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離開了大相國寺,茫然不覺地四處走動。直到黃昏日落,倦鳥歸巢的時候,這才倏然清醒過來,暗想自己怎麼如此失魂落魄,難道還在找那多聞天王珪一想到多聞天王,狄青又是心中火起,尋思道,這彌勒教徒對彌勒佛像看來還算有些尊敬。多聞天王去了第一次,說不定會去第二次。既然如此,我不妨回大相國寺看看,或可遇上。才走了幾步,禁不住又想,不知道她是否已離開大相國寺了?
想到這裡,狄青這才發現,原來自己也無法分辨,自己想回相國寺,到底是想尋那多聞天王還是要見那女子。不由自嘲道:狄青呀狄青,你這樣的人,也會癡心妄想嗎?
狄青不再去想那女子,認準了方向,又朝大相國寺奔去,途中在路攤上買了兩個饅頭揣在懷中。此時寺廟期集早已散了,百姓也都紛紛離去,寺中清淨許多。
狄青進了天王殿,見殿中供桌上香煙渺渺,只有個敲木魚的僧人猶在。心中微動,悄悄轉到供桌之後,趁那僧人不備,竟然鑽到供桌之下。他做事不拘一格,想到若在這裡停留久了,寺僧感覺奇怪,說不定會把他驅趕出去,索性先藏起來。
供桌之下倒還算乾淨,狄青輕輕地取出腰刀,將布幔割出個可供探看的縫隙,盤膝坐下,一時間心緒起伏,也不知自己這種守株待兔的法子是否管用。可他要找多聞天王,實在也想不出別的什麼好法子。
暮色四垂,油燈點起,大相國寺漸漸遠離了喧囂,寺內只餘清音梵唱。狄青聽那聲音和緩,內心卻靜不下來。他一直從那布幔口子中向外張望,可直盯得眼睛發痛,多聞天王也沒有再次出現。
狄青有些肚餓,掏出饅頭,撕下一塊,怕發出聲響被僧人發現,便放在口中慢慢咀嚼。吃了饅頭後,又過了小半個時辰,狄青坐得腿腳麻木,知道已近半夜,不由沮喪非常。心道寺門早就關閉,這多聞天王肯定不來了。
這時候有腳步聲響起,狄青精神一振,舉目望去。前方來了一僧一俗,那僧人慈眉善目,頦下白鬚;那俗人則是背對著狄青,身無傘狀長物,不像狄青在等的人。狄青看不到俗人的正臉,只見到他的鞋子是錦緞鞋面,極為華美。狄青認得那鞋子是京城名坊五湖春所制,買家均是達官貴人。
來人顯然和狄青沒什麼關係。狄青大失所望,閉上了眼睛,只聽那俗人問道:「主持,我有一事請教。」那人聲調年輕,但口氣中隱有沉鬱之氣,又像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子。
狄青微微錯愕,感覺這人說話的腔調和多聞天王的那張臉有一拼,都是不太正常,又想,大相國寺主持隸屬皇家,並非說見就見,這人竟能請動主持解惑,不知什麼來頭。
主持道:「施主但請問來。」
俗人苦惱道:「何處是淨土?」狄青差點噴飯,暗道,難道這京城還不是淨土嗎?可轉念一想,嘴角帶分哂笑。
主持緩緩道:「若尋淨土,當求淨心。隨其心淨,無處不淨土。」
狄青心中苦笑,話雖如此,可若要淨心,豈是如此容易的事情?
俗人亦道:「高僧所言甚是,但我卻始終難以靜心,總覺得四處皆敵,如在牢籠,是以前來求佛。」狄青聽那人聲音中滿是困惑悲涼,宛如困獸深陷籠牢,心中陡然湧起同情之意。狄青多年來亦是在困苦中掙扎,對這種感覺等同身受。
主持道:「聖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施主,貧僧想說個故事……」
俗人欣喜道:「請講。」
主持緩緩道:「聞東海之濱,有一翠鳥,厭倦世俗醜惡,總覺天下與它為敵。是以它飛到臨海高崖處做窩築巢,本以為再無禍患,不想一日潮漲,巢穴被浪捲走。翠鳥歎曰,心中有敵,處處為敵。」
狄青聽了,心中微有混亂,轉瞬想,我不是非要和多聞天王為敵,只是此人不死,大亂不止而已。他若是真的學好……想到這裡,嘴角滿是苦澀的笑,他若是真的學好,我能放過他?恐怕不能。不然飛龍坳死的那近千百姓豈不太冤枉了?
俗人沉寂良久,方才道:「多謝大師指點,我知道該如何去做了。大師辛苦,我有意重修寺廟,做一場功德,不知大師意下如何?」
主持道:「重修、不修,無甚功德,心中有佛,方算功德。」
俗人領悟,雙手合十一禮,緩步走開,主持隨後離去,天王殿轉瞬沉寂下來。
狄青聽聞高僧講禪,一會兒覺得有理,一會兒又覺得放不下,還有些好奇那俗人的來頭。正胡思亂想之際,突然感覺從布幔透進來的光線先暗再明。狄青心中一凜,湊到布幔後向外望去,只見一人靜立彌勒佛像前,腰間一根綠色的絲帶,背負長傘,正是他欲尋覓之人。
狄青一顆心怦怦大跳,向那人臉上望過去。只見那人嘴角有絲微笑,可一張臉卻是極為陰冷,正望著彌勒佛像出神。狄青看了那人良久,見那人站姿也不變一下,不由心底起了一股寒意。狄青知道自己就算無傷,武功也比那人相差太遠,這刻更是大氣也不敢喘一下,暗歎郭遵已離開京城,不然還能找來郭遵對付此人。
不知過了多久,殿門外有腳步聲傳來,一僧人入內。見到那人佇立在佛前,不由詫異低喝道:「你是誰?」大相國寺乃國寺,主殿燈火整夜不熄,這僧人負責半夜來添燈油,見到突然有外人出沒,難免詫異。
那人聽到喝問,霍然回身,到了僧人的面前,背負長傘一動,傘柄已敲在僧人的後腦之上。僧人不等再喝,已軟軟地倒下去。那人手一伸,接住了僧人手持的油壺,竟耐著性子繞著大殿走了一圈,為四壁的油燈添上燈油。
狄青在暗處看得清清楚楚,卻搞不懂這人到底要做什麼。
那人添完燈油,又回到彌勒佛座前,望著彌勒佛主,喃喃道:「彌勒下生,新佛渡劫。五龍重出,淚滴不絕?」
他不停地重複這幾句話,似乎在琢磨著什麼。狄青聽得一頭霧水,暗想當年在飛龍坳,這人唸咒為蠱惑人心,可現在這裡只有他一人,又念的是哪門子咒語?
「五龍重出,淚滴不絕。彌勒下生,新佛渡劫!」那人又將這句話顛倒念了一遍,眉頭緊鎖,目光又定在彌勒佛的金身上。
燈火下,彌勒佛熠熠生光。那人目光中突露喜意,低聲道:「是了,彌勒下生,新佛渡劫!」他無論什麼腔調,可嘴角的笑意永在。
狄青突然醒悟,「這人多半是喬裝改容了的。」未及多想,那人身形一閃,縱到蓮花台旁,轉到彌勒佛像身畔,連走數圈。
狄青忍不住從布幔探出頭去觀看,好在那人全部心思放在彌勒佛身上,做夢也沒想到供桌下有人,是以全未察覺。
那人終於止步,用手敲敲彌勒佛像的身軀,雙掌突然抵住彌勒佛像,凝神用力,低吼一聲。只聽到轟隆一聲響,那彌勒佛像竟然被他推下了蓮台。
巨響中,彌勒佛像已摔得四分五裂。煙塵瀰漫處,突然傳來叮的一聲輕響,那人躍了下來,在佛像碎片中一伸手,像是取了什麼東西,忍不住自喜道:「果然在這裡。」
狄青心中滿是好奇,不知道這人到底取了什麼。
就在這時,天王殿外已傳來數聲呼喝道:「是誰在殿中?」喝聲未落,已竄進數個武僧。
大相國寺雖以精研佛法、為皇室效力為主,但寺中收有不少金銀法器、名家墨寶,只怕有不開眼的小賊過來盜竊,所以有武僧護院。入大相國寺盜竊例屬重罪,歷來都要砍頭,著實威懾了不少盜賊,因之這幾年來,少有竊賊,寺中僧人也輕鬆許多,不想今日天王殿內竟有巨變。有巡院武僧聽到聲響趕入,見到破碎的彌勒佛像旁站有一人,不由又驚又怒,也不詢問,棍子一揮,就向那人打去。
那人冷哼一聲,伸手抓住長棍,飛腳踢出,將一武僧踢飛出去。眾武僧大驚,怎料這人的武功竟是如此高明,只是衛寺有責,即便不敵也硬著頭皮圍了上去。
狄青只聽到哎喲媽呀的叫聲不絕,轉瞬之間,衝上來的幾個武僧都已被那人擊飛了出去。狄青本想和武僧聯手,可又怕被武僧誤認為竊賊同黨,說不定吃不著羊肉,反倒惹了一身臊氣。正猶豫間,那人已竄到殿前,才要縱到殿外,只聽到一聲喝道:「躺下!」
一道劍光如明月穿雲,向那人當胸刺去!
那人微驚,不由倒退一步,可那劍虛虛實實,變幻莫測,那人退了一步後,又被逼退兩步,出劍之人卻是無聲無息地一掌擊到,正中那人的胸口。
那人被一掌擊得倒飛而出,胸中氣血翻湧,不由大駭,暗想這人怎麼會在此?他來此之前,事先探得殿中地勢,又得知大相國寺雖武僧眾多,但均非其敵手,故此肆無忌憚,哪裡能想到這死對頭竟然也來到了大相國寺。
狄青見到來人目光如劍鋒般,心中大喜,原來出劍那人正是開封捕頭葉知秋!
葉知秋一掌得手,並不留情。他身隨劍走,劍光融融,分刺那人的週身各處。那人冷哼一聲,反手一抄,取下了背負的長傘,只是輕點地面,竟然飛速而退。葉知秋驚詫那人的身手,並不放棄,腳尖連點,御風追行。
二人一進一退,轉瞬已到了四大天王佛像身邊。那人斷喝一聲,持傘對著葉知秋,竟再也不動。葉知秋心中一凜,知道這人的長傘變化無窮,凝神以對。
那人見狀長笑一聲,只是伸手一引,一佛像搖搖欲墜,就要向下方的葉知秋砸去。葉知秋不由退後一步,那人趁機一縱,竟然竄到了佛像頭頂,再一躍,已向殿頂橫樑衝過去,可他躍到極限,離那橫樑還是差了一臂的距離。眼看將落未落之際,那人長傘倒轉急伸,竟勾住了天王殿的橫樑,用力一帶一衝,已翻上橫樑,撞破殿頂琉璃,衝到了天王殿的屋頂。殿頂雖高,這人數次借力,竟然從殿頂逃脫。
葉知秋大恨,不想這人應變如斯快捷。他既不想褻瀆佛像,也的確無法上至殿頂,只能閃身出殿,喝令屬下,「封住天王殿。」可他命令一出,就自知大有問題,畢竟天王殿並非孤立大殿,而是和其餘的殿宇連在一起,那人絕不可能留在殿頂等人捉拿,只怕這時候早已脫身溜走。
月光如水,照得天地間一片肅殺。葉知秋眉頭緊鎖,忖度此人的來意,突然聽到殿中傳來幾聲呼喝:「什麼人?」葉知秋心中一奇,閃身入殿,待看清眾武僧圍著的那人,失聲道:「你……」他心中一動,喝道:「是自己人,你們撤了棍棒。」
方才葉知秋和那人殿中大戰,眾武僧插不上手,都是又羞又愧,看那人破殿頂而出,更是讓眾人瞠目結舌,不想這世上還有這等功夫。這些護寺僧人,也算是終日習武,雖說僧人無慾無求,但內心對葉知秋如今在開封府鋒芒畢露也是有比試之心。但見今日那持傘之人橫行無忌,若是沒有葉知秋,只怕眾人都要丟人丟到姥姥家,所以對葉知秋有七分敬佩,也有三分感激,均撤了棍棒。
狄青有些尷尬,叫道:「葉捕頭。」原來那人推翻了佛像,差點就砸到供桌之上,狄青嚇了一跳,再也藏身不住,閃身而出,眾武僧見有外人,只想立功贖罪,將狄青團團圍住。狄青心道糟糕,一時間卻無從解釋。
葉知秋皺了下眉頭,突然道:「你是跟蹤那多聞天王到此嗎?」
狄青佩服道:「葉神捕果然名不虛傳。我白天見到此人在寺中遊蕩,心懷鬼胎,想他可能會晚上來此,因此在這裡守株待兔。那人真的是多聞天王,這麼說我沒有認錯?」
葉知秋雖覺得狄青說的不盡詳實,但知道他絕不會和彌勒教徒一夥,又因為郭遵的緣故,不想多起波折,說道:「好,我改日為你請功。你先離開大相國寺吧。」
狄青沒想到藏桌子下也能藏出功勞,看起來日子是苦盡甘來了。才要說什麼,有人匆忙到了葉知秋的身旁,低聲耳語兩句。葉知秋點點頭,對狄青道:「我還有他事,你先離開這裡吧。」他兩次催促狄青離開大相國寺,神色似有隱情,倒讓狄青有些不解。不過狄青知道葉知秋應是一番好意,點頭出了寺廟。才一出了大相國寺,寺門便光噹一聲關上,狄青有些詫異,轉念又想這幫僧人多半見彌勒佛像摔壞,怕擔責任,所以偷偷在寺中修補,可葉知秋在寺中又做什麼?
狄青搖搖頭,不願多想,回轉到郭遵的府邸。
郭府不小,卻只住著郭氏兄弟,郭遵一年中有大半年在京城外捉匪平叛,狄青這幾年就一直在郭府居住。狄青先去看望郭逵,見他早就酣睡,將被子踢到地上,悄悄走進去,替郭逵蓋好被子,這才回到自己房間,點燃油燈。
油燈閃閃,有如情人多情的眼眸,狄青望了油燈半晌,緩緩伸手入懷,掏出半拳大小的一個黑球出來。
誰都不知道這是什麼,狄青也不知道。說起來也是陰差陽錯,這東西卻是多聞天王身上掉下來的。
剛才多聞天王從破碎的彌勒佛像中取出一物,驚動武僧和葉知秋,多聞天王被葉知秋打了一掌,懷中竟掉出個黑球,滾到了供桌下。狄青伸手拿過,直接揣在了懷中,他知道這東西多半和多聞天王有聯繫,因此先取了再說。
在大相國寺的時候,狄青本想對葉知秋說及此事,可葉知秋匆忙離去,讓狄青無從開口。狄青拿著那黑球,見那東西似鐵非鐵,黑黝黝的全不起眼,手感粗糙,不解多聞天王為何大費周折來取。
翻來覆去看了半晌,突然發現黑球好像閃著絲絲的寒光,狄青忍不住拿著黑球湊到油燈上一看,才發現黑球上竟寫了「五龍」兩個篆字。
狄青暗自皺眉,想起多聞天王喃喃所說的話,彌勒下生,新佛渡劫。五龍重生,淚滴不絕。看來彌勒佛不是渡劫,而是遭劫,才生出這個五龍。
這黑球若是五龍,到底有什麼作用呢?
狄青想得頭痛,仍不得其解。試著用單刀在黑球上面劃了下,卻發現那東西極硬,鋒銳的單刀劃在上面,並沒有絲毫的痕跡。
狄青研究了個把時辰,總是不得其解,將那東西往桌案上一丟,嘟囔道:「什麼鳥東西,白白浪費老子睡覺的功夫。」
忙碌一晚,已堪堪就到清晨。狄青也不脫靴,逕直倒在床榻上,望著屋頂,腦海中突然又浮出那清麗脫俗的面龐,搖搖頭,揮去了那個影像,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狄青突然感覺眼前有絲光亮,霍然睜開雙眼。他這屋子是向東,太陽東昇,第一縷陽光總是能照進來。狄青已習慣了陽光,可卻覺得這次的陽光有異,他睜開了雙眼,突然見到了難以置信的瑰麗景象,詫異得差點叫起來!
原來他眼前出現一條紅色的綢帶,平展開來,綢帶上滿是奇怪的斑點,一時間難以分辨是何東西。狄青怔了片刻,被眼前的景象所驚,不由大叫一聲。他叫聲才出,紅綢倏然消散,室內恢復了平靜。只見到一縷陽光透過窗子照在床榻上,狄青這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同時左眼皮跳得厲害。
房門一響,郭逵衝了進來,問道:「狄二哥,怎麼了?」
狄青霍然而起,抓住了郭逵道:「小逵,你方才……看到紅綢了嗎?」
「紅綢,什麼紅綢?」郭逵滿是不解,伸手在狄青腦門上摸了下,「你怎麼出了這麼多的汗,病了?你眼皮怎麼跳得這麼厲害?」
狄青抹了一把臉,感覺到眼皮終於止住了跳,急迫道:「方纔你若在外邊,應該看到這屋子裡面有道紅綢。從那面牆,一直到了這面牆。」他伸手比劃著,見郭逵奇怪地望著自己,頹然放下手來,喃喃道:「你沒有見到?」
郭逵奇怪道:「我本來要找你,從窗外看你在熟睡,正猶豫是否等一會兒,就聽你大叫一聲,我立即衝了進來,哪裡有什麼紅綢呀?」心中嘀咕,狄二哥是不是太憂心,悶出病來了?
狄青盯著郭逵,見他態度真誠,也沒有必要對自己撒謊,喃喃道:「莫非真的是一場夢?」見郭逵擔憂地望著自己,狄青強笑道:「你找我什麼事?」
「是葉捕頭找你,不過他走了。」郭逵道,「狄二哥,你昨晚是不是去了大相國寺?」,狄青也不隱瞞,將昨日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不過略去了白衣女子和黑球的事情。他不想對郭逵說及女子之事,也覺得黑球有些怪異。一想到黑球,忍不住向桌案上望過去,見到那東西安靜地躺在桌案邊,陽光照在上面,仍是黑黝黝的不起眼。
郭逵注意到那個黑球,奇怪道:「這是什麼?」
「我撿的。」狄青隨口道。
郭逵拿在手上掂掂,笑道:「好像是鐵的,要是金的就值錢了。」他將那黑球又放在桌案上,道:「葉捕頭讓我告訴你,這幾天不要去大相國寺了。還有,昨晚的事情,盡量忘記好了,切記切記!」只怕狄青有所不滿,郭逵道:「葉捕頭也是為你好。他說了,絕非是懷疑你什麼,可很多事情,不必太過理會,以免惹麻煩上身。」
狄青點點頭道:「我明白。」
郭逵心道,你明白了,可我卻不明白。可見狄青神色恍惚,不好多問,便轉身離去。狄青想起今日還要當差,忙整理裝束準備出門。他這個十將雖是混飯吃,但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好在大宋已有數十年沒有戰爭,京城一直平安無事,所謂的當差,不過是敷衍了事。
出門之前,狄青望了桌案上那黑球良久,終於還是將它收起來放在懷裡,不知為何,他總覺得清晨那幻境,似乎和這黑球有些關係。
等到了禁軍營,見有兩人正在竊竊私語。長個馬臉那個人叫張玉,另外一人叫做李禹亨,有著一蓬帥氣的大鬍子,本很威猛,但眼睛比黃豆大不了多少,讓此人威猛形象大減。
狄青湊上前問道:「說什麼呢?」
張玉和李禹亨都算是狄青的朋友,在驍武軍營關係不差。張玉是個軍頭,比狄青大上一級,李禹亨卻是個將虞侯,比狄青小上一級。無論軍頭、十將還是將虞侯,都屬於低級軍官,管不了多少事情,俸祿也不過是一個月差別一二兩銀子而已,所以眾人平日也是嘻嘻哈哈,少有等級之分。
李禹亨見狄青前來,神神秘秘道:「狄青,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可莫要對旁人說。」
張玉一旁笑罵道:「你他娘的這句話今天最少說了十來遍了,聽得老子耳朵都起了繭子。你逢人就說告訴他一個秘密,到現在這秘密已經路人皆知了。」
李禹亨摸摸鬍子,擠眼道:「沒有十來遍,是七遍。」說罷哈哈大笑道:「狄青,你知道大相國寺出了事情嗎?」
狄青心頭一跳,記得葉知秋的囑咐,搖搖頭道:「不很清楚。」
李禹亨身臨其境般的描述道:「都說昨晚夜半時分,天王殿上空突然烏雲籠罩,遮住了明月,空中突然擊出一道霹靂,擊裂了天王殿的屋頂,然後擊在殿內的彌勒佛像上。這不,彌勒佛像被擊得四分五裂,餘威還將那個增長天王的塑像擊毀。這事別人本不知道,可我有個親戚在大相國寺做雜役,今天在寺內見有人修補天王殿頂,可見傳言多半是真的。」
狄青暗自好笑,卻不說破,只是點頭道:「這可真是個奇異的事情,也就只有你這種人才能……知道。」
李禹亨得意洋洋,「誰說不是呢?」還待再說什麼,趙律走進來道:「說什麼呢,不用做事了?」狄青三人站起,叫道:「趙軍使。」趙律是郭遵的手下,平日郭遵不在,趙律負責調動驍武軍的部分人手。
趙律板著臉道:「莫要亂嚼舌根子,小心禍從口出。張玉、狄青、李禹亨,今日你們三人去西華門至西角樓大街左近巡邏,留心陌生人等,不得怠慢。」
三人遵令,知道每次京城有異常的時候,都要照例加派人手留意動靜。如今大相國寺出現異常,只怕京城大內、內城、外城早已佈滿了禁軍。
趙律見狄青向外走去,突然叫住他道:「狄青,你等一下。」見張玉、李禹亨走遠,趙律這才道:「這次巡視是例行公事而已,有問題示警就好,不用出手。」他也不多說,轉身離去。狄青心中苦笑,暗想這多半又是郭大哥的關照。自己雖想逞能,可在別人眼裡,自己著實和廢物無異。
出了禁軍營,張玉、李禹亨已在等候,都問,「狄青,趙軍使有什麼吩咐?」
狄青淡淡道:「他說昨天京城有個亂嚼舌根的人被雷公問候了,讓我們禁言慎行。」
張玉、李禹亨哈哈一笑,知道狄青說笑,擁著狄青向大內西華門的方向走去。狄青雖說武功不濟,無法使力,但為人豪爽,做事仗義,二人也從不小瞧他。
三人順著西角樓大街行上去,只見一路繁華,這三人長期負責這段路的安全,街邊小販早就熟識。路邊有一婦人熱情的招呼道:「三位官人,新鮮的包子,要不要來幾個?」京城的百姓稱差人、衙役都為官人,這婦人姓王,一直在街頭擺攤,賣的包子在這條街很有名聲。
狄青遞過了十二文錢,拿了六個包子,笑道:「王大嫂,最近這裡可有什麼可疑的人物?」
「有呀。」王大嫂接過了銅錢,笑道,「你就挺可疑,老大不小了,連個媳婦兒都沒有,要不要大嫂給你介紹一個閨女呢?」周圍擺攤的百姓都善意地笑。狄青有些尷尬,笑道:「大嫂說笑了。」帶著張玉二人一溜煙向北行去,張玉一旁道:「狄青,你沒做賊,跑什麼?要說這世道真不公平,我官位比你高,人也長的比你帥,比你還光棍,為何別人總是給你介紹閨女,卻不給我介紹?」
李禹亨道:「王大嫂家的母馬還沒有嫁,你考慮一下?」他一直拿張玉的臉做文章。
張玉一腳踢過去,笑罵道:「去你奶奶的,你顧好自己吧。我聽說最近吐蕃來頭獅子找婆家,和你很般配,你現在去提親還來得及。」二人笑做一團。
狄青有些意興闌珊道:「做事吧。」他不知為何,又想起那溫雅的白衣女子,難免惆悵。
三人到了西華門左近,隨便找個台階坐下來,盯著西華門發呆。過西華門就是皇宮大內,是朝廷重臣辦公和皇帝、皇后居住的地方。他們這等人,雖在京城多年,但連皇帝的面都沒有見過。
李禹亨道:「狄青,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可別告訴別人。」
狄青懶洋洋道:「是不是東華門多出狀元,西華門多出美女呢?」
李禹亨故作詫異道:「原來你早知道了。」
狄青嘟囔道:「你這幾年不停地說,就算聾子,多半也都知道了。」每次新科開考,殿試過後,狀元、榜眼、探花三人的名字都是從東華門唱名而出,聞名天下。東主陽,西主陰,對應的西華門卻是皇宮內眷出沒的地方。如果有地位的妃嬪過世,棺槨更要從西華門而出,方顯尊貴。東華、西華兩門,狄青等人一輩子都難進去,李禹亨每次到這裡當差時,都要忍不住將這「秘密」說一遍。
這時,一輛馬車從長街盡頭駛向西華門,那馬車珠玉為簾,玉勒雕鞍,端是華麗非常。張玉突然低聲道:「其實西華門不只出美女,還出一種東西。」
李禹亨不解道:「是什麼東西?」
張玉嘲諷道:「還出死太監。」
李禹亨忍不住又笑,低聲道:「太監可不是東西。」
狄青一旁道:「你們也不怕被人聽了去?這個太監若是知曉你們議論,說及給太后聽,找個茬兒,說不定會把你們滿門抄斬。」
張玉冷冷道:「我什麼都怕,就不怕滿門抄斬。我滿門也就一人,滿門抄斬也不過一個腦袋。這個死太監,我每次見到他的車,都要罵上一頓。」
李禹亨歎道:「不過這個死太監非但沒被你罵死,眼下還成為太后身邊的第一紅人。呼風喚雨,活得精神呀。可惜堂堂的樞密使曹利用,也鬥不過這個太監,竟被他暗算至死。」
原來那豪華大車裡面坐的人,正是宮中的第一太監——羅崇勳。
大宋雖有祖宗家法,外戚太監不得專政,但如今皇帝仍未親政,要太后輔佐。這個羅崇勳雖沒什麼能耐,卻深得太后賞識,是以仗著太后的威嚴,很有些權勢。當太監的這輩子沒別的慾望,除了錢就是權。宮中太監多會為自己的親戚爭取點官職,但樞密使曹利用為人剛正不阿,屢次拒絕宮內的請求,這才讓羅崇勳懷恨在心,終於有一日找到曹利用侄子犯錯的借口,上稟太后,太后聞言大怒,嚴懲曹利用。是以堂堂一個樞密使、兩府中人,居然因此被貶出京城。
羅崇勳竟然仍是不肯放過曹利用,又找人羅織曹利用的罪名。曹利用還在被貶的路上,就再次被貶房州,當初負責押送曹利用的是太監楊懷敏,而誰都知道,楊懷敏和羅崇勳本是一丘之貉。曹利用被這宦官陷害,終於在開春之際慘死在路上。
當年的澶淵之盟,保了大宋數十年的平安,而當時不顧生死、毅然前往契丹的使臣正是曹利用。曹利用身在虎穴,卻凜然不懼,寸土不讓,雖說最後還是獻幣求和,但在京城的百姓眼中,這人實乃大大的功臣,因此京中之人對羅崇勳和楊懷敏都是極為痛恨,張玉也不例外。
李禹亨又感慨道:「可恨太后不明是非呀,當初就沒有召回寇老主持朝政,到如今又讓宦官陷害忠臣,朝綱不振啊。」李禹亨所言的寇老就是寇准,此人極為剛正,天下聞名,不過劉太后當政後,始終不用寇准,寇准前幾年已故去,惹天下人歎息。
張玉冷笑道:「你以為太后真的糊塗嗎?那你可大錯特錯!」
李禹亨一怔,問道:「她重用宦官,逼死重臣,讓忠心耿耿的寇老終不能用,難道還不昏聵嗎?」
狄青見二人越說越肆無忌憚,連忙岔開話題道:「吃包子,吃包子,咦,那有兩個人好像是陌生面孔?」他為了轉移張玉二人的注意,伸手向前一指,不想果有兩人舉止有些詭異,常人見到羅崇勳的馬車路過,多半會退到路邊,可那二人不但退到了路邊,還轉過臉去望向牆壁。
等羅崇勳過去後,這二人還不時偷偷張望那車子。
張玉霍然站起道:「果然可疑,去問問。」他沒有留意這二人是從大內走出,還是要去大內,但職責所在,總要查問。
三人向那兩人逼了過去,見其中一人身材中等,年紀尚輕,臉上似有灰塵,可一雙手極為白晰細嫩。另外一人白胖的臉龐,眉毛很濃,鬍子卻沒有。
見三個禁軍走過來,白胖那人臉色微變,才要說什麼,卻被年輕人示意噤聲。年輕人想要從旁而走,張玉攔在二人身前,喝道:「鬼頭鬼腦的做什麼呢?姓名,鄉藉,住在哪裡?親戚何人?老老實實交代!」
「大膽!」白胖那人喝了聲,聲音尖銳憤怒。
年輕人忙向那白胖之人道:「莫要聲張。真不像話。」他說的奇怪,讓張玉等人如墜霧中。狄青卻是心中一動,暗想怎麼這人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熟稔。
張玉道:「還不要聲張?你們做賊嗎,這麼小心?快快報上姓名。」
年輕人眼中閃過絲古怪,道:「我想去大相國寺求佛,你們莫要多事。」
張玉好氣又好笑,說道:「你求佛了不起?我他娘的問你姓名,你東扯西扯些什麼?」
年輕人聽張玉口出穢語,眼睛一瞪,不怒自威。
狄青聽到求佛二字,心中一動,記起昨晚在大相國寺好像聽過這個聲音。這不正是和大相國寺的主持在論禪的那人嗎?低頭向下望去,見到那人腳上的一雙鞋子雖換了式樣,但卻是五湖春縫製的無疑,堅定了念頭,拉了張玉一把道:「這二人沒什麼可疑的,放他們走吧。」狄青暗想,「能和大相國寺主持論禪的人,不應是壞人,若是達貴,沒有必要得罪。」
張玉見狄青向他連施眼色,咳嗽一聲道:「那你們走吧。最近大相國寺暫不見外客,你們也不要去了。」
年輕人微微一笑道:「多謝提醒。」他向狄青又望了一眼,點點頭,快步離去。那中年胖子緊緊跟隨,屁股一扭一扭的,像個鴨子。
張玉等二人走後,才對狄青道:「你認識他們?」
狄青搖頭道:「雖不認識他們,可你畢竟做了這麼多年的禁軍,就看那一雙鞋子,也抵你一年的俸祿。這人非富即貴,你和他鬧什麼彆扭?」
張玉嘿嘿一笑,「我就是看他富貴,所以藉故攔他。我們當差盡職,又有什麼錯處?」
狄青搖搖頭,蹲下來啃著已冷的包子,忍不住向年輕人離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又想起昨夜之事,由多聞天王又想起了五龍,情不自禁地摸了下懷裡,那黑球硬邦邦的還在。
一日無事,狄青交差完畢,用過晚飯後,直接回到自己住處,掏出那黑球,翻來覆去地查看了半天,還是一無所獲。最後發狠拿個鐵錘敲了一下,卻只聽到黑球傳回晦澀聲音,歎了口氣,又將黑球放在桌案上,盯著看了半夜。
黑球還是黑球,並沒有變成紅綢,也沒有變成金蛋。
狄青盯得雙眸已經有些發酸,暗想難道今早真的是做夢驚醒?已到深夜,狄青很有些睏意,倚在牆壁上沉沉睡去,可總是睡不踏實,翻來覆去的,又醒來數次。
狄青每次醒來,都要向那黑球望一眼,見它在沉沉夜色中,有著說不出的安靜。有一次醒來,突然有些失笑,暗想自己真的以為它是活物不成?想必不過是幻覺,自己卻當真了而已。一想到這裡,狄青放寬了心,再次睡了過去,這一次直睡到雄雞三唱,紅日東昇才起。
耳邊聽著雞叫,狄青心想,原來天亮了。他不等睜開雙眸,突然身軀一振,因為就算沒睜開眼睛,他眼前也是紅光道道,迥乎尋常。那種情形,竟然和昨晚有些相似!
狄青忍住心頭的震顫,緩緩睜開雙眼,那一刻,心中的驚駭幾乎難以言表。太陽的光線從紗窗射過來,金燦奪目,可更奪目的卻是眼前的一道紅綢。那紅綢極為絢麗奪目,色彩極艷,從左手的牆壁一直鋪到右側,蠕蠕而動,而那紅綢的根部,卻像是以黑球為根基。這種現象極為怪異,就像是黑球吐絲成束,變成了寬廣的綢緞。
狄青見那紅綢蠕蠕而動的時候,更是驚駭莫名,不知道那到底是何事物,為何平白出現,憑空消失?他沒有叫喊,也忘記了叫喊,只是盯著那紅綢,見那上面隱有光華流動,再過片刻,紅綢一轉,已向他而來,狄青雖不想叫,可也忍不住大吼一聲。
不是紅綢,而是條龍!赤紅色的巨龍!
紅綢化作巨龍,就在狄青驚叫的那一刻,撲到狄青身前。狄青蹦起,情不自禁地後退,卻忘記了身後是牆,砰的一聲撞在牆上,屋脊震顫,背脊發痛。緊接著狄青腦海中轟的一聲,只見那紅龍已撲到他的身軀之內,陡然消散。屋內陽光依舊,桌椅床榻依舊,可狄青渾身已是大汗淋漓,左眼皮不停地跳動。
又過了許久,狄青回過神來,心中叫道,「不是夢,不是做夢,我是清醒的。」
他這才發現自己站在床榻之上,緩步下來,發現口渴異常,情不自禁地去拿桌面的一個茶碗,那裡還有他昨晚尚未喝盡的涼茶。
可他右手一碰茶碗,那堅硬的青瓷茶碗竟喀嚓的一聲,倏然破裂。狄青一驚,下意識地伸手去抓,剩下的半個茶碗在他手上,竟如乾土一樣,悉數碎裂。狄青一怔,伸手扶住桌子,不等思索,那桌子喀嚓響後,桌腿已折,狄青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碎瓷之上,望著破碗殘桌,呆在當場。
狄青一時間詫異無比,只是在想,我怎麼會有這麼大的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