歃血 第十八章 柔情
    天已暮,新月未上。

    狄青路過街鋪的時候,記起楊羽裳曾說過最喜歡吃洗手蟹,於是順手買了幾隻螃蟹,用油紙包了放在懷中。到了楊家後,狄青猶豫片刻,走到正門前,敲了幾下。有管家出來開門,皮笑肉不笑道:「狄官人,來此有何貴幹呀?」狄青認識這個管家姓刁,和楊念恩是一個鼻孔出氣。

    狄青道:「不知羽裳可在?」

    刁管家道:「我家小姐是在,可是老爺吩咐了,若是狄官人還沒有拿到券憑,以後就盡量少來吧。不過今日老爺宴請羅公子,狄官人若是喜歡,雖見不到羽裳小姐,大可一起喝兩杯。」

    狄青怒氣上湧,本想拂袖離去,可轉念一想,浮出微笑道:「難得你們如此好客,我就勉為其難,和楊老丈、羅公子喝上幾杯吧。」

    刁管家不想狄青如此,可話說出來了,反倒不好拒絕,嘟囔道:「見過臉皮厚的,卻從未見過臉皮這麼厚的。」

    狄青道:「刁管家說的誰?唉,在下臉皮就薄得很,要不是你相邀,我還真不好意思前來呢。」刁管家為之氣結。

    狄青和刁管家到了堂中,見酒宴已擺開,席間只有楊念恩和羅德正二人,楊念恩見刁管家領著狄青前來,不由大皺眉頭,心道自己早就吩咐過,能不讓狄青進府,就不讓他進來,這倒好,還把人領到眼前來了。

    狄青先發制人,拱手笑道:「哎呀,楊老丈,羅公子,相請不如偶遇,又難得刁管家一番客氣,在下不請自來,還請莫要見怪。」

    羅德正今日前來,已取了券憑,心道狄青來的正好,當要好好羞臊他一番。故作大方道:「狄官人說的哪裡話來,在下可是歡迎之至。可惜的是今日楊姑娘身子不適,倒讓狄官人無功而返了。」

    狄青知道羅德正嘲笑自己做不了正事,才待反唇相譏,堂外有人道:「狄青,你來了?」那聲音嬌脆中滿是喜悅,正是楊羽裳到了。

    狄青大喜道:「羽裳,你怎麼出來了?聽說你身子不適,我還準備請王神醫給你看看呢。」

    楊羽裳盈盈笑道:「也沒什麼,就是有些倦,不想見外人罷了。」言語中對羅德正的輕慢之意,不言而喻。

    羅德正臉色不悅,楊念恩忙道:「羅公子,喝酒喝酒。」

    楊羽裳到了狄青身邊坐下,輕聲道:「狄青,今日當差,一切可還順利嗎?」

    狄青道:「也沒什麼,不過繞著大內走幾圈罷了。」

    楊羽裳微笑道:「我倒沒有去過大內,聽說那裡金碧輝煌,頗為壯觀呢。」

    狄青道:「在我看來,麥秸巷那樹梅花要好看得多了。」

    楊羽裳知道狄青是想說,只要有她楊羽裳的地方,哪裡都是皇宮。心中欣喜,垂下頭去。

    羅德正不解其意,譏諷道:「麥秸巷有梅花嗎?狄官人,你初到大內,可曾見過聖上?在下不才,倒有幸和聖上見過一面呢。當然,有本事的人才能見到皇上。」

    楊念恩艷羨道:「想天子九五之尊,尋常人哪裡見得到呢?聽說羅公子的義父不但常見天子,還是太后跟前的第一紅人呢。」

    狄青詫異道:「還不知道羅公子的義父是哪個?」

    羅德正傲然道:「我義父姓羅,眼下身為東頭供奉官,說起來你下獄被審的時候,還見過我義父一面呢。」

    狄青心中微凜,暗想原來羅德正是羅崇勳的義子,怪不得這麼囂張,和閻文應那個死太監一樣的討厭。太監生不出兒子,可還要傳宗接代,所以就收義子,看來只要和太后沾邊的人,個個都不是東西。

    羅德正見狄青不語,只以為壓住他一頭,得意笑道:「狄官人,可想起我義父是哪個了?」

    狄青笑道:「原來閣下是東頭供奉羅大人的義子,怪不得看著眼熟。閣下子承父業,可喜可賀呀。」

    狄青這麼說,當然是譏諷羅德正也是個太監。楊羽裳聽了,有些臉紅,又有些好笑。

    羅德正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喝道:「你說什麼?」

    狄青故作詫異道:「羅公子,我說錯了什麼?閣下玉樹臨風,一表人才,想必終究有一日會和大供奉一樣,名揚天下啊。」

    羅德正心中極怒,一時間卻無從辯駁。楊念恩忙道:「喝酒,喝酒。對了,聽羅公子說,這券憑有些眉目了?」

    羅德正盡了一杯酒,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拍在桌案上道:「今日我已取到券憑,只要楊伯父在上面簽字畫押,我再拿去求義父蓋個印,楊伯父就可以正式做這個生意了。」

    楊念恩大喜,說道:「還是羅公子爽快。」

    羅德正道:「比不上一些人口頭上的功夫了。其實楊伯父,有些人就仗著一張不錯的臉,花言巧語騙女人的心罷了,楊伯父可千萬要小心。」羅德正說的有些酸溜溜的,若有期待地望著楊羽裳。

    狄青臉上雖刺字,額頭有疤,但狄青本來就神色俊朗,再加上沉浮多年,神色滄桑,儀表更有讓人心動的魅力。羅德正也知道自己若論相貌,比狄青差了許多,是以出言點醒楊羽裳,只希望她迷途知返。

    楊羽裳看也不看羅德正一眼,纖手只是擺弄著衣角,低語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

    狄青這些日子,苦讀《詩經》,比考狀元還努力,知道這是《詩經》中的一首《木瓜》,後兩句是「匪報也,永以為好也。」這首詩本說男女之間兩情相悅,已不重禮物的價錢,但求情意永好。楊羽裳這時候念這首詩,當然是安慰狄青,讓他知道自己的心意。狄青見楊羽裳雖垂著頭,可嘴角帶著一弧靚麗的淺笑,甚是嬌艷,不由看得癡了。

    羅德正不知書,卻以為楊羽裳終於被他的真心所打動,暗想我這券憑就是木瓜,楊羽裳就是瓊琚,她多半看出了誰是真心,想以身相許。又見楊羽裳修長的脖頸白若美玉,羅德正心中火熱。

    楊念恩已接過了券憑,眉開眼笑道:「羅公子,喝酒喝酒。」

    羅德正見狄青不語,不知道他沉醉在柔情之中,只以為他無話可說,不肯放棄羞辱他的機會,說道:「狄官人,這次我帶了券憑來,不知道狄公子帶了什麼來?可又是一些銅臭嗎?」

    狄青心中歎氣,回道:「可惜在下的老子完整無缺,沒有個太監的爹呀……」

    羅德正臉色大變,不等再說,院門陡響,有人高叫道:「楊念恩可在?」

    刁管家聽院門拍得震天響,慌忙去打開院門,見院門處站著兩人,一人稍瘦,一人矮胖,都是官家的服飾,遲疑問道:「兩位官人有何貴幹?」

    稍瘦那人道:「我是榷貨務的監官,這位是榷貨務的副使。」刁管家聽了大驚,心道榷貨務本屬太府寺的一個衙門,負責掌管鹽、茶交易一事。老爺為見這兩人,著實下了不少功夫,但終不能見,這兩人怎麼又會來這裡?

    刁管家將二人請入府中,快步到了楊念恩身前,說明了那兩人的身份,楊念恩也是驚喜交集,不知道二人的用意,快步搶出,躬身施禮道:「兩位大人前來,有何貴幹?」

    稍瘦的監官道:「你叫楊念恩?」見楊念恩連連點頭,又問,「你認識狄青嗎?」

    楊念恩大惑不解,回頭望向狄青,說道:「他正在老朽的府上,不過……不是老朽請來的……」他說話留有餘地,只怕狄青惹禍。

    監官道:「那就對了。楊念恩,聖上有旨,宰相有令,令榷貨務快些將你的券憑辦妥。喏,這是你的券憑,簽兩份名字吧,我們趕著拿回去交差。」原來趙禎有旨,呂夷簡當下就把事情辦了。皇帝和宰相都關注的事情,這些榷貨務的官員哪敢怠慢,由監官親辦此事,趁夜趕來。

    楊念恩不明緣由,又驚又喜,忙道:「好,好。」他畫了押,對監官道:「兩位大人遠道而來,一路辛苦,還請喝杯水酒吧。」

    副使道:「我們實在沒空,這酒就免了吧。」

    狄青走過來施禮道:「兩位大人辛苦了,在下狄青,日後還請多多關照。」

    監官上下打量著狄青道:「你就是狄青?不簡單呀。日後……」嘿然一笑道:「說不定還要你來關照我們。狄青,以後你若有事用得著我們,直接去榷貨務說一聲就好了,不用煩勞聖上了。」

    狄青賠笑道:「兩位大人辛苦了,狄某感激不盡,以後若有用得著兄弟的地方,也請吩咐就好。還不知道兩位大人貴姓?」

    監官道:「我叫邊曉峰,這是我的副手,叫易笛。」

    狄青早滿了兩杯酒,端過來道:「客氣的話也不多說,今日敬兩位大人一杯,天寒暖暖身子。」

    邊曉峰哈哈一笑,說道:「也好。」和易笛舉起酒杯,與狄青對乾了一杯,邊曉風放下酒杯道:「狄青,我們還趕著回去復旨,不能耽擱了……」

    「那改日有空,一定請兩位大人喝個痛快。」狄青笑道。邊曉峰點點頭,和易笛離去。狄青這才回到席位上,對楊羽裳笑道:「幸不辱命。」

    楊羽裳詫異道:「你怎麼能請得動榷貨務的監官呢?」

    狄青笑道:「不是我請得動,而是我對聖上說及此事,他當下吩咐人去辦。這事兒我今日才說,沒想到今日就辦成了。」

    楊羽裳道:「原來你也見過聖上了?」

    狄青道:「可我卻沒什麼本事,慚愧慚愧。」

    羅德正聽狄青此言,明顯是諷刺自己方才說的「有本事才能見到皇上」之言,一張臉氣得通紅,桌上那張沒蓋印的券憑在燈光下看來,已是說不出的礙眼。

    楊念恩忙舉杯對狄青道:「狄青,喝酒喝酒。」楊念恩並不知曉宮中之事,見狄青竟然能和皇上說上話,明顯比那個太監爹要強很多,見風使舵,已對狄青示好起來。

    羅德正滿是尷尬,伸手扯過那券憑,忿忿道:「楊伯父,在下多此一舉了,告辭!」

    楊念恩忙道:「羅公子也是一番辛苦,老朽感激不盡,這酒還沒有喝好,不如再喝會兒?」

    羅德正見楊念恩言不由衷,敷衍的意思濃厚,更是來氣,袖子一拂,轉身離去。楊念恩等他快走到院門處,這才追上去道:「天色已晚,羅公子回轉也是對的。羅公子慢走。」輕輕地關上院門,快步回轉,楊念恩又舉起酒杯對狄青道:「老朽托大,不如叫你一聲狄賢侄如何?」

    狄青道:「楊老丈見外了,你想叫我什麼都行呀。」

    楊念恩道:「我說賢侄你才見外了,你若是看得起我,今後叫我聲伯父就好。」

    狄青忙道:「楊伯父。」

    楊念恩微笑道:「天色尚早,你來得又晚,今天可要多喝幾杯,不醉不歸!」

    狄青心道,敢情這太陽是為你一個人升的?要早就早,要晚就晚。這事兒辦成了,就是伯父了,不然就是老丈,是呀,伯父那是實在親戚,老丈可就隔著老幾丈遠了。

    楊羽裳嗔道:「喝酒也要適可而止,莫要喝醉了,不然怎麼回去?」

    狄青見楊羽裳關心,心中微甜,笑道:「楊伯父是說笑,大家喝酒就是暖暖身子,還能真喝醉了?」

    楊念恩見酒菜已冷,吩咐道:「刁管家,快去叫廚子再整治點佳餚,再把我珍藏多年的雨前茶拿來。」

    狄青忙道:「楊伯父,不用麻煩了,我隨便吃點就好。」突然想起什麼,從懷中掏出油紙包,解開道:「羽裳,我給你帶來了你喜歡吃的洗手蟹。不過……冷了。」

    楊羽裳接過那洗手蟹,低頭望過去,良久無言。

    狄青突然見到兩滴水珠落在那洗手蟹上,楊羽裳竟在落淚,慌張道:「羽裳,你不喜歡吃嗎?那不吃就好,我下次不帶了。」

    楊羽裳緩緩抬起頭來,淚眼中滿是柔情,說道:「我很喜歡。可是,不急於吃了。」說罷將那洗手蟹再次包好,輕輕放在手旁。

    狄青一時間茫然,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竟令羽裳傷心落淚。正無措間,楊念恩一旁催促道:「刁管家,還愣著做什麼?快去拿茶葉呀。」

    這楊老爺是個見風舵,刁管家就是棵牆頭草,見老爺轉了風向,忙快手快腳取了茶葉來。楊念恩親自燒水,取出素日珍愛的茶具,說道:「賢侄,上次你說的茶道,我事後想想,大有道理。其實那龍團不過是稀缺,喝起來不見得好。這片茶品味最高的在老夫看來,當屬福建路南劍州所產的十二絕,但在淮南、江南、荊湖一帶,散茶卻比較出名,比如說雨前、雨後、龍溪都算是一時極品。老夫這些年倒是收藏了天下各處的名茶,日後若有機會,再和賢侄慢慢品來。」

    狄青心思全繞著「羽裳為何要哭,我說錯了什麼?」這想法轉著,聞言心不在焉地敷衍道:「那多謝老伯父了。」

    楊念恩見狄青無心品茶,只覺一番俏眼兒做給了瞎子看,可有些話實在是不吐不快,「賢侄,只知道你最近才要升為散直,還不知道你竟還能和聖上說上幾句。今日這事兒,可真多虧了賢侄你了。」

    狄青回過神來,「其實我就是僥倖,幫了聖上幾次。聖上對我不錯,這才將我升為散直。後來我想起伯父一事,隨口對聖上說了,正趕上聖上心情好,就讓人去辦。」

    楊念恩肅然起敬,他一直以為狄青有後台,但肯定本錢不厚,哪裡想到狄青的後台竟是皇帝!有榷貨務的那兩個大人撐腰,自己做生意還不是一帆風順?一想到這裡,楊念恩心中樂開了花兒,暗想女兒眼光果然不凡。見狄青頻頻向楊羽裳望去,楊念恩明白過來,以手扶頭道:「人老了,酒也喝不多了,才喝幾杯就有些頭暈。羽裳,我先回房休息,你陪狄賢侄再坐會兒。」說罷起身告辭。

    狄青認識楊念恩這麼久,終於發現楊念恩也有善解人意的時候,客氣地送楊念恩到廳前。等楊念恩和管家都已不見人影,狄青忙問,「羽裳,你不舒服麼?那回去休息吧?」

    楊羽裳搖搖頭道:「沒有。我只是不想見羅德正,這才推托說身子不適。狄大哥,難為你了。」她叫聲狄大哥,情致綿綿,臉上又有些發紅。狄青心中激盪,低聲道:「羽裳,我不過是隨手之勞。再說為了你,再難的事情我都會去做。」狄青和旁人鬥嘴,少落下風,但在楊羽裳面前,總是木訥,說不了什麼場面話,但言語句句發自內心,態度懇切。楊羽裳聽了,心中感動,一時間卻也說不出什麼話來。

    二人沉默無言,均是享受那靜謐溫馨的時光。

    廳外的天空孤雲高遠,一陣北風吹過,帶下樹上寂雪,那雪花空中飛舞,如花碎影裂,狄青望見,只是想,比起這孤雲碎雪,我狄青可是幸福多了。見風兒吹到廳中,楊羽裳打個寒戰,狄青不敢抱住楊羽裳,只伸出手去,握住楊羽裳的纖手。

    楊羽裳嬌軀一顫,手卻任由狄青握著,終究沒有抽回去。狄青只覺得觸手滑膩冰冷,關切道:「羽裳,這裡很冷,你還是回去吧?」

    楊羽裳輕輕靠過來,依偎在狄青懷中,低聲道:「狄大哥,這樣……不就暖和了?」臉上有些羞澀,可眼中滿是狡黠的笑。

    狄青醒悟過來,輕輕地摟住楊羽裳的纖腰,鼻端有處子幽香傳來,沉沉幽幽,只覺得飄在雲端,就算做皇帝,也不如今日的幸福。感慨道:「羽裳,我是個粗莽的漢子,不懂別人的心思。我若有什麼事情做得不好,你莫要怪我。」

    楊羽裳輕笑一聲,卻不說話。狄青只覺得那輕笑的樣子,如飛雪盈盈,惹人愛憐,忍不住問道:「羽裳,你方才為何要哭?唉,我這人很笨,到現在還不明白,你為何會喜歡我。」

    楊羽裳不答前問,低聲道:「喜歡一個人,有時候,不講理由。若真擺得清清楚楚,那和我爹一樣,是做生意了。」

    狄青啞然失笑,「你不滿令尊嗎?其實他也沒什麼,不過是想著做生意罷了。你先前不是說,你家在江南,本來是個大家族,你爹要養活一大家子人,在京城奔走,又沒有太多的關係,其實也不容易。」

    楊羽裳低聲道:「其實……其實……」她望著那包洗手蟹良久,才下定決心道:「其實我並非我爹親生的。」

    狄青吃了一驚,「楊念恩不是你爹,那你爹是誰?」

    楊羽裳眼中盈淚道:「我也不知道親生爹爹是誰,我娘她是改嫁到的楊家。」

    狄青見楊羽裳傷心,無以安慰,只能用手輕撫楊羽裳的秀髮,但覺得那秀髮也是冷的,絲絲如冰。

    楊羽裳道:「聽我繼父說,我娘生了我後,就和我生父被迫分開,嫁到了楊家。我繼父本來就認識我娘親,一直等待著我娘,所以很是開心地接納了我們母女。但我娘嫁到楊家後,一直鬱鬱寡歡,因為傷心,沒過幾年就過世了。」

    狄青傷心道:「原來……你比我還可憐。我最少還有個大哥照顧,你繼父他……」

    楊羽裳低聲道:「你大哥對你很好,我繼父對我也不錯。我娘死後,他也很傷心,對我百般疼愛。當年我娘過世的時候,請求他照顧我,但必須讓我自己擇選夫婿,我繼父一口答應。繼父並不逼我嫁人,至於陪羅德正說話,也不過是他們生意人的手段罷了。當年我在江南的時候,家族中不少人對我有意,但我都不喜歡,繼父也不強迫。後來我覺得心煩,他正巧要到京城做生意,所以就帶我來到這裡,再後來我就遇到了你。」

    狄青歉然道:「那日我撞到你,真的是無心之過,你莫要見怪。」

    楊羽裳微笑道:「難道到了如今,你還要和我這般客氣嗎?我當時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你那時很難過,撞到我,絕不會是登徒子所為了。狄大哥,你當初為何要那般緊張憤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可以對我說嗎?」

    狄青遂將當初的一切說了一遍,楊羽裳聽完,感慨道:「原來如此,怪不得你當日如此焦灼。可惜害你的那個人,我們始終找不到。你們本來沒有糾葛,但卻不得不性命相搏,人怎麼就這麼可笑呢?」

    狄青沉默良久才道:「我再見他,還是要抓他,不為別的……只為那些無辜的百姓。」

    「那……你千萬小心。」楊羽裳握住狄青的手,並不反對,輕聲道:「你要記得,無論什麼時候,我都在牽掛著你。」

    狄青緩緩點頭,說道:「我記得,無論什麼時候,都有羽裳照顧我,關心我,我也要照顧她一生一世!」

    楊羽裳抓緊狄青的手,嘴角露出絲甜甜的笑,「我知道,我見你第一眼的時候就知道。狄大哥,不知為何,我見到你的第一眼,就忘不了你,或許這就是緣分吧。」說罷羞澀地低頭,抓住狄青的手卻緊緊不放。

    狄青心下感動,低聲道:「我見到你以後,也一直在惦記你。我這些年一直被人誤解冤枉,又鬱鬱不得志,那時候你為我辯解了兩句,我都聽在心中。就因為那幾句話,我終究對你念念不忘。可我做夢也沒想到會再遇到你,也沒想到,你竟也喜歡我。」

    楊羽裳道:「那我們也算同病相憐了。你問我方才為何要哭?其實那洗手蟹,我幼時常吃,那時候是娘親為我所做,我一直記在心中。我以前隨意和你說過喜歡吃洗手蟹,不想你牢牢記在心上。我看到你拿出洗手蟹,突然想起娘親,也想告訴娘親一句話,所以忍不住就哭了。」

    狄青問,「你想和娘親說什麼?」

    楊羽裳秀眸含淚,嘴角含笑,柔聲道:「我想告訴娘親,『娘親,你放心吧,我終於找到一個像你一樣疼愛我的人,他叫狄青!』」楊羽裳滿是柔情,望著狄青,脈脈不語,可那心意濃得如雪,那情意纏綿入骨……

    狄青心中震顫,緊緊地握住楊羽裳的手,低聲喚道:「羽裳……」

    楊羽裳輕聲應和,「狄大哥……」

    二人四目交投,都看出彼此眼中的關懷憐惜之意。北風雖冷,可廳燈如春,暖暖如融,二人突然覺得不必再多說些什麼。那輕憐蜜意的話兒已是多餘,因為他們已明瞭了彼此的一顆心。

    相望良久,狄青突然想到一事,遂問道:「如果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那令堂就從來沒有和你講過令尊的事情嗎?」

    楊羽裳搖搖頭,從懷中掏出半塊玉珮遞給狄青道:「這是我母親的遺物,可能是我父親所留。」那玉正面雕龍,背面刻鳳,做工極為精美,一看就是大戶人家所有。

    狄青道:「為何是半塊呢?哦,多半是令尊和令堂當年分手後,只怕日後難識,留作憑證。」

    見到殘玉清冷,狄青心中湧起同情之意,說道:「羽裳,你放心,無論上天入地,只要令尊還在,我就一定為你找出他來。」

    楊羽裳癡癡地望著狄青,良久才道:「這塊玉是娘親留給我的,但她留給我的時候,什麼都沒有說。她也一直沒有提到我父親,她臨終時也只有說,『羽裳,為娘不求你找到你爹,只求你找到真心對你的男人,不求你榮華富貴,只求你平安喜樂。』所以我娘請我養父照顧我,讓我自己擇選夫婿。至於這玉到底是不是日後爹娘相見的憑證,我也不知曉。」楊羽裳說到這裡,聲音哽咽,淚水一滴滴掉下來,如斷線的珠子一樣。

    狄青心想,羽裳的娘多半是受到丈夫的蒙騙,所以才如此傷心欲絕,希望女兒找到個真心的男人。不過從這塊玉來看,羽裳的娘嫁的多半也是大戶人家,哼,這些有錢有勢的人又如何?他們唯獨沒有情。當然,也可能是羽裳的爹娘不得不分離,這才留玉為憑,但羽裳的爹爹卻終究沒有出現。不過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羽裳的爹爹已經死了。當然,這些猜測不便對楊羽裳說。見到楊羽裳如此傷心,狄青忙從懷中拿出那方藍色的絲巾為楊羽裳擦淚。

    楊羽裳哭了會兒,心情舒暢了許多。見那絲巾是自己當初為狄青包紮傷口時所用,問道:「原來你還留著它呢?」

    狄青道:「這是你送我的,我怎麼會丟呢?」搖頭晃腦吟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你送我絲巾,我報之以螃蟹。」說罷摟住楊羽裳,嘴角露出笑意。

    楊羽裳陡然醒悟過來,笑道:「好呀,你譏笑我是螃蟹,看我不把你打成木瓜。」說罷輕輕揚手,對著狄青的胸膛擂下去。狄青手一伸,輕輕抓住楊羽裳的手腕。二人呼吸近在咫尺,狄青只聞楊羽裳吐氣如蘭,忍不住意亂情迷。楊羽裳臉色又紅,卻是悄然閉上了眼睛。狄青壯起膽子,飛快地在她臉頰上一吻,只覺得嘴唇如同在軟玉旁吻過,一顆心怦怦大跳。楊羽裳嚶嚀一聲,再次躲在狄青懷中,不勝嬌羞。二人情投意合,心意相通,只求此生永留此刻。

    良久,楊羽裳將那半塊玉珮塞在狄青手上,喃喃道:「狄大哥,這半塊玉,你留著吧。我爹雖棄我娘親而去,但我知道,你永遠不會再離開我。只盼你我天上人間,永不分離。」

    狄青握緊了楊羽裳的手,堅定道:「好,你我天上人間,永不分離。」

    楊羽裳心中暖暖,只覺得此生再無所求。狄青卻望著那半塊玉珮,心想,羽裳的爹爹,到底是誰呢?無論如何,我總要為羽裳找到親生父親,這才不辜負她的一片深情。

    很多事情說起來容易,可做起來難。轉瞬又到了暮春草長,群鶯亂飛的季節,狄青要為楊羽裳尋父一事,卻始終毫無頭緒。好在楊羽裳善解人意,只勸狄青順其自然。

    這個癡情女子,一顆芳心早就繫在狄青身上了,不求狄青大富大貴,只求狄青平平安安。

    這些日子以來,楊念恩生意順達,心情舒暢,非但不再阻擋狄青來見楊羽裳,反倒希望狄青常來。楊念恩見狄青背景似乎深不可測,連皇上都能說動,對狄青也有了幾分滿意。再說楊母臨終前讓楊念恩莫要為難女兒,楊念恩心想這狄青算是羽裳自己選中的,難得還有幾分本事,這下可算是兩全其美了。

    這一日,狄青才入了宮中,閻文應已找了過來,冷冷道:「狄青,聖上正等著你。」

    不知為何,狄青總覺得閻文應對他有些敵意,暗想,難道以前說他腦袋被門板夾了,這才惹他記恨?可左看右看,總覺得閻文應腦袋被門板夾得更厲害了。

    到了趙禎面前,不等施禮,趙禎已道:「免禮吧。狄青,最近八大禁軍新入班直的有多少人?」

    狄青心算下,回道:「應該有三十二人。」

    趙禎喃喃道:「差不多了。」他眼中閃過分古怪,像是期冀,又像是擔憂。

    狄青心頭微顫,問道:「什麼差不多了?」

    趙禎道:「朕準備微服私訪,因此需要你們跟隨護駕。狄青,你當然會和我一起吧?」

    狄青有些吃驚道:「聖上萬金之體,恐怕不易輕離吧?」

    趙禎笑容有些譏誚,「一切都有太后,我離開不離開,又有什麼區別呢?狄青,你讓他們都做好準備吧。」

    狄青頭一次見趙禎如此決絕,知道自己無法阻撓,只好通知一幫人等。趙禎見狄青離去,在宮中徘徊良久,見閻文應還在一旁立著,皺眉道:「文應,朕想前往先帝陵寢,你可有什麼主意?」

    閻文應苦著臉道:「狄青說話雖不中聽,但方纔說得沒錯。聖上萬金之體,怎能輕易離開京城?臣只怕……太后不許。」

    趙禎怒道:「太后不許,太后不許!朕這麼多年,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太后不許!你腦袋真的像狄青所言,被門板夾過嗎?為何不為朕想個離宮之計?」

    閻文應臉色蒼白,喏喏不能語。他跟隨趙禎多年,第一次見趙禎如此憤怒。正在這時,有宮人匆忙趕到,「聖上,八王爺求見。」

    趙禎目光一閃,吸口氣道:「有請。」

    八王爺進來的時候,仍是乾乾淨淨的,他這次穿著的是朝服。走路的時候,目不斜視,到了趙禎面前,本待跪倒施禮。他就算是趙禎的叔父,見到皇上也是要施禮的。趙禎一把扶住了八王爺,目光閃動道:「八皇叔不必多禮。你久在王府,今日進宮為了哪般?」

    八王爺輕聲道:「臣聽說太后病了,因此入宮來問候。正巧路過聖上的寢宮,想著很久沒有叩見聖上,很是失禮,是以入內求見。」

    趙禎有些錯愕,「母后病了?那怎麼沒有人告訴我呢?」扭頭望向閻文應道:「你整日在做什麼?」

    閻文應惶恐道:「臣也不知,不知道八王爺從哪裡知道的?」

    八王爺輕聲道:「是成國公今晨對我說的。」

    趙禎眼中怒火一閃而過,心道我這個親兒子還不如個養子。原來當年真宗無子,就將趙允升養在東宮,想著萬一無後的話,就立趙允升為太子。後來趙禎出生,又過了幾年,趙允升才被請出東宮。可劉太后養了趙允升幾年,對趙允升極為關愛,屢次提拔趙允升,反倒疏遠了親生兒子趙禎。

    趙禎每次念及此事,心中都是極為彆扭。聽說劉太后病了,趙禎終於露出關懷之意,歎口氣道:「皇叔,朕和你一塊去看望太后吧。」

    八王爺點頭道:「那是最好。」

    二人前往長春宮,等到了宮前,趙禎突然問道:「皇叔,太后得了什麼病呢?」

    八王爺道:「聽成國公說,太后昨晚驚夢,清晨起來後就感覺不適。」

    趙禎又問,「太后做了什麼夢呢?」

    八王爺沉默片刻才道:「臣不敢問。」他糊塗起來,比瘋子還要瘋,但這刻清醒了,簡直小心的不能再小心。

    趙禎像是隨意問了句,「成國公為何要找八王爺呢?」

    八王爺猶豫下,「他也是問候臣的病情。」

    趙禎「哦」了聲,見大太監羅崇勳迎過來,吩咐道:「朕聽聞太后有恙,帶朕前去看望太后。」羅崇勳不敢怠慢,立即領著趙禎、八王爺入內。等到了太后的寢室,羅幔四垂,只見太后隱約躺在床榻上,成國公趙允升正在床榻前。

    趙允升見趙禎前來,慌忙前來施禮,趙禎也不理會,逕直到了劉太后床前,跪地道:「禎兒聽說母后有恙,前來問候。」扭頭對羅崇勳喝道:「為何沒有太醫前來為太后診病呢?」

    羅崇勳不待回答,劉太后已輕聲道:「只是微有不適罷了,吾沒有讓太醫來。禎兒,一些小事,本來不想擾動你,沒想到你還是知道了。」

    趙禎急道:「母后有恙,怎麼能說小事?」

    劉太后截斷道:「昨晚我做了個夢……」

    趙禎詫異道:「不知道母后做了什麼夢呢?」

    劉太后聲音有些恍惚,「我夢見先帝了。他站在我的面前,只是看著我,他想說什麼,但我聽不見。他想說什麼呢?」

    趙允升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太后多半是太想念先帝,這才有夢吧?」

    趙禎眼中有分古怪,突然道:「母后,孩兒其實這幾天也做了一個古怪的夢……」

    劉太后顫聲道:「你做了什麼夢?」

    趙禎緩緩道:「孩兒夢見四野黑暗,突然有道光芒刺破雲霄透過來,那光芒裡,竟立著先帝。可那景象太過玄奧,孩兒被驚醒了,不知是何緣故。」

    劉太后沉寂許久,這才低聲道:「沒有別的了嗎?」

    趙禎斜睨了八王爺一眼,輕聲道:「孩兒只見到四周模糊的景象,不遠處好像有座山……」

    「有座山?」羅幔後的劉太后霍然坐起,失聲道:「是什麼山?」她聲音中,竟有分驚怖之意。

    趙禎忙道:「母后,你怎麼了?」

    劉太后沉默良久才道:「沒什麼。禎兒,你說下去。」

    趙禎擔憂道:「母后,孩兒不敢說了。你休息吧。」

    「我讓你說,你就說!」劉太后聲音中竟有分暴躁。

    眾人皆驚。劉太后垂簾多年,威嚴自顯,心事難以捉摸,但少有如此暴躁的時候。成國公眼中閃過分怪異,見趙禎望過來,垂下頭來。

    趙禎吃驚道:「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山,只記得山好像都被燒焦了一樣,寸草不生。那山上的石頭,彷彿都被融化。是的,先帝望著孩兒,好像也要說些什麼。可孩兒被驚醒了,竟聽不到先帝的囑托。」說完臉上滿是懊喪。

    宮中沉寂下來,趙禎說得繪聲繪色,本是暖暖的宮中,不知為何,竟有些鬼氣森森。羅幔後,死一般的沉寂,呼吸可聞。

    劉太后的呼吸似乎變得粗重,趙允升、八王爺屏住了呼吸,都不敢多言。許久,劉太后這才低聲道:「允升,你如何看待皇上的這個夢呢?」

    趙允升戰戰兢兢道:「臣不知曉。臣聽說有個叫邵雍的隱士,對夢境解析很是玄妙。若有機會,臣當請他前來解夢。」他臉色如土,看來是發現太后的異樣,不敢輕易發表見解。

    劉太后又問,「榮王,你又如何來看皇上的夢呢?」

    榮王就是八王爺,聞言道:「太后,臣只會做夢,不會解夢。」

    劉太后歎口氣道:「禎兒,你對自己的夢境,有何想法?」

    趙禎神色終於恢復了冷靜,皺眉道:「夢境不可全信,但總是有些徵兆。孩兒和母后不約而同都夢到先帝,想先帝也是想念我們了。母后因夢染病,孩兒甚為憂心。孩兒想也該替母后前往先帝陵寢拜祭了,說不定先帝也會喜歡……」

    「你想去永定陵?」劉太后緩緩道。

    趙禎低聲道:「孩兒也想拜祭先帝了。」說罷向趙允升望了一眼。趙允升臉色有些異樣,猶豫片刻,說道:「皇上一片孝心,這主意聽起來也是不錯。難道說……真的是先帝有靈,這才托夢嗎?」

    劉太后在幔帳後沉寂許久,歎口氣道:「你願意去,就去吧。我累了,你們都退下吧。」

    趙禎眼中閃過一絲喜意,和眾人退下。劉太后靜靜地坐在床榻上,盞茶的功夫,有一人靜悄悄地走進來,劉太后也不詫異,問道:「閻文應,你說聖上最近一直想出宮嗎?」

    閻文應垂頭道:「是呀,聖上最近心神不寧,總像做噩夢的樣子。」

    「他為何這麼想出宮?為何一定要去永定陵?」劉太后問道。

    閻文應半晌才道:「臣不知。聖上最近,並不是什麼事都對臣說的。」

    劉太后悠悠道:「閻文應,吾對你如何呢?」

    閻文應跪倒道:「太后對臣恩重如山。臣就是粉身碎骨也無能報答。」

    劉太后輕聲道:「吾讓你照看皇上,你一直做得很好。這次皇上去永定陵,你也跟著。皇上有什麼舉動,你知道怎麼做吧?」

    閻文應道:「臣一定最先稟告太后。」

    劉太后點點頭道:「好,你下去吧。吾以後不會虧待你的。」驀地想起一事,問道:「聖上最近招了一批人入了班直,有什麼用意呢?」

    閻文應遲疑道:「聖上想要出宮,可又怕出事,這才帶些禁軍在身邊。聖上也知道,眼下班直的人,武技算不上好,因此聖上這才從八大禁軍中抽調人手吧。」

    劉太后淡淡道:「他如今倒是小心了很多。他若真的小心,怎麼會和你私自去煙花之地呢?我還以為,他提拔人手,想要自己做主宮中呢。」

    閻文應不敢多言。劉太后最後那句話,含義頗深,他不敢插嘴。

    劉太后沉吟片刻,才道:「好了,你退下吧。記得小心行事。」

    閻文應退下,劉太后自言自語道:「山?燒焦的山?寸土不生?這怎麼可能呢?」她言語中帶了分顫抖,似乎還帶著驚懼惶惑。

    她垂簾聽政,手掌大權,可以說是天底下最有權勢的女人,那麼她畏懼的又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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