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太后躺在床榻上,呆呆地望著那從宮外照來的陽光。陽光明媚,她卻躺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
光線照耀的地方,有飛塵湧動,有如塵封的記憶。劉太后望著飛塵,想著往事。自從趙允升死後,宮變那把大火,似乎燒去了劉太后往日的活力。
無論她承不承認,她都老了,老得連登基的慾望都淡了。宮中平靜下來,那一把大火過後,各種奇異不見。
難道說……真的是先帝顯靈,警告她莫要肆意妄為?因為她不再妄動,於是就不再有各種奇異的警告了?劉太后想到這裡,激靈靈地打個冷顫。
五龍重出,紅顏空嗟!
劉太后想到這裡,眼中露出怨毒之色,喃喃道:「你不會活過來的,不會!你沒有五龍的。」突然想起,那死鬼臨死前,鄭重對她道:「娥兒,朕冥思苦想多年,費盡心力收集了很多香巴拉的秘密。在朕看來,朕之永定陵,已和香巴拉彷彿,朕在玄宮安歇,有那五龍的神力,朕總有一日會復活的!你要相信朕!」
聲調幽幽,滿是森森之意。「朕若是活了,就把所有的秘密告訴你,讓你也長生不死。自此後,你我夫妻一體,創不世基業。」
劉太后冷冷地笑,對著空氣笑,像真宗趙恆就在面前。她沒有畏懼,實際上,她不應該怕趙恆的,她從來不怕趙恆。
她本來應該感激趙恆的,若沒有趙恆的堅持,她也到不了如今的地位。她本是個小銀匠的女人,而不是什麼太后。這件事聽起來匪夷所思,卻是千真萬確。朝堂上很多人,其實都知道這件事。
當年劉娥出身貧寒,被家人賣給了銀匠龔美為妻。龔美帶著劉娥在京城謀生,遇到了還是韓王的趙恆。
要說「情」之一物,也的確難以琢磨,趙恆見到劉娥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她。龔美見趙恆喜歡,索性將劉娥送給了趙恆做老婆。
趙恆也就收下了。自此後,那個卑微小銀匠的女人就開始了奮鬥的一生。龔美自覺身份不好,怕影響劉娥的前途,遂改姓為劉,變成了劉美,丈夫就變成了哥哥,但對她和從前一樣的愛護。哥哥知道她怕卑微,為了她,什麼都肯做,甚至不惜把她送給別的男人,沒有抱怨。
可哥哥絕不是貪圖什麼富貴。哥哥是唯一為了她犧牲一切,沒有任何別的心思的男人。
劉娥喜歡的是哥哥,而不是丈夫。可她知道,要想不被輕賤,就要依靠丈夫。因此她忍,她熬……
朝臣看不起她,趙恆的乳母秦國夫人也看不起她,當年秦國夫人甚至將她脫得精光,打出了韓王府。要不是趙恆護著她,過來找她,她在被趕出的那一晚就已投河自盡了。
因此她恨,恨蒼天為何如此不公!恨為何有人出生就高人一等!恨為何有人出生就要被人踩在腳下!但她只有忍,她這一忍就是十年。她用女人最美麗的光陰學會了隱忍,學會了琴棋書畫,學會了高貴典雅,學會了女子應該學會的一切事情。
趙恆由韓王變成了皇帝,她終於出人頭地,一出來就極為驚艷。她還記得趙恆望著她的眼神,更加的愛憐。
可朝臣還是瞧不起她,看不起她卑微的出身,看不起她跟過別的男人,看不起她生不出兒子。因此她只有搶了李順容的兒子——搶了那個更卑微女人的兒子。
這世上,本來就是弱肉強食的。
劉娥每次想到這裡的時候,都有些歉然,但她從不後悔做過的事情,如果時光再重來一次,她還會毫不猶豫地去搶。
她很怕,很怕再回到以往卑微的生活,怕得要命。她不怕死,只怕卑微。因此她看到搶來的兒子趙禎喜歡那個風騷的王美人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拆散了他們。
她由王美人低微的身份,想起她劉娥當年的卑微,她感覺那個王美人像個刺,不拔不快。
有那個喜歡風塵女子的死鬼爹,才有個喜歡尋花問柳的兒子。劉娥每次想到這裡,都忍不住的厭惡,她不但恨王美人,也恨自己的過去。因此她更喜歡趙允升,趙允升規矩的很,可她沒有想到,趙允升會想要她的命。
那這世上,還有誰可信?或許只有那死去的哥哥?
除了死去的哥哥外,朝堂那些跪拜的群臣中,表面看來對她尊重。可劉娥知道,他們心底是瞧不起她的,永遠也瞧不起,就算她是太后也不行。
那些人永遠不知道,她從一個銀匠的女人熬到今日的地位,究竟有過多少辛酸的經歷!他們只要讀讀書,唸唸詩,就能榮光無限,身入鳳凰池,所以他們不知道她的苦。
她愈恨,就愈發冷酷無情。
因此她找個借口處死了秦國夫人,剝下了秦國夫人高貴的衣服,將那肥胖的身子割上幾百刀泡在糞坑中,讓秦國夫人哀號驚怖,慢慢後悔她曾經做過的事情。
因此她打倒了兩府第一人丁謂,因為丁謂要謀她的權力,她找機會,將丁謂一竿子打到了崖州,這輩子不准他回京。
因此她罷黜了軍機第一人曹利用,因為曹利用在朝堂上對她孤兒寡母很不恭敬,在曹利用被貶的途中,她讓羅崇勳殺了他。
因此她趕走了三朝元老寇准,就因為寇准當年不贊同趙恆立她為後,她把寇准貶到天邊,就算寇準死了,她都不讓寇准的屍體返回到汴京,只能埋去洛陽。
一個人的愛,也許不會永久,但恨,卻可以記一輩子。
她劉娥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對她好的人,才是好人,對她不好的人,她絕不姑息。可這朝中,對她好的人已越來越少,哥哥早早死了,劉家後人死的死,傷的傷,她很寂寞。
她雖在高位,但寂寞。
她本來還有個愛她的皇帝,但那皇帝自從二十多年前癡迷仙道後,就已和她形如陌路。那個皇帝只想著長生不死,卻沒有想過,長生不死有什麼好呢?
劉太后孤單的望著寂靜的寢宮,笑了,笑得很殘忍。
有五龍的神力,趙恆可能會復活,但若是沒有五龍的神力,那趙恆一定不會復活了?
趙恆就算是個皇帝,也控制不了身後事。劉娥還在笑,她沒有把五龍放在玄宮,沒有把五龍放在那無面神像的手上,她把五龍封藏到了大相國寺的彌勒佛像內。
她對葉知秋說那是因為對先帝的思念,但她自己知道不是。
你不會活過來的,不會!劉太后喃喃念著這句話的時候,有分殘忍,有分快意,還有著說不出譏誚。長生有什麼好?一點都不好!
劉太后正在緬懷往事的時候,閻文應入內道:「太后,八王爺還跪在宮前候著呢。」
劉太后怔了下,不想八王爺竟然如此倔強。八王爺求見,劉太后知道他要做什麼,拒他入宮。八王爺就一直在宮外跪著,從白天跪到了黃昏。
劉娥不想見八王爺,她覺得八王爺是個瘋子,只有瘋子才有那種瘋狂的想法。趙元儼和趙恆是兄弟,都是瘋子。
「不見。」劉太后冷冷道。
閻文應猶豫下,勸道:「太后,總是不見,只怕旁人會議論。」
劉太后心頭一跳,叱道:「議論什麼?」
閻文應小心翼翼道:「八王爺有病在身,兼又……女兒遭遇不測,十分可憐。太后這般冷淡,於理不合吧?」他本來想要說八王爺兼又喪女的,但宮中傳聞,那女子還有生機。
劉太后冷笑道:「閻文應,什麼時候,你可以給吾做主了?」
閻文應慌忙跪倒道:「臣不敢。臣只是為太后著想,太后不喜,臣就去告知八王爺好了。」他才待退下,劉太后已改變了主意,說道:「召八王爺進來吧。你們退下。」
八王爺進來的時候,雙目紅赤,容顏憔悴。他所有的高貴、潔淨都已消失不見,他看起來,不過是個要挽救女兒性命的尋常父親。
八王爺一到劉太后床榻前,就跪倒在地道:「太后,我求你!」
劉太后冷冷道:「趙元儼,你除了說這句話外,就沒有別的話了嗎?」
八王爺喃喃道:「我求你,求你救救她。」
劉太后悠悠道:「入玄宮一事,事關重大,你當著朝臣面前說說,看有誰贊同你?看看誰敢支持你!」
「我只求你。」八王爺流淚道:「我就這麼一個女兒,你……你難道真的這麼忍心看著她離去?」
「吾有什麼不忍心的?」劉太后淡然道,語氣中又帶著殘忍之意。
八王爺倏然爆發,霍然站起叫道:「你不要忘記了,她本也是你的女兒!」
劉太后吃了一驚,喝斥道:「趙元儼,你真的瘋了嗎?」
八王爺慘然笑道:「我瘋什麼?我從來沒有瘋過。我就算是瘋,也是被你逼瘋的。娥兒……」
「住口!你有什麼資格叫我的名字?」劉太后叫道。
八王爺笑容變冷,變得辛辣諷刺,「我是沒有資格叫太后的名字,但我卻有資格和你生個女兒,叫做羽裳!」
誰都想不到,一直恭順的八王爺,驀地說出了這種粗俗不堪的話來。難道是因為宮中只有他們兩個人,是以八王爺才會肆無忌憚?
他看起來實在忍了太久。劉太后呼吸沉重,沉默良久才道:「趙元儼,你真的以為,我不會殺你嗎?」
八王爺豁出去後,反倒沉靜下來,「你殺了我也好,不殺我也罷,難道我現在我比死好過?劉娥,我一直表現的很怕你,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是在怕你吧?」
劉太后不語,可臉上的表情極為憤怒。
八王爺喃喃道:「我不怕你,我只怕你對我們的女兒不利。羽裳一出生,我就沒有見過她,我每次想到這裡的時候,都要發瘋。我知道你在折磨我,你不肯讓我痛痛快快的死,就為了折磨我。而我不肯痛痛快快的死,就是還夢想見她一面。」
他說的甚為淒涼,繼續道:「三哥當年信神,就找我一起琢磨。他對我真的不錯,很多事情都告訴了我,他給了我滴淚,告訴我五龍的神奇,甚至費盡心思的從波斯遠海取了兩具水晶棺,還分了我一具。他對我真的很好。」
八王爺是太宗的第八子,而趙恆是太宗的第三個兒子,因此八王爺一直稱呼趙恆為三哥。
「是呀,他對你是真的好,所以連他的女人都要跟你分享。」劉太后冷淡道。
八王爺嘶聲道:「不是這樣的!是你在勾引我,我知道那時候你很寂寞。」
「你住嘴!」劉太后厲聲道。
八王爺叫道:「我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麼?我知道你其實想我說的,你提醒我,就是想折磨我,也想折磨你自己!我真傻,傻的信了你的話。當年劉美死了,三哥在求神,你很空虛寂寞,於是你就趁著我在宮中的時候,刻意勾引我。」
劉太后呼吸粗重,竟出奇的沒有再說什麼。
「我真傻,傻的以為你真的喜歡我。於是我就背著三哥,和你廝混在一起,後來我終於想明白了,你和我在一起,不是為了喜歡我,而是想要個兒子。嘿嘿,你為了皇后的位置,真的什麼手段都用盡了。你讓我在三哥面前說你的好話,讓我在朝臣前擁護你為後,甚至還想利用我,讓我幫你生個兒子,但你從頭到尾,眼中根本沒有我。」
劉太后冷冷道:「不錯,我就是把你當做一條狗,一條公狗罷了。」誰也想不到,高貴的劉太后會說出這種話來。
八王爺一點都不奇怪,他笑了,笑得前仰後合,涕淚俱下,「我是公狗,那你是什麼?你是母狗嗎?你本來就是個婊子,你或許連婊子都不如。婊子為了錢什麼都肯賣,你為了權卻什麼都可以放棄。你先放棄了你那個哥哥攀上三哥,後來又勾引我,後來看我沒有利用價值的時候,甩鼻涕一樣的甩了我。李順容生了天子,你生了羽裳,你為了皇后的位置,竟然狠心的把羽裳丟棄,稱趙禎才是你生的。三哥沒有說什麼,他也是真心愛你的,他唯一希望的就是,他親生的兒子能登基。但你為了皇位,又和趙允升要算計你養了二十多年的兒子。可惜三哥顯靈了,你怕了。你不怕活著的三哥,你怕死的三哥,你老了,也知道怕了。劉娥,你這一輩子,究竟為了什麼?難道就是為了那個皇位嗎?可你得到了什麼?」
劉太后反倒平靜下來,沉冷道:「我得不到的,你也別想得到。我丟了你女兒又能如何?」
八王爺嘶聲道:「你直到現在,還說羽裳只是我的女兒?她難道不是你的女兒?枉我還把滴淚送給了你,我那時候,真是被豬油蒙了腦袋!」
「你沒有被豬油蒙了腦袋,你不過是個沾沾自喜的偽君子罷了。」劉太后無情道:「你其實內心也不服你表面上尊敬的那個三哥,你莫要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巴結我,給我滴淚,假意被我勾引,無非是奢望你三哥歸天後,你能從我這裡,得到些甜頭,甚至也在龍椅上坐幾天。嘿嘿,我偏不讓你坐龍椅,你能把我如何?我讓宮女帶你女兒出宮,打碎了滴淚,把半塊滴淚放在你女兒的身上,把另外半塊給你看,然後就丟到了永定陵去。你以為我真的想讓你找到她?你真以為我和你餘情未了?哈哈,你錯了,我不過是想讓你一輩子被折磨罷了。」
「楊羽裳是你的女兒,難道你對她真的沒有半分感情?她就剩下最後的一分生機,你還要扼殺?你到底還是不是人?」八王爺嗄聲道。
劉太后笑笑,緩緩道:「你真的對你女兒有感情?那我給你個機會。我可以把楊羽裳按照你的意思,封存在玄宮之內,等你們找到香巴拉。」
八王爺怔住,半晌才道:「你要什麼條件?」他實在太清楚眼前的這個女人了,因此不敢相信劉太后會這麼輕易答應他。
「我沒有條件,我無條件的答應你。」劉太后笑容中有著說不出的冷酷之意,「我不信你女兒能有奇跡,但我可以給你個希望,因為我很想看看你在絕望等待中死去的樣子。我有個秘密,關於香巴拉的秘密,可我不會告訴你。你若是知道了這個秘密,我只怕你會一頭撞死在牆上。」她說罷,哈哈大笑,笑容中有說不出的瘋狂詭異。
八王爺聽到,渾身顫抖起來,一張臉已滿是驚怖悲哀之意,夜深沉,燈火闌珊處,明月當頭,淚水心流。
狄青從楊府走出來的時候,眼角淚痕未乾,但胸膛已經挺起。他一口氣將所有的心事哭了出去,他現在要做的事情,看起來已很明瞭,去西北尋找香巴拉,救回楊羽裳。
他要離開羽裳了,但離別是為了相聚!
走過一條長街的時候,街邊的酒樓正喧,似乎有什麼人在聚會。但熱鬧是別人的,和他無關。
狄青甚至沒有去望,就那麼落寞地走過了長街,他需要好好睡上一覺,然後考慮怎麼去西北,怎麼開始尋找一事。
就在這時,酒樓二樓上,突然飛身下來了一人,落在狄青面前。狄青抬頭望過去,有些詫異道:「武英,怎麼是你?」
攔住他的是武英,那個和他共患難的殿前侍衛。武英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但這時候,意興橫發。
武英望著狄青的雙眸,眼中有分同情,但轉瞬豪放道:「我在樓上說是你在樓下,他們還不信。狄青,大伙都在樓上,你也去喝一杯酒,好吧?」
狄青正待婉拒,武英已道:「明日我們就準備去西北了……」
狄青聽到「西北」兩字,心頭一顫,詫異道:「西北?你們去西北做什麼?」
武英笑道:「聽說這段日子來,黨項人一直很猖獗,不停地騷擾大宋的西北邊陲。我們這些日子覺得氣悶,早就商議著要給元昊些顏色看看。今日我們請命去西北赴援,沒想到兵部和三衙當日就准了。」
狄青心想,趙禎當初留眾人在禁中,雖說事後這些人只護駕,沒做什麼,但武英、王珪他們多半知道參與宮變,會引發朝廷的猜忌,這才主動避禍請戍邊陲了。轉念又想,說不定人家真的想保家衛國呢,狄青呀狄青,你自己胸無大志,莫要覺得旁人都是如此。
武英又道:「狄青,這一去,說不定就是生離死別,再也不能相見。我們知道你也不太痛快,但無能幫你。不如大伙再痛痛快快地喝一場,從此天各一方,快意恩仇好不好?」
酒樓處也有幾人探出腦袋叫道:「狄青,上來吧!」
狄青聽武英豪情滿懷,見弟兄們召喚,心中忍不住也有熱血激盪,喝道:「好,今日就痛痛快快的醉一場!」
他和武英並肩上樓,發現樓上只有一桌,桌旁儘是熟人。有沉穩的王珪、有老練的李簡、有威猛的朱觀、還有銳氣正酣的桑懌……
張玉、李禹亨二人,也都坐在桌旁。這些人都是曾經和狄青並肩作戰的侍衛,均商量好了,決心去西北,他們唯獨沒有和狄青商量。並非他們看不起狄青,只是他們早認為,狄青離不開京城。
眾人見狄青上樓,都停了杯,望著狄青。他們都知道狄青的事情,可無從安慰,更知道這時候的安慰,只會引發狄青的心痛。狄青卻已道:「今日謀一醉,不醉不歸,換大碗來!」
眾人舒了口氣,換了酒碗笑道:「好,不醉不歸!狄青,我們敬你一碗酒。」這些人都知道,此去沙場險惡,遠比京城要活得辛苦,但所有人均有一腔熱血,無所畏懼。
狄青端起酒碗,望著眾人激盪飛揚的神色,突然想起楊羽裳昏迷前曾說過,「狄青,你在我心中,本是天下無雙的蓋世英雄!」
這句話,他幾乎要忘了。可今日一碗酒,兄弟們的豪情熱血,讓他驀地想起往事,眼簾濕潤。他霍然醒悟過來,羽裳為何要說這句話。
羽裳說這句話,本是有深意的。就因為她知道狄青的性格,她怕狄青隨即就和她同死。她想讓狄青堅強的活下去,做個天下無雙的蓋世英雄,讓她楊羽裳在天上看到。
可他這個魯莽的漢子,直到這時候,才能體會到羽裳如海的深情。羽裳就算要去了,也還在為他狄青著想。
一想到這裡,狄青鼻樑酸楚,胸中如千針攢刺,良久才說道:「各位兄弟,今日我和你們同飲一杯,大家西北再見。」
眾人有些吃驚,張玉道:「狄青,你也要去西北嗎?」
狄青終於下定了決心,暗想反正也是去西北,左右都要靠緣分,為何不像這些兄弟般,轟轟烈烈?
羽裳一直想看他成為天下無雙的蓋世英雄,他就算找到了香巴拉,也不想羽裳醒後,再見他還像現在這樣渾渾噩噩。郭大哥說的不錯,一個人不想萬事求人,他就必須有自己的本事。學會太保刀法,橫行天下,能力越大,說不定更有機緣。
一想到這裡,狄青重重點點頭道:「你們均去西北建功立業,怎麼能少了我呢?」
張玉哈哈大笑,轉頭對李禹亨道:「我早說過,狄青是條漢子,拿得起放得下,你偏說狄青不會去。」
李禹亨喏喏道:「可他……總不會就這麼去吧?」
狄青心中雖也有不捨,但轉念一想,自己早一日去西北,也就多一分救回楊羽裳的機會,遂道:「好男兒,何必婆婆媽媽?我明日就去請聖上准我前往西北,到時候,兄弟們一同作戰!」
眾人均喜,齊聲道:「好!到時候,兄弟們一同作戰!」
是時,眾人拋開了一切,開懷痛飲。
兒須成名酒須醉,酒後吐露是真情。武英喝到酣暢,突然以筷子擊著酒碗,藉著酒意大聲吟唱道:「天威卷地過黃河,萬里羌人盡漢歌。莫堰橫山倒流水,從教西去作恩波!」他唱得鏗鏘,有如兵甲烽起,滿是激昂。
眾人聽了,熱血沸騰,不由跟著吟唱,只感覺歌聲粗獷,儘是豪情。
朱觀一旁道:「武英,不想你功夫好,才情更好,做得一首好詩。我就不行了,除了能打之外,字都不識得幾個。」
這些人雖相識不久,但經過永定陵、宮變兩事後,早就如兄弟一般。
武英哈哈大笑道:「我哪有這種才情,這首詩歌聽說本是塞下曹瑋將軍所做,一直流傳了下來。想曹瑋將軍橫行西北數十年,讓羌人從不敢入侵宋境半步,今日你我雖無曹將軍的威名,但若論雄心,不應該輸給曹將軍。今日一別汴京,不知何時能回,也不知能不能回,但男兒當成名,笑殺白頭吟,酒已盡興,這就走吧。」
他踉蹌著站起,大笑下樓,還不忘記大聲唱道:「天威卷地過黃河……」
歌聲豪放悲涼,飽含著男兒的熱血雄心,壯志豪情。那歌聲轉瞬去得遠了,讓多年靡靡不振的汴京,突然有了種蕭殺悲壯之氣。
眾人紛紛起身,跟隨下樓,一路長笑。
狄青望著眾人的慷慨激昂,聽著歌聲陣陣傳唱,突然想到,此去經年,風刻沙磨,塵起煙凝,不知道要有多少熱血悲壯就此灑在邊塞的青山黃土之上。
那曾經的朋友、曾經的親人、曾經的兄弟,說不定千古揚名,說不定埋骨荒山,但死也好,活也罷,終究是痛痛快快地戰了一場。
一想到這裡,忍不住地心酸、忍不住地血沸、忍不住的熱淚盈眶!
狄青心中雖還悲楚,但那股熱血已沖淡了悲意。
我要去西北!一個聲音心中高喊。狄青挺起胸膛,望明月高照,宛若望見那盈盈的笑臉,含情的雙眸,一字一頓對他說道:「狄青,你在我心中,本是天下無雙的蓋世英雄!」
那一刻,明月正懸,熱血沸燃,狄青意志前所未有的堅定,自語道:「我要去西北。」
他要去西北,為了那平生摯愛沒有說過、但銘刻心間的生死之諾,亦是為了那天地間的浩浩蕩蕩,千古永垂的男兒豪情!
Ⅱ關河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