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有潮起,有潮落。
眾人心中如潮起潮落,已激動得不能言語。雲夢公主早放下了所有的負擔。就算天策衛眾人聽到鄭和寶船前來,也都是心情一鬆,雖還不敢怠慢,但心中卻充滿了希望。
因為他們知道,也相信,只要是海上,就沒有鄭和解決不了的問題。
其實何止是海上,就算是陸路,只怕也少有讓鄭和為難的事情。
鄭和的船叫做寶船,一方面是因為本身就是大明軍事之重寶,一方面卻是因為船上也有著數不盡的財富。
昔日鄭和才下西洋之時,蘇門答臘的悍匪陳祖義笑傲海上,風頭甚至蓋過捧火會。陳祖義動了打劫鄭和寶船的念頭,聚集了全部的力量去攻鄭和。結果陳祖義黨羽一朝散盡,陳祖義亦被鄭和活捉,押回南京,斬於菜市。
後來鄭和路過錫蘭,當地的國主亞烈苦奈兒把鄭和騙到國都,然後派五萬人去海邊截鄭和的寶船。結果船未到手,鄭和憑借身邊的兩千官兵,佔領了國都,將國主亞烈苦奈兒和妻兒一網打盡,控制了整個錫蘭。可鄭和終究沒有斬盡殺絕,他只是將亞烈苦奈兒押回南京。朱棣卻將亞烈苦奈兒放了回去。自此後,錫蘭國如知鄭和前來,都要迎到海上三百里,以錫蘭最高禮節相待。
鄭和很少動武,他名字本有個和字,就是說他素來以和為貴。可若有人敢對他動武,殺無赦!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如同神一樣的人,驀地來到這裡,怎能不讓高岡上的所有人大喜若狂?
只有一人臉上沒有半分喜意,他的眼中甚至有分痛恨,那人就是漢王!
所有人都在望著海面。只有秋長風斜睨了漢王一眼,眼中滿是憂慮,他顯然看出了許多將要發生的事情。
雲夢公主沒有留意到漢王眼中的痛恨,也沒有注意到秋長風眼中的隱憂。她只是用力握著秋長風的手,用力地搖晃著問道:「秋……鄭大人打得過捧火會吧?」她不知為何,只是叫出秋長風的姓,可就那一個字中,卻不知包含著多少別的意味。
葉雨荷一直望著海面,臉上突然有了分黯然。她雖不如秋長風看得長遠,但能看到許多人看不到的事情。
秋長風只是輕歎一口氣道:「這個問題很笨。」
雲夢公主嫣然一笑,笑容中帶分晚霞的絢麗。她居然沒有生氣,只是道:「是呀,真的很笨。咦,鄭大人的船在做什麼?」她明白秋長風的意思,沒有誰會覺得鄭和會打不過捧火會。捧火會就算強悍,稱霸海域,但遇到鄭和,亦是無可奈何。
寶船已經行近,雲夢公主一眼就認出了鄭和的座艦。因為天底下,只有鄭和的座艦才有那麼寬廣遼闊,也只有鄭和的船才會有九根桅桿。
就算漢王狂妄,可他的座艦也不過七根桅桿罷了。因為他不是鄭和。
如今那九根桅桿中,最高桅桿上居然升起了一面七彩的旗幟。旗幟絢爛,在落日的餘暉下,尤為奪目顯眼。
秋長風解釋道:「聽說這是鄭大人的習慣。他掛七色旗幟以示和平,示意先禮後兵。只要捧火會的人不反抗,他不會對捧火會動手。」
他話未說完,就聽到一聲炮響。捧火會離島最遠、離鄭和船隻最近的一艘大船驀地放炮,一炮轟向鄭和的寶船。
其實那時雙方相距還遠,鄭和的寶船遠未在捧火會的火炮射程範圍內,可鄭和寶船帶來的震顫陰影,早就籠罩在捧火會眾人的身上。那艘船不知是緊張,抑或是不服,也可能是立威,射出了那麼一炮。
波濤如柱,騰空而起。
那一炮的威力,讓所有人都駭了一跳。雲夢公主忍不住地擔憂,立即問道:「可捧火會若先動手呢?」
秋長風沒有回答,雲夢公主卻很快看到了答案。她只見到九桅巨艦旁有兩艘軍艦突出前方,隨即艦身左右橫斜,突然冒出些青煙。
青煙淡淡,轉瞬間轟的一聲大響。那青煙未散盡之前,已有數十炮同一時刻擊在了搶先出手的捧火會的大船上。
那大船絕對不小,有五桅四層,巍峨威嚴。若是讓幾百人去拆,也得拆個幾天。可那轟的一陣大響後,捧火會的那艘船突然不見了。
倏然不見。
波濤洶湧,捲起了千堆雪,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雲夢公主只感覺週身發冷,可臉卻紅得發熱。她當然知道鄭和,也知道鄭和的威名,可從未想到過,鄭和的威勢,竟然比想像中還要威猛百倍。
鄭和素來先禮後兵。可若有人不講禮,他亦不怕動兵。
山岡上一陣歡呼,捧火會的大船卻已亂了起來。那數十炮齊射帶來的震撼,頓時讓本來還有些自信心、決心與鄭和一戰的捧火會亂了分寸。
號角長鳴,捧火會的群船列成弧線。剎那間火炮齊發,炮彈卻盡數落在海面上,激起了一道道的水柱。可鄭和寶船上發射的炮彈,卻準確無誤地落在捧火會的船上。
剎那間,只見捧火會的船隻、桅桿如風吹草偃般倒下,海面狼藉一片,雲夢公主不由得大奇問道:「為何捧火會一炮也打不到鄭大人的船,難道說……鄭大人真的有神靈保護?」
她本不信,但見到眼前的情形,無法不信。
秋長風笑笑道:「聽聞寶船上安裝的利炮是目前天下射程最遠的火炮。捧火會的火炮雖不差,但比寶船上的炮還差得遠了。這就如強弩、長弓對射一樣,捧火會以短擊長,勝敗早定。」
捧火會很快發現了問題所在,立即再變陣形,試圖縮短和寶船的距離。不想捧火會的船隻一進,寶船立退,可火炮不停,轉瞬間又將衝來的捧火會船隻擊得粉碎。
不多久,捧火會的船隻就已折損大半,掉入水中的黑衣人難以盡數,呼叫連連。
捧火會終於發現事態不妙,有船隻揚帆要逃,但鄭和麾下寶船早成弧狀圍住對手。海面上硝煙瀰漫,晚霞如血,炮彈如亂石穿空般縱橫狂嘯。又過片刻,捧火會終於抵抗不住壓力,紛紛棄船,反逃到了岸上。
還有人試圖號召餘眾與鄭和陸地一戰,可陣形才聚,就被海面上亂炮轟來,四分五裂。
現世報,果然來得很快。捧火會在轟擊漢王之時,從未想到過,不到半天,他們竟面臨和漢王一樣的窘境。
同時,那寶船上放出近百艘快艇,飛射到海岸。每艘快艇上都有數十名官兵,一到海岸立即列隊成弓形,長槍手、盾牌手在前,刀斧手居後,長弓手射住兩翼,弩箭手壓住陣腳。
那陣形一張,就有無數枝羽箭如飛蝗般射出。那陣形一縮,陣列中不知有多少長槍刺出,閃爍的寒光如銀河飛落。
那隊下船的官兵足有三千人之多,他們遠射近刺,強悍無比。還有那捧火會剽悍之徒能躲過利箭,試圖衝過來一戰,可不等到近前,就被陣中擲出的標槍短斧砍成肉醬。
那三千人的大陣雖不可能同時在前,但陣中的每個人,無疑都發揮了最大的作用。
就算強悍的天策衛,見到這種陣形,見到那些官兵的冷酷幹練、鐵血剛硬,也不由得悚然變色。
忍者詭異、捧火會離奇、葉歡神秘,可無論如何詭異、離奇和神秘的手段,在這種堂堂正正的官兵的面前,都如雪遇三伏,轉瞬即融。
漢王在高岡上見到那隊官兵如潮水般的漫過,漫過處,捧火會屍體遍地,血流成河,不由得輕歎一聲。
他並未再讓手下出擊,因為他知道,鄭和的寶船一來,就再不用他出手。
這時,夕陽入海,殘紅如血,似乎這荒島上殘酷的屠殺的血氣,已染到了天邊。那最後一分餘暉落在了高高在上的漢王身上,卻有些說不出的蕭索落寞。
海岸上走來一人,逕直到了高岡之下。眾天策衛見到那人前來,居然並不阻攔,放那人到了漢王面前。
那人面黑無須,容顏普通,不普通的卻是從容之意。
見到居高冷傲的漢王,那人不卑不亢,只是深施一禮道:「侯顯見過漢王殿下。」那人叫做侯顯,平平常常的一個名字,但那人卻是鄭和的副手。
鄭和的一幹事務,通常都是交給侯顯來處理,因此天策衛很多人都認識此人。反倒是鄭和其人,素來低調,很少有人見到廬山真面目。
漢王淡漠道:「免禮。鄭……大人呢?」他其實想問為何鄭和會出現。他也知道鄭和又下西洋許久,如今已在歸途,卻不想正好在此遇見。
漢王厭惡鄭和,並非因為鄭和的功績,而是因為鄭和素來與太子關係不錯。
侯顯微笑道:「鄭大人吩咐,請漢王上船。」
漢王冷冷笑道:「鄭和知道本王在此,居然讓本王去見他?他真是好大的面子。」
侯顯還是笑容不減,只是道:「鄭大人不在船上。」漢王一怔,皺了下眉頭,就聽侯顯道:「鄭大人現在在觀海……請漢王也去。」
雲夢公主和葉雨荷其實都想看看這聞名天下的奇人,突然聽說鄭和竟在觀海,忍不住地失望。她們卻沒有留意到,秋長風的眼中閃過分古怪。
漢王淡淡道:「他認為本王一定會去嗎?」
聽漢王口氣不善,侯顯居然還能平靜道:「鄭大人說漢王若在,就一定會去。」頓了下,緩緩道:「因為聖上如今也在觀海!」
漢王一驚,失聲道:「你說什麼?父皇也到了觀海?」霍然站起道:「好,本王這就去觀海,有勞侯副使了。」
侯顯含笑道:「職責所在,漢王客氣了。捧火會的事情,就交給卑職解決好了。」捧火會雖強悍,可顯然還不被侯顯放在眼中。剩下的殘局看起來還慘烈,但對侯顯來說,顯然是家常便飯。
漢王臉色一沉,卻不多言,逕直帶人向巨艦行去。
雲夢公主聽到朱棣前來,也是又驚又喜,立即道:「我也去。」她還未放開秋長風的手,就那麼拉著秋長風,向那巨艦行去。
葉雨荷見狀,本想要說什麼,可終究還是悄然跟在秋長風的身後。
秋長風一定要見朱棣,這點葉雨荷當然知道。秋長風就算中了青夜心,生命一天天地減少,可他終究還是錦衣衛,就算死,也是錦衣衛。他既然是錦衣衛,如今見朱棣一事,遠比搜尋葉歡還要重要。
他是個顧全大局的人,甚至可將生死置之度外。
葉雨荷當然早知道秋長風的性格,因此她沒有勸。可她也知道葉歡在這荒島上,而且是可以挽救秋長風的唯一希望。她為何也要離開這裡,跟隨秋長風前往觀海?
曙光乍起的時候,眾人到了觀海。
觀海隸屬寧波府,近定海、普陀,臨海而立。人在觀海,遠望大海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海水接天、壯闊非常。
海天遼闊下,更壯闊的卻是天子的軍營。
朱棣到了觀海,就在臨海處立下軍營。
眾人到了觀海,一入天子的軍營,不由得都是暗自心驚。葉雨荷頭一次見到如此陣仗,更是凜然。
到了軍營前,只能見到軍營氣象肅然、肅殺橫空。入了軍營後,到處見溝壑壁壘,軍容鼎盛,氣象森然。
雖不見敵,但所有的明軍均是如臨大敵般警惕,而軍營規模連綿廣闊,更是讓人一望心寒。
就算漢王見到這種陣勢,都是暗自心驚。他知道捧火會、東瀛如今隱成大明沿海的邊患,可朱棣如此陣仗,看起來竟要持久而戰。本來朱棣一直不把東瀛、捧火會放在眼中,難道說姚廣孝之死,終於激怒了朱棣,讓朱棣立下了斬草除根的念頭?
漢王心中困惑,卻被軍士引到軍營中的一個金頂牛皮大帳前,未等入帳,一胖子就氣喘吁吁地迎過來,笑道:「二弟,你辛苦了。」
漢王一見那胖子,就忍不住皺眉。
胖子居然是太子朱高熾。朱高熾怎麼也會到了定海?漢王心中困惑,只是冷哼一聲。雲夢公主卻是撲了過去,一把抱住了太子,喜道:「大哥……」
她歷盡艱險,甚至都已絕望,從未想到過還能再見到大哥。那一刻,她驀地感覺到,原來見到親人的感覺,是那麼的美好。
這種感覺,她多久未曾有過?
太子顯然也知道雲夢公主的事情,雖知雲夢公主無事,可也忍不住地熱淚盈眶,拍了拍雲夢公主的背,擔憂地道:「妹妹,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他不知說了多少個沒事就好,顯然激動得不知說什麼才好。
漢王一旁臉色冰冷道:「父皇在帳中嗎?」
太子這才回過神來,忙道:「不錯,三弟和父皇都在。父皇讓你、雲夢、秋長風哪個來了,都立即去見。好在……你們都來了。」
雲夢公主早就忍不住衝入大帳,葉雨荷才待舉步,太子一旁為難道:「葉姑娘,聖上並沒有要見你。」
葉雨荷止步,臉色清冷。太子神色尷尬,圓場道:「那面是我的營帳,葉姑娘若不嫌棄,還請去那裡等候。」
葉雨荷看了秋長風一眼,搖搖頭道:「我去軍營外等待就好。這裡……本不是我來的地方。」她轉身離去,再不回頭。
寒風中,那纖弱的背影帶著分蕭索。
秋長風望著那纖弱的背影,神色陡然有了分激動。可見太子望過來,終於恢復平靜,扭過頭去,緩步走入了營帳。
營帳寬敞如同宮殿,朱棣坐在其中,威嚴中亦帶分落寞。天子也好,英雄也罷,均有遲暮的時候。他的鬢角已有華髮,他的眼角早有皺紋,他雖是天子,可終究躲不過光陰之箭。
雲夢公主早就依偎在朱棣的身邊,哽咽淚下。
朱棣神色中也有分激動,還有分感懷。雲夢公主畢竟是他的女兒——最疼愛的女兒。他雖是帝王,但見到子女無恙,心中亦是寬慰。
可見到漢王進來時,朱棣臉上的些許柔情驀地不見,森然問道:「高煦,你可知錯?」
牛皮大帳中陡然靜了下來,靜得呼吸可聞,眾人表情各異。誰都沒料到,朱棣見到漢王的第一句話,就是追責。
漢王立在那裡,本待施禮,聞言身形一凝,神色中陡然現出譏誚之意。他緩緩抬頭,凝望著那有幾許陌生的父親,反問道:「我有什麼錯?」
他憤然,他不滿,他在荒島上可說是死裡逃生,他本有萬千話語要對朱棣敘說,但他從沒有想到,父親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問他有沒有錯?
他有什麼錯?
漢王心中升起怒火,瞳孔早就收縮。他咄咄地望著朱棣,並不退縮。
朱棣眼中驀地閃過怒火,一拍桌案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以漢王之尊,竟輕身犯險,還敢說沒錯?」
漢王微怔,不待多說,就聽朱棣繼續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然讓人做事,可反覆無常,還說無錯?」
漢王忍不住向秋長風望去。朱棣望見,冷笑道:「你不用看秋長風,他還無暇對我說你的事情。可你真的以為,你的所為我會不清楚?你不明敵情,竟然以身犯險,若不是高熾早早地聯繫到鄭和,鄭和又早對捧火會留意,知道你前往險地,立即派侯顯前往支援,你昨日就已死在海上。你還敢說自己沒錯?」
漢王臉沉似水,看了太子一眼,緊咬牙關。他現在才知道,原來侯顯等人出現,並非湊巧。
太子見狀,忙道:「父皇,二弟其實也想為父皇分憂……」
「你住口!」漢王陡然斷喝,怒望太子,眼欲噴火。
太子錯愕,吃吃道:「二弟……你……」
漢王素來沉著的臉上,陡然現出少有的憤怒之意。他盯著太子,一字一頓道:「朱高熾,我告訴你,無論我如何,都不需要你為我討好求情!」
朱棣喝道:「你就這麼和你大哥說話?」
漢王倏然扭頭,望向朱棣道:「我為何不能這麼說話?就算沒有鄭和的艦隊出現,我一樣可以等到我的屬下前來剿滅捧火會,我為什麼要領他的情?」
朱棣臉色鐵青,雙拳緊握道:「你……難道真的死不悔改?」
漢王神色激憤,放肆笑道:「我悔改?我為什麼要悔改?我悔改什麼?難道說,在家的三弟沒錯,不做事的太子沒錯,反倒是我這個捨生忘死、為你平定叛逆的人錯了?父皇,你這樣斷罰,讓我怎能心服?」
雲夢公主見漢王雙目紅赤,幾欲滴血,心中駭然。她悄然扯了下朱棣的衣袖,低聲道:「父皇,二哥這次真的很苦,你不要怪他。」
朱棣微怔,亦沒想到雲夢公主居然會為漢王求情。望著那激憤的臉,朱棣長吸了一口氣,平息了心境,緩緩道:「煦兒,我知道你這麼拚命是為了什麼,我不怪你。」他驀地有些心酸,望著那悲憤的臉,神色竟有些恍惚。
那張臉,他依稀曾見。
往事如煙又如刻,消散的是淚,刻出的是血。
眾人見朱棣如此,都是輕舒了口氣。本以為漢王會就坡下驢,不想漢王冷笑道:「父皇,你真的知道我拚命是為了什麼?」
朱棣錯愕,不待開口,漢王就嘶聲道:「你不知道,你絕不知道!你若知道,今天就不會這麼說!」他環望眾人,臉色憤然道:「所有人都認為我是要奪太子的位置,所有的人都認為我這麼拚命,不過是在你面前討功,希望你廢了太子,立我為太子。現在連你也是這麼認為的,對不對?」
太子神色異樣,朱棣卻只是沉默。
漢王雙眸噴火,凝望著朱棣道:「可你錯了。我這麼做,不過是因為當年浦子口時,你曾對我說過,朱高煦最像父皇你、最像朱家的子孫,朱高煦要好好努力,不要辜負父皇你的厚望。因此,朱高煦一直在努力,努力地不想讓父皇失望。不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父皇當年若不是憤然冒險一擊,又如何會有今日的帝位?朱高煦當年在浦子口可為父皇身披九箭,從未後悔。今日能為父皇剷除叛逆,就算身死,亦是無悔無怨!」他眼中晶瑩,卻昂頭不讓淚水滑落。
他是漢王,他素來是只流血,不會流淚。從前如此,今天如此,以後也是如此。
他昂著頭,不屈地望著朱棣。
誰都認為太子無辜,可誰知道他心中的委屈?
為什麼所有人都在幫著太子,只有他漢王要孤軍奮戰?
朱棣默默望著那倔強的兒子,不知許久,這才輕歎一聲道:「煦兒,你並沒有讓為父失望……」
「可父皇讓高煦很是失望。」漢王目光如火,一字字道,「父皇早忘記了當年在浦子口曾經對孩兒說過了什麼。」
朱棣變了臉色,太子亦是神色尷尬。
誰都沒有忘記,朱棣當初在浦子口對身中九箭的漢王曾經說過:「吾兒當繼為父衣缽,立位太子!」
這句話,朱棣親口說過。當年他望著身負重傷、奄奄一息的朱高煦,曾經淚流滿面,親口說過。時過境遷,往事難追,但有些事永遠和刀刻斧鑿般,讓人永世不忘。
朱棣沉默許久,一時間似不知如何開口。朱高煦卻再次開口,他不再憤然、不再悲憤,只是恢復到往日的沉冷,甚至比朱棣還要沉冷:「好了,既然父皇忘了,那……有錯,都算在孩兒身上好了。高煦從未忘記父皇的期望,孩兒自覺得,已做到了父皇期望的一切……」他沒有說完,就緩緩地轉身,走出了軍帳。
可他的言下之意,朱棣怎能不明?
朱高煦一直按照他朱棣的要求做人,現在失信的不是朱高煦……
那失信的是誰?
朱棣望著那蕭索、倔強的背影,開口想要召喚,卻是頭一次感覺到疲憊無力。他只是坐在龍椅上,神色恍惚。
朱高煦的這些話,他依稀熟悉,只因為當年,他亦是對太祖咆哮過。當年朱元璋的兒子中,「燕王善戰,寧王善謀」。朱元璋亦曾經說過,諸子中,以燕王最肖似於他。
可後來繼位的卻是朱允炆,朱棣何嘗服過?這也導致了靖難之役……
朱棣想到這點的時候,忍不住地戰慄。
雲夢公主頭一次見到冷靜的二哥如此憤怒咆哮,心驚膽戰。又見朱棣如此,輕輕地握住朱棣的手掌,低聲道:「父皇,二哥這次是衝動些,可他……」她本想說二哥沒錯,可見到太子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裡,心道二哥沒錯,難道大哥就有錯嗎?
可二哥、大哥若都是沒錯,那錯的是誰?
雲夢公主想到這裡,見到朱棣望過來,幾乎急得要哭起來。
朱棣望著她眼中的淚光,本是惘然森冷的眼眸中,突然現出分暖意。他反握住女兒的柔荑,微笑道:「雲夢……你長大了。」他驀地發現,原來不過些許的光景,那個曾經任性的女兒,居然能為別人著想,也少了些潑辣。
雲夢公主秀眸中淚水滑落,哽咽道:「可是……可是……父皇你不要著急,總有辦法的。」她心中著急,實在不知道如何調解大哥、二哥之間的糾紛。
她不知自己為何會哭泣,她只覺得莫名的傷心。若在以前,她不會理解二哥,無論如何都不會理解。她只同情略帶懦弱卻很善良的大哥。她什麼時候有這種轉變,她為何會有這種轉變?
她想著這些的時候,眼眸卻在偷偷望著秋長風,心中輕怨秋長風為何不挺身而出,為她解決所有的糾葛?
只有輕怨……並不如以往般的憤然。
朱棣望著那落淚的女兒,心中微酸。他輕撫女兒的秀髮,突然笑道:「雲夢再回到朕的身邊,總是喜事,值得祝賀。」他心中卻想說,蒼天有眼,雲夢你可知道,朕知道你出事時,夙夜難眠?他終究什麼都沒說。
他知道,在別人看來,他是個憂國憂民的好君主。可他也知道,自己絕不是一個好父親。
好的君主,從來都不是好父親的。
因為天下子民有太多讓他勞心勞力的事,讓他只能捨棄本該屬於他的天倫之樂。
見雲夢公主還是哽咽抽泣,朱棣一陣心軟,暫時忘記了眼下的煩憂,說道:「女兒長大了,居然能為為父著想,為父當然要有所獎賞。你想要什麼,說出來,為父替你做到。」頓了下,打趣道:「雲夢,你若再哭,錯過了機會,為父可就不賞了。」
雲夢公主突然破涕為笑,臉上還掛著未落的淚花,如晨露輕花般的楚楚可憐。她記得這是她小時候的遊戲,那時候,她只要哭泣、只要傷心,父親就會想辦法逗她開心,而父親最常用的就是這招。
一晃多年,朱棣再用以往的口氣,讓雲夢公主又是心暖、又是心酸。
望著女兒明媚的一張臉,有如往昔那不變的容顏,朱棣心中輕歎,為女兒擦去淚水,笑道:「好,我數到三……你若不說的話……一……」
雲夢公主脫口道:「我想要父皇和大哥、二哥再回到從前。」
朱棣的笑臉陡然僵硬,有著說不出的苦澀之意。雲夢公主見了,心中後悔,後悔不該在這時候,提起此事。急於彌補錯誤,目光一轉,雲夢公主搖頭道:「這個不算。我要……我長大了……」
朱棣強笑道:「雲夢當然長大了,雲夢懂得為他人著想的時候就長大成人了。」
雲夢公主臉上突然有分紅暈,如同那朝霞偷偷爬上天際。她垂著頭,低聲道:「女兒長大了,就不會一直在父皇的身邊的。」
朱棣微怔,心中帶分酸澀,可轉瞬想到什麼,目光中帶分驚奇之意:「你……你……你難道?」他話未說完,就見女兒霍然抬頭,臉上雖還有紅雲,可神色卻異常堅定,清晰說道:「女兒想嫁人了。」
牛皮大帳內遽然安靜,安靜得針掉下來都能聽到。
這種話,本不是女子在眾人面前能說出的話,可雲夢公主究竟是雲夢公主,想到的就要去做,從不耽擱。
太子、趙王臉上都露出驚奇之意,彷彿見到太陽從西邊出來一樣。秋長風卻是皺了下眉頭,表情也有分驚詫。
朱棣眼中亦滿是錯愕。可他還是笑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女兒是公主,長大了也是要嫁的。為父真的大意,竟忘記為女兒選駙馬。好,為父今天就下榜文……為女兒挑選駙馬。」
雲夢公主搖頭道:「父皇,不用麻煩了。女兒早就選好了,只要你答應就好。」
朱棣眼中掠過分憂慮,緩緩道:「你選好了,那人是誰?」
雲夢公主望著朱棣道:「女兒選的就是……」頓了片刻,隨手一指道:「他。」
太子、趙王扭頭,順著雲夢公主的手指望過去,目瞪口呆,表情如同吃了十個臭鴨蛋。這帳中其實只有四人,雲夢公主若選帳中之人,當然只有一個可選。
那人當然只可能是秋長風。
可雖是這般想,太子、趙王眼見為實,還是訝然陣陣。
秋長風也愣在那裡,半晌無言。他心中也滿是驚詫,他見公主選的是他,實在比公主想要殺他還要驚詫。
雲夢公主怎麼會選秋長風?所有人都很奇怪。
朱棣卻是看也不看雲夢公主的指向。這個大明的鐵腕君王,很多事情,不用看,也是心知肚明的。
雲夢公主見朱棣沉吟不語,不由得著急道:「父皇,你不答應?」
朱棣目光中閃過分古怪,緩緩道:「只要是你選的,為父不會反對。可是這件事……只有為父答應是不行的……」
雲夢公主霍然扭頭,望向秋長風道:「秋……我想嫁給你,你娶不娶我?」她原來還是那個雲夢公主,性格直爽,想到就做到。這句話,其實在迷宮的時候,她就想過,來到觀海的途中,心中不知盤旋了多少遍。
秋長風站在那裡,神色略帶蒼白,沉默許久,終於回道:「臣不配。」
雲夢公主怔住,著急道:「誰說你不配,我說你配你就配。」她心急之下,又恢復了往日的刁蠻。
秋長風飛快地望了朱棣一眼,朱棣也正看過來。
二人目光對撞,隱有無盡的含義。
終於笑笑,秋長風道:「公主抬愛,臣誠惶誠恐。可臣真的不配,臣還有事,先請告退。」他向朱棣施禮,朱棣不語,可秋長風知道朱棣默許,立即轉身離去。
雲夢公主又羞又怒,大叫道:「秋長風,你給我站住!」
秋長風不理,轉瞬消失不見。
朱棣眼中露出分古怪,輕輕歎口氣道:「雲夢,這事……需從長計議。」
雲夢公主霍然站起,竟也衝出了帳篷。太子驚詫,才待去追,就聽朱棣道:「讓她去!」太子立即止步,急道:「可是,雲夢會不會有事?」
朱棣目光中隱泛光芒,卻不言語,只是有些疲憊地坐在靠椅上,閉上了雙眼。
秋長風出了軍營,只感覺風刀入骨,忍不住緊緊長衫。遠方海岸平闊,有古樹蒼天。
驚濤拍岸,如卷冬雪。
他望著那驚濤駭浪,搖搖頭,才待舉步,就聽到身後有人叫道:「秋長風,你給我站住!」
秋長風心中歎息,緩緩轉身,望著雲夢公主快步走到他的身前。他知道很多事情根本躲不了,他也知道公主遲早要追來,他必須要解決此事。
目光掠過公主,望見不遠處的古樹下,露出青衣一角。秋長風收回目光,望著臉色漲紅的雲夢公主道:「公主相召,不知何事吩咐?」
雲夢公主幾乎要貼在秋長風身上,抬頭望著秋長風那深邃的眼,開門見山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拒絕我,不是你不配,而是我不配。其實你是瞧不起我的,對不對?」
她眼中沒有被拒的憤怒,反倒有分淒婉欲絕。
望著那淒婉的眼眸,秋長風心中微震,再也說不出話來。
雲夢公主幽怨道:「你從來都是瞧不起我的,因為我本來就任性、刁蠻,根本從未為別人著想。這些事,你都知道,父皇也知道,但你們並不對我說。父皇是因為不忍傷我,你是因為看不起我。」
秋長風沉默半晌才道:「我如何看待公主,並不重要……」
「你錯了,很重要。」雲夢公主截斷道,「在我心中,比什麼都重要。我只知道,自從你在迷宮救醒了我,你在我心中,就比誰都要重要。」她目光凝在秋長風的臉上,低聲道:「在迷宮時,只有你在我身邊,我才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你對我不離不棄,我很感激。可只有在你為我擋那亂石如箭時,我才感覺你對我是如此的重要。你方才拒絕我,離我而去,我感覺到從所未有的傷心。我不懂什麼是愛,可我只知道,今生你若不在我身邊,我會遺憾一世。」
她目光楚楚,伸手拉住秋長風衣襟,柔聲道:「秋……我知道你厭惡我的毛病,我以後……改了行不行?」
雲層積厚,海風如刀,吹在身上,很帶分冷意。
可雲夢公主的臉火熱,心火熱。她不知自己怎會說出這些話來,但她說出來,也是無怨無悔。她的一顆心在劇跳,可她並沒有垂下頭去,只是灼灼地望著秋長風的眼……
秋長風卻移開了目光。
雲夢公主一顆心沉了下去,她幾乎想喝問:「難道我這樣低聲下氣,你還不肯接受我?」她什麼時候受過這種委屈?心中酸楚,又忍不住地要落淚。
有藍色的絲帕輕輕地遞到雲夢公主的面前……
雲夢公主一喜,接過絲帕,抬頭望向秋長風。那竟是秋長風遞過來的絲帕,那絲帕早就發黃泛白,很有些破舊,上面繡著個秋蟬。
那秋蟬栩栩如生,活靈活現。
除秋蟬外,手帕上還繡著半闋詞——
楊柳絲絲弄輕柔,煙縷織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雲夢公主看著那絲帕,又看著秋長風的臉,沒有擦去眼淚,半晌才道:「這像是女子用的手帕?」她畢竟是女人,有著敏銳的感覺。她突然想到在牛家村的時候,秋長風就念過這詞兒。
難道這詞兒,本有什麼深意?
她只是望著手帕,卻沒有留意到古樹後有人望過來,目光中滿是錯愕……
秋長風點頭道:「不錯。」頓了下,才道:「愛一個人,的確讓人歡喜讓人愁。公主喜歡我,我真的感激。」
雲夢公主黯然道:「我不想要你的感激……」她沒說的是,我只想你娶我罷了,可不知為何,看著那方手帕,她一陣心悸,這些話竟再也說不出口。
秋長風緩緩道:「我知道公主這樣的人,若是愛上一個人,會愛一輩子。誰若被公主喜歡,真的是福氣。只可惜,我偏偏也是公主這樣的人。」
雲夢公主心頭一沉,感覺手帕有了千斤之重:「你愛上了別人?」
秋長風澀然道:「很早以前,我本是個孤兒,流浪街頭,幾乎就要餓死……」
雲夢公主滿是訝然,不想冷冰冰的秋長風,還有這種往事。古樹後青衣一角,隨風而顫,顫抖得如那主人的心弦。
秋長風不望古樹,只是緩緩道:「可我在秦淮河的時候,遇到個女孩。在別人都對我唾罵嫌棄的時候,只有她出現在我的面前,用這手帕包著個饅頭遞給我,讓我不至於餓死在街頭。」
他不必多說什麼。因為那種感覺,不解的會一笑,瞭解的卻入骨——相思刻骨。只有那真正處於絕境的人,才知道雪中送炭有多麼的溫暖。
溫暖的一生難忘、永銘心間。
雲夢公主聽往事悠悠,幽幽道:「因此你愛的是她,對不對?」
秋長風沉默許久,只答了一個字:「是!」
手帕飛揚,雲夢公主的手卻垂下來,她低頭問道:「那她現在在哪裡?她知不知道,還有個你在這裡對她刻骨銘心地想念?」
她突然想哭,可她一點也恨不起來。望著那方發黃的手帕,望著秋長風那黯然的臉,她知道秋長風沒有騙她。既然如此,她也不會恨他。
她沒有看起來的那麼不講道理。
贈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從前她讀這首詩時,從未感覺其中的淒婉,可今日心中驀地湧起這詩詞,卻心碎得想哭。她那一刻只是在想,不知何日,才會有個男子對我如此的想念?
秋長風神色有分惆悵道:「之後,我就和她失散,她也從不知道……我還記得她。或許她還記起,或許她早已忘記……」
他目光看不透那古木參天,因此看不到那古木後身著青衣的人兒,手握純鈞寶劍……早就淚盈雙眼。
雲夢公主也想落淚。但聽到這裡,驀地鼓起勇氣,握住了秋長風的雙手,低聲道:「既然如此,不知道我能不能……」她沒有說出來,但她知道秋長風會明白她的用意。
秋長風微笑道:「我知道公主善解人意,絕不會讓別人為難。」他輕輕地抽出手來,拿回那方繡著秋蟬春詞的手帕,轉身離去,再也不見。
雲夢公主望著那遠去的背影,驀然間……淚流滿面。
她並不知道,那時、那刻,她身邊不遠的樹後,也有個女子淚過雪白雙頰,流過薄紅的唇間……
那一直握著純鈞劍、穩定如磐石的手,早顫抖得如風動的琴弦。她一直不知道秋長風為何會對她好,她只以為今生也不會明白。可她從未想到過,原來早在塔亭前的十數年,他們就已相見。
相見時難,明白太晚!
有風起,有潮湧,濤聲如歌,穿不破如鉛厚的烏雲。
已入冬,天寒,將雪。
秋長風離開了公主的視野,終於歎了口氣,心中亦是帶了分惘然。可他很快振作了精神,認清了方向,向觀海鎮內行去。
觀海鎮內肅殺一片。天子親臨觀海,朝中重臣、浙江布政使、寧波府知府早就隨駕誠惶誠恐地戒備。雖說天子早下令不許擾民,但尋常百姓如何敢隨意行走?
長街清冷,長街漫漫,秋長風的心思亦漫漫。他做了一個選擇,但對於他來說,還有更多的選擇、更多的謎團等待他去破解。
他中了青夜心,到如今,不到八十日的生命,但他還是不急不躁。他漫步在長街之上,目光卻不清閒,反倒有種蒼鷹的銳利。
他好像在找尋什麼。
陡然間,他目光落在長街的一面牆上,那牆角處畫了艘小船。那筆法極妙,寥寥幾筆就勾勒出直掛雲帆濟滄海的豪邁。
秋長風望著牆上畫著的小船,目光閃爍,終於長吁一口氣。前行不遠,轉過長街,陡然止步。
葉雨荷正站在前方不遠處。她臉上淚痕早干,可那雙秋波般的眼,卻帶分晨露的光澤。她就那麼望著秋長風,突然道:「我都知道了。」
這句話,她曾對秋長風說過一遍。
當初她說這話的時候,其實只知道秋長風中了青夜心,還有很多並不知曉。她不知道秋長風為何對她這麼好,為她擋住一切風雨,寧可捨卻性命也要救她。她到如今終於知曉。
那兒時秦淮河畔的一見,她早就淡忘,卻不想時隔多年,還有人記在心間……
望著那盈盈的淚眼,秋長風眼中又有分迷離,更多的卻是激動。他少有如此激盪之時,突然上前一步,說道:「雨荷……我……」
凝望那清澈的眼,他終於鼓起勇氣,霍然握住那冰冷的纖手。
葉雨荷沒有閃避。她只是立在那裡,垂著頭,同時握著那火熱有力的手掌,有如握著他的一顆心。
可那顆心之上,卻有一道青線,已過了掌心,露著死神般猙獰的笑容。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後悔寂寞的豈止是嫦娥?
冷風蕩起她的黑髮,拂著她蒼白的臉頰。她就那麼望著那道青線,手冷……可心更冷。
秋長風只望著那風動黑髮下,如雪的一抹脖頸,眼中突然露出一絲衝動:「雨荷……我們走吧。」
葉雨荷霍然抬頭,目光略帶詫異、卻又淒涼地望著秋長風道:「走?去哪裡?」
秋長風神色掙扎,咬牙道:「該做的我已經做到,我想和你一起走,去個沒有勾心鬥角的地方……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心滿意足。」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說出這話,這早就違背他的準則。可他還是說出了這些,因為他想試試……
他終生的守候,難道不是為了換取這剎那的凝眸?
既然如此,他為何還要錯過?
可他雖下了決心,但望見葉雨荷的臉色,一顆心卻沉了下去。葉雨荷眼眸中先是激動,再是陣陣惘然,然後就是恢復了平日的冷漠。
甚至比平日更冷漠。
「可我不想在你的身邊。」
秋長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如受錘擊,臉上剎那間沒有了任何血色。他本是有力的雙手,有了分軟弱。可他轉瞬緊握住葉雨荷的手掌,神色激動,嗄聲道:「不是的,我知道你不是這麼想。」
葉雨荷神色冰一樣的冷,嘴角也帶分冷冷的笑:「你知道我怎麼想的?我本來對你還有分好感的,可當初在迷宮,你推開我去救雲夢公主的時候,我就開始討厭你,沒有一個女人會容忍心愛的男人那麼做。如今你有駙馬可做,怎麼會甘心和我在一起?更何況……你不過還剩幾十天的性命,你難道覺得,我會和一個將死的人廝守一生?」
秋長風五指鬆開,心中絞痛,神色錯愕,不認識一樣地看著葉雨荷。
他怎能想到,那一生的守候,竟會換來這種結果?他只感覺臉上的血意一陣陣地退卻,本是敏銳的腦海中一片空白。然後他就感覺到葉雨荷輕輕地抽回手掌,卻沒有留意她眼中的堅決……
葉雨荷看了秋長風最後一眼,突然轉身,快步地離去,再不回頭,終於沒入長街的盡頭。秋長風雙手無力地垂落,神色木然。
鉛雲低垂,如同壓在秋長風的胸口。
燈火燃起,可如何點亮他心中的希望?
他就那麼呆呆地立在街頭,呆呆地望著遠方,目光空洞,不能思想。
陡然間,有錚的一聲琴響,攪亂了天地間的陰暗,激盪著秋長風的心弦。他終於回過神來,望向那琴聲發出的方向,臉上慘白,嘴角卻又帶分嘲弄的笑。
這次他嘲笑的好像是自己。
緩緩舉步,推開了小巷盡頭的木門,琴聲更近,但更幽。一人坐在院中石凳上,背對秋長風,正在撫琴。
他撫琴時,專心致志,似乎都沒有察覺秋長風走近。背後望過去,只感覺那人身材也不高大,可無論誰望到那人的背影時,不知為何,都會產生一種莫名的感覺。
那人衣著如尋常百姓,衣袂飄飄,看起來淡然如風,可坐在那裡,卻凝重如岳。他肩頭不寬,可內在蘊藏的力量,卻像是能山崩地裂。
他看起來,再普通不過。可誰一眼看到他,就算看到他的背影,都明白那絕對不是一個普通的人。可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會在一個普通的庭院,奏著清樂?
秋長風望著那人時,臉上突然帶了三分肅然,十分尊敬,其中……還夾雜著幾許激動。他從未對任何人露出這種表情,但對眼前的這人,卻有從內心湧出的尊敬。
因為……就是這個人,改變了他一生。
他來觀海,本不是要見天子,而是要見此人。
風未靜,但清樂不知什麼時候卻停了。風戀樹、樂纏梁時,那人也不回身,輕聲道:「你可知道我彈的是什麼曲子?」
那人並未回身,可好像早知道秋長風來了,他好像也是在等秋長風前來。他和秋長風相見,問的好像是閒話——這好像是朋友之間的閒話。
秋長風垂手而立,精神振起,立即道:「這首曲子本叫履霜,是周宣王時重臣尹吉甫長子伯奇所作。伯奇本為孝子,但被後母所讒,被父所逐。一日清晨履霜,伯奇傷感自身無罪被逐,因作履霜曲以述情懷。曲成後,伯奇投河自盡。」
他不但對書畫頗有涉獵,看起來對琴樂也是頗有鑽研。見那人不語,秋長風又道:「後北宋范仲淹最愛彈奏履霜一曲。當年宋仁宗在位時,北宋雖有狄青大將軍苦撐邊陲,但北宋沉痾日久,疾重難返。范仲淹銳意變革,但不敵朝中腐朽勢力,范公終生只彈履霜一曲,想必是提醒自己要如履霜般警醒。可范仲淹、狄青等人未逢明主,黯然而退。大人正逢其時,為何彈此曲抒懷?」
那人淡淡道:「你應該知道的。」
秋長風目光閃爍,緩緩道:「古語言:『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大人彈履霜一曲,當然不是說天子的問題,既然如此,大人憂心的應該是大明天下的隱患。日月歌再現、金龍訣復出、排教叛逆、捧火教造反、東瀛虎視,這些變數若是匯聚在一起,真用金龍訣改命的話,只怕要讓蒼生日苦,再陷倒懸。大人彈履霜曲,寓意履霜,擔憂的卻是這些暗中的隱患,不知道弟子猜得對不對?」
秋長風自稱弟子,目光中滿是尊敬,因為這人本是他的師父。
沒有眼前這個人,就不會有秋長風。
可這人又是師父、又是大人,大明天下,能讓秋長風如此稱呼的又會是哪個?
那人緩緩點頭道:「你能從一曲中聽出這多,不枉我的期許。可你難道不知道,這些本是假象?捧火會實在算不了什麼,我若想消滅他們,早在十年前就可做到。天子到此,也絕不是為了一個區區的捧火會!」
那人話語平淡,但口氣中的自信卻讓人不容置疑。
捧火會出手,用計奇詭,就算漢王都曾陷入窘迫,這人是誰,竟有這般自信?
秋長風臉上現出分詫異,詫異的不是那人的自信,因為他知道那人絕不是大話,他只是詫異那人的言下之意,喃喃道:「假象?難道說,這其中,本來另有玄機?」
自從日月歌再現後,一切事情可說是撲朔迷離,詭異神異,就連秋長風這樣的人,都是如墜霧中,苦苦追尋究竟。但那人竟說是假象?
那真相是什麼?
那人靜靜地望著庭院牆角的梅樹,梅樹吐芳,花白如雪。
「其實你也是懷疑的,是不是?」那人又道。他並未說秋長風懷疑什麼,可秋長風卻已明瞭,點頭道:「這裡的確還有很多疑點解釋不通,因此弟子讓人去查葉歡的真正底細。」
那人手一揚,有封書信倏然到了秋長風的面前。
秋長風一把抓住,抽出信紙,只是瀏覽了一眼,臉色陡變。他那一刻的臉色,有恍然、有激動、有憤怒,亦有歎然。
「原來是這樣……」秋長風輕舒了一口氣,澀然道,「弟子終於明白了,明白了一切。」他心中一直有疑團,直到此刻,才算真正地明白。
那人手拂琴弦,臉上也帶分愴然道:「你既然明白了,就應該知道怎麼做了。」
秋長風沉默許久,搖頭道:「弟子不知道怎麼去做。」
錚的一聲,琴弦斷了一根。那人似乎沒有料到秋長風這麼說,半晌才道:「你不知道如何去做?還是不想去做?為什麼?」
他一連三問,問的卻是秋長風的內心。
那人顯然也瞭解秋長風,根本不信秋長風鳥瞰大局後,還不知道如何去做。
秋長風沉默許久,才道:「師父,我又見到了她。」他提及她的時候,心中酸楚,無論她如何對他,她在他的心中,份量總不會改變。
他並不知道,他說的她——葉雨荷出了觀海後,此刻已到了一個破廟前。
廟宇破落,蛛網纏結。葉雨荷立在廟前,手握劍柄。風肅殺,如刀如劍地砍在身上,可那些痛苦,永遠不如她內心的傷痛。
她不知道用多大的決心,才會說出那種殘忍的話來。
傷害本是把雙刃劍,重傷了秋長風的時候,也在絞裂著她的心弦。
她不想那麼做,但她只能那麼做。她知道或許有些傻、有些呆,但她早就沒有了選擇。
緩步走入破廟中,望著那塵土滿面的神像,葉雨荷木然道:「你們說……只要我能殺了朱棣,就能救回秋長風?」
她突然對神像說出這句話,無論是誰聽到,都是難免錯愕。廟中無人,只有個滿是污垢的神像,難道葉雨荷就是對這個神像說話?
一個聲音突然傳來,飄飄蕩蕩道:「不錯。」那聲音似是神像說話,又像是飄浮在空中,讓人難以捉摸。
葉雨荷並不詫異,只是木然道:「你們知道我一定會出手?」
那聲音緩緩道:「不錯,你一定會出手。殺解縉的看似紀綱,其實真兇卻是朱棣。朱棣生性殘忍暴戾,從他滅方孝孺十族就可看出。更何況,他殺了你的恩人解縉,又將你父流放。你父可說是間接因他而死,殺父之仇,本不共戴天。更何況……你要救秋長風,只有這個選擇。」
葉雨荷澀然道:「你們能守信?」她並沒有把握,但她還是要問。她並沒有其餘的依托,她知道這件事若發生,她不會再有活路。她如此選擇,只想為秋長風爭取一分生機。
就算是那微弱的一絲。
那聲音沉默許久才道:「當然。如瑤明月雖不是天子,但說出來的話,卻比大明天子都要守信。」
原來葉雨荷當初在迷宮時,碰到的就是如瑤明月。她和如瑤明月間,顯然已有了約定,因此她才會放棄追尋葉歡,來到觀海。
葉雨荷苦澀地笑笑道:「可我見都見不到朱棣,如何能有機會出手?更不要說殺了朱棣。」
那聲音輕淡道:「這點你不用擔心,我們選中了你,就是因為只有你才有接近朱棣的機會。我們自會安排一切,讓你接近朱棣。現在……我們只問你是否答應。」
葉雨荷臉色有了分訝然,實在想不到這些人如何會有這般神通,竟連大明天子都有把握行刺。沉默許久,她終於點點頭,悲傷的眼中帶分無邊的絕望:「好,我答應。」
有風吹,有雲聚,有海嘯,有濤湧。
天地肅殺。
秋長風心中也滿是肅殺之意。他望著那坐著的人兒,又重複了一遍道:「我遇到了她,我想放下一切,和她遠走天涯。」
院中無邊的沉默,暗潮洶湧。天已暮,可烏雲凝聚的暮色,反倒有分亮色。
那人仍舊背對秋長風而坐,望著那斷了的琴弦,緩緩道:「天子雄才偉略。靖難之役後,雖能壓下一切叛亂,但知道那些叛逆遲早還會崛起,再給大明帶來動亂。因此,他和我制訂了一個計劃,計劃就叫做永樂。」
永樂!
計劃為什麼叫永樂?永遠安樂?
可那人說及「永樂」二字時,臉上沒有半分歡快,語氣中反倒滿是肅然。永樂計劃究竟是什麼計劃,為何那人說起的時候,如此凝重?
那人突然說起陳年秘事,秋長風卻沒一點驚詫。因為他知道這事,因為他就是永樂的一環。
這件事極為隱蔽,就算紀綱都不知曉。
那人又道:「於是,我就培養了幾個人,準備實施永樂計劃。我選中的幾人中,最看重的就是你。這場動亂看似才開始,但平叛的計劃,早就醞釀了十數年。」
秋長風澀然道:「因此你向上師推薦了我?我在其中也是枚棋子?」他明白的越多,越是心驚,才發現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個環,命運的環。
突然想起,當初在烏衣巷,姚廣孝曾經詭異地說過:「這世間總像有個環兒,你自以為走了出去……你自以為在前行……可你走了許久才發現,終究走不出這個環兒。」
他那時候,聽到姚廣孝所言只是心寒,可這刻卻是忍不住的心驚。他恍然明白了一切,明白這一切原來早就注定。姚廣孝說的,遠比他能想到的還要深遠。
那人點頭道:「不錯,你是棋子,但你在其中是至關重要的一步棋。一切絕非巧合,在你踏入慶壽寺那刻起,這個計劃就開始引發——由你來引發。」
霍然站起,那人轉望著秋長風,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如今計劃已起,再沒有更改的餘地。為這計劃,我們已費了太多心血,死了太多人。網已撒下,就絕不能空回。叛逆若是計劃得逞,死的就是百萬蒼生!」
那人面容並無特異,頜下無須,看起來也有分老態。他有著特別的雙眸,雙眸如海,那裡面不知藏著多少天地玄秘。可這刻,那雙眼中滿是波濤狂湧。
秋長風神色木然,垂下頭來,緊握雙拳。
那人盯著秋長風,目光咄咄:「可這個時候,你竟然告訴我,你要退出?不管一切地退出?你如此作為,只為一個女子?」陡然厲聲道:「可你難道忘記了,當初曾在我面前說過了什麼?」
秋長風霍然抬頭,神色激動,嘶聲道:「我沒忘,我從來沒有忘記。匠成輿者,憂人不貴;作箭者,恐人不傷。這世上本無好壞的職業,能分好壞的是人心。當年你對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就說,我要做個錦衣衛——天下無雙的錦衣衛。錦衣衛無好壞,好壞的是做事的人。我要告訴世人,我們錦衣衛創立,本是為了維護大明法紀,保天下安寧。我一直盡力,我已盡力!」
那人如海的眼眸中陡然有分失落,他只是喃喃道:「你真的已盡力?」
秋長風不答,反道:「我知道,要做大事,的確要犧牲。可我出生入死,已經犧牲了很多,我中了青夜心,不過還有幾十天的生命。我付出了這麼多,只想和相愛的人再廝守幾日,難道這也有錯?可為何到現在,要犧牲的還是我?」
他神色中少有的激動,蒼白的臉上,也帶分紅色。
那人凝望秋長風,一字字道:「這件事犧牲的若是我,我若能代替你,我會去做!」
他說得平淡,可其中的決然,顯然如冰刀切雪。
誰都看出,他說的不是空話。秋長風當然也看得出來。他吸了一口氣,不再多說什麼,但臉上滿是痛苦之色。
那人輕輕歎口氣道:「長風,我知道你絕不是像你說的那樣。我知道你不怕死。你這麼說,不過是擔心她,擔心她捲入這個漩渦。你要掙扎出這個計劃,因為你覺得她本無辜,你不想她也捲入這個漩渦。」
秋長風垂首,感覺原來在這人的面前,任何事情都無所遁形。
那人目光中滿是憐憫之意,但還是堅決道:「但這計劃根本不可能更改。命運早定,所有捲入的人,都要走下去,不可能再有回頭路。你當然明白這點……」
秋長風沉默許久,這才抬頭望向那人。那一刻,他的臉上驀地沒了激動,有的只是無邊的決絕。他用前所未有的平靜聲調道:「好,我繼續走下去。但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他少有激動的時候,方纔那刻激動,好像不過是生命中的浪花一朵。
那人緩緩點頭道:「好,你說。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去做。」
秋長風沉默片刻,仰望蒼穹道:「這件事我沒有想好,但你要記得你曾經答應過我。」他只是癡癡地望著天空,驀地感覺臉上一涼,這才察覺,有雪花飄落。
江南也落雪。
雪中雖少了北疆的肅殺,但多了分蒼白的顏色——蒼白的如秋長風木然的臉色。
他那一刻,沒有理會雪花,任由那雪花消融,從他臉頰滑落,有如一滴相思的淚水。
雪花飛舞中,他並不知道,在那遠遠的廟前,有一青衣女子迎雪面海而跪,眼中也有著晶瑩的淚水,淚水冷酷如冰,但心熱如火。
她拔出了純鈞之劍。
純鈞清冽雍容,映照著那淒艷憂悒的花容,述說著春去花落的寂寞。劍身的清光中,有容顏憔悴,杜鵑啼血。
長風……我多想陪你,陪你到天涯海角。可我卻不想你陪著我絕望地去死,我只想你以後能好好地活。
她想著這句話的時候,淒婉欲絕。她也知道,純鈞再次刺出的時候,就會劃出一道天河——她和秋長風之間的天河,遠比廣寒宮的獨舞還要落寞。
可她還能有什麼選擇?
淚水再落,淚如血。
那時亦有雪飄,雪蕭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