宋人積弱,邊陲多吃敗仗,缺的不是人,而是一股必拼的血氣。若是人人自保,遇難不救,那邊陲人人難保,有心的人都明白這點。因此任福有難,李簡去援,王珪去援。王珪赴死,或許不為旁的,只想告訴夏軍,宋人中,也有很多如他這般拚命的漢子。他雖死了,但羊牧隆城卻保住了。夏軍雖多破徑原路的堡寨,但直到現在為止,還攻不進區區幾千人把守的羊牧隆城!為何?因王將軍不負天下,天下人不想負王將軍!」
盲者最後幾句話說的鏗鏘有力,他眼雖盲,但心不盲,臉上已有光輝,如秋日夕陽。
夕陽已暮,殘霞如血,但有那麼分燦爛,也足矣。
眾人血已熱,心中激盪。
露兒悠悠神思,撥弄著琵琶,半晌才道:「那好,就不說任大人和王將軍了。那爺爺到底想說什麼,我可真的猜不出來了。」
盲者輕輕敲了下梨花板,咳嗽聲才道:「我今日想說的,卻是好水川的一個行營參軍,名叫耿傅。」
露兒搖頭道:「沒聽說此人的名字呀。想必各位看官對此人也陌生吧?」
麻衣漢子道:「姑娘說錯了,很多人知道耿傅耿參軍的,他是任大人的手下,和武英武將軍一同戰死在了籠絡川。他雖是個文人,但若論一顆俠烈之心,不讓旁人的。」
盲者梨花板「叮噹」的響,一旁接道:「不錯,這為人之俠烈,不看勇猛、不看事跡、不看官職,只看大是大非之前的一顆抉擇之心。就算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能慷慨赴死,也值得老漢說說,讓更多人的知道。」
眾人默默的聽,露兒卻看著那伏案而睡的漢子,眼中突然露出好奇之意。
盲者輕咳聲,續道:「好水川一戰,元昊以十數萬精騎兵,三千鐵鷂子盡出,圍困宋軍的數萬兵馬。任福被圍時,武英、朱觀兩部亦在籠絡川被夏軍鐵騎數倍兵馬圍困,宋軍人少馬亦少,在那開闊的平原處,無處逃避,只能佈陣抵擋對方鐵騎的衝擊。但弓箭早盡,武英當時已中了數箭一槍,知道不行了,就讓朱觀率部突圍,他來斷後。那時候耿傅耿參軍就在武英身邊,武英請耿傅先走。」
露兒接道:「爺爺,這個武英也是個好男兒。」
盲者歎道:「他是好男兒,可也擋不住如狼的夏軍。他雖英雄奮戰,可聽說……他後來死在了夏軍羅睺王的刀下。」
伏案而眠的漢子全身微震,突然抬頭望了那盲者一眼。露兒瞥見,心中微驚,暗想這人好犀利的眼眸。見那人臉頰有刺青,原來也是個軍人。
眾人都被盲者所言吸引,並沒有留意那漢子。
露兒目光還沒有從伏案漢子臉上移開,心道,「好英俊的男子,偏偏那多滄桑。」她和爺爺說書賣唱,走南闖北,端是見過不少人物。但滄桑的少英俊,英俊的少滄桑,文人多柔弱,武人多粗魯。唯獨那男子,鬢角已華髮,臉上滿風霜,額頭有疤,臉頰刺青,本應是個落魄無為的武人,偏偏仔細看去,才發現他實在俊朗的很。
那個滄桑落魄的男子,本是個極為英俊的男子。
但望向那男子的時候,卻讓人少注意他的英俊,只留意他不屈不撓的一雙眼、他惆悵落寞一張臉。
他雖在聽書,雖在人群中,但仍落寞。他的一雙眼,還是亮如天星,但那眼眸中,又似朦朦朧朧,藏著不知多少前生今世。
露兒本只看了一眼,目光就難再移開,她憑女兒細膩的心思,就知道這男子本身的故事,肯定比爺爺講的故事要精彩愴涼百倍。
她甚至忘記了幫爺爺說書,突見那男子向她望來。
露兒垂頭,只覺得那如閃電的眼中,有著說不出的魔力,不敢再看。
那盲者似乎遐想籠絡川之戰,並沒有留意孫女的表情,梨花木也忘記了敲,又道:「武英死前,曾勸耿傅逃命,耿傅不語。武英急道,『英乃武人,兵敗當死。君文吏,無軍責,何必與英俱死?』」
落魄漢子突然開口,聲音嘶啞問道:「耿傅怎麼說?」他神色中,又有些緬懷。他記得,當初他在高平寨的時候,被韓琦輕視,耿傅也曾為他出頭。
盲者道:「耿參軍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挺身上前。武英死後,耿參軍竟領軍掌旗親自帶殘部作戰斷後。他本是個文人,誰也不知道他哪裡來的氣力。但他終究還是文人,很快就死在亂軍之中了。」
落魄漢子微怔,長歎一口氣道:「說的好。」眾人覺得漢子回答的奇怪,因為耿傅明明什麼都沒有說。
露兒卻已明白,說道:「這位……官人是說,耿參軍雖什麼也未說,但比說了無數豪言壯語還要管用。這世上本來就有種人,不用說什麼的。可就算他一句話都不說,也有無數人記得住他!」
落魄漢子笑笑,示意讚許,眼中已有分戰意。武英死在野利斬天之手,他和野利斬天終究還要一戰。可野利斬天不是一直和飛雪在一起,怎麼又回到夏軍的軍營中?
盲者道:「露兒,你這句話不但適合耿參軍,還適合狄將軍。」
露兒眼睛已亮了起來,眾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
「狄青」這兩個字,已讓天邊的晚霞為之失色。「狄青」這兩個字,不但有著種魔力,也代表著邊陲的希望。
露兒道:「爺爺,時日尚早,你就再說說狄將軍的往事吧。我想這裡的人,都想聽狄將軍的故事呢。」
麻衣漢子叫道:「不錯,老爺子,你若說狄將軍的故事。我就算聽個三天三夜也不厭煩……」他因為想聽故事,對盲者的稱呼都改了。
眾人心情激盪,都是若有期待。只有那落魄漢子垂下頭去,自嘲的笑笑。
盲者擊著梨花板道:「這狄將軍的事跡,我說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呀。都說范公這幾年來,功績無雙,但很多人都知道,他若沒有狄將軍幫手,也很難對抗虎狼般的夏軍。狄將軍身經百戰未嘗敗,破後橋寨,擊白豹城,取金湯,鬧葉市,燒賀蘭原,屠羌人悍族,甚至數亂興慶府,鏖兵賀蘭山,遠戰玉門關……橫刀立馬,夏軍很多人聽了狄將軍之名,甚至不敢和他一戰。這些事情,又豈是三天三夜能說得完的?」
眾人聽狄青馬踏關山,塞外橫行之事,眼都發亮,嚮往著狄青的英勇。唯獨那落魄漢子道:「老丈,或許你說的有些誇張了。據我所知,有些事絕非狄青做的。」
麻衣漢子拍案而起,喝道:「你說什麼?你敢說狄將軍的不是?」眾人亦是怒視落魄漢子,均是極為不滿。看他們的樣子,就算自己受辱,都不肯讓旁人說狄青的壞話。
那落魄漢子望著麻衣漢子道:「我也沒有說他的不是……」
盲者道:「這位官人,你說老漢無所謂,可我敢說,狄將軍的功績,只比老漢列舉的多,不會比老漢說的少。誰敢說老漢說的不對?」
眾人均是點頭道:「不錯,狄將軍就是那種少說多做的漢子。他的事跡,只有比江老漢你說的要多,而不會少了。」
落魄漢子惟有苦笑。
麻衣漢子神色氣憤,不再理他。盲者不想眾人鬧事,已擊著梨花板道:「別的事情就暫時不說了,就說狄將軍前些日子大鬧興慶府,曾留下一首歌……」
他不等說完,露兒已彈起了琵琶,曲調激昂,有如兵甲鏗鏘。
老者啞聲道:「男兒此生輕聲名,腰間寶刀重橫行……」不等他唱完,麻衣漢子已用筷子擊案跟唱道:「流不完的英雄血,殺不盡的是豪情!」
二人合唱,曲調悲涼中滿是豪壯。
眾人跟著喃喃道:「流不完的英雄血,殺不盡的是豪情……」不知為何,從這平平淡淡的四句話中,唱出了不知多少英雄血淚,壯志豪情!
等唱完這四句,那麻衣漢子斜睨那落魄漢子道:「這歌兒就是狄將軍在興慶府殺了夏人高手後唱的,如今早由夏人之口傳到了中原,你敢說這歌不是狄將軍作的?除了狄將軍,還有誰有這般氣魄?」
落魄漢子只是端了碗酒,默默的喝下去。他像也被歌聲激盪,眼中滿是激昂之意。
露兒見狀,解圍道:「他也沒說什麼。不過狄將軍雖這大的威名,但一直孤軍作戰,聽說他現在還是鄜延路兵馬都監,因此他能做的事情不多。他若能再多升幾級,不知道還要做出多少驚天動地的事情呢。」
麻衣漢子眼前一亮,搖頭道:「露兒姑娘有所不知,眼下狄將軍早非兵馬都監。我聽封寨主說,狄將軍以前被奸人打壓,一直得不到提升。可自從范公來到西北後,將他的軍功如實稟告,他這才得以正常陞遷。饒是這樣,如今他已身為徑原路副都部署,兼徑原路副經略安撫招討使,領涇原路全責。徑原路危急,因此朝廷命狄將軍前來坐鎮,對抗夏人。聽說狄將軍這幾日就要來安遠,封寨主早出去迎接了。」
眾人霍然動容,振奮喊道:「狄將軍就要來這裡了?真的假的?顧山西,你莫騙我們。」
露兒惋惜道:「為什麼都是副職呢?以狄將軍之能,就算做個安撫使都可以呀。」
盲者歎道:「我朝素來如此,需要武人,卻一直怕武人作亂,不肯重用。給狄將軍副職,還是要正職牽制之意。」
顧山西搖頭笑道:「大宋武人,以行伍出身,能像狄將軍這樣打到如今位置的,已少之又少了。他如今在邊陲,有范大人的支持,無人再能約束他,我聽說……」
話未說完,寨西突然傳來鑼聲急響。
眾人均是一驚,起身道:「不好,有緊急軍情。」場面微亂,顧山西已道:「莫要慌,怕什麼,有敵來,我們打就是。說書是江老漢的事情,可作戰,還是我們的事情。」
眾人點頭,不待多說,路那頭飛奔來數人。顧山西見了,臉有喜意,喊道:「封寨主,你回來了?」
奔來為首那人,身材剽悍,臉若重棗,脖頸有道刀痕,斜上入耳。
疤痕如蚯蚓般扭動,看起來有著說不出的可怕,但所有人都不怕,因為安遠寨的人都知道,封寨主這一刀,是在和夏軍交手的時候捱的。
對這種人,他們只有敬。
封寨主向這面一望,喝道:「顧山西,劉刀兒。有敵情,你們跟我來。其餘的人,不要休息了,都去。」
顧山西和那長臉漢子都應令,振衣跟隨。
封寨主命令發出,才待向寨西行去,突然止步。轉過身來,霍然向那落魄漢子望去。
眾人只見封寨主臉上突然露出極為複雜的表情,似不信,又像是激動,還帶著無盡的悲意……
封寨主一步步向那落魄漢子走去,眼中已含淚,一個勁道:「你來了……你來了……」他不知說了多少個你來了,淚水已順著眼角流淌下來。
眾人滿是困惑,他們都知道封寨主素來是流血不流淚的硬漢子,那封寨主為何落淚?
落魄漢子望著封寨主,神色唏噓,只回了一句,「我來了!」
他只是簡單的三個字,可口氣中,卻有著說不出的感慨和堅定。
他挺起了腰身。
方纔他伏案之時、飲酒之際,只有惆悵,但他挺起腰的時候,已能擔負山嶽。
封寨主到了那人的身前,突然向地上跪下去,嘶聲道:「狄將軍,你終於來了,可你來遲了!武大人死了!」
眾人耳邊如沉雷滾滾,臉上均露出不信的表情。
狄將軍?是哪個狄將軍?
這天底下,還有哪個狄將軍?那落魄漢子是狄青?
那落魄漢子當然就是狄青!
狄青一伸手,已拉起了封寨主,眼角濕潤,說道:「封雷,我來遲了。」
封寨主正是封雷,也是武英的手下。當年曾和狄青見過,和狄青鬥過,被狄青救過,如今武英死了,封雷做了寨主,就在安遠。
往事如煙,滿是雨露……但往事歷歷,猶如在目。
眾人已看呆了,顧山西臉上有些驚嚇,喃喃道:「我的娘,他就是狄青?我方纔還在呵斥他?」
封雷淚流不止,泣聲道:「武大人臨死前,還念著狄將軍。他說了,你若指揮,絕不會讓這些人就這麼死了。他說他對不起三軍兵士,可他已竭盡了全力,他本來也勸過任福莫要如此輕進,可任福不聽。武大人不等再勸的時候,就被夏軍圍住了。」
狄青想起當初和武英並肩作戰的情景,滿是傷懷,「我……也……」他本想說,我也盡了全力,可終是將這句話嚥了回去。
「殺他的是野利斬天。」
「我知道。」
「武大人死前,對我說過一句話。說我若還活著,就把話轉告給狄將軍。」封雷咬牙道。
「你說!」
封雷一字一頓道:「武大人說他死而有憾,但他知道,狄將軍你一定會給他報仇,給所有屈死在好水川的將士報仇。他說……你一定能做到!」
眾人均是望著狄青,等著狄青的回復。
狄青環望眾人,笑了,笑中帶淚,他輕聲說道:「你們信我,我一定能做到!」有時候,決心絕不看聲音的大小。狄青說的聲音雖輕,但所有人都聽到了,聽到了骨子裡面的決心。
眾人有的含淚,有的已流淚,就算那盲者,乾澀的眼眶中,也有了濕潤之意。
狄將軍一定能做到,所有的人都信!
封雷一把抱住了狄青,壯碩的漢子有如孩子般哭的傷心,「狄大哥,你沒有來晚,你來早了。」
「是呀,我來早了。」狄青伸手輕輕拍著封雷的背心,說道:「封雷,現在不是哭的時候。」
封雷後退一步,伸袖子一抹淚水道:「是,現在不是哭的時候。狄大哥,若說好水川之戰,你來晚了,你若在的話,焉能讓元昊得逞?可你也來早了,本來聽軍信,你應該兩天後到的,我今天去接你了,我想你可能會早到。但聽說有夏軍在附近出沒,只怕安遠有事,這才又趕了回來。」
狄青道:「我等不及了,聽說你在安遠,想見見你,所以早到了兩天。我見不到你,不想驚擾別人,因此在這裡等消息。」
眾人這才明白二人言語中來早、來晚的意思,唏噓不已。
所有人都望著狄青,望著那傳說的英雄。不信他如此俊朗落魄,可見到那雙滿是戰意的眼,卻信只有這樣的男兒,才是他們心目中的英雄。
流不盡的英雄血。
英雄血在,鬥志在,狄青鬥志在,豪氣在!血流不盡,鬥志不息!那一聲聲鑼響已急迫在耳,可狄青根本沒有半分緊張,若沒有百戰成鋼的膽魄,如何會有這般山崩於前不色變的鎮定?
有軍士已急奔道:「封寨主,有夏騎千人到了寨西。請你快去。」
封雷怒喝道:「怕什麼?你去告訴徐子郎,讓他頂住,夏軍攻進來一人,我就斬了他!你再告訴徐子郎,就說狄將軍來了,徐子郎若不是孬種,知道怎麼做!」
那軍士向狄青望了眼,眼中滿是驚喜,連連點頭,如飛而去。
狄將軍來了!
這五個字,幾乎如風一般的傳遞在安遠,傳遍了安遠。
酒肆眾人已沸騰,安遠寨已沸騰。就連那盲者都是臉泛光輝,側耳聽著,不肯漏過狄青的一句話,可卻不敢上前打擾狄青。露兒水靈靈的大眼,更是盯在狄青的身上,不肯錯過這次相見的機會。
有些人,錯過了,還有擦肩的機會。有些人,錯過了,就再也不見!
狄青聽封雷火爆的口氣,微笑道:「封雷,多年過去了,你還是如此急躁。」
封雷搔搔頭,有些尷尬。誰都想不到封雷竟也有這種姿態,可誰又都看出,封雷對狄青,心服口服。
「狄大哥……」
「去寨西看看吧。」狄青道。
封雷立即道:「好。」扭頭喝道:「走!」他和狄青並肩前行,滿是振奮,卻沒有注意到,狄青眼中掠過分遲疑。
酒肆的眾人均跟在狄青、封雷的身後,聞訊趕來的軍民也跟了過來。
人流如潮,滾滾向寨西而去。
只有盲者坐立不動,對孫女道:「露兒,狄將軍到底什麼樣子,你得和我說說。」
露兒翹著腳向寨西望著,聞言急道:「爺爺,我們也去看看呀,你方才怎麼不讓我跟去?」
盲者歎口氣道:「露兒,說書是我們的事,但打仗是狄將軍的事,你去摻和什麼?你要盼狄將軍勝,就不應該扯他的後腿,你能做什麼?」
露兒撅著嘴,雖是不悅,但終究還是坐下來,說道:「爺爺,你不知道,狄將軍長的真的很俊朗……」她說著話兒,可一顆心早就飄到寨西,只是想著,「狄將軍現在如何了,他可千萬不能敗呀!」
狄將軍不能敗,狄將軍也不會敗!
所有人都是這個念頭,狄青已到寨西。這時日西沉,散盡了最後的一分光輝。
青天已晚,尚餘微明。
有一將迎了過來道:「封寨主……」見到狄青和封雷並肩而立,醒悟過來道:「這位是狄將軍嗎?」他神色中有些遲疑,只因為狄青俊朗的不像千軍橫行的將軍。
封雷罵道:「當然是狄將軍,難道還是你徐將軍嗎?」
那將正是寨西的守將徐子郎,本是個指揮使。聽封雷喝罵,狄青擺手止住,說道:「我是狄青,現在情況如何?」
徐子郎道:「夏軍有千餘人到寨西搦戰。末將一直在這裡守著,不過他們也沒有攻過來。」
狄青不經意的皺了下眉頭,「有千人?」他似乎思索著什麼,神色有些猶豫。
封雷見狀,心中不解,低聲道:「狄大哥,安遠寨能作戰的有三千多人。你……是孤身來的嗎?」
狄青四下望去,點頭道:「我來的急,本還有他事,不想竟碰到夏軍來攻。」
封雷道:「你一個人來就夠了。當年狄大哥你一人都打得數百鐵鷂子落荒而逃,幾十人就燒了後橋寨。安遠寨的兵士有幾千人,也能打,全歸你調動。」
眾人均望著狄青,只等他一聲吩咐。
狄青見四周寨兵雲集,眼中又有分猶豫。封雷瞥見,心中微凜,喃喃道:「狄將軍,你怎麼了?」
封雷這才發覺,如今的狄青,和以往有些不同了。若是以往的狄青,這刻說不定早就帶人殺了出去。已方人多,又佔優勢,狄青為何反倒沒有了以往的衝勁?
難道說,因為狄青已升職到了副都部署?
有些人,豈不是官高了,膽子就小了?
狄青見到封雷欲言又止,笑道:「好,既然都歸我派遣,那就出戰!」狄青一說出戰,安遠全寨人又振奮起來,紛紛請纓。
狄青用手一劃道:「我左手的跟我出戰,擊退來敵。」
左手處約莫有二百來人,聞言齊聲道:「遵令。」狄青又對封雷道:「封雷,你也出戰,替我壓住陣腳。」
封雷挺起胸膛道:「好。狄將軍,我可以當先鋒。」
狄青搖搖頭,「不用了。」早有人牽馬前來,那人卻是韓笑。狄青望見韓笑,目光閃動,手扶馬鞍,手指輕動。
韓笑一隻手也在屈伸變換,像是說著什麼,狄青見了,眼中閃過分振奮。他和韓笑間,只憑手勢就可交流許多事情。
二人交流極為快捷簡單,可狄青交流後,神色已變得堅決。
寨門大開,寨中鼓聲雷動。狄青帶二百來騎兵,當先行去,陣容雖弱,但氣勢不弱。
封雷又點了近千人跟在狄青的身後,出寨後,列陣寨前。
狄青出寨後,從馬鞍上取下青銅面具戴在臉上。轉瞬間,那個俊朗的將軍,就變成了青面獠牙的刑天。
眾宋軍見了,士氣大振。
對面正有搦戰的夏兵,見宋軍出軍,停止了罵戰,列陣相迎。
夏軍騎兵,並沒有宋軍的陣仗,看似參差不齊,但狄青掃了眼,知道對方的騎兵已布成了很犀利的攻擊陣勢。
狄青手下也有精銳的騎兵,當然知道何種間距下,最有利騎兵發揮。
對手不弱。
狄青腦海中已在回憶韓笑給的消息,「靈州竇惟吉圍困羊牧隆城,兵破三川寨,眼下南下轉戰靜邊寨,大軍已近安遠……」
狄青不待再想下去,對面軍陣衝出三騎。
為首那騎坐著個彪形大漢,那漢子竟精赤著上身,露出的胸膛有如鐵鑄,雙臂肌肉勁結凸出,有如老樹古根。
那彪形大漢的手上,持著開山巨斧,一望之下,有著說不出的雄壯。
大漢身後跟著的兩人,居然是一般模樣,極似孿生兄弟。那二人都是消瘦的臉,灼灼的眼,身形矯健,身著鎧甲,一持長槍,一持鐵杵,護衛在大漢身後,有如天神護法般。
狄青見對手只出三騎,三尖兩刃刀一舉,宋騎均停。狄青持刀躍馬,已迎了上去。
鼓聲停,風驟緊。
夜風狂烈,捲動塵土漫天。秋葉飄零,似乎也被殺氣所攝,遠遠的蕩了開去。
宋軍望著場上的情形,一顆心均已提起。誰都知道,那彪形大漢絕不好對付,狄青一比那漢子,已弱了氣勢。
這裡的宋軍雖早知狄青的大名,但終究沒有見過狄青出手,難免心中惴惴。
狄青離三人數丈開外,已勒住了戰馬,沉聲道:「爾等何人?」他橫刀立馬,眼中似乎有分思索。目光從壯漢身上掠過,望了那孿生兄弟一眼,移開了目光。
壯漢不等說話,他左邊的那人已道:「來將可是狄青嗎?」
狄青心中微凜,暗想自己才到了安遠寨,對手怎麼這快就知道他的消息?可他心思轉動,面具卻遮住了表情,只是點點頭。
那人揚聲道:「我將軍屠萬戰早聽說將軍的大名,知將軍到了安遠,特求與將軍單獨一戰!」
兩軍肅然,不想夏軍竟提出這種要求,夏軍提出個狄青無法拒絕的要求。
夏軍要求鬥將!
兩陣既立,各以其將出鬥,謂之鬥將。鬥將並不常見,戰場勝負,主斗排兵佈陣,眾人齊心,而不在主將的匹夫之勇。
自古以來,名將如韓信、白起、李靖等人,雖有顯赫戰功,立千古之名,卻在於指揮神准,而不靠獨力擎天。
真正的將領,少有鬥將一說。但夏人尚武,既然提出來,狄青難以拒絕。他是都部署,但他更是宋軍心中的戰神。
他本是行伍出身,能到今日的地位,憑借的不是身份祖德,而是靠雙拳單刀打出的軍功。眾人敬他,就是因為他的勇猛。
如果夏人要求一對一的交手,狄青都不能迎戰的話,那他如何統領千軍?
狄青幾乎沒有猶豫,沉聲道:「好。」
此言一出,夜幕已垂,四下火起。火光炳耀,豪氣衝霄。
屠萬戰聽到狄青應戰,眼中已燃起火一般的戰意,那開山巨斧已緩緩提了起來,火耀下,泛著如冰的寒光。
狄青仍是橫刀立馬,神色自若,可雙眸也忍不住的盯著屠萬戰的巨斧。
屠萬戰?宋軍中沒有誰聽過這名字,狄青也沒有聽過,但他知道,這人既然敢和他獨鬥,不是瘋子,就是有過人之處。
屠萬戰肯定不是瘋子!
戰前蕭殺,千軍屏氣。就在此時,有狂風捲起,吹起黃葉無數。黃葉翩翩,化蝶而舞。
屠萬戰憑單臂之力,平舉戰斧,陡然爆喝道:「狄青,吃我一斧!」
那聲斷喝,有如沉雷轟響,三軍盡聞。喝聲未歇,屠萬戰已催馬衝來。人狂怒,馬狂奔。那馬兒幾乎才一催動,就已發揮到巔峰之境。
馬勢如矢飛!
宋軍低呼,他們從未見過這麼快的馬,也從未見過這種氣勢的人。屠萬戰催馬上前,馬如箭,人如虎,斧化流星,已向空中擊出。
他一斧,劈的是半空。
可所有人都知道了屠萬戰的用意。屠萬戰果然沒有起錯名字,他就算沒有萬戰,但也是熟知對攻一道,對於馬戰的算計更是精準到了極點。
馬戰不比步下,除了比氣勢、拼實力、鬥勇力,還要計算雙方奔馬的快慢。
狄青在屠萬戰催馬之時,已同時策馬衝過去。屠萬戰雖快,可狄青也不慢,就在屠萬戰斧起的時候,狄青已離屠萬戰兩丈。
屠萬戰長斧劈出,快若流星,可就在那流星飛逝的功夫,狄青又近了一丈,丈許的距離已夠出刀。
但屠萬戰擊空的一斧,已搶了先機,在距離急縮之際,劈到了狄青的面前。
這一斧,極快、極猛、極厲,可更犀利的卻是屠萬戰的計算。他這一斧頭計算了太多的因素,就算狄青出刀,也比他慢了一步。
斧頭已砍在狄青的身上。
火光都似乎凝住,宋軍幾欲崩潰。可轉瞬之間,他們才發現,斧頭砍中的是狄青的殘影,狄青已不在馬上。
開山巨斧餘勢不歇,重重的擊在戰馬上,戰馬悲嘶,竟被那巨斧硬生生的擊得四腿齊折,栽落塵埃。
狄青在哪裡?屠萬戰一斧劈中戰馬,心中已寒。
半空中霍然擊出一道閃電,閃電之厲,耀過了流星,吞噬了流星。
那是狄青劈出的一刀。
刀光如電,還帶著分驚艷。
刀光落,人雙分,血花綻。暗黑的夜空中,金黃的是火,鮮紅的是血,明亮的是刀,長刀握在狄青的手上,殺氣已斂。人如山嶽,狄青已落在屠萬戰的馬上。
渾身浴血。
血是屠萬戰的血。
屠萬戰已分成兩半落馬,開山巨斧「噹啷啷」的落地,帶分最後的哀鳴。兩軍甚至還不明白到底怎麼回事,鬥將終結。
只有極少數的人才看到,狄青就在屠萬戰出斧的那一刻飛身縱起,躍到天際,揮刀斬落,一刀憤斬,生死立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