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萬燈點起,燈火如星,有如那天上的銀河也眷戀起紅塵繁華,匯入到這秦淮河中,驅趕著千古明月的寂寞。
秋長風人在船上,突然想到,就算是六朝古都,原來也不過雨打風飄落。他帶著這種思緒,上了榮公子所在的大船。
那人高馬大的人早就先去找什麼榮公子,秋長風靜靜立在船舷處,望著遠方的燈火閃爍。
甲板方向行來數人,眾星捧月般擁著中間的一個公子。
那公子錦衣玉帶,衣著華貴,竭力做出從容淡定之色,望見秋長風時,略帶謹慎道:「閣下找我?」他早聽手下人說了事情的經過,心中雖怒,可知道對手敢上船來,說不定會有什麼後台,不得不帶分小心。
秋長風突然道:「這位想必是松江府的榮華富公子了?」
那公子一愣,臉上露出狐疑,緩緩道:「不錯,我是榮華富,閣下是……」
孟賢暗自心動,不想眼前這公子竟然是榮家布莊的大公子。
原來松江府是天下產布大戶,有民謠說,「買不盡的松江布,收不盡的魏塘紗。」意思就是嘉興府的魏塘產紗無數,松江府地域織布不絕,這大明天下,眼下穿衣用紗的,有半數都是出自這兩個地方。
就因為這樣,松江府富戶眾多,而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榮家布莊,甚至可說富甲天下。榮家不但富貴,就算朝廷上,聽說也有他們的親戚。
可秋長風怎麼會認識榮華富?
秋長風笑道:「我其實和榮公子素不相識……」
榮華富心中惱怒,暗想你這不是消遣我,才待發怒,就聽秋長風道:「榮公子當然還記得順天府的李碧兒了?」
榮華富臉色陡變,似激動、又像是畏懼,半晌才嗄聲道:「你究竟是誰?」
秋長風笑道:「在下秋長風,想請榮公子以後莫要強人所難,不知榮公子可否給個薄面?」
旁邊有個女子嬌聲道:「這面子是說給就給的嗎?」那女子容顏姣好,身上珠光寶氣,依偎在榮公子身邊,顯然是甚得榮公子寵愛,藉故討好兼有撒嬌。
不想榮公子突然冷哼一聲,一巴掌就打在了那女子的臉上。
「啪」的一聲脆響,那女子捂著臉,卻摀不住臉上的紅印,吃驚道:「你……你打我?」
榮公子冷冷道:「滾下去,這裡沒有你說話的地方。」
那女子一跺腳,哭著跑進了船艙。榮公子這才拱手道:「秋兄既然開口,在下就當從未認識媚娘好了。相請不如偶遇,宴席正開,秋兄不嫌殘羹冷炙,還請入席一敘。」
孟賢暗自稱奇,搞不懂為何秋長風一說出李碧兒,就讓這個有些傲慢的榮公子改容相對呢?
秋長風似乎早知道這種局面,客氣道:「臉是別人給的,面子是自己丟的。榮公子既然賞面,在下卻之不恭了。」
榮公子強笑道:「這面請。」
孟賢看直了眼睛,本以為劍拔弩張的局面,不想竟這麼收場。而那面的秋長風,已走到了宴席旁。
偌大的甲板上,只擺了一桌酒宴,卻有兩桌的人在侍奉。
那些伺候的丫環、僕人,秦淮歌姬見到秋長風過來,都不由睜大了眼睛,搞不懂這人為何來此。
船舷處有了異常,宴席上有幾人忍不住站起來,扯著脖子向這面望來。只有一白衣人端著酒杯,望著河上的風月。
秋長風到了宴席前,目光一轉,就落在那白衣人的身上。毫無疑問,有些人總能鶴立雞群,讓人一眼就注意。
宴席眾人都好奇秋長風的到來,但白衣人年紀雖輕,竟能忍住好奇,鎮靜自若,若沒有非常的見識和心境,怎能如此?
宴席旁站著的幾人都是衣錦帶玉,最左手那人手搖折扇,遠看風流倜儻,近看卻有些獐頭鼠目,見秋長風前來,愕然道:「華富兄,這位是……」
榮公子臉色陰晴不定,強笑道:「子尹兄,這位兄台姓秋……秋長風,乃在下的……朋友。」
子尹兄聞言,故作爽朗道:「華富兄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秋長風目光從白衣人身上收回,輕淡道:「榮公子的朋友,卻不見得是我的朋友。」
子尹兄一怔,心中惱怒,從未想到還有人這麼不識抬舉。
榮公子裝作沒有聽到,又介紹道:「兄台,這位公子是華州的雷公子,主做礦業生意。對了,那個子尹兄本姓貝,卻是在景德鎮做陶瓷生意。」
雷公子不像公子,反倒像個屠戶,十根手指上倒帶了五個金燦燦的黃金戒指,黑夜也擋不住金子的光芒。他見秋長風似乎與榮公子並不熟悉,又看到子尹兄的尷尬,因此只伸著手,看著自己的掌心,順便讓人家看看他的戒指,略帶傲慢道:「我的朋友倒不是誰都有資格做的。」
秋長風笑笑,「卻不知閣下的眼中除了金子,還有沒有朋友的位置呢?」不看雷公子氣得蠟黃的臉,秋長風目光落在第三人身上。
那人不像公子,也不像個商人,卻像個書生。滿臉的書卷氣息,為人極為儒雅,見秋長風望過來,主動拱手道:「秋兄,在下姓江,名遷,字南飛,今日得見,幸會幸會。」
他並沒有因為秋長風的傲慢而膽怯,卻也沒有故作親熱,說話誠懇,雙眸端正,態度倒是不卑不亢。
秋長風上下看了江南飛一眼,突然道:「兄台是徽州人?」
江南飛目露訝然,向榮公子望了眼,只以為是他已介紹,榮公子明白江南飛的用意,輕輕搖搖頭。
江南飛見狀,不解道:「在下和兄台素不相識,兄台何以知道在下是徽州人呢?」
秋長風道:「兄台衣著樸素,舉止文雅,看起來倒不像個商人。不過人以群分,物以類聚,我大明華州的冶煉、景德鎮的治瓷、松江府的布匹都是揚名天下,榮家、貝家、寧家亦是各地的望族,赫赫有名……」
雷公子等人聽秋長風竟對他們的身份、行業頗為熟悉,自豪中也帶分訝然,榮公子卻是神色不安,隱帶懼意。
秋長風根本不看榮公子三人,只望江南飛道:「而兄台身在其中,衣著寒酸,不顯侷促,自有風骨,身家應該不會比這三位要差。我看兄台的鞋子是徽州出產,雖是破舊,但並不更換,想必是雖千里之行,卻是心戀故土。如此重鄉情、懂禮數,溫文爾雅而又節儉之人,正是徽商特徵,因此在下妄自推斷,兄台乃是徽州人。」
江南飛越聽越是驚訝,聞言欽佩道:「兄台這番推斷,實在讓在下大開眼界。」
孟賢見了,卻是奇怪,暗想徽商最近雖是漸成氣候,但這個江南飛也不見得是什麼大戶,為何秋長風獨對此人很是客氣呢?
眼珠一轉,孟賢笑道:「秋兄的推斷能力,小弟早就佩服得五體投地,只是不解秋兄為何對他是徽州人這麼有興趣呢?」
秋長風目光如錐,盯在江南飛身上,緩緩道:「孟兄有所不知,徽州江姓,很值得我們有些興趣。還不知江兄可認識個叫江元的徽商嗎?」
江南飛肅然起敬道:「家祖名諱不敢擅提,難道兄台認識家祖?」他這麼一說,無疑承認是江元的孫子。
秋長風微笑道:「認識倒稱不上,但大名久仰。想太祖當年發兵入皖,急缺糧餉,江元舉全族之力,籌備餉銀十萬兩捐獻,太祖龍顏大悅,特賜徽州江家『忠義無雙』四字,在下聽聞往事,也是欽佩不已。」
江南飛謙遜道:「家祖臨去時,曾囑家父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個『道』字,在下亦不敢忘。」
秋長風哈哈一笑,斜睨了雷公子等人一眼,沉聲道:「好一個『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只憑這八個字,當浮一大白。可若不知這八字,就算富貴敵國,不過是個暴發戶,終究會有敗落之時。」說罷順手拎起酒罈子,榮公子早讓人取了碗筷,秋長風只是滿了兩碗酒,對江南飛道:「我敬你一碗,不為榮華,只為君子二字。」
江南飛忙舉起酒碗道:「君子二字不敢擔當,多謝兄台。」他本不擅飲,但見秋長風豪情勃發,也不由勾起壯士豪情,將那碗酒一飲而盡。
榮公子、雷公子等人聽秋長風突然提及太祖,更是心中凜然,暗中琢磨著秋長風的來頭。
秋長風端著酒碗,卻已在看著座位上身著白衣的那個人。
眾人應酬,那人仍舊旁若無人的端坐,這刻方才抬起頭來,微笑道:「閣下推斷銳利,實乃在下生平僅見,還不知道……閣下是否看出在下的來歷呢?」
那人一抬頭,目光如電,神色卻顯得散漫不羈,嘴角帶分不屑,態度可說是倨傲。他鼻骨高聳,顯得整個臉型頗為硬朗,雙眉濃重,又如兩把刀斜插在髮髻之下。
乍一看,那人容顏古怪,再一看,就會發現那人無論氣度、樣貌都是頗為張狂硬朗,但又讓人感覺,他神色慵懶,似乎沒什麼能讓他放在心上,就算秋長風突兀而現,也引發不了他的興致。
可那人還很年輕。
他的性格、容貌、慵懶和年輕好像截然不成比例。
秋長風凝望那人半晌,才道:「我看不出來。」
那人皺了下眉頭,反倒有些奇怪的樣子,「閣下看不出來?」
秋長風笑道:「我只能聽出閣下是北方口音……」
榮公子圓場道:「兄台不但眼力好,聽力也是不差,這位葉公子……是長白山人士,主做皮草、藥材生意,這一次是初到江南。」
秋長風目光閃爍,喃喃道:「長白山的葉公子……」終究還是搖搖頭道:「在下倒沒有聽說過。」
那葉公子哈哈一笑,雙眉揚起,神色不羈道:「人生如萍聚萍散,聽說與否,有何關係?及時行樂,方是緊要。兄台,不知道我說得對不對呢?」
秋長風凝望葉公子半晌,這才點頭道:「對,很對。可不知兄台要怎麼行樂才算及時呢?」
葉公子手握酒杯,卻已摟個美艷的歌姬在懷,曼聲吟道:「醉臥美人膝,醒有酒相伴,不求連城璧,只求心無憾。」
秋長風緩緩坐下來,嘴角也帶了分笑容,「說得好,說得妙。公子大名?」
葉公子摟著那歌姬,厚刀般的濃眉挑了下,一字字道:「在下單字一個歡,尋歡作樂的歡,葉歡!」
二人目光相對,似乎有電花火閃。旁人見了,不知為何,心中均有忐忑之意。
秋長風終於從葉歡身上移開目光,見眾人還在站著,微微一笑道:「有酒有菜,有歌有舞,諸位還站著做什麼?」
秋長風嚴肅的時候,如同把銳刃在手,可將身前之人如同庖丁解牛般分拆,雷公子、貝子尹二人雖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也意識到此人絕非等閒之輩,因此雖氣憤秋長風的咄咄逼人,但難免心中惴惴。見秋長風突然一笑,如同嚴冬陡然入夏,都是暗中舒口氣,紛紛落座,卻盡量離秋長風遠些。
只有江南飛問心無愧,對秋長風很有好感,反倒坐在秋長風的身邊。
孟賢見狀,只能歎息秋長風這樣的人,無論到哪裡,亮不亮身份,都很能吃得開。見貝子尹神色不滿的樣子,孟賢感覺志同道合,主動搭訕道:「不知幾位公子今日聚在一起,有何貴幹呢?」
貝子尹見與秋長風同來的孟賢這般和藹,倒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忙道:「今日秦淮河花國盛會,想必兩位兄台也是知道的。」
孟賢眼珠一轉道:「難道幾位公子相聚,是想捧個花後出來?」他隨口一猜,見眾人神色異樣,竟似猜中了,不由有些佩服自己也有秋長風的潛力,略帶訝然道:「那幾位公子看中了哪個姑娘?」
他早知道花國論後是從秦淮八艷中競選,也早看到河中有八艘畫舫,每艘都是美輪美奐。那八艘畫舫如夢如幻,更像仙境,可說是風格迥異,但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在燈火最明亮的地方,都坐著個極為美貌的女子。
有絲竹聲悠揚,有管弦聲幽幽,有女兒正輕啟朱唇漫唱,一時間水波柔靜,槳聲有情,這秦淮河上旖旎風情,更勝往昔。
榮公子並不徑直回答,只是道:「眼下這唱歌的就是秦淮八艷之一,叫做柳眉兒,她聲線柔細,自帶媚骨,可說是秦淮一絕。」
雷公子一拍桌子,冷笑道:「我聽起來有如公鴨叫囂河上,有何好聽?」
貝子尹輕搖折扇,笑道:「雷公子倒是快人快語,不過甚得吾心。其實雖說秦淮號稱八艷,但柳眉兒過媚,萬婷婷太冷,董芯蕊琴技雖不差,但歌賦欠奉,卞小婉甚有才氣,但琴技並不如董芯蕊……」
孟賢心道,這些女子你總能挑出點問題,都說情人眼中出西施,只怕仇人眼裡就出稀屎了。你把這些女人貶得一文不值,多半要捧相好了。
貝子尹還在搖頭晃腦道:「秦淮八艷中,若說入得四妃的,我方才說的幾人倒都有可能,但花國論後,正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般,總是要得到那個花後的才能算是極品。」
雷公子大聲道:「不錯,得個妃子稱號有何味道?若依我看,雲琴兒高中花後,別無懸念!」
孟賢喃喃道:「雲琴兒……」目光轉動,望向眾人道:「幾位公子要捧的就是雲琴兒嗎?」
見眾人並不搭腔,但顯然是被孟賢猜中的神色,孟賢歎道:「幾位公子皆是身家傾城,有你們幾個來捧,那雲琴兒只怕想不成為花後都難。」心中卻忍不住齷齪想到,你們捧雲琴兒成為花後不難,難的是雲琴兒只有一個,你們四人如何來分呢?
雷公子傲然一笑道:「不錯,其實就憑我一家,捧出個花後也不是問題。我真希望有人和我爭爭,不然也未免過於無趣了。」
秋長風也在望著江面,喃喃道:「絕不會無趣了,我可保證,會相當有趣。」
就在這時,秦淮河上掌聲雷動,喝彩連連。原來柳眉兒一曲已唱罷。眾人喝彩不休,早有小船如魚,游到柳眉兒的畫舫前,奉上綵頭。競艷後,綵頭最多之人就為花後。
那八艘畫舫旁,最少停了二十來只大船,想必都是富家子弟,河面雖寬,但這些大船行駛並不方便,因此派小船去送綵頭。
貝子尹撇撇嘴,突然道:「到雲琴兒獻技了。」說話間,走到了船頭。雷公子也跟隨到了船頭,神色期盼中帶分緊張。
就算孟賢都忍不住起身踱到船頭,想看看讓船上這幾位富家公子看中的究竟是何等絕色。可見到雷公子等人的緊張神色,孟賢心中奇怪,暗想花國論後,也不過是個噱頭,就算無法選中,也無關大局,可這幾人為何這麼緊張,難道僅僅是因為面子的緣故?
榮公子和江南飛互望一眼,對秋長風和葉歡拱手道:「兩位仁兄難道不想看看雲琴兒嗎?她彈一曲,真所謂此曲只應天上有……」
秋長風只是搖搖頭道:「我是不通音律的。」
葉歡一手摟著歌姬,另一隻手早把酒兒遞到身邊那歌姬的嘴旁。他舉止溫柔中帶著放浪,那歌姬含羞將酒吞下半杯,嬌笑道:「葉公子,到你了。」
葉歡哈哈一笑,竟將剩下的半杯殘酒一飲而盡道:「芳菲不盡紅顏老,莫如憐取眼前人。看或不看,結果有什麼兩樣呢?」
榮公子臉色數變,未等再說,就聽到了一聲琴響。
琴聲一響,秦淮河上的喧囂旖旎倏然不見。
原來雲琴兒已然登場,輕舒玉腕,在這燈火如星的河面上,奏起了天籟之音……
盛夏季節,秦淮河上雖清涼,但多少有分暑熱。琴聲漫起,卻帶了分深秋的蕭瑟和惆悵。
那惆悵滿懷,蕭瑟入骨,聞音之人,就算是雷公子、貝子尹,臉上都帶分落寞。繁華之後,自然落寞,繁華紅塵、縱酒狂歡本不也是另外一種落寞?
那種夜深人靜無眠的酒醒,那種漫漫長夜咀嚼的寂寞……
縱使千古風流,縱是走馬章台,但黃粱夢枕,莊生迷蝶,酒醒時,不過是楊柳岸、曉風殘月。
琴聲錯落,就算是秋長風眼中,也是帶分蕭索的意味。葉歡雖左擁右抱,可目光不時地望向秋長風,帶著些許的意味深長。
就在眾人沉浸在寂寞之中,琴聲陡轉,變得慷慨激昂,肅殺肅然,又將眾人帶入劍閣縱馬,夜雨洗兵之境。
鐵馬金戈,風雨如兵。
那旖旎的秦淮河上,竟然被一曲感染,有了西風殘冷,漢家陵闕的壯懷激烈。這截然相反的意境,一曲連接,渾然天成,早讓人如癡如醉,如歌如泣。
眾人心隨琴韻流轉,時而蕭瑟、時而激昂,忽進寒冬飄雪,又入暖春飛絮。眾人聞之,但覺心中愁腸百結,多情多感,不干風月。
一曲終了,秦淮河上出奇的沒有喝彩掌聲,眾人竟還沉浸在曲聲曼妙之中,半晌後,才有如潮的掌聲喝彩聲四起。
秋長風輕輕歎口氣,喃喃道:「一曲分四季,妙音天難聞。只是……」他話說一半,突然停止。
葉歡像是不經意地問道:「只是什麼呢?」
秋長風搖頭道:「沒什麼。」
葉歡一笑,居然不再追問。
秋長風也是笑笑,竟然也不再說,可他心中卻多少有些奇怪,這大船之上,他對江南飛雖是客氣,但最感覺有意思的卻是眼前的這個葉歡,他始終覺得這個葉歡有些不對勁。
秋長風的感覺很敏銳,他認為有問題的地方,遲早會追出問題所在。他這種敏銳的感覺,卻是建立在極為縝密的推斷和經驗上。
他能片刻看出死者的死因,他也能一眼看明白對手的心思來歷,所有的判斷,在於他豐富的經驗和淵博的頭腦。
沒有誰知道他如何能做到這點,就算紀綱也不知道。可秋長風自己卻知道,他用了足足七年,才學會了一整套觀人的法則,他下的苦功,到如今終於有了收穫。
這套測人法則聽說是傳自北宋仁宗年間的名捕葉知秋,經數百年的積累,才由一個天縱奇才的高人發揚光大,整理出一百三十五條法則,二千零二十四句口訣。
口訣叫做乾坤索。
這口訣一直很神秘的存在,直到大明初年才被人發現。
而這兩千多句口訣,不但早被秋長風牢牢記在腦海,而且運用的爐火純青。
他上船後,本是對船上眾人一無所知,他就是憑借苦練多年的觀測之法,輕易地讓幾家望族的矜誇公子低首。
可他始終琢磨不透葉歡的底細。
他絕不信葉歡是長白人士,也不信葉歡是做生意的。他方才故意欲言又止,若是尋常人,早就追問,可葉歡竟能忍住不問,可見是個自有主張之人。
秋長風一連數次試探,只測出葉歡這人善於掩飾內心的情緒、孤傲、又很是老辣。這種性格,本和葉歡的年齡格格不入,葉歡能年少老成,對花國論後遠沒有榮公子等人上心,這說明他本意很可能不是在花國論後,那他來這裡幹什麼?
要知道燕雀不知鴻鵠之志,鴻鵠當然也不屑與燕雀為伍。
秋長風看其舉止,知道葉歡絕不會和榮公子等人一路,因為榮公子那些人不配,既然如此,葉歡的本意就很值得推敲。
葉歡和秋長風根本沒有半分關係,但多年養成的習慣,還是讓秋長風將此疑點記在心間。而他這時候也沒有想到過,許久以後,會從葉歡身上,得到個驚天的答案!
秋長風心思飛轉,但表面仍是平靜自若,這時秦淮河上又是一陣鼓響,聽榮公子道:「田思思登場了。這裡能和雲琴兒比拚爭奪花後的……只怕就是這個女子了。」
貝子尹輕搖折扇道:「田思思不過是歌喉不錯罷了……」
雷公子冷哼一聲,「我看也是稀鬆平常。」
那畫舫上燈光最耀處,現出個女子,孟賢遠遠見了,只覺得河面風起,那女子如仙女凌雲,似要踏波而去,不由心中暗想,你們是王八看綠豆,對了眼,那個雲琴兒一直坐著低頭彈琴,我根本看不到長得什麼樣,這個田思思風采脫俗,我看卻也不錯。他倒不想他自己也是看對了眼。
這時樂聲響起,卻和雲琴兒的琴聲截然相反,婉轉細膩,如愁如歎,若說雲琴兒的琴聲是大江東去,那田思思畫舫的聲樂卻像花前樽酒,別有一番情調。
樂聲濃處,田思思開口唱道:「落花成陣,風飄萬點正愁人。池塘夢曉,蘭檻辭春,蝶粉輕沾飛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塵。系春心情短柳絲長,隔花陰人遠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減了三楚精神……」
那歌聲悠悠蕩蕩,在江面上飄著,如思春少女,情竇初開,更有一番讓人憐惜的味道。
江上眾人聽得癡醉,都覺得這一曲彷彿田思思對自己所唱。
田思思唱得是元朝王實甫的一出《西廂記》。
王實甫的西廂記,傳誦百年,不知道打動了多少多情男女的心扉,從元到明,經唱不歇,益發的得百姓歡心,若論流傳之廣,簡直可媲美當年的柳永巷陌井水之詞。
孟賢雖不是雅人,但也聽過這西廂記,只感覺別的優伶所唱,都不過是聾子的耳朵——配著的,只有田思思一曲,才道盡了天下幽怨少女的心扉。
若不是隔水而望,孟賢真恨不得找個牆頭跳過去,守在田思思身前。心中早當田思思就是那個婉轉多情的崔鶯鶯,而自己就是那風流倜儻,夜跳牆頭的張生。
歌聲方罷,眾人不知誰道了一聲好,叫好之聲排山倒海的湧來,竟比方才雲琴兒時的叫好聲還響亮三分。
孟賢也忍不住地鼓掌,陡然覺得氣氛不對,扭頭一看,見雷公子等人瞪著自己,神色不善。孟賢眼珠一轉,笑道:「這田思思的曲兒真的不錯,但比雲琴兒還是差些。田思思的曲兒還能讓人記得叫好,雲琴兒的琴聲卻讓人已忘記叫好,其中高下之分,雲泥立判了。」
眾公子臉色好看了些,榮公子歎道:「不錯,若論技藝,當以雲琴兒第一。可自古以來,素來曲高和寡,這個田思思甚得人緣,只怕很難對付。」
江南飛笑道:「榮兄,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也不用把這花後之選看得太重。就算雲琴兒中不了花後……」
雷公子不滿道:「還未出手,江兄就打退堂鼓了嗎?」
貝子尹輕搖折扇道:「就算江兄退出,憑我們幾個也夠了。」他口氣中自信滿滿,顯然是對自家的身價很有把握。
要知道大明制瓷業蓬勃發展,無論從哪個方面,技術都可說是達到自古來巔峰之境,景德鎮的瓷器更是巔峰中巔峰。而提及景德鎮的制瓷,就不能不提及貝家,也就怪不得他如斯狂妄。
榮公子鬆了口氣,喃喃道:「這樣當然最好,不然的話……」
孟賢見榮公子臉有憂意,更是奇怪,暗想就算雲琴兒評不上花後,榮公子也不過是丟點面子,又有什麼好擔憂的呢?
這時河面上鑼聲脆響,秦淮河畔再次靜了下來。
榮公子、雷公子、貝子尹互望一眼,神色中都有分緊張,反倒是江南飛還算鎮靜,喃喃道:「眼下就等清點後,由主事人選出結果了。」
孟賢道:「主事人是誰?」
江南飛笑道:「主事人乃這秦淮的高先生和一幫才子。」
孟賢皺眉道:「秦淮還有才子嗎?」
江南飛一怔,半晌才道:「這高先生是吳中四傑高啟先生的後人,應該算是才子吧。」
孟賢不由心想,吳中四傑高啟,這個名字怎麼有點耳熟?哦,對了,當初上師那幅火鶴畫中的兩句詩就是他寫的,可那話上師說出來行,高啟寫出來,就是在找死。皮笑肉不笑道:「想不到如今才子又值錢了。不過紅顏命薄,才子命短,只盼高才子不要和他爹高啟一樣,死的那麼早了。」
原來歷代文人待遇不同,宋時的文人待遇可算至高無上,把誰都看不在眼裡,當年就算赫赫有名、後人傳頌的天龍大將軍狄青,睥睨八方,縱橫天下,在和夏國交鋒時,也要花費極大的精力應付宋朝腐朽文臣的牽制。【註:狄青事跡,可參見拙作《歃血》】不過物極必反,否極泰來,文人的好運不知珍惜,在宋朝的時候被揮霍了乾淨,到元朝時,因為元人馬上取天下,對文人極為輕賤,甚至把文人列為娼妓、乞丐之流。
到了明朝時,文人的命運總算有所好轉,但好轉的有限,朱元璋貧農起義、做過和尚,馬上得天下,雖用劉伯溫、宋濂之計,但對文人其實也不看重。劉伯溫那大的功勞,不過才是個誠意伯,不能列及王公之位。宋濂更是慘淡,最高不過是做個翰林學士,五品的官兒,其後沉浮,最後降到從五品的官兒告老還鄉。
而秋長風、孟賢等人雖不過是個千戶,但也是五品的官兒,可見明朝前期的大才子、大學士不見得得意。
朱元璋曾做過和尚,在世時為樹皇權威信,大興文字獄。文人作詩用什麼「僧」、「賊」、「發」的,都有可能被認為譏諷太祖,定罪砍頭。朱元璋雖不喜文人,但畢竟還要文人做事,有文人不滿朱元璋所為,拒入朝當官。朱元璋自覺受到輕視,曾下令言,凡文人敢不為君用——誅其身而沒其家。
高啟就是因為辭官不做而被朱元璋下令腰斬!
洪武年間的文人,可說是如坐針氈,一授官職,反倒有如大限之日。到永樂大帝之時,這種風氣才略微改善,但文人總是怕往事重演,因此素來不敢張揚、自詡才華,因此孟賢才有此一問。
秦淮還有才子?其實何止秦淮,江南恐怕也沒有才子,就算有,也不敢自稱的。
江南飛見孟賢對高啟下場如此熟悉,又見到榮公子一旁的愁眉不展,再見秋長風氣勢奪人,雖不知道秋長風、孟賢的身份,但以商人的精明,早知道這二人不能得罪,因此對孟賢所言只是唯唯諾諾。
就在這時,秦淮河上又是一陣鑼響,原來主事人已清點完畢,有人高聲宣佈道:「眼下彩禮,以田思思姑娘最多!」
話音才落,歡聲雷動。
當然也有支持別家姑娘的暗中咒罵,孟賢見狀,皺眉道:「這結果,就定了嗎?」雖然在他心中,也寧願支持婉轉多情的思思姑娘,可畢竟吃人家嘴短,不得不表示關切。
雷公子一拍欄杆,冷哼道:「現在不過是剛剛開始罷了!」
眾公子互望一眼,都是提起精神,緩緩點頭,榮公子一揮手,就有小船帶著包裹劃過去。
孟賢知道榮、貝、雷、江四公子要出手,也不由想看看這四公子有什麼身價。
只聽到那畫舫上的話事人一連串的報道:「華州雷仁公子贈雲琴兒姑娘黃金兩百兩。景德鎮的貝公子,贈雲琴兒姑娘卵幕、甜白各一隻,作價……兩百兩黃金。」
河上岸邊嘩然起來,議論紛紛。
孟賢心中微驚,知道卵幕、甜白是大明頂級的瓷器,聽說這兩種瓷器都是薄如紙,白如玉,偏偏對光一照,還幾乎是透明的,都能看到那面拿瓷器的手紋。孟賢雖為錦衣衛,見慣了大場面,可對於這種瓷器,竟也只是聽說。
又聽畫舫上話事人唱喏道:「江公子贈雲琴兒黃金二百兩,松江府榮公子贈雲琴兒松江金鏤衣一件,作價三百兩黃金!」
秋長風還是端著酒杯,喃喃道:「一件衣服要三百兩金子……想昔日李後主的點絳綢也不過如此。不想幾位公子這大的手筆。」
貝子尹、雷公子都不由露出自得之色,榮公子笑容有些勉強,江南飛卻有分不安之意,聽秋長風淡淡道:「可李後主最後的下場,只盼幾位公子莫要學了去。」
雷公子眼珠子一瞪,貝子尹也是臉色改變,他們當然都知道李後主被宋太宗餵了一杯牽機引,中毒淒慘死的。
秋長風這麼說,難道有什麼深意?
江面喧嘩之後,靜了下來。
燈火萬點,眾人心思卻比燈火還要繁沓。
榮公子四人片刻就拉高了綵頭,祭出近千兩黃金,用意當然是要告訴別人,四大公子在此,對此戰勢在必得,那些有意要捧田思思的,就要思慮下本錢再說。
雷公子興奮的臉都泛起了金光,挺著胸膛,如同個鬥勝的公雞。他雖不希望有人賭下去,可還故意道:「這場賭局若就這麼散了,也就太過沒趣了。」
就在這時,有小舟划近了秦淮八艷的畫舫,送去一個包裹。雷公子一見,眼珠子瞪得比牛眼還大,就見那面的話事人唱喏道:「有一公子贈田思思姑娘黃金千兩,明珠一斛。」
眾人嘩然,榮公子等人的臉色,變得比碧水還難看。
竟有人向他們挑戰?這人究竟是什麼來頭?為何不報名姓?
可無論如何,黃金千兩就已壓過四公子的風頭,更何況還有那斛明珠。明珠閃爍,雖有暗夜燈火,還是遮擋不住珠子自身散發出的美麗和光輝。
夜是靜的,光是柔的,珠子圓潤,如光入雲、丁香露珠,所有的一切,本意味著平和寧靜,可所有人的心都緊繃了起來……
貝子尹扇子也不搖了,雷公子的金戒指似乎也黯淡無光,榮公子更是臉色難看,不知想著什麼。
他們似乎也沒有想到,這般重壓下,竟然有人還敢比試,反擊竟也異常的猛烈。
雷公子嗄聲道:「那斛明珠,只怕價值可在千兩黃金之上。」
貝子尹苦澀道:「可在下只帶了一對瓷器。唉,早知道這樣,多帶些瓷器來也好。」他這般說,顯然有了退縮之意。
榮公子忍不住向江南飛望去,知道這裡若論財力雄厚,只怕江南飛遠超諸人。
江南飛卻斜睨秋長風一眼,聽他喃喃道:「錢多不見得是好事,煩惱也必定比人多的。」
江南飛心中一動,澀然道:「榮兄……」
不待眾人下了決定,那一直縱酒玩樂的葉歡突然笑道:「誰說錢多不是好事,我只覺得錢是越多越好的。榮公子,這仗不能輸,不然你們沒面子,我這做朋友的,也是很沒有面子。我出黃金千兩……」
眾人都是精神一振,榮公子忙道:「若是葉兄肯出頭的話,我等勝算大增。」
葉歡推開了歌姬,斜睨秋長風一眼,對榮公子道:「我若出手,不勝不歸。但榮公子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他言語中滿是自信,竟不將那千兩黃金、一斛明珠放在眼中,若非雄厚的家底,焉能如此?
榮公子忙道:「葉兄請說。」
孟賢見到榮公子的急迫,更是不解,心道你們真被一個女人迷得不知祖宗是誰了。千兩黃金,就夠百來戶人家一年之用,你們卻不過打水漂般送給個婊子?
就算雲琴兒是花後又能如何,難道你們能因此成為皇帝嗎?一想到這般人的作為,孟賢暗自搖頭,只是罵這些人蠢不可及。
秋長風端著酒杯,心中卻想,如今看來,榮華富對此事勢在必得,貝子尹、雷公子的態度倒不堅決,至於江南飛,更是開始就置身事外,方才贈金之時,他只報個姓氏,一方面不想旁人知道他參與進來,另外一方面又不想得罪榮公子等人,算是個聰明人。
榮公子就算和雲琴兒兩情相悅,也不用傾家蕩產的捧她做花後,更何況江南飛等人不是傻子,榮公子能拉攏他們,顯然是圖謀共同的利益……
但捧雲琴兒為花後,又和他們的利益有什麼相關?
秋長風暫時想不明白這重關係,卻知道一件事情,榮公子成功的機會簡直微乎其微,因為他隱約知道這幾人的對手是誰!
葉歡端著酒杯,似笑非笑道:「若榮公子能一擲千金下,博得美人歸,松江府榮家定是聲名大振了。」
榮公子強笑道:「若是雲琴兒能得花後之稱,這護花美名肯定是葉公子的。」
秋長風聞言心中轉念,榮公子不為名聲,究竟為了什麼?
葉歡哈哈一笑,搖頭道:「榮公子大錯特錯,我肯出手,不過是因為喜歡結交你這個朋友,我出黃金千兩,百年高麗參三支贈予雲琴兒姑娘,只請榮公子送去,說你自己送的就好,千萬不要提及我的名字。」
眾人怔住,不想葉歡竟是如此豪爽之輩,出此重禮竟還不求名聲。
黃金千兩倒也罷了,但三支百年的高麗參拿出來,那可真的萬金難求,價值又遠在那斛明珠之上。
榮公子似乎也是歡喜得呆了,一拱手道:「葉兄如此厚愛,容小弟以後再報了。」
葉歡的贈金、高麗參一送到畫舫之上,經話事人一報,秦淮河幾乎沸騰起來。各畫舫的歌姬聽了,心中可謂羨慕、嫉妒、厭恨交織一起,只恨自己沒有雲琴兒的本事。
秦淮河自論後以來,黃金百兩贈予都算是大手筆,可向後人矜誇,但今日竟有人肯花數千兩金子買個虛名,也怪不得別的歌姬嫉恨。
話事人連報兩聲,眼看無人再出彩金,榮公子在甲板上連連搓手,覺得結局已定,滿是興奮,不想等了多時,話事人竟還不宣佈花後結果。
榮公子幾人狐疑不定,秦淮河兩岸上,也是議論紛紛,搞不懂話事人還等什麼。
就在這時,船舷處有人喝道:「幹什麼的,滾遠點。」呼喝那人正是榮公子那人高馬大的手下。
眾人一愣,扭頭望去,只就聽到「撲通」一聲響,船舷上那手下人消失不見,他的位置上,站著個身著黑衫的男子。
那男子立在那裡,如同融入到黑夜中的精靈般,神秘帶著冷漠的味道,他的一雙眼眸,泛著死灰的顏色。
這華麗的大船,一擲千金的幾大公子,也完全不被他放在眼中。
眾人又驚又怒,不待反問,那男子徑直走到了榮公子面前,本有家丁想要攔阻,可見到那人冷冰的表情,死灰的眼眸,不知為何,心中發冷,竟不敢上前。
那人死灰一樣的眼睛望著榮華富,嘴角帶分嘲弄的笑容,「你叫榮華富?松江府的榮公子?」
榮華富狐疑不定,半晌才道:「不錯,我就是榮華富。」
那冷漠的男子目光轉動,說道:「還有什麼景德鎮的貝公子、華州的雷公子、江公子……我家主人讓你們過去。」
他說得極為不客氣,雷公子昂然道:「你讓我們過去,我們就過去,那不是很沒面子。你家主人是誰?讓我們過去做什麼?」
雷公子一連幾問,那黑衣男子一個都沒有答覆,目光轉動,卻落在秋長風的身上,「秋長風?你和孟賢也過去。」他對大船上有什麼人,竟然瞭如指掌,倒讓眾人很是詫異。
榮公子等人早見過秋長風的傲慢,心道這黑衣男子這麼不客氣,秋長風怎能善了?正想看熱鬧,不想秋長風已站起來,伸個懶腰道:「好。」回望榮公子,喃喃自語道:「我早說了,有錢也不見得是好事。」
榮公子等人臉色微變,心中忐忑,已感覺有些不妙。就算秋長風這樣的人,對黑衣男子都不敢說不,這黑衣男子背後的主子,不知又是什麼來頭?
葉歡目光閃動,倒還鎮定。黑衣男子提及了所有人,唯獨沒有提及他的名字,難道說葉歡早有預料,這才在贈雲琴兒金子的時候,執意不肯提及自己的名字?
眾人困惑不解時,那黑衣人早轉身離去,留下一句道:「點名的人,現在若不去,以後就不用去了。」他走到船舷處,雙臂一振,從船舷處穩穩落在小船上。
可那人不等站穩,身邊又落下一人,正是秋長風。
那黑衣男子死灰般的眼中突然閃過分厲芒,卻是動也不動。
秋長風微笑道:「久仰二十四節的秋分之名,今日得見,幸會幸會。」他說的奇怪,孟賢本也在猜度對方的來歷,一聽二十四節幾個字,心頭怦然大跳,臉上露出驚駭的表情,竟乖乖地垂手而立。
那黑衣男子眼中也有分詫異,可轉瞬又變回死灰般,再無言語。
榮華富幾人見秋長風、孟賢這般模樣,更是心中忐忑,驚凜那黑衣人的言下之意,只能乖乖地跟隨。
不多時,小船到了一艘大船之前。
那艘大船上面並無標誌,更沒有榮公子大船的奢華,可眾人到了那大船下時,只感覺心驚肉跳,背脊發涼。
那艘大船上上下下,不知立了多少黑衣男子,單刀在腰,神色冷然肅穆,各個如同長槍插地,動也不動。
那艘大船上,竟有如軍船,劍拔弩張,直如開戰。
雖無人說話,可只憑這種肅殺的威勢,就足以讓登船之人膽戰心驚。
這是秦淮河上,怎麼會突然出現恁地聲勢的大船?就算是縱橫長江的排教,馳騁黃河的青幫,傲笑海口的捧火會,雖是勢力磅礡,但也絕不敢在堂堂應天府,南京城的秦淮河上擺出這般的陣仗。
若是如此,跟造反有什麼區別?
究竟是何人在此,竟有這般的聲勢?
眾公子臉色發青,都看到彼此眼中的駭然,依次被帶上甲板後,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寬敞的甲板之上,只有一張座椅。座椅並不奢華,但極為寬闊高大,眾人壯著膽子望去,心頭狂跳,只見一隻猛虎伏在椅背,正張開血盆大口,冷望著眾人。
那猛虎雖沒咆哮,但眾人陡然在船上見到此物,也是駭得雙腿發軟。
但定睛一看,眾人又都鬆了一口氣,原來那不過是個猛虎的頭顱。猛虎連皮帶頭剝下,鋪在那寬敞高大的椅子上。
那是一張白虎皮,不帶一絲雜色。
眾公子都識貨,知道黃章黑紋的老虎易找,但如此純白的虎皮,他們也只是在傳說中聽過,只是這張虎皮,恐怕就是萬金難求。
椅子上坐著一人,面向河面,背對眾人,讓人只看到他的黑髮如墨,卻看不到他的面容。他雖是坐在椅子上,眾人還能感覺到他身形剽悍,威嚴無限。
那人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他手掌寬闊有力,尾甲極長,染著一種血紫之色。暗夜中,那指甲泛著亮光,滿是肅殺肅然之意。
領路的黑衣人早單膝跪倒道:「啟稟王爺,人已帶到。」
眾人心頭狂跳,榮公子等人更是駭得幾乎暈了過去,從未想到過,找他們來的竟是個王爺。
大明功臣中被封王的極少,當年朱元璋之時,勳臣只有六人被封王,分別是徐達、常遇春、李文忠、湯和、鄧愈和沐英。這六人為朱元璋征戰天下、打下大明江山立下赫赫功勳,但這六人也不過是死後才被追封為王。
而被朱元璋真正封王的,就是朱元璋的二十四個兒子。朱元璋死後,四子燕王——也就是如今的永樂大帝朱棣發動「靖難之役」後登基,只封了兩個兒子為王,一是封次子朱高煦為漢王,一是封三子朱高燧為趙王。
看椅子上那人黑髮油亮,不帶半分白髮,顯然年紀尚輕。既然如此,那人肯定不會是永樂大帝的兄弟,而是當朝天子的兒子。
可那人是漢王還是趙王,眾公子不得而知。
那王爺還是看著指甲,緩緩說道:「方纔和我比著贈金的都有哪幾個呢?」那聲音瘖啞低沉,有著難言的蕭冷之意。
榮公子等人如五雷轟頂,早面無人色。
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要捧田思思為花後的不是旁人,正是眼前這個威嚴無限的王爺。
他們這次,只怕惹了滔天大禍!
榮公子等人早就駭得說不出來話了,那王爺輕淡道:「松江府的榮公子,景德鎮的貝公子,華州的雷公子,一擲千金,果然好威風。就算是本王,都不免相形見絀……這麼威風的人物,本王若是錯過,豈不遺憾?」
榮公子等人大汗如雨,方才只恐不出風頭,這會只想找個洞躲起來。得罪了王爺,不要說他們三個,就算他們的家族,恐怕都是難以倖免。別看他們家大業大,但憑這王爺的威勢,要把他們家族連根拔起,都是輕而易舉之事。
那王爺還在擺弄著指甲,又道:「還有個江公子……」
江南飛雖是心驚,但在眾公子中反倒是最鎮靜的一個,「王爺,小人江南飛。我等……」
他話還未說完,旁邊一人厲喝道:「住口,王爺面前,焉有你說話的地方!」那人聲如雷霆,一聲斷喝,真如天神一般。
那人就在那王爺身側不遠。王爺在座,旁人駭然王爺的威名、白虎的奇異、大船的刀兵之氣,竟沒有留意那人。但那人站出來之際,眾人又驚詫此人的魁梧壯碩,鐵一般的肌肉。
江南飛臉色慘白,也被駭得無法言語。
那王爺擺擺手道:「讓他說下去。」
那聲如雷霆之人聞言,立即退後一步,站在王爺影子之內。他雖火暴的脾氣,可在王爺面前,卻溫順的有如綿羊。
江南飛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不能不搏道:「王爺,我等真不知道王爺駕到,不然給個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如此。」
那王爺輕淡道:「你們不知道本王在此,難道秋長風也不知道嗎?」
眾人一怔,均是望向一旁默然的秋長風。秋長風聽那王爺提及,上前拱手施禮道:「錦衣衛千戶秋長風參見漢王殿下。」
眾人一驚,這才知道眼前這王爺,就是二皇子——漢王朱高煦,心中更是忐忑。他們都知道三皇子雖也跋扈,但畢竟不如二皇子狠辣。聽聞漢王為求太子一位,甚至不惜對太子下手,他們撞在漢王之手,焉能有好結果?
那聲如霹靂之人喝道:「大膽秋長風,你一個小小的錦衣衛,見了王爺,怎敢不跪?」
這次就算漢王都沒有再說什麼,秦淮河上晚風吹拂,帶著股蕭瑟的冷意。
秋長風竟還筆直立在那裡,冷靜回道:「王爺既知道卑職為錦衣衛,就應該知道,聖上立旨,錦衣衛上下……只跪一人,那就是天子。漢王雖威,卻絕非天子,卑職不敢壞了禮數,亦不敢因為這一跪,讓漢王壞了綱常。」
話音落地,眾人肅然。
漢王那閃爍著紫光的指甲像要凝住,河面上,竟如結冰般的冷。
那一刻,眾人都用一種看死人的眼神看著秋長風。
不知許久,漢王這才轉過背椅,終於露出了真容。他寬額高頭,臉如紅銅,頜下鬍鬚黝黑光亮,可還亮不過一雙眼眸中的寒光。
漢王目光鋒冷,秋長風神色坦然,二人目光相對片刻,漢王冷漠道:「本王聽說你不錯。」
秋長風不解漢王的意思,沉默無言,可他明白漢王方才為何刻意讓手下逼他下跪,漢王要奪太子之位,進而做天子,因此要對錦衣衛立威。
漢王又道:「本王也聽說,五軍都督府和內閣派的人也鬥不過你,紀綱對你很信任,甚至上師都看中了你,派你做事。雲夢公主你都敢得罪,你最近可說是出盡了風頭。」他竟然對秋長風最近的事情很是瞭解。
秋長風道:「國有國法,卑職依法行事罷了。」
漢王嘴角有分輕蔑的笑,「依法行事?本王只知道,出風頭的人活得都不長久。」
榮公子等人見漢王轉了目標,本鬆了口氣,可這時汗水突然又淌了下來。因為漢王目光轉動,又落在了榮公子等人的身上,輕描淡寫道:「松江府的榮華富等人陰謀造反,勾結賊黨,推下去……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