歃血 第三十一章 燕燕
    狄青不信神異,但期待奇跡。他這次不是自欺欺人,而是記得那玉的確有異。當時他傷心欲絕,並沒有留意,此刻想起,才覺得怪異。

    八王爺欣慰地笑,「這就是了。我就知道,肯定是滴淚那塊玉起了作用,這才保佑羽裳還有生機。」又很是懊喪的表情,悔恨道:「可惜那玉碎了,不然羽裳說不定能活轉了。不過那玉若是不碎,怎麼會到你手呢?唉,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狄青並沒有深想八王爺說什麼,吃吃道:「是我的錯,我本該早點把玉拿來的。」

    八王爺歎道:「這怎麼是你的錯?只能說是天意如此,再說那玉本就是碎的。」

    狄青無暇問玉為什麼會碎,急道:「你說羽裳還有生機,第二個原因是什麼?」

    八王爺凝視狄青,緩緩道:「她還不捨離去,因為你的愛。」

    狄青聞言,又是傷心,喃喃道:「我的愛?我只會害了她……」

    八王爺反倒安慰狄青道:「我已知道當初的一切,我知道,羽裳若不跳下來,死的就是你。我也知道,她肯定寧願自己死,也不想你被傷害。」

    狄青忍不住心酸,喃喃道:「可她卻不知道,我寧可自己死,也不想她有事。」

    郭遵見狄青傷感,一旁岔開話題道:「八王爺,為什麼你說因為狄青的愛,才讓羽裳不捨離去?」

    八王爺感喟道:「人的意志,最為奇妙,往往能做出世人難以理解之事。有些人渾渾噩噩的過一生,一事無成,比如說我,但有些人因為一顆雄心,就能成就霸業,比如說太祖。我是想說,羽裳就因為一股不捨狄青的意念極為強烈,因此才能留下一線生機。」

    狄青和郭遵都已聽得目瞪口呆,只覺得八王爺所言匪夷所思。但仔細想想,又和王惟一當年說的有些類似。

    郭遵突然道:「這比方說的倒很貼切。當年狄青昏迷,王神醫就曾說,他是靠自己的意志活轉過來的。當然了,也因為他對大哥的親情。」

    狄青心中微顫,問道:「可是我只堅持了幾天,羽裳她怎麼能一直堅持下去?」

    八王爺看了郭遵一眼,半晌才道:「你放心,我自有辦法。只要事成,不要說幾天,就是多少年都不成問題。」

    狄青難以置信,八王爺已喝道:「難道你真的不信我?」狄青淒然,扭頭望向昏迷的楊羽裳,緩緩道:「我信,我堅持多少年都不是問題,我只希望她能醒來。」

    雖是平平淡淡的幾句話,卻不知包含著多少深情。

    他本不信八王爺說的,但見八王爺如此堅定,心中不知為何,竟也開始信世間有香巴拉這個地方了。

    八王爺點點頭,終於下了結論,「因此我們只要維持羽裳的現狀,然後再找到香巴拉,就能救活她。」

    「怎麼維持羽裳的現狀?」狄青忍不住道。

    八王爺眼中露出詭異之色,幽幽道:「我知道有種方法,可維持人百來年無恙,這是先帝找到的方法。眼下羽裳所躺的水晶棺,本是從遙遠的波斯海底挖得,當初朝中一共有兩具,先帝給了我一具。本來我準備自己用的……」

    狄青突然覺得八王爺和趙恆關係真的很不錯,就連趙恆有棺材,都分給八王爺一具。這本是晦氣的事情,八王爺好像絲毫也不介意。

    八王爺唏噓道:「沒想到我暫時用不上,竟然……不過只要羽裳在其中,再把棺槨妥善安置好,就能一直維持她現在的狀態。」

    狄青驀地想到了什麼,失聲道:「那能妥善安置的地方,難道是玄宮?」他心中已信了幾成,因為他在玄宮中見過趙恆,已十數年過去,趙恆的身體仍栩栩如生,沒有半分改變。

    郭遵臉色都變了,暗想八王爺為救楊羽裳,可真是竭盡心力。難道說,八王爺所謂的方法,就是把楊羽裳封存在玄宮之內?

    這簡直是個瘋子才有的想法。

    八王爺已道:「不錯,我就是有這個念頭,但太后不許。」

    郭遵苦澀道:「此事事關重大,太后怎麼會許可?」他終於知道方才八王爺求什麼,也明白太后為何會斷然拒絕。

    八王爺肅然道:「你們信我,我一定有辦法。哼,太后不許,我會讓她同意的。」

    狄青再望八王爺的眼神,已難以言表,良久,他才問道:「那……我可以做什麼?」他驀地想到了什麼,毅然道:「我去尋找香巴拉!」

    郭遵輕輕地歎口氣,像是失落,又像是釋然,無人留意。

    八王爺道:「我正是這個念頭。但當年以先帝之能,尚不能找到香巴拉,我感覺,找香巴拉更像是個緣。你適才也聽太后說過,每個人心中,都有個香巴拉。這世上,想找尋香巴拉的人不少,但到底是否有人找到,沒有人知道。」

    「每個人心中,都有個香巴拉?」狄青喃喃念著這句話,心中突然一陣迷惘,他不怕艱險,但他去哪裡找?趙恆是一國之君,都找不到香巴拉,他可能找得到嗎?

    扭頭望向了楊羽裳,見到她如沉睡般,狄青又忍不住一陣心酸,對著她喃喃道:「羽裳,你放心,上天入地,我也要找到香巴拉。」

    八王爺輕輕歎口氣,「好了,既然這樣,狄青,你要記得你的承諾。好好的活下去。」說話間霍然發現狄青驚異的表情,八王爺扭頭望去,也呆立當場。

    水晶棺內楊羽裳的眼角,不知何時,流淌出了一滴水珠。如晶瑩的珍珠般,順著她那白玉般的臉頰,流到了伊人無邪的嘴邊。

    那滴水珠晶瑩剔透,彷彿是花的露、冰的魂、雪的魄……

    不是露珠,不是冰雪,是一滴淚。那是從楊羽裳眼角流淌下來的一滴淚!

    羽裳,她……她聽到了我們的話?羽裳,她……還在牽掛我?

    狄青血湧如潮,臉白似紙,霍然撲過去,跪伏在水晶棺旁,手指去觸楊羽裳嘴角的那滴淚。他似要想拭去那傷心的淚,卻又怕自己手伸過去,那滴眼淚並不存在,一隻手戰慄著抽搐,始終沒有貼近,只是悲傷叫道:「羽裳?!」

    沒有反應,只有那滴淚水無聲無息的滑落,如夢如幻。

    狄青身軀晃了兩晃,終於堅定地站起來,凝望著楊羽裳良久,淚水順著腮邊流淌,心中莫名的有了勇氣,有了信念,有了無邊的決心。

    沒有人知道,那滴淚在狄青的心目中,有多沉重的意義。他心中那刻只是道:羽裳,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了,你等我!

    他不知用了多大的努力,這才下定了決心,霍然轉身,對八王爺道:「伯父……」

    八王爺已道:「我去找太后。你不妨去看看羽裳的家人。我……就不去了。」

    狄青這才想起楊念恩,不知他是否知道這個消息,於情於理,他都要去看望。一想到這裡,狄青點頭道:「好。」

    他大踏步地離去,走到宮門前,本待轉身再望楊羽裳一眼,終於還是忍住。他雖沒有去望楊羽裳,但楊羽裳的影子,早就銘刻在他腦海中。

    狄青出了禁中,逕直向楊府走去,路上喧嘩吵鬧,可與他無關。他就那麼茫然地走,忘記傷、忽略了痛,腦海中只餘一個念頭,香巴拉——究竟是否存在?

    不知行了多久,他又到了麥秸巷旁,不由止住了腳步。往事一幕幕、一重重再次湧上心頭。

    梅樹的那面,似乎又有那如雪的女子,輕盈笑、狡黠的笑、柔情的笑……

    未見君子,憂心忡忡!狄青驀地想到這句話的時候,心口又像被千斤巨錘擊中,眼前發黑,淚滴欲垂……

    君子仍在,伊人飄渺。

    狄青沒有落淚,他反倒昂起頭來。他這幾日,流了太多的淚,得知香巴拉的那一刻,就已決定,再不落淚,他要堅強下去,等待奇跡出現。

    一咬牙,出了巷口,狄青神色恍惚,不經意地撞在一人身上。那人「哎呦」了聲,踉蹌後退。

    狄青心中有分歉然,伸手去扶。遽然間,他的眼珠子差點掉到地面,一顆心也要跳出胸膛。他只感覺腦海一片空白,可一隻手電閃般抓出,抓住了那人,死死地——有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那人皺了下眉頭,向狄青看來,目光中也有分詫異。那人額頭寬廣,頦下短髭,雖著粗布麻衣,但神色中,隱約有出塵之意。

    狄青見到那人時,身軀巨震,抓住那人再不肯放手,嗄聲道:「邵……先生,是你?」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時候,竟能看到邵雍!

    那人正是陳摶的隔代弟子——邵雍!狄青和他,本有過一面之緣。

    不知過了多久,狄青總算回過神來,見自己掐得邵雍皺眉,慌忙鬆開了手,歉然道:「邵先生,我請你莫要急著走……」

    邵雍道:「你是……狄青!」他竟一眼就認出了狄青,他的眼中,已有分憐憫之意。是不是這個出塵的隱士,已從狄青的表情中,看出了什麼?

    狄青微喜道:「是啊,邵先生,我是狄青。你當初給我算過一次命的……」

    邵雍點頭道:「我記得。你……想要我做什麼?」他臉上憐惜之意更濃,可終究沒有多說什麼。

    狄青忙道:「我聽說先生直如神仙般,事事算得很準。你……會醫病嗎?」他一時間只想著楊羽裳的事,忍不住開口詢問。

    邵雍歎息道:「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我幫不了你。」

    狄青一怔,「你怎麼知道無法幫我呢?」

    邵雍道:「你和天子交往過密,想必能請他幫手。大內中太醫無數你不去求,你若求醫,我如何比得上那些太醫呢?」

    狄青連連點頭道:「邵先生說的是。我只想求你給我算一卦。」

    「我這一生,只給一個人算一次,我已經給你算過一卦了。」邵雍歎氣道:「恕我不能再幫你了。」

    狄青一怔,勃然大怒,叫道:「上次是你硬要給我算的,不能算!」他憤怒中夾雜著傷心,轉瞬想到有求於人,懇求道:「邵先生,你上次給我算命,我就讓你算。禮尚往來,這次我求你算,你怎麼說也給個面子,好不好?」

    邵雍道:「狄青,我有三不算,當時從師時,就曾立下了規矩,不能破誓。」

    狄青喝道:「哪三個不算?」他牙關緊咬,已要舉起拳頭。

    「算過一次的人不算,無緣之人不算,威脅我的人不算。」邵雍笑容有分苦澀。

    狄青一想,自己好像已佔了不算的三條,慌忙放下了拳頭,賠笑道:「你在鞏縣那次算不上,強算不算。我和你肯定是有緣,不然怎麼會兩次見面?再說……我哪裡威脅你了?」把手背到了身後,狄青笑容中,滿是淒然。

    邵雍望了狄青良久,歎口氣道:「狄青,我並非不想幫你,但我真的不能破誓。」說罷轉身要走。

    狄青一把抓住邵雍的衣領,揮起拳頭道:「你若不給我算上一卦,你信不信我殺了你?」他怒目圓睜,臉色猙獰,可就是那般猙獰,眼中還有無邊的哀傷悲痛。

    他也不想這樣的。可他如何能放棄這個機會?

    邵雍神色平靜,只說了一句話,「你打死我,我也不算。」

    狄青望著邵雍的從容,一口氣洩了出去,緩緩地鬆開手,為邵雍整整衣襟,失神道:「邵先生,你走吧,對不住。」

    邵雍神色也有些無奈,本待說什麼,可見狄青失魂落魄的樣子,只是搖搖頭。他舉步要走,一人旁邊道:「邵先生,不知你可否給在下算上一卦呢?」

    邵雍訝然止住,抬頭望過去,眼中陡然有分怪異。狄青聽那聲音很是耳熟,抬頭望過去,也有些驚喜。來人卻是郭遵。

    邵雍望著郭遵許久,點頭道:「你要我算什麼?」原來他竟認識郭遵。

    狄青心中激動,只是望著郭遵使著眼色,不敢出聲。只怕萬一邵雍還有什麼奇怪的規矩,又不給他算了。

    郭遵也不去望狄青,盯著邵雍道:「我想請邵先生算算,香巴拉到底在何處?」

    狄青一顆心又開始怦怦大跳起來,郭遵要算的事情,不就是他想要邵雍所算的事情?

    邵雍笑笑,喃喃自語道:「你想找香巴拉嗎?這倒有趣了。」

    郭遵沉聲道:「邵先生算不出嗎?」

    邵雍微微一笑,「我說過要算就會算的,但結果如何,我也還不知道呢。」他從懷中一摸,已掏出六枚銅錢,四下望了眼,走到一棵梅樹下。

    狄青微愕,郭遵已道:「在下聽說卜卦一事,在天時,在地利,在心誠。邵先生選在梅樹下,可看中了這裡的清幽之氣?」

    邵雍點點頭,微笑道:「不想你對占卜一道,也有涉獵了。」他緩緩蹲下來,閉起了雙眼,手中握著銅錢,再無舉動。

    狄青雖是焦急,可也不敢催問一句,甚至都不能上前。

    盞茶的功夫,邵雍陡然雙眸睜開,眼中掠過分光芒,手一揮,銅錢落地。六枚銅錢有的徑直不動,有的卻翻滾了下,雜亂無序。

    邵雍緊緊盯著那看似雜亂的六枚銅錢,凝神思索,眼中不時露出古怪。又過了半晌,這才舒了口氣,緩緩站起來,神色中,竟有了疲憊之意。

    郭遵雙眸緊盯邵雍,眼眨也不眨。等到邵雍望過來,這才問道:「邵先生,可有定論了?」

    邵雍沉吟片刻,眼中似乎也有絲惘然,終於道:「我從這卦象的結果看來,只能送你幾句話。」

    郭遵慎重道:「先生請講。」

    邵雍卻望了狄青一眼,取了枯枝在地上寫了四句話。

    郭遵、狄青不約而同的望去,見到邵雍寫道:「香非你所慮,西北風雲聚。五龍滴淚起,飛卻亂人意。」寫完後,邵雍歎口氣道:「郭遵,我也只能算出這些,別的事情,需要你自己把握了。」他舉步就走,狄青還要追去,郭遵已拉住他道:「狄青,你莫要追了。你難道忘記了八王爺說的,找尋香巴拉本要靠緣的。」

    狄青喃喃道:「『香非你所慮,西北風雲聚。五龍滴淚起,飛卻亂人意?』郭大哥,這四句是什麼意思呢?」

    郭遵也皺眉思索,半晌才搖頭道:「狄青,讖語一事,總難捉摸。要靠你自己來領悟。」

    狄青突然眼前一亮,「別的先不說,如果邵先生真的如傳說中那麼神准,既然郭大哥求的是香巴拉所在,西北風雲聚五字,就說明香巴拉必定在西北。」他突然振奮起來,只是想著,邵雍雖沒有多說,但聽郭遵提及香巴拉,並沒有譏笑之意,這說明香巴拉並非完全虛幻。「香非你所慮」,難道是暗指香巴拉並非他們憂慮般那麼難找嗎?

    「是嗎?」郭遵有些困惑,苦笑道:「西北在哪裡?麥秸巷的西北,汴京的西北?還是大宋的西北?西平府的西北?只是西北這兩個字,浩瀚廣博,又豈是你能夠窮盡的?」

    狄青有些苦惱,轉瞬想到了什麼,振奮道:「郭大哥莫要忘記了,西北風雲聚是五個字,西北有風雲的地方,不就是延邊一帶?西平王元昊數次對大宋不軌,想必很快就要在那裡興起戰事。那不就是風起雲聚了?」

    郭遵微有動容,緩緩點頭道:「聽你這麼一說,香巴拉倒真有可能就在西北。」心中卻想,據我所知,香巴拉的傳說,本是從吐蕃那流傳而來的。可邵雍為何說出西北二字呢?

    狄青雖還憂傷,畢竟心中有了希望,又說道:「郭大哥,讖語中還有五龍、滴淚的字眼,難道說,五龍和香巴拉有關嗎?五龍這般奇異,也只有香巴拉那種地方,才有可能出現吧?」他越想希望越大,又想邵雍竟提及滴淚二字,若是以往,他肯定從傷心的角度去想,但他知道這世上還有種玉叫做滴淚。這麼說,滴淚是說那塊玉?可「五龍滴淚起」又是什麼意思呢?

    郭遵不由心動,露出深以為然的表情,「你說的聽起來也有道理。那五龍呢?可還在你身上?」

    狄青伸手入懷,掏出個布袋,將裡面的東西一把抓出來道:「就在這裡。」

    五龍還在,被狄青抓出來的,還有一卷書。狄青見到那卷書的時候,怔了下。那本書就是橫行刀譜。

    狄青自從得到了那刀譜後,頗多風雲,一直無暇研究,今日不經意才又拿了出來。他並不知道,在昏迷的時候,這些東西,其實已被張妙歌拿了出去,但不知為何,又還了回來。

    郭遵道:「你就把五龍放在身上吧。你和它有緣,記得,莫要失去它,說不定以後真的起作用。咦?這《橫行》……是說什麼?」他伸手拿過刀譜,只是翻了兩下,臉色微變,歎息道:「世上竟有如此霸道的刀法?」

    狄青對武學粗懂,郭遵卻是武技好手,只看了幾眼,就發現刀譜記載的刀法,竟是極為凌厲的招式。

    他看了半晌,竟有些出神,忍不住翻回書頁一看,就看到書頁上的那四句話,又是神色一變,喃喃道:「好一句千軍百戰我橫行。若沒有絕世的武功,如何說得出這種大氣的話來。狄青,這刀譜是哪裡來的?」

    狄青心思不在刀譜之上,只是道:「郭大哥,你若喜歡,儘管拿去好了。聽說這是十三太保李存孝的刀譜。我……我要去找楊伯父了。」

    郭遵眉頭一揚,很是詫異道:「太保的刀譜,果然名不虛傳,此生能得一見,武學無憾。」見狄青要走,郭遵一把抓住狄青,將那刀譜放在了狄青的手上,語重心長道:「狄青,邵雍那幾句讖語,是我替你問的。你只怕很快就要離開京城了,但我要對你說幾句話。」

    狄青吐了口氣,讓自己急躁的心緒平靜下來,冷靜地望著郭遵道:「郭大哥,你說。」他其實有太多的疑惑,但這會兒並不關心那些問題了。但他不能不認真對待郭遵的話。

    郭遵拍拍狄青的肩頭道:「這些年來,我一直看著你,很多事情……」

    「很多事情並非我們能夠控制,既然如此,我就不會怨天尤人了。」狄青目光清明,誠懇道:「郭大哥,我很感謝你,你一直和大哥般,容忍著我的稚氣和脾氣,甚至我闖的禍,一直都是你在擔當。我答應你,我以後再不會那麼衝動。」

    郭遵眼簾有些濕潤,欣慰笑道:「你大悲之下,還能說出這種話來,我也就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了。但我想說,一個人若不想事事求人,他必須有自己的本事,你要找香巴拉,是個太難的事情,不但需要恆心、毅力,恐怕還需要別的因素。我希望你能真正的站起來,擔負起男人應該負的責擔,這刀譜,你要帶在身邊,好好地讀、好好地看。做大哥的沒求過你什麼,只求你認真地看看刀譜,學會太保的刀法,橫行天下。那時候,說不定你會有更廣闊的天空,也說不定會有更多的機緣,豈不對你尋找香巴拉很有幫助?」

    狄青拿著那卷書,終於感覺到郭遵的關切。郭遵少求人,可求他狄青一次,還是為他狄青!

    「郭大哥,我知道了。」狄青感激道。

    郭遵笑笑,說道:「好,好!那你去吧。」

    狄青再次轉身時,步伐突然變得堅定穩重,再沒有了方纔的失魂落魄,郭遵望見,舒了口氣,心事重重地回轉郭府,才進院門,郭逵就出來道:「大哥,二哥怎樣了?」

    郭遵道:「他好些了。你見到他的時候,最好不要再提什麼。」

    郭逵歎氣道:「唉,我明白,這種事,越少提越好。對了,葉捕頭找你。」

    郭遵有些詫異,心道和葉知秋約在晚上,如今時光尚早,葉知秋為人守時,為何今日來的這麼早?心中雖有困惑,郭遵見到葉知秋在廳中安坐的時候,還是不動聲色。

    葉知秋似乎在想著什麼,聽到腳步聲,霍然抬頭,差點打翻了茶杯。

    郭遵走到葉知秋對面坐下來,見葉知秋面前的茶杯是空的,拎起桌上的茶壺為他滿了杯茶,這才問道:「你有心事?」

    葉知秋自郭遵進來時,就一直留意他的舉動,聞言笑道:「你當然也有心事,不然也不會借倒茶的時候,整理思緒。」

    郭遵眼中有分暖意,端起茶杯道:「知秋,你幫了我良多,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葉知秋盯著郭遵道:「有話就說吧,我沒有多少時間了。」

    郭遵微驚,詫異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葉知秋道:「我要離開京城了。宮中兇殺的案子,我查不下去了。我這次離開京城後,只怕要很久不回來了。」他將杯中茶一飲而盡,嘴角露出分苦意,「原來……這茶是苦的。」

    郭遵咀嚼著葉知秋的話,自語道:「查不下去了?」突然一笑道:「知秋,你就是太明白了。你若走,我送你一句話。」

    「什麼話呢?」葉知秋斜睨著郭遵,若有所思地問。

    「做人有時候,糊塗些好了,至少可以不用太過苦惱。」郭遵抿著茶水,可笑容中,也滿是苦澀。

    葉知秋目光有絲惘然,突然醒悟道:「郭兄,我此生只服你一個。你其實知道的事情最多,但你什麼都不說,怪不得這些年來,你還能在宮中當侍衛。」

    郭遵悵然道:「知道的多沒有用的。你知道的越多,煩惱就越多。」

    葉知秋目光閃動,突然道:「郭兄知道的多,那是否知道一種叫做牽機的毒藥呢?」

    郭遵微震,轉瞬平靜道:「略有所聞。你為何突然提及這種毒藥呢?」

    葉知秋玩弄著手中的空茶杯,感慨道:「牽機這種毒藥,本是宮中禁藥。聽說當年太宗將南唐後主李煜賜死的時候,用的就是這種藥。都說中了牽機,頭腳都會痛得抵在一起,身子痙攣,很是殘忍。」

    郭遵只是點點頭,並不多言。

    葉知秋道:「任識骨死了。」

    郭遵皺了下眉頭,半晌才道:「他好好的,怎麼會死呢?」

    葉知秋詭異地笑笑,「他就是中了牽機死的。」

    郭遵咳嗽聲,慢慢的喝茶,不予置評。葉知秋盯著郭遵的舉動,輕聲道:「但他中的牽機,卻沒有那麼霸道,顯然也是經過改良了。因此他死的時候,含笑而去,他不是笑著死的,是毒藥控制了他的肌肉,讓他不得不笑。這道理,和中牽機大同小異。宮中那些笑著死的人,在我看來,極可能就是中了和牽機彷彿的藥物。可我奇怪的是,牽機一直都是大內秘藏之藥,是誰有這個本事能輕易動用呢?」

    郭遵也道:「是呀,誰有本事動用呢?」

    葉知秋哈哈笑了起來,「郭兄,你當然也知道了,宮變絕非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

    郭遵望著茶杯,落寞道:「但你可以把這件事看得簡單些,誰都不會揭穿你的糊塗,甚至會覺得你聰明,聖上更不會因此責怪你。」

    葉知秋一拍桌案,突然笑道:「說得好,說得妙。可我葉知秋就這牛脾氣,有些話我真的忍不住。不過也好,最少我出了京城後,海闊天空由我做事了。不在汴京能如何?以我葉知秋之能,照樣還能做不少讓自己心安的事情。」

    他方才愁眉不展,可與郭遵說了幾句後,又變得意氣風發。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拿得起,放得下!雖有堅持,但不固執。

    郭遵一笑,讚賞的望著葉知秋道:「既然你海闊天空了,那有空的時候,順便幫我查件事情如何?」

    葉知秋眨眨眼,故作頭痛道:「你上次求了我,還沒有報答我,這次又要求我?」

    郭遵臉上掠過絲黯然,但轉瞬抿去,微笑道:「俗話說得好,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我求了你一次後,發現求人也不是那麼難的事情。」

    葉知秋忍不住笑,爽快道:「說吧。我能做到,就一定幫你,因為被郭遵求,也是極有面子的事情。」

    郭遵略作沉吟,終於道:「你兩次入吐蕃,對那裡當然也熟悉了。我想求你,幫忙查查香巴拉的秘密!因為我知道,香巴拉的傳說,本是從那裡傳出的。我聽說……有人見過香巴拉……」

    狄青到了楊府後,楊念恩並不在。小月出來時,雙眼紅腫,顯然才哭過。狄青見到小月,想起楊羽裳,心中痛,還能平靜問,「小月,你家老爺呢?」

    小月突然泣道:「他去宮中了。聽說是什麼八王爺叫他去的,狄青,小姐她……真的去了?」

    狄青心中酸楚,見小月難過的樣子,忍住悲慟,將事情簡要說了遍。

    小月本傷心欲絕,聞言驚奇地睜大了眼睛,吃吃道:「你說小姐還有救?」她聽說楊羽裳是八王爺的女兒時,眼珠都快掉了下來,待到聽說楊羽裳還有生機,簡直欣喜若狂。

    狄青重重地點頭,一字一頓道:「不錯,羽裳她還有救。小月,你信我,我一定會救回羽裳。」他現在終於明白為何八王爺總要不停的讓人信,因為這話每說一次,他自己就相信一次。

    小月眼中帶淚,問道:「你決定去找香巴拉了?」見狄青點頭,小月又問,「那你以後還來不來這裡呢?」

    狄青微愕,有些茫然,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

    小月忍著淚道:「你不來也無妨,因為你要去找香巴拉。」她神色中,其實是有不信的,可她並不質疑,只是道:「可你走之前,去小姐的房間看看嗎?」

    她看著狄青和楊羽裳交好,內心只為這對情人祝福。她雖刁鑽古怪些,但見到狄青骨子裡面的傷悲,卻沒有了埋怨,只餘同情。

    狄青點點頭,低聲道:「那謝謝你了。」他也知道,如果一去西北,只怕經年難回,能再見見楊羽裳居住的地方,也是好的。

    閨房暗香猶在,伊人已渺。狄青才一邁入房間,就忍不住的熱淚盈眶。

    靠窗的桌案上,擺著一盆花,正是他送給楊羽裳的鳳求凰。鳳求凰花已落,香已逝,但長的正旺。

    曾記得,那魯莽的漢子將花兒放在如雪的伊人腳下,不發一言,神色歉然,轉身離去。伊人輕呼聲細,猶在耳邊。

    小月一直跟在狄青的身邊,見狀道:「小姐一直都很愛護這花兒,照顧的很好。她都不讓我照顧的……」有些哽咽道:「這幾日,她不再照顧這花兒了……我們都在等著她,花兒也在等著她……」

    狄青昂起頭,不想落淚,目光不經意的又落在桌案上方懸掛的一件物飾上。那飾物極為精美,色澤微紅,微風吹拂,竟還發出嗚嗚的低沉聲,悅耳動聽。

    小月低聲道:「那蟹殼風鈴,你應該認識的。」

    那風鈴是蟹殼?那好像是洗手蟹?難道這就是他那次送給楊羽裳吃的洗手蟹?伊人心巧手巧,竟將那洗手蟹做成了裝飾,天天看在眼底。

    狄青身軀顫抖,雙眼淚朦,忍不住伸手去觸,輕輕的……有如去觸動個稀薄的夢。蟹殼風鈴輕輕響動,宛如情人細語。

    還記得,那嬌羞的女子輕輕的依偎在他懷中,微笑道:「娘親,你放心吧,我終於找到一個像你一樣疼愛我的人,他叫狄青!」

    霍然轉頭,狄青眼淚還是未垂落,他已暗自發誓,再不流淚,他要堅強。目光落在了潔白的簾帳,只見到那兒也掛著一飾物,那物是塊玉,不過二兩銀子的一塊玉,算不上珍貴。可主人卻把那玉珮掛在枕邊,只為天天能夠看見,玉珮有價,情意無價。就算那是塊石頭,主人見到它,也會笑。

    那玉上的花紋,綠如波、黃如花、痕如淚。那玉兒本叫眼兒媚。猶記得,伊人見了那塊玉,喜道:「這玉上的花紋很像姚黃呀,狄青,你真好!」伊人臉上紅暈飛霞,回到堂前還忍不住的回頭望一眼,那一眼,柔媚深情,比天下所有盛開的花兒都要美麗……

    往事如煙又如電!狄青伸手扶書案,兩滴淚水悄然滑落,滴在桌上的一本書上。

    書是《詩經》。讀書的是個如詩如畫的女子,巧笑顧盼,如羽如霓。

    狄青輕輕地拿起書,像拿起了天下最精緻的瓷瓶,小心翼翼。隨手一翻,就見到《草蟲》那首詩,旁邊寫著一句,「他這幾日風雨無阻,可是在等我?今夜不見,他到底如何了,我很想念。」

    未見君子,憂心忡忡。平平淡淡的幾句話,已勾勒出雪夜梅前,那白衣女子跺著腳,在雪地裡的翹首期盼。

    狄青再翻,就見到《泊舟》——泛彼泊舟,亦泛其流。那書頁有些水漬,有如傷心的淚,有絹細的筆跡,寫著幾個字,「娘,我想他!他會沒事!」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伊人獨自在青燈前哭泣,「娘親,他走了,真的走了,再也不會回轉。你可知道,我心都碎了……娘親,我無人可求,只求你在天之靈保佑他,平平安安……」

    狄青淚水早就肆無忌憚的流淌,翻了一頁又一頁。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習習谷風,維風及雨……

    大車檻檻,毳衣如炎……

    豈不爾思,畏子不敢……

    那淚水打濕了書頁,染淡了不流淚的誓言,等狄青翻到其中一頁的時候,再也無力翻頁,嘴唇哆嗦,淚流滿面。

    那首詩文叫做《燕燕》。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娘親呀,他說過,這次回來就娶我。女兒要嫁了,不過沒有個旁人嫉妒哭泣呀。嘻嘻。我多想找個人氣氣如木頭樣的傻大哥,可我怎捨得!」

    我怎捨得!狄青望見那最後的幾個字,心如刀絞,再也忍耐不住,早忘記了曾經不流淚的誓言,伏案失聲痛哭,泣涕如雨!

    她痛楚,他怎捨得?

    堂前的雙燕飛呀飛呀,啾啾不休,羽毛參差。燕子不經意地抖落了片飛羽,飄飄蕩蕩的穿過了雕花窗子,落在那淚如滂沱、孤零零的男子身上。

    陽光明媚,照在飛羽之上,泛著七彩,有如霓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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