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珪心急如焚,因夏國大軍倏然而至,圍困了羊牧隆城!
王珪知曉對手重兵前來之時,立即閉城備戰。羊牧隆城守軍數千,但從北面殺過來的夏軍,滿山遍野,難以盡數。
王珪大驚,不明白為何任福不久前還傳來要全殲入境夏軍的消息,怎麼轉眼間就有這多夏軍來攻。王珪更不解,夏軍前來,西路巡檢常昆本在羊牧隆城北的得勝寨巡視,為何沒有半分消息傳過來?
夏軍並不攻城,只是扼住王珪的出兵。王珪雖派游騎出去報警求援,但游騎到東山而止。
東山附近有夏軍最犀利的騎兵鐵鷂子游弋,宋軍游騎無法衝過。
夏軍屯聚在東山之南,到底是什麼用意?王珪不知曉。他更想知道,現在任福如何了?
正焦灼時,有兵士急匆匆趕到,「王將軍,任都部署的人來了。」
王珪又驚又喜,不解城外均是夏軍的騎兵,任福的手下是如何衝到了城下?無暇多想,王珪急招來人。那人渾身是血,滿面塵土,見王珪後,立即跪地泣道:「將軍,任都部署大軍被圍好水川,請將軍出兵救援。」
王珪大驚失色,暗想昨天任福還有消息送來,說已圍困夏軍於籠頭山,怎麼今日就被反困在好水川?
好水川就在羊牧隆城的東南,平原開闊,利騎戰!
任福不是在籠頭山嗎?怎麼會跑到了好水川?
王珪心中起疑,喝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人道:「任大人追擊夏軍到了籠頭山,結果被夏軍所敗……」
王珪忙問,「夏軍不過萬餘兵馬,任大人帶數萬兵馬,還有武英支援,怎麼會敗?」
那人悲憤道:「夏軍有詐。在天明時,夏軍從北方衝來了數萬兵馬,將武英部團團圍困,切斷任大人的後援。而在籠頭山的萬餘夏軍中,竟夾雜著夏軍的三千鐵鷂子!」
王珪倒吸了一口涼氣,暗想聽聞夏國鐵鷂子總數也不過三千有餘,說可抵十萬擒生軍。任福猝不及防,被這多鐵鷂子攻擊,怎能不敗?
那人果然道:「任大人本命桑懌將軍帶三千前鋒和夏軍對攻,不想夏軍鐵鷂子全出,桑懌將軍不能敵,當場陣亡。」
王珪心中一痛,桑懌是他當年在禁軍時的好兄弟,不想就這麼去了。
那人又道:「夏軍趁機攻擊,任大人不及佈防,我軍數萬兵士被沖的七零八亂。這時又有夏騎兵攻擊我軍的後路,任大人支撐不住,只能向王將軍所在的羊牧隆城奔走,期望依城作戰。等任大人衝到好水川時,見路上有數個木箱,箱中有飛禽振翼之聲。任大人命人開啟箱子查看,不想裡面飛出幾十隻鴿子,夏軍見鴿子飛高,從東山衝出,將我軍圍困在好水川。任大人衝不出包圍,逃不過追殺,這才派人衝出重圍,求王將軍救援!」
王珪臉色蒼白,半晌才道:「你是如何殺出重圍的呢?」
那人霍然抬頭,眼中含淚,叫道:「王將軍莫非不信卑職?」驀地拔出單刀,已刺入腹中。
單刀入腹,透背而出。王珪一驚,急抓住那人手臂道:「你何苦如此?」
那人嘴唇喏喏蠕動,低聲道:「請王將軍出兵。」他緩緩倒下去,雙眼不閉。王珪凝望著一地鮮血,慘然笑道:「好,出兵去救任大人。」
旁邊有一李姓參軍勸阻道:「王將軍,若此人所言是實,敵勢浩大,若是出兵,與飛蛾撲火何異?還請王將軍三思。」
王珪半晌才道:「今我軍有難,既已知情,當馳往救援。今日不救,他日何人救我?」
李參軍垂下頭來,再無言語。
王珪振奮了精神,喝道:「男兒在世,不愧天地。我軍有難,當赴湯蹈火救赴國難。點兵,出城!」
羊牧隆城沸騰起來,王珪披甲持槊,已衝出城池。他帶出四千兵馬,只留兩千兵力守護城池。
等近東山之時,王珪已聽到山的那頭殺聲震天,兵戈鏗鏘,燃了心中熱血。
這時響炮震天,遠處夏軍早迎來了數千騎兵,靜靜列陣以待。王珪心中微沉,暗想夏軍知羊牧隆城會出兵,早就有準備。只是略有遲疑,王珪稍整陣型,已喝道:「衝過去!」
他既然出了城,就沒有打算再回去!
王珪一馬當先,持槊猛攻,夏軍微觸即退,只是此軍才退,又有生力軍攔阻。
雨已停,血更湧,東山兩側,兵戈崢嶸。
不知多久……
天空現出分亮色,一縷陽光透出厚雲,斜照在王珪的臉上,王珪這才驚覺,原來已午後,他廝殺了數個時辰。東山那邊殺聲仍在,他已十數次衝擊敵陣,但仍衝不過夏軍的騎兵陣。
夏軍實在太多、太過厚重。
那洶湧的騎兵,彷彿永無止歇。
王珪回頭望過去,見到身邊已剩下不到半數的兵馬,每人臉上均已露出疲憊之意。無人不傷,無人不傷痕纍纍。
王珪馬槊已折,換了鐵鑭,望著胯下的馬兒都口吐白沫,聽著東山那面的殺聲,心如刀絞。
他終於緩緩的舉起了鐵鑭,啞聲道:「殺!」
身後靜悄悄的並沒有聲息,王珪霍然回頭,見到了眾人臉上的猶豫。
為何不攻?王珪想問,突然發現手掌鑽心的痛,低頭望去,才發現鐵鑭已彎,手掌破裂。他雖有勇氣再戰,但一雙手已難承受如此的鏖戰。
「王將軍……不行了。」有兵士膽怯道:「敵軍太厚了,我們根本衝不過去。我們何必……」見王珪望過來,那兵士懦弱無言。
目光從那兵士臉上掠過去,王珪望在餘眾的臉上。所有人都有了遲疑、畏懼和疲憊。
王珪下馬!
眾人均舒了口氣,夏軍雖厚,但均在東山,並沒有對他們形成合圍之勢。王珪若回返羊牧隆城,眾人還有活命的機會。王珪也是人,王珪也會累……
王珪跪了下來,沒有向兵士跪倒,只向東方而跪。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王珪何意?
那面的夏軍,也緩了攻勢,默默的看著對面的宋軍。這十數次的衝殺,讓他們也是心驚疲憊。他們並沒想到,宋軍中除了狄青外,還有如此剛烈勇猛的將領。
東方有夏軍,但更遠的東方卻是汴京。
王珪向東方三拜,喃喃道:「臣得聖上厚恩,才能有如今之榮耀。今日臣非負國,實則力不能也……」眾兵將垂頭,幾欲落淚,只以為王珪也放棄了進攻的打算。王珪挺起腰身,嘴角反倒露出絲笑容,「臣不敢求旁人赴死,只能獨死報國!」
他突然想起了當年在永定陵之時,夜月飛天曾說過一句,「夜月飛天不才,只求和你葉知秋一戰。」
很多時候,很多事情不過是重演反覆。
千古艱難唯一死。
他王珪已不怕死,還怕什麼?他只求一戰——堂堂正正的一戰。
或許別人不解,或許別人不從,或許太多或許……但他王珪明白自己做什麼,這已足夠。
翻身上馬,再不多言,王珪策馬向夏軍衝去。宋軍呆滯,喊道:「王將軍!」
夏軍也呆住,軍陣中並無長箭射出。
王珪孤膽單鑭,匹馬雙拳,就那麼到了夏軍陣前。夏軍中一人呼喝而出,手持長槍,挺槍就刺。
疆場的事情,就要用血氣來解決。
黨項人好武,不甘示弱。宋軍有孤膽將領,黨項人中,更有好戰之人。其餘夏軍見有人迎戰,並不上前圍攻,反倒勒馬不前。
那人長槍如電,一槍就刺在了王珪的右肩。長槍入肉,鮮血飆出,甚至可聽到鐵槍和骨頭摩擦時發出的聲音。
王珪根本不閃,竟憑右臂夾住長槍,左手鞭起,重重擊在那人的頭蓋之上。
「啪」的一聲響,夏軍來襲那人腦漿迸裂,死屍落地,夏軍大呼。
馬兒悲嘶,栽落塵埃。那馬兒征戰了許久,已捱不住如斯惡鬥,竟先斃命。王珪飛身而起,已騎在來敵的馬上,催馬再行。頃刻又有夏軍持槍刺來,王珪如出一轍,以傷臂挨槍,鐵鑭舞動,又殺一人。
夏軍驚悚,一時間被王珪的彪悍所驚,有人退,有人上,長槍亂刺。
片刻之後,王珪已中三槍,那鐵鑭已成紅色,陽光一耀,殺氣凝冰。又有六七個夏軍被王珪活生生的打死。王珪嘶聲高喝,舞鞭再殺,這次號角吹起,蒼涼淒然。
「嘩啦」聲中,夏軍已閃出一條道路。
遠處的宋軍望見,幾乎難以相信眼睛,方才數千宋軍撕不開夏軍的防線,王珪竟憑一己之力打通了前方的道路?
王珪心中詫異,才待催馬,只見到空中黑氣一閃,眼前血紅,驀地身形一凝。
夏軍沉寂,宋軍悲呼,只見王珪眼中插著一箭,透出了後腦,爆出了一蓬血霧。
王珪卻再也聽不到什麼,只看了世間最後的一眼,然後就那麼緩緩地摔了下去。他最後一眼,見到路的盡頭,並非他執意要救的宋軍,那裡只立著一人一騎……
馬上那人黑冠白衣,手擎長弓,神色蕭索,卻有號令天下的睥睨之氣。弓是軒轅弓,弓弦如琴弦般的震顫,激盪著所有人的心弦……
那人當然就是元昊!
元昊出箭,用的是黑羽鐵箭,在王珪衝出的那一刻,一箭射殺了王珪!
「可恨我不是狄青。」王珪想到這裡的時候,再沒了知覺。
鐵鑭落地,砸到一處水窪中,激起幾滴水珠,彷彿是蒼天的血。陽光照耀下,滿是紅色。
西北烽煙四起之際,興慶府就和大宋的汴京一般,繁華依舊。太白居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常。
當年夏隨在太白居被殺,雖起了些風波,但很快風平浪靜,太白居如今的生意更勝從前。
太白居的二樓正坐著幾個人,唾沫橫飛的議論。
有一人衣著華麗,看起來是個貴族子弟,突然道:「總是聽你們說狄青如何如何,可誰見過狄青到底長的什麼模樣呢?」原來方才眾人正在議論邊塞戰事。
說邊塞,就忍不住的要說狄青。
一旁有個瘦子道:「都說此人長的極醜,青面獠牙,有如惡鬼。在陣前只要露面,見到的人都會魂飛魄散,手腳動彈不得。」
旁桌食客中有個著長衫的道:「你說的可大錯特錯,我聽說狄青這人不是醜,只是魁梧,聽說他虎背熊腰,兩個眼睛都和銅鈴一樣,若是吼上一聲,直如虎嘯。聽說他在金湯城前吼了聲,嚇得城中的戰馬都是軟癱動不得。」
衣著華麗那人不屑道:「以訛傳訛罷了,我就不信他有什麼能耐,若能見見他,我倒想和他較量較量。」他腰間帶劍,雕花的劍鞘,金鏤的劍柄。那人解下劍鞘往桌子上重重一放,碗碟亂響。
方才說話的瘦子和長衫都是吐下了舌頭,不敢多話,只怕這位是御圍內六班直的人物。
那衣著華麗之人說著話,不停的扯著脖子向樓下長街望去,似在等人。他只顧得向外張望,沒有留意到旁桌有個食客,抬頭望了他一眼。
那食客臉色黝黑,帶著氈帽,一直在低頭飲酒,萬事無關的樣子。可抬頭一望,雙眸中隱泛寒光。食客臉色黝黑,鬢角已有華髮,抬頭那一刻,看其臉部的輪廓,卻是極為的英俊挺拔。
酒樓的樓梯口處有腳步聲響起,衣著華麗那人微喜,扭頭望過去,見到上來個面帶微笑的尋常人,不由大失所望,又轉過頭去。
那微笑之人到了臉色黝黑的食客面前坐下,伸手從懷中取出封書信遞到那人面前,眼中有分悲涼之意。
臉色黝黑的食客並不意外,接過了書信,展開一看,雙手都已顫抖起來。他的眼中,除了有悲涼、緬懷、傷痛之意外,還有著幾分凌厲的殺意。
這二人舉止平靜,並沒有引發旁人的注意。
就在這時,長街盡頭馬蹄急驟。有好事的食客探頭出去觀望,見長街的一頭,有數騎馳來,為首那人,身形彪悍,臉色陰冷。
有人低聲道:「是御圍內六班直的人。」
衣著華麗那人臉露喜意,樓上招呼道:「毛奴大哥,小弟在此!」
為首那人已到太白居下,抬頭望見那衣著華麗的人,突然飛身下馬,入了太白居。
太白居裡面的食客都是臉色微變,很多人已認出進來那人叫做毛奴狼生。
毛奴狼生性格殘忍,均說此人本是孤兒,被人從狼窩中撿了出來,後來習得武技,被元昊賞識,得入御圍內六班直,眼下是宮中虎組的領班。
當初狄青入興慶府行刺元昊,喬裝成尚羅多多,還當過此人的下屬。
有的人已悄然離去,毛奴狼生突然一把抓住個偷走的食客,冷笑道:「你是狄青?」
那食客駭得臉色發白,說道:「我不是。我怎麼會是狄青呢?」
毛奴狼生道:「你不是狄青,見到我為何要走?」
那食客知道最近狄青攻宥州、戰洪州、大鬧夏境,兵行詭鋒,已屠了羌人三族。而毛奴一族,就是被狄青屠滅的三族之一。毛奴狼生雖說六親不認,但對此事肯定也很惱火。
那食客暗道倒霉,顫聲道:「小人吃飽了,因此要走。」
毛奴狼生盯著那食客道:「你桌子上的一籠包子十二個,到現在只吃了一個,你就飽了?既然這樣,我和你賭一賭。」
「賭什麼?」那食客驚恐道。
「我賭你肚子裡並沒有多少飯,你還在餓著。我若輸了,我就賠你一百兩銀子。」
「這個……如何來賭?」那食客汗水已流淌下來。
「剖開你的肚子,不就知道了?」毛奴狼生面無表情道。
那食客已嚇得雙腿發軟,「你……是開玩笑吧?」
毛奴狼生一擺手,「拉他出去,剖開他的肚子看看。」早有手下人上前,拉著那食客出了太白居,那食客慘叫聲如殺豬般,陡然間慘叫止歇,血濺長街。
慘叫雖止,可那余聲如鋸木般的剌著眾人的耳朵。
有膽小的人,嚇得下身潮濕惡臭,太白居,已死一般的沉寂。
毛奴狼生殘忍的望著一眾食客,一字字道:「我最恨旁人騙我,你可以不理我,但你要記得,千萬不要騙我!」
他說完後上了二樓,樓下的食客一哄而散,樓上的食客如待宰的羔羊,跑都不敢跑。眾人都有些厭惡的望著那衣著華麗的人。
衣著華麗那人還自鳴得意,見到毛奴狼生前來,那人上前施禮道:「毛奴大哥,小弟有禮了。」
毛奴狼生道:「我沒有兄弟。」
那人改口道:「毛奴大人,卑職有禮了。」
毛奴狼生道:「我沒有你這樣的屬下。」
眾人厭惡那人的諂媚,只希望毛奴狼生也把那人拖出去剖開肚子。可那人竟還能笑得出來,說道:「毛奴大人,小人有禮了。」
毛奴狼生臉色依舊陰沉,卻不再多說什麼,突然喝道:「拿筆墨來。」
太白居的掌櫃錯愕不已,不解毛奴狼生要筆做什麼,但還是顫顫巍巍的親自奉上筆墨,奉承道:「毛奴大人可要題字嗎?那可真讓太白居寒壁生光。」
毛奴狼生冷冷一笑,蘸墨上了長凳,在雪白的高牆上寫了幾句話。
「夏竦何曾聳?韓琦未足奇!狄青等鼠輩,只會弄偷襲!」
寫罷,毛奴狼生哈哈大笑,回望樓上的食客道:「你們說……我寫的如何?」
眾人默然。
夏竦何曾聳,韓琦未足奇。滿川龍虎輩,猶自說軍機!
這首詩,本是中書令張元在三川口寫給韓琦、夏悚二人的,毛奴狼生不過是加以篡改,把狄青扯了上來。
好水川宋軍再次慘敗!
桑懌戰死,任福戰死,數萬宋軍盡折好水川。
王珪戰死,羊牧隆城告急。
武英戰死,耿傅戰死。武英部全軍盡墨。只有朱觀一部,僥倖殺出重圍,只餘千人。渭州都監趙律帶兩千騎兵趕赴救援的時候,亦折損陣前,全軍覆沒。
當年和狄青一同趕赴邊陲的殿前侍衛,在好水川一仗中,大半數殞命。
張義堡失陷,籠竿城被圍,懷遠城告急。
夏軍鐵騎錚錚,兵分兩路,一路由東南侵入逼近秦州,一路向東北返殺,已近三川寨,肆虐鎮戎軍。
消息傳了開來,宋人震駭失色,夏人高呼歡顏。
宋廷一直把三川口一役視為奇恥大辱,耿耿於懷,只以為立國以來,以這次失利最為恥辱。不想到才過了年餘,好水川一戰,更給了宋廷當頭一擊!
好水川之敗,恥辱更甚!
張元統軍大勝後,就將韓琦未足奇一詩投書與三川寨,再次羞辱了韓琦。毛奴狼生如今在太白居篡改了詩句,就是想羞辱這裡的宋人。
興慶府中,宋人亦不在少數。樓上眾人沉默,衣著華麗那人卻道:「大人寫的再貼切不過,狄青鼠輩,不足一道。小人……其實也想和他比試比試了。」
毛奴狼生臉色這才好轉些,見眾人戰戰兢兢,指著個瘦子道:「我問你話呢,你難道沒有聽見?」
那瘦子就是方才說狄青青面獠牙的人,聞言膽顫道:「很好,比李太白還……太白……」他本想恭維,但嘴已不聽使喚。有人想笑,毛奴狼生也笑了起來,可眼中滿是殺氣,「我比李太白還白?說得好……」
「說得好呀。」一人突然截斷了毛奴狼生的話。
眾人大驚,只見那臉色黝黑、頭戴氈帽的食客微笑道:「毛奴大人這詩真的好。」眾人見到他的笑,不知為何,背脊湧上了難言的寒意。
那笑容中,竟像帶有無窮的殺機!
毛奴狼生目光如釘,死死的瞪著那人道:「哪裡好呢?」他並不認識那人,感覺那人雖有些古怪,但他不懼。
頭戴氈帽那人道:「我也有兩句詩回贈大人。」
「回贈?」毛奴狼生瞳孔縮緊,一字字道:「那好,你寫!」他手一揮,手中的筆倏然飛出,已打到那人的面前。
毛筆急飛,速度已不亞於短劍擲出。
那人伸手一抄,已把筆拿在手上。毛奴狼生微凜,卻見那人手持毛筆,走到白牆前。
毛奴狼生的手下就要上前,卻被他擺手止住。
帶氈帽那人提筆蘸墨,不慌不忙的寫下兩句,「從未識得毛奴面,如今才知丈八長。」
眾人大失所望,以為這人也不過是個諂媚之輩。
毛奴狼生見這人身手不差,本暗自警惕,可見他竟寫詩奉承他魁梧,不由暗想,「難道這人就和馬征一樣,也想求官嗎?」
原來那衣著華麗的人叫做馬征,這些日子來,端是給了毛奴狼生不少好處,就為了能在興慶府做個官兒。戴氈帽那人既然要奉承毛奴狼生,多半也是不得志之人。
毛奴狼生正沉吟間,戴氈帽那人又寫了兩句話,「不是毛奴丈八長,為何放屁在高牆?」
眾人嘩然,見那人諷刺毛奴狼生寫詩就是放屁,想笑又是不敢。
毛奴狼生見了勃然大怒,渾身骨頭「咯咯」響動,殺心已起。那人竟還能好整以暇的又寫了三個字,然後擲了毛筆,拍拍手笑道:「我寫的如何?」
他雖在笑,但目光如針,盯在毛奴狼生的身上。
太白居靜寂得針落可聞,所有人都驚駭的望著白牆上最後寫的三個字。
狄青留!
那人寫的最後三個字,赫然就是「狄青留!」
眼前這人就是狄青?狄青怎麼會到了興慶府?
那人推了下頭頂的氈帽,露出雖黑、卻極為俊朗的一張臉,那人正是狄青。他不過是抹黑了一張臉,暫掩刺青,但他蕭索悵然、氣息依舊。
他悲意滿懷,驀地想到當年眾人醉酒狂歌的情形。歌聲猶在耳,可武英、王珪、桑懌等人均已不在。
那些平日沉默、心中熱血的漢子,在他狄青受窘,被韓琦輕蔑的時候,還是義不容辭的站出來,站在他的身邊。
君子之交,平淡若水。
可真正需要的時候,拋頭顱,撒熱血,義無反顧……
狄青正為兄弟們的死而狂怒悲憤,毛奴主動挑釁,他如何能忍?
「毛奴狼生,我和你賭!」
毛奴狼生渾身蓄力,一字字道:「賭什麼?」
狄青冷笑道:「我賭你活著離不開這太白居!我若輸了,隨便你如何!」
眾人嘩然,毛奴狼生望著狄青滿是殺機的一雙眼眸,背脊驀地竄起一股寒意。狄青若輸了,當然要死,可他毛奴狼生輸了呢?
他毛奴狼生不止人要留在太白居,還要留下一條命!
毛奴狼生沒有動,可握刀的手,已青筋暴起。他的眼角開始跳動,感覺到背脊都有汗水,良久,他才道:「好,我和你賭了!」毛奴狼生一句話說出,太白居中氛圍已如風雨怒來。
眾人望見毛奴狼生咬牙切齒,戰意已起,卻還沒有出手,都以為毛奴狼生是在蓄力一擊,只有毛奴狼生知道不是。
他有些怕。
這種恐懼,毛奴狼生許久未有。但當見到狄青鎮靜的一張臉,自信的一雙眼,還有那腰間隨意挎著的一把刀,毛奴狼生想起太多太多狄青的往事。他未見狄青的時候,只以為見到狄青時,會毫不猶豫的殺過去,可見到狄青的時候,雙腿有如灌鉛般沉重。
那沉寂的氛圍已讓人發狂。
狄青笑了,手扶刀柄道:「方纔你說我是鼠輩,我就和你光明正大的一戰,難道你連鼠輩都不如了?出招吧!」
狄青厲喝才出,毛奴狼生遽然拔刀,一個跟頭就要翻出二樓。人在空中,毛奴狼生嗄聲道:「攔住他!」
毛奴狼生退,他不戰而退,他已沒有了和狄青交手的勇氣。
敗就死,逃或許還能留住性命。
並非所有的人都不怕死,越看似凶狠的人,心底越怕死。因為他們一直在輕賤著別人的生命,來壓制自己心中的恐懼。
毛奴狼生帶了四個手下到了樓上,那四人在毛奴狼生退的那一刻,幾乎同時出刀攔住狄青。
只要剎那的功夫,毛奴狼生下了樓,他們的任務就算完成。
樓中陡然寒氣大盛,驚虹起,血光崩。
眾人只見一道飛虹追出去,擊在毛奴狼生的背心,倏然縮回。
驚虹如閃,毛奴狼生半空頓了下,然後胸口、背心同時噴出了鮮血。陽光照耀下,如虹化七彩,從毛奴狼生身上幻化了出來。
「砰」的一聲大響,屍體摔在樓下,街市大亂。
樓上沉寂若死,眾人都不敢動,只見圍攻狄青的四個侍衛已翻身倒地,喉間鮮血狂湧。
狄青出刀,不但一刀擊殺了毛奴狼生,還順手殺了四個侍衛,這是什麼樣的刀法?
「嗆啷」鳴響,長刀歸鞘。狄青一刀得手,不急於離去,反倒走到欄杆處向下望去,見毛奴狼生怒睜雙眸,眼中滿是不信之意,淡淡道:「你輸了。」
他放聲長笑,突然一指馬征道:「你過來。」
馬征褲子全濕,雙股打顫,聞言跪倒道:「狄大爺,小人是隨口亂說……」不等多說,一聲慘叫,已摀住耳朵。
狄青一刀削了他的耳朵,沉聲道:「留下你的命去告訴張元,讓他以後小心些睡覺。」馬征慘叫聲中,狄青已不見蹤影。
眾人呆若木雞,只聽到遠遠傳來狄青豪放的歌聲。
「男兒此生輕聲名,腰間寶刀重橫行,流不完的英雄血,殺不盡的是豪情!」
那歌聲鏗鏘有力,激盪街市中,漸漸去得遠了……
可那股豪情血氣,久久的留在天地之間,餘韻不絕!
狄青殺了夏國六班直的好手,長笑而去。
他雖笑,但心中滿是悲愴,殺個毛奴狼生,根本算不了什麼,減輕不了他心中的悲憤。
當年眾人並肩前往西北,已料到將軍百戰死,壯士難得回。此去經年,風沙刻磨,一腔熱血,說不定就此撒在邊塞之上。
說不定去了,就見不到親人。說不定去了,就留在邊塞……
但沒有人退縮。
他們有豪情、有熱血、有遠志、有為國死戰、捐軀邊陲的決絕之心。
可他們本不必死!
狄青不願多想,他對興慶府早就輕車熟路,出樓後,輕易的擺脫了夏軍的追蹤,混出了興慶府。
到了郊外,狄青遠望群山連綿,逕直到了一片密林旁。
戈兵早在林外等候,見了狄青,迎上來道:「狄將軍,延州有信,周美已挺進綏州,佔領了承平寨。」
狄青喃喃道:「打的好。攻下了承平寨,綏州在望。綏州若再能打下來,夏人的銀州又危險了,只要我們不停的打下去,夏人就顧不得打我們了。現在……徑原路有新情況了嗎?」
戈兵道:「我軍好水川一戰慘敗,韓琦上書擔責,不過夏竦說責不在韓琦,而在任福。當初韓琦的確叮囑任福小心從事,不想任福大意猛進,遭此敗仗。」
狄青想起韓琦高傲的神色,歎了口氣,喃喃道:「難道好水川數萬的冤魂,就是一個責任可以了結了?」
狄青臉上悵然之色更濃,戈兵又道:「聽說朝廷下旨,將韓琦貶到秦州當知州……最近新派滕子京暫管徑原路。」
「滕子京?」狄青有些疑惑,「他是誰?」
「他是范公的摯友,當年和范公一起中的進士。聽說此人不錯。」
狄青真心的笑了,「范公的朋友,總不會差了。眼下元昊在徑原路,有退兵的跡像嗎?」
戈兵道:「據目前的消息,還沒有。元昊看來想要打通入關中之路,目前重兵肆虐徑原路,滕子京閉城不出,壓力很大。」
狄青皺眉道:「這說明我們給元昊造成的打擊並不大。」
戈兵苦笑道:「狄將軍,我們一共兩千的人手,已接連數戰。你更是在沒藏悟道帶兵圍殺的時候,帶著我們幾百人橫穿沙漠,來到了興慶府,伺機攻打長雞嶺,威脅元昊退兵,你做不了更多了。」
長雞嶺已在賀蘭山谷,賀蘭山谷又是興慶府的西北屏障,賀蘭山谷若有戰情,興慶府肯定人心惶惶。狄青一直沒有放棄逼元昊回兵的念頭。
狄青靠在樹上,心中暗想,「戈兵說的不錯,我雖一直給夏軍施壓,但依眼下的人手和能力,的確難以給元昊震撼的威脅。既然如此……接下來應該怎麼做?」
正沉思間,心中突升警覺,狄青臉色不變,悠然說道:「今天的天氣不錯。」
戈兵眼中寒光一閃,見狄青左手食指向東南角的林中一指。
有敵前來!
狄青和手下十士有一套聯繫的密語,方便行事。狄青說今天的天氣不錯,就是示意有敵,他食指的方向,就是示意敵蹤所在。
十士中,多是桀驁不馴之輩,經種世衡感化甄別入選,但對狄青都是心服口服。戈兵跟隨狄青許久,更是對狄青由衷的佩服。
狄青說有警,就絕不會虛報。
可這附近早有戈兵的手下戒備,又有誰能輕易掠過那些人手的戒備,到了狄青的身邊?
戈兵目光電閃,突然撮唇做哨,口中發出一聲鳥鳴。那鳥鳴極為逼真,鳥鳴聲起,戈兵已衝到一棵大樹下。
戈兵身形展動,長劍出鞘,已一劍向樹上刺去。
樹上有人!
劍光如電,炫目明耀。戈兵長劍才出,一人從樹上飛鳥般的掠過。長劍斬空,戈兵心中微凜,暗想來敵身手卓絕,是勁敵!
那人躍到樹下,不等奔走,林中已有五六人奔出,向那人圍來。那人身形陡轉,霍然向狄青衝來,厲喝道:「狄青,拿命來。」他手腕一動,袖口突然冒出個鐵桿模樣的東西,尖端有如鷹喙。
眼看他離狄青不過丈許,那鷹喙已倏然而動,就要轟然一擊。
狄青竟動也不動,皺眉問道:「飛鷹,你做什麼?」
那人倏然而止,立在狄青身前,哈哈一笑道:「好一個狄青,這都嚇不了你。」他手臂上的鷹喙「嗖」的聲,已縮回到了衣袖。
那人臉上戴著眼罩,只露出薄薄的嘴唇,和鷹鉤一樣的鼻子,目光犀利若鷹,正是和狄青聯手刺殺元昊的飛鷹。
狄青一擺手,手下人隱去。狄青皺眉道:「你覺得很好玩?」他不想飛鷹突然到了這裡,飛鷹來興慶府做什麼?
飛鷹歎口氣道:「一點也不好玩。上次我殺了夏隨後,被人追殺,一路逃到了玉門關,差點送命。不過我沒想到,那種計謀竟也殺不了元昊。」他談話間傲氣不減,狂性依舊。
狄青眼中光芒閃動,若有所思道:「那你這次前來,要做什麼?」
「找你!」
狄青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飛鷹撇撇嘴,高傲道:「你殺了毛奴狼生,夏人找不到你,我卻能跟上你。」
狄青皺眉,暗想這人神出鬼沒,連元昊也敢得罪,到底是誰呢?沉聲問道:「你找我做什麼?」
飛鷹緩緩道:「我準備找你聯手,再殺元昊,為郭大哥復仇!」他目光咄咄,滿是狂熱。
狄青哦了聲,輕淡道:「你真的想為郭大哥復仇嗎?」
飛鷹身軀微震,目光陡然變得淬礪,緩緩道:「那我費盡心力的聯繫野利旺榮,讓你混入宮中刺殺元昊,攪亂興慶府,逃亡玉門關,都是吃飽了撐的?」
狄青目露思索之意,半晌才緩緩道:「你逃往玉門關,因為你知道……香巴拉在那附近!你和野利旺榮合作,也是為了香巴拉。你要殺元昊,不過是因為他阻撓你接近香巴拉!」
飛鷹眼中光芒爆閃,身形微弓,已現殺機。
狄青知道自己猜中了。
二人方才均在試探,斗誰能掌控局面。飛鷹一直故作神秘,狄青就要在這方面,揭穿他的神秘,取得先手。
與飛鷹對話的過程中,狄青一直在想著和飛鷹交往的經過。
飛雪、元昊、野利旺榮、玉門關——玉門關豈不在沙州的附近?
想到沙州的時候,狄青又想到趙明曾說的敦煌和歷姓商人,更不能不想到香巴拉。
念及香巴拉的時候,狄青霍然醒悟,飛雪非要穿越沙漠去興慶府,可能就是去找飛鷹。飛雪和飛鷹竟能聯手,是不是因為他們有個共同的目的?
飛雪要去香巴拉,這麼說,飛鷹也為了香巴拉!狄青想到這個答案,其餘的事情豁然開朗,他接連三個推斷,水到渠成。
見飛鷹神色緊張,狄青更加輕鬆,他知道自己不必再被飛鷹牽著鼻子走了。
「就算我說中了你的心事,你也不必劍拔弩張吧?」狄青神色愜意道。
飛鷹舒了口氣,突然笑道:「狄青,你其實也不敢肯定的,對不對?我一緊張,反倒告訴你了實情。」
狄青微微一笑,不再多說。有時候,不說比說要管用。
飛鷹正視狄青,半晌又道:「你還知道什麼?」
狄青模稜兩可道:「該知道自然就會知道。」心中卻想,飛鷹顯然沒有進入香巴拉,他沒有成功,所以又回到興慶府。興慶府有香巴拉的秘密嗎?還是他還要找合作之人?如果說一定要找合作的人手,難道說要入香巴拉,單憑一己之力不行了?不然何以飛雪一定要找個同伴前往?
以前模糊的概念漸漸清晰,狄青知道的越多,愈發的冷靜。他更知道一點,他不急,急的就會是飛鷹。
飛鷹眼中含義意味深長,突然道:「我知道你也在找香巴拉,對不對?」
狄青心口一痛,還能神色不變,「因此你一直不對我提及香巴拉,你怕我會和你搶?」
飛鷹笑了,神色中,驀地變得自負,「該是我的,就是我的,誰都搶不走!」
狄青諷刺道:「你不必這麼著急把香巴拉劃在你的地盤裡。我必須要告訴你個現實,現在香巴拉還在元昊的地盤中。」他依舊在試探,果見飛鷹眼中露出憎恨之意,「元昊這個雜碎,我遲早有一天讓他知道,得罪我的下場。」
狄青再次肯定了自己方纔的想法,香巴拉就在沙州!元昊控制著沙州,不讓任何人接近。狄青倒也有些駭然飛鷹的狂傲和自信,飛鷹甚至不把元昊放在眼裡。
這個飛鷹,到底是什麼來頭,又有什麼底氣如此自信呢?
飛鷹陡然放緩了語氣,「狄青,既然你也知道不少,那我就和你直說吧。我找你,就是為了和你聯手找出香巴拉的秘密。這天底下,如果以你我之能,還不能找出香巴拉的秘密,那只怕沒有別人能找出這秘密了。」
「是嗎?」狄青不鹹不淡道,「飛雪加上野利斬天也不能嗎?」
飛鷹冷笑道:「他們是癡心妄想。」
狄青心中微動,微笑道:「你聽我說飛雪和野利斬天在一起,根本不驚訝?是不是說,你已見過他們了?」
飛鷹微震,已意識到狄青早非沙漠時的那個狄青。眼下的狄青,更加的睿智成熟,心機很是深沉。他雖什麼都沒有說,但狄青已知道了很多。
狄青見狀,搖頭道:「你什麼都瞞著我,那我們如何合作呢?」心中卻想,飛雪和野利斬天肯定也沒有成功,不然飛鷹的目標就是那兩人。葉知秋這久沒有消息,曹佾也在苦苦尋覓……
這個香巴拉,到底有什麼玄奧?
半晌後,飛鷹試探道:「狄青,其實你比我更想去香巴拉。你若和我聯手,尋出香巴拉的機會更大。我的確有一些事瞞著你,但現在顯然不是說出真相的時候。」
狄青斜睨著飛鷹,突然道:「你和我合作可以,但我有個條件。解下你的眼罩,你必須讓我知道你是誰!我不習慣與不知底細的人合作。」
飛鷹身軀一震,凝聲道:「我若不解開眼罩呢?你又如何?」
狄青心中一緊,暗想飛鷹為何對身份如此重視,飛鷹怕什麼?他幾乎想要動手揭開飛鷹的眼罩,但他終於克制住衝動。
眼下他沒有擒住飛鷹的把握,他也沒有必要和飛鷹撕破臉皮。
「不告訴我你的身份,那就請便吧。你說的不錯,我的確也想尋找香巴拉,但我……不必一定與你合作!」
飛鷹臉色突然變得極為古怪,凝聲道:「狄青,你今日若不和我合作,你肯定會後悔!因為天底下,只有我一人才知道如何破解香巴拉之秘!元昊都不行!」
「是嗎?」狄青心中雖緊張,仍是漫不在乎的表情,「那你自己去找吧,何必來找我呢?」
飛鷹眼中已現怒意,長吸一口氣,仰天長笑道:「好,你莫要後悔!」他言畢,霍然轉身,身形一晃,已消失在密林之中。
狄青微有失望,不想飛鷹突然說走就走,卻示意手下人莫要攔截。他和飛鷹一番談話,有些收穫,但意義不大。他更知道,飛鷹來興慶府,也絕不會是因為他狄青。
在殺了毛奴狼生之前,誰都不會想到他狄青已來到了興慶府,飛鷹也不例外。
飛鷹到興慶府,多半有另外的目的!
正沉吟間,韓笑已趕到。方才在太白居給狄青送信的人就是韓笑,他一見狄青,就道:「狄將軍,有最新消息。范大人急招你回返!」
狄青微怔,猜不到范仲淹招他回返是因何事。但知道范仲淹不會無的放矢,當下吩咐道:「韓笑,你傳令下去,讓李丁、暴戰今夜進攻長雞嶺的夏軍。一戰之後,莫要停留,全部撤走!」
韓笑傳令下去,狄青不再耽擱,和韓笑、戈兵一路向南,準備過群山上官道回返大順城。到了山腳處,狄青忍不住向戒台寺的方向望了眼,見遠方戒台寺虎踞龍盤般,不由止住了腳步。
山風幽幽,繁花似錦。
狄青收回目光,望著那山野中嬌笑的花兒,不知哪一朵是楊羽裳的笑,又是一陣惆悵。他本以為可以不想,原來那相思只是刻得更深……
他舉步要走,突然止步。
這時天藍草綠,花紅風輕。爛漫的山光中,過來了一頂小轎,轎子金頂玉簾,在青青山色中,顯得那麼的引人注目。
轎子前後都跟著夏軍,共有十六人。轎子旁跟著一婢女,垂首低眉,輕移蓮步。
韓笑留意到狄青在看婢女,有些奇怪。那婢女雖唇紅齒白,有些姿色,可狄青絕非好色的人,狄青盯著那婢女要做什麼?
韓笑覺得轎中人身份不低,心中微動,向戈兵使個眼色。
戈兵走到狄青的面前,做個殺的手勢。狄青搖搖頭,扭頭閃到了路的一旁。韓笑方才只以為狄青要出手殺人,見狄青表態,知道會錯了意,也跟戈兵閃身到了路邊。
韓笑不知情,狄青卻是認得那個婢女,當初他刺殺元昊不成,避難丹鳳樓的時候,就見過那婢女。
那本是單單公主的丫環。
轎中人是單單?
一想到這裡,狄青腦海中閃過那紫衣身影,還有那倔強略帶蒼白的面容。這裡離戒台寺不遠,單單可能是去上香還願,如今回轉興慶府吧?狄青如此猜測。他心中並沒有殺機,只在靜等轎子過去。
狄青的舉動很尋常,普通百姓見到這種轎子,不用問,也是暫避以免麻煩的。
天往這方藍,轎往這方來。
那些夏兵盯著路邊的狄青三人,眼中露出警惕之意,畢竟當初單單曾被飛鷹抓過一次,這些人得兀卒的吩咐,隨時保護單單,如有失誤,難免人頭落地。
擦肩而過,如山色融雲,蟬過青草……
淡淡的,似近實遠。狄青已待舉步,轎子突然停了下來。戈兵肩頭輕聳,韓笑笑容微凝,只有狄青還是不動聲色,斜睨著小轎。
轎簾捲開,果然現出熟悉的紫色,如丁香盛開。單單下了轎子,向狄青這方向望過來。她像是望著狄青,又向是望著青山連雲。
一如既往的高傲,一如既往的任性,但七分高傲中,夾雜一分惆悵,兩分憔悴。
單單人就如冰山般的冷,但眼神中,有了分惘然和思念。
她思念著什麼?
狄青沒有再想,也沒有再看,他移開了目光,絕不是因為覺得單單會認出他。
單單終於移開了目光,狄青已變了裝束,她當然認不出來。可她為什麼要下轎,難道說……這裡曾經有過思念?
良久,夏兵無語,也不敢勸。單單突然拎著裙角,跳著腳向山坡上跑去。
護衛的夏軍都是臉上色變,但喊都不敢喊,只能低聲呼哨,分散開來的衛護。幸好一望綠草無垠,沒有人的藏身之處,也不虞有刺客。
狄青滿是詫異,不解單單要做什麼。他就算猜得透飛鷹的心機,可卻看不透單單的心思。
單單蹲了下來,蹲在綠草中,撿起塊碎石,劃著什麼,又像望著什麼。片刻後,她起身下山,入了轎子。
轎子抬起,伊人遠去。
狄青望著那轎子消失不見,轉身要走。韓笑突然道:「這女子方才好像在寫什麼。就在那紅杜鵑旁。」
狄青微怔,搖頭道:「她寫了什麼,不關我們事。」
戈兵有些好奇,說道:「狄將軍,下屬去看看。」他知道狄青不會阻止,飛掠過去,片刻後回來道:「韓笑說的不錯,那女子的確寫了幾個奇怪的字。」
狄青不經心的問,「寫的是什麼?」
戈兵表情古怪,半晌才道:「她寫的是,『花兒悄悄開,你為什麼會來?』」
狄青一震,竟然呆了。
花兒悄悄開,你為什麼會來?
單單為何要寫這句話?難道說單單公主,方纔已發現他狄青來了,她是怎麼發現的?狄青嘴角露出自嘲的笑,暗想道:「她說的,不見得是我狄青了。」
狄青心情複雜,終於舉步到了方才單單公主寫字的地方,戈兵說的不錯,一叢杜鵑花旁,單單公主在一片褐土上,用碎石劃寫的就是那幾個字。
或許風過後,塵土究竟會掩蓋字跡,但那刻下的字,就像說過的話,總是存在。不在地上耳邊,只在心間腦海。
輕風吹拂,山花搖曳。字跡尚存,人已不在。只有那隨風而走的花香,從那青青的山上飄過,掠過那疾步東行的人,到了那搖曳的小轎旁。
轎子搖啊搖的,轎中人冷漠不改,只是望著如玉的手掌。十指纖纖,還殘留著泥土的芬芳,花兒悄悄的開,但會來的人終究還是要走。
既然如此,是相見不如不見?抑或是,相見不如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