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宴1·步步殺機 第九章 秦淮
    天明時,雲夢公主最先起床,搶先招呼衛鐵衣等人上路,自然,她不會招呼秋長風一路。她來這裡投宿,本來就是為了《日月歌》,目的達到,她當然希望離秋長風越遠越好。

    衛鐵衣自然求之不得,雲夢公主一路禍事,他身為護衛,難辭其責,只盼快馬加鞭的將雲夢公主送回京城,卸下這重擔。

    眾人啟程北歸,雲夢公主路上心情輕快,可沒多久聽身後還有馬蹄聲,不由回頭望去,心情大壞。

    原來秋長風、孟賢、姚三思三人也騎著馬兒,就跟在雲夢公主身後不遠,而且看起來,要一直跟下去。

    雲夢公主做賊心虛,忍不住催馬過去,喝問道:「秋長風,你跟著本公主做什麼?」

    秋長風不鹹不淡道:「昨晚公主說話好像不是這個口氣?」

    見雲夢公主氣結,孟賢一旁圓場道:「公主殿下北歸,我們也要回轉,正巧順路罷了。」

    雲夢公主眼珠一轉,剛想說你們丟了《日月歌》,怎麼不去找?可轉念一想,秋長風從未暴露此事,她不想此地無銀三百兩,也不想再裝溫柔,喝道:「那你們先走好了。」她示意燕勒騎讓開道路,秋長風微微一笑,也不謙讓,策馬先行,路過葉雨荷身邊的時候,看了葉雨荷一眼。

    葉雨荷扭過頭去,只是看著天。

    等秋長風走得不見蹤影后,雲夢公主趕過來,低聲道:「葉姐姐,你說這死人臉會不會看出了什麼?」

    葉雨荷沉默半晌才道:「秋長風不笨,只怕看出了什麼問題。」

    雲夢公主心中微凜,這一路上,她早感覺秋長風並非表面看起來那麼蠢。冷笑道:「他如果看出問題,跟著我,當然就是想在路上把書奪回去了。可我不信他能再偷回去。」

    她雖心虛,可知道秋長風絕不敢明目張膽的來搶書。更何況,她早把書保管在一個最妥善的地方,秋長風就算天做的膽子,也不敢來搜的。

    一想到這裡,她就忍不住拍拍胸脯,得意的笑。

    她高聳的胸脯,看起來比平日還高了些。衛鐵衣見了,不由奇怪,公主一晚之間,胸脯怎麼好像更豐滿了些,葉雨荷卻是忍不住地想笑,她一眼就看出,雲夢公主將書藏在了胸前。

    葉雨荷想笑,可想起昨晚秋長風說過的話兒,又忍不住蹙起峨眉。

    雲夢公主無所畏懼,一路北行,滿是戒備,不想秋長風等人只是忽前忽後地走著,始終不離雲夢公主的左右,卻並不下手。

    這一日,終於到了南京。

    雖說永樂大帝準備移都北京順天府,但應天府的南京乃六朝古都,亦是大明如今的京城,經多年風吹雨打,古意更濃,繁華尤盛。

    而南京的秦淮河畔,更是聚集六朝金粉,江南風月,到如今奢華一時,天下無二。

    雲夢公主一路提心吊膽,只怕秋長風突出奇謀,奪回了《日月歌》。她雖看不起秋長風,可知道秋長風絕不簡單,有時候想出的計策,她是打破頭也想不明白。

    不想到了南京後,竟還是風平浪靜。

    雲夢公主心中奇怪,卻不急於渡江,反倒在秦淮河找了家客棧休息,又命掌櫃在雅間擺上了宴席,看起來準備大吃一頓。

    葉雨荷奇怪,忍不住問道:「公主到了這裡,為何不入宮休息?」

    這一路行來,雲夢公主天天睡不安穩,胸雖挺起來,可人卻瘦了一圈。聞言冷笑道:「我知道秋長風肯定還要動歪腦筋,若再是趕路,不等見到上師,只怕……」她沒說的是,這樣下去,她只怕被秋長風活活拖死。

    在雲夢公主看來,秋長風計策好毒,他不下手,但用疲軍之計,就讓雲夢公主寢食難安。她雖想將《日月歌》交給別人,但又不放心別人。那《日月歌》被雲夢公主帶在胸前,睡覺都不舒坦,她必須要想個一勞永逸的法子。

    葉雨荷心思轉動道:「因此公主準備在這休息幾天,布下陷阱等秋長風來搶,然後將他一網成擒?」

    雲夢公主讚道:「葉姐姐,我就知道瞞不過你。我就要變被動為主動,先告他一個以下犯上的罪名。」

    葉雨荷皺眉道:「可秋長風在暗,我們在明,只怕很難防備……」

    雲夢公主眼露得意,「葉姐姐只怕不知道,他的行蹤……我也瞭如指掌的。」

    葉雨荷目光閃動,不待說什麼。雅間外走進一人,頭戴斗笠,遮住半邊臉道:「卑職見過公主殿下。」

    外邊還有衛鐵衣帶人守著,可那人進來,好像沒受什麼攔阻。

    葉雨荷心中奇怪,不等言語,就見那人摘下了斗笠。那人鬍子根根如針,可骨頭看起來卻有些發軟。

    來人居然是孟賢。

    葉雨荷一見孟賢,恍然明白很多事情。她本來有些奇怪,為何雲夢公主能知道秋長風的行蹤?進而可以追到青田;她也有些奇怪,在客棧的時候,孟賢為何適時的肚子痛?進而留下了秋長風,讓她們能順利地偷到《日月歌》。

    這一切,當然不是巧合,而是刻意的安排。

    雲夢公主早就收買了孟賢,因此才能對秋長風的行蹤這般瞭解。雲夢公主顯然不再避諱,大咧咧地說道:「孟賢,你這些日子,做得不錯。」

    孟賢看了眼葉雨荷,略有尷尬,轉瞬如常笑道:「卑職不過是盡忠做事罷了。」

    葉雨荷皺了下眉頭,終於什麼也沒說。雲夢公主卻笑道:「你做得很好,有機會,本公主就升你的官兒。不過眼下……秋長風在做什麼?」

    孟賢沉吟道:「他一到南京城,就在秦淮河旁的客棧住下,而且一口氣付了十天的房租。」

    雲夢公主差點跳了起來,幾乎認為秋長風是她肚子裡的蛔蟲,不然何以和她做事這般同步?秋長風難道猜到雲夢公主要等他,因此要細心籌劃,準備和公主耗下去?

    葉雨荷也滿是訝然,和雲夢公主互望一眼,低聲道:「他究竟是什麼打算?」她知道雲夢當然也不知道,問的卻是孟賢。

    孟賢笑容中突然帶分詭秘,低聲道:「他什麼打算,卑職倒是知道的。」

    雲夢公主心道,你知道個屁?你若是知道,就不會現在還屁顛屁顛地跟在秋長風身後了。可用人之際,還是和顏悅色道:「他什麼打算?」

    孟賢詭異笑道:「卑職聽他說在秦淮河有個相好,這幾天想去……」說罷咳嗽幾聲,言下之意有著說不出的猥瑣。

    雲夢公主一拍桌案,罵道:「本公主急得要死,他卻優哉游哉的風流。」她從不去想為何會急,心中恨不得把秋長風扔在秦淮河裡。她已經有了張良計,可秋長風偏偏沒有準備過牆梯,讓她一時間反倒無從應對。

    這個秋長風到底想著什麼,雲夢公主從未有一次猜中過。

    不知許久,葉雨荷突然道:「他若是要在南京待上十天,公主的機會就來了。」

    雲夢公主詫異道:「我有什麼機會?」

    葉雨荷有些奇怪地望著雲夢公主道:「公主不是怕秋長風偷回《日月歌》嗎?他如果留在南京,公主不正好去順天府?他那時,想追也追不上了。」

    雲夢公主微怔,這才想到自己最近被秋長風氣糊塗了,一心想要算計秋長風,反倒忘記了本來的目的。

    她本來是準備帶著《日月歌》去見姚廣孝,如今秋長風放鬆,的確是她的機會。

    雲夢公主忍不住地笑,才待開口,一人突然掀簾而入,說道:「公主不必去順天府了。」

    眾人一驚,不想還有人在外。扭頭望去,見到那人丹鳳眼,容顏儒雅,赫然就是楊士奇手下的謀士習蘭亭。

    公主又驚又喜,問道:「習先生,我們為什麼不用去順天府了?你怎麼也到了南京?」

    習蘭亭苦笑道:「因為根據確切消息,上師也要到了南京。楊大人因此讓我早來幾天做準備,楊大人近日也會到南京。」瞥了孟賢一眼,欲言又止。

    他知道什麼時候說什麼話,見孟賢在此,早知道孟賢做什麼。他故作不見,避免彼此尷尬。

    雲夢公主失聲道:「什麼?那個和尚道士也要來南京?」自從她記事起,好像就很少聽說姚廣孝出慶壽寺,更不要說南下到南京,可姚廣孝突然南下,難道意味著有什麼驚天的事情發生?

    或許這事和《日月歌》有關?雲夢公主想到這點,怦然心動。

    葉雨荷蹙眉道:「秋長風定了十日的客房,難道說知道上師會來?他也算準了,公主遲早還會回南京的,因此在這等待?」

    雲夢公主心中一凜,望向孟賢一眼,冷笑道:「你好像什麼都知道,可看起來什麼都不知道。」

    孟賢滿是尷尬,這個消息,他的確並不知情。

    雲夢公主冷笑道:「你還愣著做什麼?趕快去看看秋長風做什麼,一有消息,立即告訴本公主。」

    孟賢不迭點頭,快步退下。

    葉雨荷見習蘭亭想說什麼,好像不便的樣子,主動道:「我去外邊看看。」

    習蘭亭見葉雨荷知趣退出,暗讚這女子懂得察言觀色。等只剩他和公主的時候,這才不解道:「公主,你到了南京,怎麼不去見太子呢?」

    如今太子朱高熾身為南京監國,當然一直在南京留守。雲夢公主到了南京,不去見大哥,倒有點說不過去。

    雲夢公主頭一次露出苦澀的笑容,嘟嘴道:「我也想見大哥呀。可我現在是為大哥做事,若去見大哥,被二哥見到,多半不滿,甚至認為我和大哥密謀對付他。這件事,我暫時不想讓大哥和二哥知道。」幽幽歎氣道:「做太子有什麼好?怎麼二哥總是看不開呢?」

    習蘭亭望著雲夢,眼中帶分讚賞。他看得出,雲夢公主,並沒有想像的那麼快樂,她也是憂愁的。

    太子、漢王之爭,讓雲夢左右為難。她不想讓漢王咄咄逼人,可也不想讓漢王誤解她這個妹妹。誰又想到,這個刁蠻任性的公主,居然會有這種體貼的一面。

    沉默片刻,習蘭亭輕聲道:「公主這番心意,太子就算不知道,也是很感激的。不過在下來見公主,還想和公主說件事……」頓了下,望眼四周道:「聽說……聖上也要到南京了。」

    雲夢公主一驚,失聲道:「父皇來做什麼?」

    朱棣一直坐鎮北疆,清除韃靼、瓦剌禍患,突然來到南京,比姚廣孝前來還要讓人震驚。

    朱棣、姚廣孝不約而同來到南京,這其中究竟有什麼玄秘?會不會和太子、漢王有關?雲夢公主想到這裡,一時心亂如麻。

    孟賢也是心亂如麻,恨不得砍秋長風幾刀。

    他出賣了秋長風,卻覺得秋長風實在不夠仗義,該說的事情,一件都沒有提及。這個秋長風,顯然對他也有戒備。

    可見到秋長風打扮利落、好像要出門時,孟賢臉上的笑容比夕陽還要輝煌,忍不住問道:「秋兄可是去秦淮河上會相好嗎?」

    秋長風點點頭道:「六朝金粉誇古都,無邊風月話秦淮。像我們這樣的人,在秦淮河若沒有個相好,豈不是很沒面子的事情?」

    孟賢恨得咬牙,笑得燦爛道:「秋兄說得正合我心。我在秦淮河上……其實也有幾個相好,什麼萬婷婷,卞小婉呀,也都見過。還不知秋兄的相好是哪個?」

    萬婷婷、卞小婉都算是如今秦淮的名妓,孟賢只是聽過,卻從未見過。這刻說出,卻不怕秋長風揭穿,因為他知道這種女人,秋長風肯定也沒見過。

    感覺到秋長風打量他的眼神很受用,孟賢哈哈道:「秋兄要去秦淮河,不如和在下一同前往如何?」

    秋長風拱手道:「孟兄老馬識途,倒要指教一二了。」

    孟賢一顆心飄了起來,當下和秋長風出門到了秦淮河邊。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夜泊秦淮河,就算不近酒家,但聞香風十里,聽鶯鶯燕燕,讓人置身其中,已然微醺。

    秋長風、孟賢二人找了艘小船,蕩在河面。秋長風望著河面上穿梭如鯽的畫舫,聽著笙歌漫漫,感覺著旖旎風光,本是明察秋毫的眼眸中,似乎也帶分煙水沙月的朦朧。

    孟賢一直奇怪秋長風丟了《日月歌》,為何不緊不慢的樣子,忍不住問道:「秋兄丟了《日月歌》,還這般悠閒的樣子,難道不怕上師責怪嗎?」

    秋長風緩緩轉過頭來,若有所思道:「孟兄怎麼知道我丟了書呢?」

    孟賢心頭一沉,不想無意漏了風聲,竟還神色不變道:「客棧那晚雞飛狗跳,不問可知,公主是為了《日月歌》而來。那之後,秋兄一直跟著公主,在下猜測,只怕那書早到了公主手上。不知道小弟猜得對不對?」說罷大笑。

    秋長風移開頭去,微笑道:「孟兄料事,簡直賽過諸葛之亮。」岔開話題道:「不知道孟兄的相好是哪位?不如讓這艘船先把孟兄送過去再說。」

    孟賢心思轉動,故作謙遜道:「小弟不急,倒想先見見秋兄的相好。還不知秋兄的相好在哪裡?」

    這時小船已近了一艘畫舫,那畫舫規模不小,上有紗燈懸掛,彩巾纏繞,頗為炫麗,但船上只是偶爾有琴聲丁東,頗為冷清。

    孟賢眼珠一轉,有些失笑道:「難道秋兄的相好,在這艘畫舫上?」

    秋長風望著那畫舫,神色帶分悵然,不待說話,有一艘船划過來,近了那畫舫,船上有一人高聲叫道:「媚娘姑娘,我家黃公子,奉上黃金百兩,只求一睹芳容。」

    孟賢本覺得這畫舫上的歌妓只怕早就風光不再,聞言忍不住嚇了一跳。他們錦衣衛雖風光,但幾年也賺不到黃金百兩,竟然有人出黃金百兩,只想見這女人一面?這女人到底哪裡這麼值錢?

    半晌後,那畫舫上站出個丫環打扮的人,眉目清秀,燈影籠罩,晚風吹拂,看起來姿色也是不錯。那丫環脆聲道:「多謝黃公子的美意,可我家姑娘今日不適,不想見客,請回吧。」

    孟賢更是吃驚,不想這黃金百兩就這麼隨水漂逝。早認定秋長風絕不會認識這種人物,才待讓船家調頭,不想那丫環秀眸一轉,落在秋長風的身上,驚喜道:「這不是秋……公子嗎?」

    秋長風船上微笑道:「路過秦淮,本想看看媚娘,不想她不舒服,那在下改日再來好了。」

    那丫環抿嘴笑道:「看秋公子你說的,我家姑娘,就算誰都不見,可也不會不見你呀。快請上船吧。」早放下舢板,又做了個請的姿勢,顯然和秋長風頗為熟絡。

    秋長風一笑,走上畫舫。孟賢眼珠子差點掉在腳面上,才待也跟隨上前,方纔還巧笑嫣然的丫環突然板起了臉,伸手攔住孟賢道:「這位公子,我家姑娘並不想見你。」扭頭望向秋長風道:「秋公子,他也要上船嗎?」

    秋長風笑道:「這位公子還有別的相好,沒空來的。」

    那丫環臉色一緩,笑道:「那公子請便吧。」

    孟賢臉臊得和豬肝彷彿,訕訕回到小船上,早問候了秋長風親人幾遍。等小船走遠,一口濃痰吐到了河中,罵道:「秋長風,你不給老子面子,老子給你好看。」

    那濃痰又急又勁,不等入了河水,「崩」的一聲響,一箭射中孟賢身邊的船舷,離孟賢只有幾尺之遠。

    孟賢嚇得差點掉到河裡,扭頭一看,見到一艘大船就在他身邊不遠,那枝箭,顯然是那大船上射出來的。孟賢見到這旖旎的秦淮河上,竟然有人射箭,簡直不可思議,才待破口大罵,突然見到雲夢公主出現那船舷上,向他招招手,不由大驚,這才知道是雲夢公主和他打招呼,可這種招呼,實在讓人有些吃不消,慌忙叫船家划船靠近了大船。

    公主秦淮河上相招,孟賢心中不由也有了分旖念,不待想入非非時,就聽雲夢公主冷冷道:「秋長風呢?」

    孟賢四下一望,只見到甲板上隱約有寒光閃爍,習蘭亭、葉雨荷都在雲夢公主身邊,心中微冷,忙道:「他去見個女人,叫做什麼媚娘。」

    雲夢公主眼中滿是鄙夷,「那你怎麼不去?」

    孟賢忙挺起胸膛道:「那種地方,小人不想去的。」

    雲夢公主呵斥道:「你不想去也得去,我讓你跟著秋長風,你這點小事都做不好,不如跳河死了算了。還不快去?」

    孟賢駭了一跳,慌忙下船去找秋長風,可心中奇怪,不知道雲夢公主到秦淮河上做什麼?難道說……

    雲夢公主神色不屑,咬著紅唇,半晌才罵道:「那個死人臉不是個好東西。丟了書,竟然還去風流快活,真的要色不要命了。」

    不知為何,聽秋長風上了媚娘的畫舫,她心中竟有些不舒服的意思。她當然不肯承認別的,只覺得秋長風事事討厭。

    葉雨荷神色清冷,向習蘭亭問道:「習先生,那媚娘是什麼來頭呢?」

    習蘭亭微笑道:「那媚娘本是秦淮名妓,三年前曾為秦淮河的花後。但中得花後後,卻未嫁入侯門,反倒一直留在秦淮河。這幾年風頭不如如今的秦淮八艷了。但素有名氣,如今想登她的船兒,沒百兩黃金不可的。」心中卻有些奇怪,不知道秋長風如何能上得船去?

    他看得出,秋長風身上絕不會有百兩黃金的。

    雲夢公主斜睨習蘭亭一眼,「習先生這麼熟悉,想必也上過媚娘的船了?」

    習蘭亭只能咳嗽,葉雨荷解圍道:「習先生,什麼叫花後?」

    習蘭亭停了咳,解釋道:「秦淮河這十年來,每年都有花國論後盛事,品評秦淮河最出色的女人。花國論後會選出一後四妃,每個都有傾國傾城之貌。只要秦淮女子有人能當此殊榮,立即身價百倍,不要說金銀珠寶不愁,都可能有公子王孫追逐迎娶……」他本侃侃而談,但瞥見雲夢公主鐵青的臉色,立即住口不談。

    雲夢公主跺腳怒道:「就是有你們這些無恥的男人,才會開什麼無恥的花國論後。你們以為女人是什麼,玩物嗎?」

    習蘭亭垂首不語,葉雨荷歎口氣,知道這衝動的公主又在抱打不平,可偏偏這種事情,千年來屢禁不止的。岔開話題道:「公主,這個媚娘和我們調查的事情無關,不用把心思放在她的身上了。」

    習蘭亭立即接道:「不錯,葉捕頭在客棧附近,居然發現忍者的暗記,那些忍者好像要在這秦淮河附近相聚,我們全力追查此事就好。若能將那些忍者剿滅,皇上來了,定然喜歡。」

    雲夢公主一聽,立即忘記了花國論後一事,恨恨道:「不錯,那些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我一定要給他們好看。」

    她被忍者所擒,又被鬼面人驚嚇,早就懷恨在心。葉雨荷身為浙江捕頭,對忍者端有幾分瞭解,出客棧後,無意發現忍者的行蹤,立即告訴公主。雲夢公主一聽,當然要報復,因此讓衛鐵衣去調兵,她卻和葉雨荷一塊到了秦淮河上,搜尋忍者行蹤。

    一想到或許能給忍者迎頭痛擊,她忍不住心中竊喜,再也想不到許多。可習蘭亭、葉雨荷互望一眼,都看出彼此的擔憂之意。

    公主無知無畏,可習蘭亭他們想得多,反倒益發的驚怖。

    忍者來此,究竟目的何在?是為了公主、《日月歌》,還是為了別的?

    天子、上師到了南京,忍者也隨即而到,這本是繁華喧囂的南京城,驀地變得風雨欲來起來……

    風雨未來,繁星在天,明月皎皎。

    可漫天的繁星、皎潔明月的光彩,似乎也不如燈下的那個女人。

    那個女子坐在那裡,慵慵懶懶,臉上並沒什麼表情,可她坐在那裡,渾身上下,彷彿有些說不盡的情感。

    她極美極艷,但旁人看到她的第一眼,看到的並非她的美艷,而是她的一雙眼。她的眼眸半開半閉,似乎晨睡未醒,又像是三更將夢,那雙眼看著人的時候,說的不再是秦淮河的紅粉繁華,而是人生的寂寞。

    那女子正在看著秋長風。

    秋長風安靜地坐在椅子上,也在望著對面的那個女子,眼中露出唏噓之意,卻微笑道:「媚娘,我們好像有一年未見了?」

    媚娘啟齒微笑,笑容中也帶著寂寞,「一年零二十七天了。」她當然和秋長風很熟,熟得分別多少日子都記得。

    旁邊那俊俏的丫環突然想要落淚,可卻拎起酒壺給二人滿了兩杯酒,嬌笑道:「好朋友一年多不見,當痛飲幾杯。秋公子,你不知道,我家姑娘,想你才病的……」

    還待說什麼,媚娘突然望了那丫環一眼,目光中有著說不出的責備之意。

    丫環立即住嘴,她明白姑娘的心思。

    秋長風神色略帶異樣,轉瞬如常,舉起酒杯道:「為了這一年零二十七天,當盡一杯。」他舉杯一飲而盡。

    媚娘嫣然一笑,水袖掩住檀口,輕盡一杯,姿態如歌般優美。可優美中,似乎又帶了分傷悲。她感覺那甜美的醇酒,卻有著說不出的苦澀。

    秋長風親拎酒壺,為媚娘滿了一杯道:「這第二杯酒……希望媚娘……」

    媚娘沒有端起酒杯,只是望著秋長風道:「你有心事?」

    秋長風手有些僵硬,強笑道:「我還是瞞不過你。」他會看屍體,亦會觀人,可知道眼前這女子觀人之術,絕不在他之下。

    媚娘本是寂寞的眼眸中,突然帶了分關切,「我知道你有心事,一直都有心事,可你從來不會對別人說的。就算對我,你也不會說上太多。可是……」微笑道:「我是你的朋友,你還記掛著我,既然來找我,有什麼事情,不妨說說。反正……我聽過就忘了。」

    她這麼說著,但心中卻想,其實你說過什麼,我都不會忘的。她不想想下去,端起了酒杯,才待飲下,就聽秋長風道:「我又碰到了她。」

    媚娘手一抖,酒水濺出了幾滴在衣袖,渾然不覺。不知許久,才問道:「她還好嗎?」她當然知道秋長風說的她是誰,這是秋長風的秘密,她三年前就已知道。

    燈火下,秋長風目光如燈火般閃爍,「她很好,可她還是不記得我。」

    媚娘心中一酸,微笑道:「你沒對她說起從前的事情?」

    秋長風搖頭:「沒有。」

    媚娘一怔,「為什麼?」她早知道眼前這男人,看似平靜若水,但感情如火。這股火,多年來,反倒益發的熾熱,可只為一人而熱。

    秋長風嘴角帶分澀然的笑,「還不到時候。」

    媚娘反問,「什麼時候才是時候呢?」

    秋長風端著酒杯,卻忘記了喝,良久才道:「我不知道。她一直很厭惡錦衣衛,我知道她為什麼會恨。」

    「然後呢?你難道就不做錦衣衛了嗎?」媚娘輕聲問。

    秋長風沉默良久,才搖頭道:「我不能,最少現在不能。」他說的猶豫,但骨子裡面有股堅決。

    為什麼不能不做錦衣衛,他沒說,媚娘也不再問,她靜靜地望著眼前這臉色蒼白的男子,只盼時光停頓在此刻。

    她有心酸、有感慨、有柔情、有寂寞。

    她等了一年零二十七天,等來相見一面,卻在聽他述說著別的女人。這種心境,誰能曉得?

    她只是將酒拌著心情喝下,突然笑道:「今日秦淮河花國論後,你在這裡,可以好好看看。」

    說話間,秦淮河不遠處突然「鏜鏜」幾聲鑼響,轉瞬有鼓聲雷動。

    雷聲一起,有煙花飛天入雲,燦爛奪目,有如祥瑞麒麟,有如花團錦簇。只是片刻的功夫,秦淮河上,天上人間,有如仙境般,原來花國論後之會已然開始。

    可就算那般絢爛的景色,秋長風也沒有去看,在他的心中,多年前,就和絢爛無緣了。

    他甘心平淡,但他知道自己絕不會平淡。

    《日月歌》出來後,他就知道,平淡的日子過去了。

    媚娘也沒有去看船外,其實她也不想看什麼花國論後,那早和她無關,她只想讓秋長風多留片刻。就算得中花後能如何?花開後——不過是花落。

    秋長風目光微閃,不待回答,艙外有人高聲喊道:「媚娘姑娘,我家榮公子奉上黃金二百兩,請姑娘過去一敘。」

    媚娘不語,丫環卻氣沖沖的出去,叫道:「我家姑娘今天不見客。」她真想不到,有人不經許可,居然擅自就上了畫舫。

    艙外那人聲調突然轉冷,「媚娘姑娘,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榮公子給你面子你不要……」

    那人話未說完,一人已站在他的面前,冷淡道:「不要能如何?」

    來人正是秋長風。他前一刻還在船艙喝酒,可倏然就到了甲板上,身形如電閃。丫環精神一振,媚娘卻還是坐在艙內,神色間帶了分蕭索。

    船艙外呼喝那人人高馬大,身邊還跟著兩個壯僕,本來準備軟求不得,就來硬的,不想面前突然站了一人,不由後退一步。

    見眼前的秋長風臉色蒼白,那人冷笑道:「好呀,原來是養個小白臉在船上……怪不得榮公子的面子都不給……」他一把伸出,就要抓住秋長風的脖領,不想自己衣領一緊,已被秋長風重重摔在船上。

    那兩個壯奴大驚,慌忙上前,就要揮拳,可不等動手,胸口就被重重踢了一腳,倒飛出畫舫,跌入河中,「哇哇」怪叫。

    那人高馬大之人被摔得七葷八素,心中怒極,伸手拔刀。

    「鏘」的聲響,單刀出鞘,那人未待出刀,手腕一麻,那刀不知道怎麼又落在秋長風的手上,架在了那人的脖上。

    刀光泛寒,映照著秋長風蒼白的臉色,深邃的一雙眼。

    人高馬大那人臉色鐵青,只感覺刀鋒的銳利幾乎要割破血脈,顫聲道:「大爺饒命。」他驀地發現,眼前這看似單薄的男子,比金剛還要難惹。

    秦淮河上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一人撫掌笑道:「秋兄好身手。這人吃了豹子膽,敢得罪秋兄,若不宰了,那秋兄不很沒面子?」

    秋長風不用看,也聽出是孟賢的聲音,哂笑道:「我就算再有面子,又怎及孟兄的面子厚?孟兄去而復返,難道不怕相好埋怨嗎?」說話間,手一揮,單刀倏然入了刀下那人的刀鞘。

    人高馬大那人一激靈,平日他就算插刀回鞘,看起來都沒有秋長風乾淨利索,駭然對手的身手,嚇得雙腿發軟,刀雖離頸,卻不敢稍動。

    孟賢聽出秋長風嘲笑他臉皮很厚,卻還安之若素道:「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小弟見秋兄有事,哪裡還管那些衣服?秋兄若不想出手,小弟效勞好了。」說話間跳到畫舫上,偷偷向船艙內張望。

    秋長風輕淡道:「不敢有勞孟兄了。」轉望那人高馬大之人道:「帶我去見你家公子。」

    那人駭破了膽,竟不敢違背,喏喏站起,回到來時的船上。他的兩個手下也早就濕漉漉的爬上來,失魂落魄。

    秋長風縱上那船,孟賢慌忙跟上,聽秋長風對那丫環道:「轉告媚娘,我走了。」

    那丫環焦急,還待攔阻,可船兒早就去得遠了。丫環著急,奔回船艙道:「姑娘,秋公子走了……」見媚娘只是漠漠地端著酒杯,一把搶下道:「姑奶奶,你在秦淮河這麼久,就是為了等他。他要走,你為什麼不留他呢?」

    媚娘淒然一笑,緩緩地又拿起秋長風用過的酒杯道:「他能當我是朋友,我就很開心了,還能奢望什麼?」

    丫環不滿道:「黃公子送上黃金千兩,無價的珍珠在等姑娘,姑娘拒絕黃公子,只為和秋公子當個朋友。可姑娘你可知道,男人等待的心是有限的,你讓黃公子一直等,只怕黃公子也會不耐煩的。你嫁人了,難道就不能和秋公子做朋友嗎?」

    媚娘澀然道:「我若嫁了人,就要安安分分,再要見他,只怕千難萬難。」

    燈光下,她的神色有著說不出的淒涼哀婉。

    丫環急道:「那你就這麼一直等下去嗎?他要來就來,要走就走,他想要找你談心,你就陪他談心,甚至不讓我說出你的心思,我知道你怕什麼,你怕說出來後,連朋友都沒得做。可你所做的一切,究竟值不值得?」

    媚娘笑了笑,笑容中帶著難言的孤單落寞,「珠兒,你不懂的。」輕輕滿了杯酒,和著苦澀、夾雜著相思嚥下去,她不再多說。

    因為懂的人,終究會懂,不懂的人,怎麼說都不明白。

    一朝春去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這種心情,是那些韶華中的少男少女,很難體會的心境。

    可等到有一日終於體會了,卻已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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