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有點躁狂,並不是我的抑鬱症出現了躁狂抑鬱雙向化,是因為今天是雨默的生日。雨默的家人不在這個城市,我想幫她好好過一個生日。蕭白給我的自由特權只限定於精神病院內。
我要出院去買禮物,買蛋糕,還得去求蕭白。我在病房裡來回躊躇地走著,我真的不想去求那個偽善的傢伙,還得忍受他那一臉賤兮兮的微笑。一直臨近中午,我才下定決心去試試。他要不答應,我就找機會翻牆出去一趟。
我來到他辦公室門口,他也剛忙完,正捧著飯盒吃飯。精神病院裡有食堂,但為了防止意外,也就是怕我們趁機「越獄」,所以病人的飯都是在病房裡吃的。到了吃飯的點,食堂的師傅們就會帶著飯菜過來,讓我們自己捧著飯盒去打飯吃。部分不能自理的病人,還得靠護士一口一口地餵飯。
醫生和護士倒是可以去食堂,但是為了圖省事,也為了能時刻監護病人,就在樓裡和病人一起吃了。他們確實挺辛苦的,從上班到下班,神經就沒一刻鬆懈過。護士最辛苦,還得給病人喂完飯,自己才能吃。
我敲了敲門。
「請進!」他含著滿口的飯菜含糊不清地喊道。看到是我,又掛起那賤兮兮的微笑,「今天這裡沒節目偷聽偷看哦,看官您進錯場了。」
我忍!孫子,要不是有事相求,誰來你這兒找不痛快!
我心中默念了一萬個「忍」字,才緩緩說道:「蕭醫生,我能不能出去一趟?」
「去哪兒?」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面前的電腦,問道。
「出院一趟,就幾個小時……」我用哀求的語氣說道。
「去幹什麼?」他又問,眼睛還是在看著電腦。我估計沒戲,這傢伙早就看我不順眼了。
「去幹什麼?」他看我老半天沒回話,以為我沒聽清,又問了一次。
「不幹什麼,就是……出去一趟。」我吞吞吐吐地答道。
「不幹什麼那出去幹什麼?」他又吞下一大口飯菜,不緊不慢地回道。眼睛還是在專注地看著電腦,不知道在看什麼色情暴力的玩意兒。聽到他這句話,我就知道沒戲。
「那算了……」我說了一句,轉身走人。我還是一會兒看準機會翻牆出去吧,好過看這傢伙的臉色。
「別算了啊,難道你想一會兒穿著病服逛街?到時候我們還得去抓你,多麻煩啊是不是?」他放下飯盒,一臉賤笑地望向我。
我停下腳步,愣在那兒。這傢伙不知道什麼時候又猜到了我的心思,既然他猜到了,我也就走不了了。估計接下來他會取消他給我的「自由特權」。
他嚥下飯菜,緩緩說道:「唐平啊,你別老是什麼事都埋在心裡,你哪來那麼多小秘密啊?你就說你想出去幹什麼,我看看情況不就結了嘛。你不去嘗試,怎麼就知道一定不會成功呢?」
「我……我想出去給雨默買生日禮物,今天她生日。」我老實說道。
然後他望著我的眼神愈加有深意,嘴角的笑越來越賤,越來越賤!
我壓住湧上胸口的噁心勁兒,問道:「行不行啊?」
「當然……不行!」他拖長語調,挑著尾音乾脆利落地答道。
孫子!遲早有我收拾你的一天!我壓著心頭的怒火,起腳轉身。
「去哪兒啊?」他又加了一句。
我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回病房,還能去哪兒!」
「你這樣穿著病服怎麼出去啊?去保管室那兒換衣服,趁著中午休息時間我可以陪你出去一趟。」
「啊?」我一愣,「不是……要辦手續的嗎?」
「有我陪著你就不用。」
「哦……」
我換好了衣服,蕭白也脫下白大褂,陪我去簽字領了我的錢物。
走出精神病院的大鐵門,我渾身一輕,終於看懂了瘦子那個一溜煙跑走的背影,那是自由的味道。蕭白脫下白大褂,也顯得年輕了許多。走出精神病院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的臉一下舒展開來,似乎一瞬放下了許多負擔。
他看了我一眼,「先去哪兒?我只有兩個半小時的休息時間哦。」
「先去蛋糕店訂蛋糕吧,然後再去挑禮物,回來正好領蛋糕。」我答。
他賤兮兮地笑了笑,「你考慮得還挺周全。」
能出來我心情極好,他的賤笑我也就忍了,沒再搭理他,朝最近的一家蛋糕店走去。我第一次發現這喧囂的城市如此有魅力,我就像一個剛進城的農民,看什麼都覺得新鮮。汽車、擁擠的人群、高樓、林立的小店……這一切如此熟悉,久違的熟悉。我發現這個城市變美了,比兩個多月前美得多。也可能不是城市變了,而是我看待事物的眼光變了。
「公交車來了!」他說。
「走著去吧,我想走走。」我說。
蕭白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後,盯著我微笑。
走了十幾分鐘,我們來到了最近的一家蛋糕店,定了一個大型的巧克力蛋糕。雨默喜歡吃巧克力,我知道。
買個大點的蛋糕到時可以分給同房的病人,雨默的人緣會好得多,她後面的日子也會快樂得多。其實我挺會替別人考慮的,這點蕭白倒是真沒看錯我。交了定金,也寫好了準備畫在蛋糕上的祝福語,下一步該去挑禮物了。
該挑什麼禮物好呢?雨默會喜歡什麼樣的禮物?我思索著。
「先買花吧。」蕭白道。
你明白我為什麼討厭他了吧,和這種人在一起,你的隱私權形同虛設。
我給了他一個厭惡的眼神。就在這時候,一聲尖叫聲傳來:「救命!救救我的孩子!」
蕭白幾乎是下意識地立馬轉身向聲音的方向飛奔而去,就像聽到指揮官命令的士兵,沒有一絲遲疑,這已經成為了他的一種本能反應。
我也跟著他一同向店外跑去,不過在跑出店外的那一刻我的辯證唯物主義再次發作:這似乎是電影裡演爛的橋段,正好有人出事,正好有個醫生。然後醫生成功救人,欣欣然地接受嘉獎,圍觀的人群熱烈鼓掌。故事到此結束,醫生的背影在鏡頭面前逐漸放大,放大,最後拍到他毅然的眼神,他輕描淡寫地說上一句——這是我應該做的。
這種橋段我都看膩了,這次又有什麼不同?
果然,店外十幾米處已經圍了一圈黑壓壓的人群,近到身前時蕭白大喊一聲:「讓開!我是醫生!」
人圈馬上就自動閃出了一個缺口,蕭白如離弦之箭,直達目標。
一個母親半蹲在地,懷中抱著自己的孩子,焦急的臉上已經蓄滿了無助的眼淚。孩子七歲左右,此時臉已經憋成了豬肝色,兩隻小手緊緊地按著自己的喉嚨。
蕭白飛奔過去一把奪過她手中的孩子,平放在地,「吞了什麼東西!」
「口香糖,是口香糖!他不知道怎麼把口香糖吸到喉嚨裡去了!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母親無助地哀求著。
「是氣管,不是喉嚨。」蕭白邊說著,在孩子身旁單腿跪下,雙手平放到孩子的上腹部,「孩子!把嘴張開!把嘴張開!」
但那孩子已經陷入了驚慌失措的恐懼狀態,由於咽部神經的緊張緊咬牙關,任憑蕭白怎麼喊都不聽。蕭白用海姆立克手法(異物卡喉緊急搶救法)按壓了幾次孩子的上腹部,都沒能將那塊該死的口香糖擠出來。
「小刀!誰有小刀!」蕭白大吼一聲。孩子的手足已經出現了痙攣,時間來不及了,最多再過幾分鐘這孩子就會因為窒息而休克,最後是死亡。這種情況下只能用氣管切開手術進行搶救,就是從下頸部刺穿氣管,給肺供氧。
人群中擠出一個男人,急急遞了一把袖珍型瑞士軍刀給蕭白。蕭白接過,打開,來不及消毒了,用小刀在自己的衣服上刮了兩下。然後深吸一口氣,左手按住孩子的鎖骨處,食指和中指在下頸部正中打開一條罅隙,右手執小刀迅速刺入!這整個動作幾乎是同時完成,沒有一絲多餘,沒有一絲顧慮。那一瞬我覺得他像一名劍客,真正一招致命的劍客。
孩子的母親看到這情形驚叫一聲,昏厥了過去。蕭白置若罔聞,只是用小刀一挑,將切口加大,「孩子,吸氣!呼吸!」
那孩子的胸口有了起伏,我聽到了從那微小的切口中傳來的尖銳的呼吸聲音,那是生命的聲音。蕭白維持著這個動作,打量了一下四周,目光落到了我身上,「筆!拿你的筆給我!」他朝我喊道。
我一愣,才發現自己手中還抓著蛋糕店裡的圓珠筆,趕緊遞給他。他沒有接,因為他兩隻手都在把握著那個孩子的生命。「過來,幫我壓住孩子!」他又喊道。
我趕緊過去,兩手取代了他的左手,按住孩子的頭部和鎖骨。我第一次感覺到生命在我的指間流動,這是一個孩子的生命,一個稍縱即逝的生命。
原來這就是生命,原來這就是作為一個醫生搶救生命時的感覺。我的手掌下正托著一個弱小的生命,一份責任。我正托著所有關心這孩子的人的希望,這希望就像一個氣泡,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爆裂,消失。
我剛剛的想法沒了,我知道這不是演爛的橋段,這更不是電影。電影可以喊「Cut!」,可以重拍。演員可以死去,然後到後台微笑著卸妝。
這裡不能,只要蕭白有一絲遲疑,動作有一點差錯,這個孩子的生命就會永遠逝去,這個像氣泡一樣的希望就會永遠消失。這裡沒有人能喊「Cut!」,也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蕭白騰出左手,奪過我手中的圓珠筆,用牙咬著筆頭,左手將圓珠筆的下半截擰了出來,這樣他就得到了一個臨時的氣管接通器。
「誰還有小刀,幫我將這個筆管下面的筆洞擴大一點。」蕭白朝人群喊道。另一個男人趕緊走了過來,掏出小刀將那筆洞擴大,然後遞還給他。他又將那半截圓珠筆管在身上擦了擦,這就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消毒」。然後他又抬起頭,衝著周圍的人圈吼了一聲:「散開!別圍著,把空氣放進來!」
人圈趕緊擴大開來,每個人都非常自覺地向後退去。
他看了一眼孩子,孩子臉上的豬肝色已經漸漸化去,胸口有節律地一起一伏,但是切開的切口裡正冒出連串的帶痰血泡。
「孩子,聽叔叔的話,一會兒我喊你停止呼吸時,你馬上停止呼吸。叔叔要幫你把喉內的血和痰吸出來,不然會堵住氣管,聽明白了嗎?不要說話,明白就眨兩下眼睛。」蕭白一字一句地說道,因為這時候孩子非常緊張。
孩子眨了兩下眼睛,蕭白給了一個獎勵的微笑,「好孩子!」
然後又等孩子呼吸了一分鐘之後,開始說道:「我倒數三聲,你停止呼吸,3……2……1!」說完頭湊到孩子的切口處,用嘴將血痰吸了一口,吐出,再吸一口,吐出。
「好,呼吸!好孩子,呼吸!」蕭白說道,孩子連忙喘了幾口氣。
「好孩子,你做得很好!你做得很好!再來一次,叔叔要幫你做氣管接通,一樣是倒數三聲,你停止呼吸。聽明白了嗎?明白就再眨兩次眼睛。」
孩子又眨了兩次眼睛,蕭白點了點頭:「好孩子!真乖,來,準備,3……2……1!」接著將那截筆管貼著小刀插入孩子的氣管,然後將小刀抽出。
「好孩子,呼吸!呼吸!」蕭白做好了這些,連忙對孩子說道。
孩子又連忙喘了兩口氣,蕭白摸著孩子的腦袋,將頭湊近孩子,「好孩子,看著叔叔的眼睛,不要動。聽叔叔說,不要吞嚥,不要咳嗽,不要說話。聽叔叔的口令,讓呼吸平穩下來,呼……吸……呼……吸……好,你做得很好!看著叔叔的眼睛,注意看著叔叔的眼睛……叔叔的眼睛裡藏了一個小秘密……看到了嗎?看到叔叔眼睛裡的小秘密了嗎?對,就是這兒……打開叔叔眼睛裡的小秘密……你就看到一片七彩的魔法森林,這裡有國王、公主、王子,還有可愛的小精靈……找到了嗎?對,你找到了……來,走進來,走進這片魔法森林……」
開始我沒意識到他在幹什麼,我以為他在講故事。直到孩子痛苦的表情漸漸舒展開來,小眼微微閉上,嘴角翹起了微笑。直到蕭白說了那句:「跟著叔叔的聲音來,走入更深的催眠……走到魔法森林的最深處,這裡堆滿了快樂的糖果……剝開糖果……裡面又有一個糖果……再剝開,又有一個……」
三分鐘,這次只有三分鐘。三分鐘之內,他將一個痛苦萬分、氣管被切開的孩子帶入了無痛的催眠狀態。我親眼見證了這一奇跡的發生,換是以前的我,我會用「可怕」這個詞來形容他的催眠術。但現在,我用了「奇跡」,他用他的奇跡抹去了孩子的痛苦。
周圍有人幫忙打了急救電話,二十分鐘後,救護車終於來了。孩子的母親也已經醒了過來。醫生和護士從車上下來的時候,看到眼前的情形都呆住了,直到蕭白衝著他們點頭一笑:「我也是醫生。」
「這……孩子休克了嗎?」醫生問道。
「不是,是催眠狀態。你們帶局麻劑了嗎?」蕭白問。
「帶了!」
「好,我來喚醒他,醒來後你給他注射。送醫院先做傷口消毒,再換氣管套管。他氣管裡堵著的是口香糖……」
醫生連連點頭,蕭白說完了才幫孩子解除了催眠,將孩子送上車。周圍的人群也逐漸散去,並沒有人像電影裡一樣鼓掌,甚至沒人和蕭白說一聲謝謝。孩子的母親醒來後就一起上了車,可能她來不及道謝。
救護車飛馳而去,留下了一個護士,她在一旁詳細詢問和記錄蕭白的工作單位、家庭住址、電話……最後還要求蕭白掏身份證查驗了一下。
「對不起啊……蕭醫生,這個東西我們醫院得記,不然以後有什麼責任或麻煩……」最後臨走時護士歉意地說道。
蕭白理解地點了點頭,給了她一個職業的微笑。
蕭白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自己的白襯衫已經被血染紅了一大塊。他看了我一眼:「我得回家換件衣服。」
「嗯。」我點了點頭。
「你以前做過這個手術?」我問。
他苦笑一聲,然後又點了點頭:「我上學時在兔子的身上做過。」
我愣住了,替那孩子擦了把冷汗。看他那麼沒有一絲猶豫,乾脆利落的動作,我還以為他已經做過很多次同樣的手術了呢!
「對了,那個護士說什麼責任?」我困惑地問道。
「法律責任。」他答。
「救人還有法律責任?」我愣住了。
他呵呵一笑,「現在沒有,但孩子的家長追究起來就有了。」
「不會吧,你救了她的孩子啊!她不會這樣恩將仇報吧!」我驚道。
他沒有回答,只是給了我一個職業微笑。
「就算追究起來,你有什麼責任?」
他想了想,「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故事發生的地點一樣是在馬路邊,一樣是異物卡喉,一樣是孩子。不同的是,故事裡救人的是一個醫學院大三學生。他毅然地衝了上去,用一根鋼筆管做了這個氣管切開手術。他成功救下了這個孩子,但由於當時馬路邊的環境和條件,這孩子的傷口送到醫院後出現繼發性大出血和感染。醫院進行第二次手術後這孩子的命是保住了,卻從此成了發不出聲音的啞巴。
事後,孩子的家長將這個學生告上了法庭。法庭判定該學生無行醫資格,構成非法行醫罪,對孩子有賠償責任。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個月,緩期兩年執行,並被判處賠償原告兩萬元。
這事成為輿論熱炒的話題,這學生在學校裡也被同學在背後指指點點,暗中議論。一個月後,這名學生神情呆滯地從學校最高的頂樓跳下,摔死在希波克拉底的塑像前。
警察來時,看到他右手緊緊地握著。
掰開,裡面是曾經救過孩子的那根鋼筆管……
聽完這個故事,我沉默了。
我知道他為什麼用這種方式自殺,因為他想帶著那根鋼筆管去問希波克拉底,自己到底錯在哪了?什麼時候救人也成為了一種犯罪?
而如果換了我是那個學生,我該怎麼做?不救,孩子肯定會死,但我沒事。救人,無論能不能救活這孩子,我都犯下了非法行醫罪。我是救,還是不救?
「這個故事是真的?」我問。
他無奈地看了我一眼,「這個故事每天都在發生。現在法律上能勉強支持我救人的只有一條民法——緊急避險,能告我的卻有無數條。就我剛剛的情況而言,我首先已經構成了非法行醫罪。如果在救助的過程中出現什麼意外,我還得加上一條自信過失罪。別以為我在危言聳聽,像這樣救人卻反成被告的事,在醫界舉不勝舉。法律不完善,讓更多的人懂得了袖手旁觀。」
我想了想,說道:「可你有醫師執照啊!」
「我是精神科醫生,不是外科醫生。」他又給了我一個職業微笑。
「如果對方起訴你成功的話,你將受到什麼懲處?」我問。
「看法庭怎麼判了,吊銷醫師執照,獲刑和賠償,都有可能。」他一臉無所謂地答道。
「既然知道這些,那你為什麼還去救人?」我又問。
蕭白嘴角又帶出一個職業微笑,他抬起頭仰望天空良久,才緩緩說道:「因為我知道,醫者的天職高於一切,包括法律。」
這是他的第四個職業微笑。
我冷笑一聲,「別說得你們這麼偉大,見死不救的醫生不是一個沒有吧?」
他歎了口氣,說:「那是因為他們已經麻木了,這世界教會了他們置身事外的好處,教會了他們袖手旁觀。」
「你很熱愛自己的工作?」我問。
「熱愛?一點也不,我從小就不喜歡醫生。當了精神科醫生之後,我更不喜歡自己的這份工作。」他答。
我一愣,「那你為什麼要當醫生?」
「這是我母親的遺願,她希望我當一名醫生。所以,我成了一名醫生。」他的眼神帶出了一絲憂傷。
「遺願?」我又是一愣。
「我母親是動手術時因為主刀醫生走神,手術失敗過世的。臨終前,她告訴我,讓我長大以後要去當一名醫生。」他說。
「這……」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我無法理解這個故事。
「這是我母親的智慧。她知道我以後會恨醫生,恨所有的醫生,所以她教會了我怎麼把恨變成愛。」他說。
就在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腳步停下了,「到了,前面就是我家。」他一指前面的一座民宅。
平頂房,九十年代的建築,很簡陋的裝修,房子很難看,但是很大。他敲了敲門,因為他沒有帶鑰匙出來。門開了,我愣住了,因為開門的是瘦子,那個從精神病院門口一溜煙跑掉的瘦子。
瘦子看見我還是蠻高興的,「唐平!你怎麼來了!」然後才看到蕭白的衣服,「蕭醫生,你流血了!」
「不是,是我剛剛路過市場豬肉攤時擦到的血。」蕭白笑著答道,然後指了指我,「你們敘敘舊吧,我去換件衣服。」
我進到屋裡,才發現這房子有五室一廳,真是很大的房子。但只有一間房是蕭白的,其餘的幾間都有上下鋪的床。包括瘦子在內,一共有八名精神病人,而且其中七個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我和瘦子隨便談了幾句,他的精神狀態好了很多,還懂得問我什麼時候出院,海洛因和胖子怎麼樣了。聊了幾句,他又去忙了,他已經在這個房子裡當起了護士,照顧比他更嚴重的病人。
我決定去問問蕭白,我懷疑這傢伙是不是已經瘋了。
我來到他房間的時候,他已經換好了衣服。他的房間很亂,真的很亂,書、藥品、衣服……橫七豎八地分堆擠在他房間裡。唯一整齊的是他睡床旁邊的櫃子,那裡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個小花盆,小花盆裡栽培著白蘭花。花開得很美,看得出蕭白沒少用心養著那盆花。
白蘭花的旁邊是一張大幅照片,照片裡那個稚氣未脫的女孩在衝著我笑,但那是一張黑白遺照……
蕭白理了理衣服,看到我正在盯著那張照片,「這是我女朋友,蘇雪。」他說。
這不是哀傷的語氣,這是介紹女朋友的口吻。
我曾經無數次在腦海裡猜想蕭白的女朋友是一個怎樣的女人,有著怎樣的魅力,只是我從沒想過那竟是一個已經死去的人。
「放心,我沒瘋。」他看到我呆在那兒,笑了笑說道,「我知道她已經離去。」
他沒有用和「死亡」相關的詞,僅僅用了一個「離去」。
「蘇雪最喜歡的就是白蘭花。她說白蘭花最嬌氣,不耐寒也不耐熱,怕乾燥又怕潮濕。她和我說她就像白蘭花一樣嬌氣,所以我要很小心地寵著她才行。」蕭白深情地邊說著,邊用水杯接了半杯水,小心地沿著小花盆澆水。
「她是怎麼……離去的?」我斟酌了一下用詞,覺得還是用「離去」比較好。
我和她是同一所大學畢業的,我們從大三就開始相戀,她學的是高級護理。畢業以後,我們一起來到了這所精神病院工作。我是醫生,她是護士,原本這應該是一個好故事。
但從業不到一年,我已經受不了精神病院裡的辛苦和壓抑。我說過我不喜歡醫生,我更不喜歡這份工作。我想離開,蘇雪卻想留下,她也勸我留下。我想不通像她那麼嬌氣的女孩為什麼突然比我還堅強,能對每個病人微笑。
我說我先離開一會兒,就一會兒,我要為我們以後的生活做打算。她也沒有再強留我,她也知道我說的是實話。在這個城市裡,想要為婚禮鋪好紅地毯,靠精神病院裡那點微薄的工資是遠遠不夠的。
然後我去了一家大型集團公司,開始為我們的未來打拼。我學的心理學派上了很大用場,無論是在職場還是在人事公關,我都游刃有餘。不到半年,公司老總就看中了我的綜合管理能力,派我去另一個城市管理分公司。一年之後我已經掙夠了我們準備結婚的錢。
我去買好了鑽戒,我想給她一個驚喜。就在我去領鑽戒的那一天,我收到了她出事的消息。她在醫院裡值夜班時,太累睡了過去,就這樣被一個狂躁狀態的病人用花盆砸破了腦袋。
她說過的,她就像白蘭花一樣嬌氣,要小心地寵著,保護著,照料著。
我只是離開了一會兒,就一會兒……
蕭白望著櫃子上的照片,深情地說著,彷彿是在和女友說著綿綿的情話。
「然後……你就回到了精神病院?」
「那裡有她的味道,偶爾也能看到她的身影。我每天回到家,都會和她說今天發生的事,開心的,不開心的,有趣的,乏味的……我知道她聽得到,她知道我回來了。」蕭白微笑地說著,帶著淺淺的憂傷。
「你回來了,可是她已經離開了不是嗎?」我歎息了一句。我終於明白為什麼精神病院裡的護士都傾慕於蕭白,卻又和他小心地保持著距離。因為她們都知道,這個女人在蕭白的心裡已經無可替代。我也終於明白了他揍痞三時那種冰冷的眼神,在那個時候,他真的能殺人。
蕭白的手在照片上摩挲著,「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其實我明白的,總有一天我會再接受一段新的感情,會娶妻生子。我只是希望在我能徹底忘記蘇雪之前,讓她在我心裡多住一段時間。」
「你不恨那個病人嗎?」我問。
「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為什麼不小心地看著她。」他答。
這一刻,我看到了真實的他。他在病人面前有著一個睿智、冷靜、寬容的職業形象,就像一個打不倒的巨人。即使是在精神病院裡那麼壓抑的環境下,還能談笑風生,玩弄他那接近刻薄的幽默。但現在我看到了他的痛,他的傷,他只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就像我的父親。以前我很叛逆,什麼事都和他對著幹。因為他在我心目中一直是那麼高大,那麼不可打倒。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他花白的頭髮和微駝的背,直到我發現他已經悄悄老去,我才知道自己應該長大了。
我們任性,仗著還有人嬌縱。
我打量著這個亂七八糟的屋子,還有那個乾淨整潔的櫃子,照片裡的那個女孩還在衝著我笑。我可以理解蕭白為什麼回到精神病院,但我無法理解他為什麼會全心全意去扮演這個愛心氾濫的角色。
「那瘦子呢?你把大街上每一個精神病人都帶回來?」我問。
他搖了搖頭,「我並不是神,我救不了這麼多人。遇到了,看到了,我就會帶回來。沒看到的,我也不會去找,我會假裝他們不存在。我告訴我自己,他們不存在。」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從我回到醫院之後,第一次拋棄的病人,是個精神分裂症患者,伴有抑鬱性假性癡呆。他家人跨越了好幾個城市,就是為了把他丟棄給醫院。只交了第一次的押金,後面再也沒出現過,連聯繫電話都是假的。醫院申請不來他的醫療救助金,最後也只能放棄他。」
「醫院怎麼能拋棄病人!醫院的醫德良心哪兒去了!」我怒罵道。
「醫德良心?」蕭白苦笑一聲,「醫德良心如果能換來他們的救助金,哪家醫院會拋棄他們?」他歎了口氣,開始講述這些不為人知的事。
你知道我們替每個被家屬拋棄的病人跑了多少地方申請無保救助金?但民政部門說他有監護人,不予通過。他確實有監護人,但是我們上哪兒找他的監護人去?
精神病院的收入你也看到了。你覺得在這城市裡一個每月一千五百元工資的主治醫生,和民工有什麼差別?我們醫院對於延交醫療費的病人期限是一年。一個精神病人一年最少花銷兩萬元的醫療費,這些錢全是醫院自己墊著。
我們的工資經常延發,更別提獎金。因為入不敷出,因為資金回籠接不上支出。甚至是家屬前腳剛交完費,後腳財會部就趕緊拿著這筆錢先給特困職工當工資發。我們沒有太多抱怨,因為我們知道醫院為什麼資金困難。那是被家庭拋棄了的病人,那是他們的最後期限和希望。
一年,這是我們整個精神病院醫務工作者的仁慈,也是我們唯一能消費得起的仁慈。我們能做的,就是在一年之內,讓病人的病情盡快好轉,好轉到能有自理能力。無自理能力的,即使是在一年之後,我們醫院也還會繼續收治他們。到時候你去四樓看看吧,那裡大多數都是醫院自己墊錢養了幾十年的病人。也就是這些病人,一直壓著醫院的財政運轉。院長經常說這所精神病院其實已經是一所福利院,卻沒有福利院的待遇。每年市裡劃撥下來的補助,還抵不上這些空白支出的30%。
所以我們主管醫生要負責自己的「欠債大戶」,挑出無自理能力的,讓醫院繼續養著。有自理能力的,說好聽點是讓他們「回歸社會」,說難聽點就是「遺棄」。瘦子其實是被我遺棄的,我才是罪人,你可以怪我。瘦子是我四選一選出來的,我必須得放棄一個,否則會讓脆弱得已經達到極限的醫院徹底崩潰。
瘦子是精神分裂偏執型,最難醫治,最不配合治療的一種。他是如何抗拒治療的,你也看到了吧。也就是他的極端反抗,讓我一年都沒能讓他完全恢復過來。但偏執型精神分裂有一大優點,就是有大部分認知和完全的自理能力。這也是我選擇他的原因,至少出去後他能照顧自己。
你說王醫生總開新藥拿回扣,為什麼?因為回扣是藥商給的,不會給醫院增加負擔,這也是作為精神科醫生唯一能「黑色創收」的地方。而且這個「黑色創收」的面很小,因為抗精神病藥物非常單一,有回扣的新藥屈指可數。
我說王醫生是個好醫生,因為他對症下藥,因為他沒有多開和濫開多餘的藥。因為他也和我一樣,經常給這類病人墊醫藥費,用的就是這筆「回扣」。是不是很好笑?劫富濟貧,多有武俠味道。
別的醫生不敢提回扣,但我們的精神科醫生很樂意提,因為我們覺得這很幽默,這是我們的黑色幽默。
那個被拋棄的病人,我是兩天後在路旁看到他的。他蹲在地上,看著前面的小吃攤吞口水。其實我想假裝不認識的,我摀住臉從他面前走過,但是他一句話就把我留住了。他認出了我,他喊:「蕭醫生,醫院什麼時候開飯啊?我餓……」
我請他吃了一頓,我告訴自己,就這一頓。我拚命告訴自己,就這一頓飯,不能再多了,你的良心只有這麼一點,只有這麼一點!
匆匆付完錢我就走了,回到家門口時,我才發現他一直在跟著我。他手中還抓著那個一次性飯盒,呆呆地看著我。我從來就不認為自己有多善良,但是他的眼神扎得我的心很痛。
我狠狠地摔上門,洗澡,看電視,睡覺。在床上翻到半夜,我發現我睡不著。我打開門,看見他在我家門前睡著了,蜷縮著身子,在冷風中瑟瑟發抖。我喊醒了他,讓他進了我的家門。那時候,我想,只要找到他的家人就行了,找到他的家人就沒我事了。
我費盡心思地讓他想自己家的電話或者地址,他想了半天,終於迷迷糊糊說了一個電話號碼。我打了過去,一個男人接的,有可能就是他哥。我報了他的名字,問對方是不是他哥哥。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最終回了一句:「沒有這個人,你打錯電話了!」
我知道我沒打錯,我聽到他內心掙扎的聲音。但等我第二次再打這個號碼時,那個電話已經被註銷了。電話那頭傳來了語音小姐甜美的聲音:「對不起,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確認後再撥……」
這就是我的第一次,然後就有了下一次,再下一次……
聽到這裡,你覺得他們的遭遇該怪誰?怪醫院?怪民政?還是怪家屬?
現在已經有醫保了,精神病也在醫保範圍內。可即使是這樣,還是有家屬不斷地跨城市拋棄精神病人。甚至家屬就在本市,我們將病人送到家門口,敲了半天門,他們也不開門。我們能怎麼辦?沒有一家救助站、收容所、福利院願意收這樣的精神病患者。也沒有一家單位願意接收這樣的病人去工作,讓他們真正去回歸社會。
要是能有一家專門的精神病福利院就好了,可是沒有,沒有啊……
像你這類充滿「正義感」的人聽到這些事後會在網上、新聞上罵醫院,說醫院的良心被狗吃了。可你們做過什麼呢?估計你們在路上看見這些瘋子,也只會吐一口口水。不是嗎?你們做過什麼呢?我們是該罵,連我們自己都想罵自己,可我們能怎麼辦?我們只是這座發展中城市的一所精神病院,一所已經搖搖欲墜的精神病院。
即使是真正無保無家屬的病人,要辦一個無保醫療救助金,我們也要跑斷了腿才能辦下來。他們這些有家屬的,就像一個足球大家相互踢著,逃避責任。
我們市還算好的,據說有些城市直接將街頭遊蕩的精神病人和流浪漢抓起來,然後拋棄到鄉村去。因為他們「影響市容」,所以將他們丟到不「影響」的地方去。任他們聽天由命,任他們無家可歸,任他們老死在街頭巷尾。
每次醫院拋棄病人,我們都會給他們一點錢,這是我們最後能消費得起的仁慈。回醫院的車上,男的會呆滯地抽著煙,女的會在一旁抹眼淚。誰也不願意去做這事,我們是醫務工作者,我們信誓旦旦地宣誓過要救死扶傷,可我們現在在幹什麼?不是我們不想履行承諾,而是我們不能。我們不能,你明白麼?
所以這事我包了,我來負責拋棄病人,我來當罪人。他們在精神病院裡已經夠辛苦夠壓抑了,不能再讓他們增加心理負擔。其實我很希望有人能去告發我,那樣我就可以進監獄,可以不用再面對這一切。是不是很可笑?我一個精神科主治醫生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能進監獄。
每次拋棄病人,我都會選在我家附近。那樣他們就有可能找到我,那樣我就無法拒絕他們。我並沒有多善良,所以我需要給自己一個理由,也給他們一個理由,我只有這樣逼自己,才能一直這麼做下去。
其實單純養一個精神病人比在醫院花費少得多,抗精神病藥物大多很便宜,特別是我直接從藥商那兒買的話,更便宜。主要是伙食和雜費的花銷比較大,我算過一筆賬,每人一個月五百塊足夠了。所以我開始的時候還請了專人照顧他們,但隨著我帶回來的病人越來越多,我才發現這是一個天文數字。而且也請不來人了,沒人肯幹這麼辛苦的活兒,我也開不起更高的工資。
我這兒的條件很簡陋,只能保證藥物和一日三餐的供應,但對他們來說已經是天堂。你見過大街上那些蓬頭垢面、衣不蔽體的精神病人嗎?他們雙手抓著垃圾桶翻來的食物,幸福地衝著天空微笑,微笑得就像個孩子,什麼都不懂的孩子。高貴的路人掩著鼻,驅趕著,唾罵著……他們依然還在微笑,其實他們不傻,但他們只能微笑。因為如果他們不微笑,而是發怒,那會換來路人的一頓毒打。所以他們只能繼續微笑,微笑得像個孩子。
令我開心的是很多病人順利回歸了社會,我跑了不少地方幫他們找工作。剛開始我以為說他們是精神病人,會得到更多同情,結果沒一家敢收。後來我開始懂得幫他們隱瞞病情,教他們隱瞞病情。他們也做不了多好的工作,一般都是藍領以下的底層工作。
他們很自覺,有工資以後都搬出去租房子住,騰地方給新病人。有時間就回來幫忙照顧病人,病人也相互照顧著。就像無家可歸的孩子,他們突然懂事了許多,他們開始相互照顧,相互看護,相互治癒。在我看來,這是個奇跡,就像看到一個孩子突然懂事了,這種喜悅是難以言喻的。
我很累,每天下班後還要回家繼續上班,幾乎每天晚上我都要忙到12點過後才能睡覺。但看著一個個的病人順利回歸了社會,我就覺得很欣慰。我的付出有了回報,不是錢,是良心的慰藉。這兩年內,我就將我以前的積蓄花了個精光,那是我準備和蘇雪結婚買房子的錢。
「我想蘇雪會同意我這麼做的,她比我要善良得多,換了她肯定也會這麼做。」蕭白的拇指在那張黑白遺照的臉蛋上摩挲著。
我終於看懂了他的貪婪,他對金錢的渴望。他確實需要錢,但不是為了他自己。他一再重申自己並沒有多善良,我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只有懂得反省自己並沒有多善良的人,才會去做更多的善事,來面對良心的責罵。
他放下蘇雪的相片歎了口氣,繼續說道:「我曾想過離開這行,去找一份高報酬的工作,不然我很快就要養不起他們了。但我又放不下醫院裡的那些病人。」
「你知道為什麼精神科的醫生和護士都還堅持在那個崗位上嗎?甚至是剛來沒多久就鬧著要辭職的小護士,最終也會留下來,而且一留下來就不肯走了?」他看著我,問道。
我搖了搖頭,我只是又想起了他說過的那句話:「能走就快走吧……別回頭。這裡是泥潭沼澤啊,一旦深陷其中,想走也走不了了……」
以前我以為是蕭白玩弄他的心理學,哄那些護士留了下來。現在看來不是,應該不是。但是我真的不懂,為什麼那點微薄的工資能留住她們?她們每一個都有著無限的前程,為什麼要將自己的前程囚禁在精神病院裡?
「因為她們已經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義。」他認真地說道。
然後他突然站了起來,舉起握拳的右手,一字一頓地念道:「我,蕭白,莊嚴宣誓:健康所繫,性命相托。我志願獻身醫學!我決心竭盡全力除人類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維護醫術的聖潔和榮譽!恪守醫德,救死扶傷,不辭艱辛!執著追求,為人類身心健康奮鬥終生!」
「這是我的畢業誓詞,我還記得。」他嗤鼻一笑,然後繼續說道:「宣誓……多可笑的東西,一段跟著別人念的話而已,誰會把它當真啊?我在念這段誓詞的時候,還在想著:終於畢業了,我要趕緊找一份好工作。到時看看能不能托關係,找一個福利好工資高的醫院,要是能多拿回扣和紅包就更好了。」
「可是等我來到這家精神病院之後,我才發現我正在一絲不苟地遵守我的誓言,兌現我的承諾。這所精神病院太乾淨了,我甚至都找不到違背這段誓詞的方式。我正在做一名真正的醫生,真正在治病救人的醫生。我說不清這種感覺,但我知道這感覺有多真實,多神聖。」
「護士們也一樣,她們也找到了這種感覺,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義。她們在那裡燃燒生命,照亮病人靈魂歸來的路。所以她們都是我心目中的天使,真正的白衣天使,落入凡間的精靈。」
蕭白深情地說著,然後微微一笑,他笑得很憂傷,他說:「我會給每個新來的護士講一個故事,地藏菩薩的故事。地藏原是高高在上的神,卻自願落入凡間變成了人,墮落於地獄六道,拯救蒼生。眾佛不解,問她為何?地藏說:『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
「我只給她們講了這個故事,我告訴她們這裡是地獄,是泥潭沼澤。她們可以離開去奔赴自己光明的前程,或者留下,成為苦地藏。然而……她們都聽懂了,留下了,不肯走了。」
我也聽懂了。
沒有黑暗,也就無所謂光明。沒有平凡,也就無所謂偉大。它們對立著,卻又相互依存著。
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
護士們聽懂了,因為她們在這裡找回了自己的誓言,兌現著自己的承諾。健康所繫,性命相托!她們為了偉大神聖的誓言而甘於平凡,她們平凡著,微笑著,因為她們知道已經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義。
是的,她們是落入凡間的精靈,是精神病院裡的白衣天使。
蕭白看了看表,笑著說道:「走吧,去買禮物,別耽誤時間了。」
我沒有回過神來,我還停在他的故事裡,不肯走。我以前認為人都是自私的,偽善的,暴虐的。直到現在我看到了這些,聽到了這些,我才知道我錯了。其實人都是怯懦的,不敢正視自己的良心,所以才一再說服自己,要麻木,一定要麻木。麻木了就不用再面對自己的良心,麻木了你就能過得更好,得到更多。
其實蕭白從一開始就是個普通人,他更不想當這個英雄,他知道當英雄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但是這群被拋棄的精神病人需要這麼一個人,他們以為他就是這個人,所以一路跟隨著他,糾纏著他。
蕭白唯一的弱點就是還不夠麻木,所以他還有那麼一點良心,就是那麼一點就足夠了。所以他停下腳步,請頓飯,打開了門。所以第一次,下一次,再下一次……他並不想當這個人,但是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成為了這個人。這就是人的善,一旦開始,就無法停止。我開始相信一句話:人之初,性本善。
蕭白說他並不是神,他救不了這麼多人。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已經是這群病人眼中的神,也只有神才有這種拯救世人於水火的悲憫宏願。所以我從不認為那些躲在深山禪寺裡拚命修煉參禪的道士和尚,有一天能終成正果。不見人間疾苦,何以悟道?不救落難蒼生,堪敢稱神?
所以我知道蕭白那句話的潛意:我要是神多好,那樣我就能救更多的人。
「唐平?」他又喊了我一聲。
就在他喊醒我的一瞬,一個念頭從我腦海裡一閃而過。因為業務需要,我自修過一段時間的法律,有個想法正在我的腦海裡逐漸成形。
「哦,蕭醫生。我去和瘦子說幾句話,說完我們就走。」我趕緊回答,然後快步走到另一個房間,拉著瘦子到一旁說了幾句我準備好的話。
然後我們就去為雨默買好了花,還有禮物,禮物是一個毛絨小熊。我記得雨默說過,她以前床頭就一直擺著這個小熊。接著我們又領好了蛋糕,然後趕在兩點以前回到了精神病院。我們先藏著這些,等晚上再給雨默一個驚喜。
就在快到五點的時候,110警車就開進了精神病院,一個垂頭喪氣的警官押著瘦子和那七個精神病人從車裡出來。他們八個病人大踏步地走進男病號樓,浩浩蕩蕩,臉上卻是壓抑不住的欣喜——他們回家了!
蕭白看呆了,警官垂頭喪氣地指了指後面的八個寶貝:「這群傢伙不知道怎麼了,集體去砸了市政府宣傳欄的玻璃,還把市政府大鬧了一通。市長都快氣瘋了,但無論問他們什麼,他們都只有一句:我們是精神病人!」
「蕭醫生,你有他們的病歷證明嗎?」警官問。
「有!有有!」蕭白趕緊去將他們的病歷都拿出來給警官看。
警官看完了無奈地點了點頭,「那我就不再送回去,直接放你們醫院了。按我市肇事精神病人的規定,他們屬於強制醫療的範疇,我們會負責申請劃撥相關的治療費用。」
「好,好好……」蕭白說話都結巴了,連連點著頭。
我第一次看到冷靜的蕭白說話這麼結巴,我知道他為什麼結巴,那是高興的。
警官走了以後,蕭白馬上去安排他們的病房和床位。我看到他在那兒忙著,笑著,像個孩子一樣地傻笑著,那是發自內心的笑。護士們也笑著,她們笑著,笑著,淚流滿面。她們抹了抹眼淚,繼續笑著……
你知道嗎?人在最高興的時候也會流淚的……
蕭白忙完了一切,才回過神來,他看到了我在這裡享受地看著。
「你教瘦子他們這麼做的?」蕭白問。
我點了點頭,「既然申請不了無保,那就去肇事吧,反正一樣可以進精神病院。」
「你不怕警方查出來,告你教唆精神病人肇事?」他傻笑著問。
「別忘了,我也是精神病人。」我得意地回道,然後我又愣住了,「按理說,這個你應該比我懂的,為什麼不這麼做?」
他搖了搖頭,說:「我當然懂,我只是怕他們不是被送來精神病院,而是偷偷被拋棄到鄉下去,我冒不起這個險……」
我語塞了,原來我剛剛做了一件這麼危險的事。連我自己都沒發現,我差一點就將瘦子他們推進火坑。不過還好,總算是成功了。還好,我們有一個負責的市政府。真的,我從未像現在這樣感激我們的市政府。
從那以後,市政府宣傳欄的玻璃窗經常碎。我們一聽到消息就會笑,因為我們知道,他們又可以回家了。這裡就是他們的家,這裡有真正愛他們、保護他們、治療他們的人。
法律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所以法律也可以很靈活。我知道我在犯罪,我犯了教唆精神病人肇事罪。如果這算犯罪的話,我很榮幸我能犯這個罪。我會為我的罪感到極大的光榮,我願意為我的罪微笑著接受審判和懲罰。
法律規定是公正的,這點我毫不懷疑。但法律是合情合理的嗎?就像這些被家屬拋棄的精神病人,他們無法從民政部門那裡申請來無保醫療救助金,卻可以通過犯罪來獲得強制醫療。我真的很想問一句:這樣的法律和規定算不算在教唆犯罪?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我再請問一句:法律都能犯罪,為什麼我不能?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我也請問一句:如果這樣不算犯罪,那我的罪還算不算罪?
你可以說我在狡辯、詭辯。但我不是在逃避我的罪,相反,我很願意承認我的罪,因為我認為能犯這個罪,是我的榮幸。
其實我並不是在質疑法律,或者在教唆犯罪。我只是希望法律能更完善些,社保和公益機構能更健全些,給他們一個安生之所。我只是希望能有更多的人來關注這個群體,這個被社會刻意忽視和拋棄的弱勢群體。
後來蕭白的那個「私人醫院」還在繼續開著,作為一個臨時安置處。在「砸玻璃」之前,先安置治療一段時間。等他們懂得怎麼執行這個「任務」時,再放出去。我真的很感謝我們能有這麼一個負責的市政府,他們並沒有推卸或者逃避責任,而是原原本本地將他們送回了精神病院,給予強制醫療。
我從未像現在這樣敬愛和感謝過我們的市政府,真的。
雖然蕭白還是一樣的辛苦,但壓力比之前小多了,他也不用再為錢發愁了。
還有蕭白救過的那個孩子,他父母後來並沒有找蕭白的麻煩。人都是有良知的,我相信這點。不過那孩子的父母也沒有向蕭白表達過謝意,可能是忘了,也可能是太忙。不過蕭白並不在意,真心幫人原本就不求酬謝。
下班後蕭白並沒有回家,因為現在他所有的病人都在醫院裡了,他不用急著趕回去加班。蕭白和我,還有那八個剛回家的寶貝,一起去幫雨默過了生日。
生日,這是母親最痛苦的日子,也是你呱呱墜地的日子。所以在你慶祝生日的時候,千萬別忘了感謝你的母親。別忘了她是怎樣付出自己的骨血,鑄造和養育了你。也是從想到這點開始,我再也沒出現過自殺的念頭。否則我第一個對不起的,就是給予我骨血和生命的母親。
自殺同時也是謀殺,有罪的,很深的罪,連死都無法逃脫的罪。因為你如果自殺成功了,你的罪將會降臨到關心你的人身上,他們要替你接受審判和懲罰。
雨默很開心,她許了個願,吹滅了蠟燭。我們開始分蛋糕吃,她將一塊巧克力奶油刮到了我的鼻子上。我又從鼻子上刮下來,放到嘴裡。
「甜的!」我說。
然後雨默就咯咯笑了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我問。
「因為你很好笑嘛。」她答。
「哦。」我說。
她笑著笑著,眼淚下來了,她看著我,鄭重地說了一句:「謝謝!」
我趕緊遞了紙巾給她。
「謝謝!」她又再說了一次。
我知道人在最高興的時候會哭,只是不知道她的眼淚是因為高興,還是又想起了她的丈夫陶耀。
最可怕的情敵是死人,因為你永遠無法將他打敗,蕭白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他回到精神病院,只是因為這裡還殘留著蘇雪的味道,還能看到蘇雪的影子。他為了蘇雪,謝絕了一切曖昧,囚禁著自己的感情來贖罪。我不知道蘇雪還會在蕭白的心裡住多久才肯真正離去,蕭白到什麼時候才能寬恕自己。
我也不知道我和雨默的故事,會是怎樣一個結局。我很茫然,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對雨默的感情算不算是愛。為什麼命運會安排我在這裡和雨默相遇,為什麼要讓我再次遇到她,難道真的有命中注定嗎?
茫然。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有過這種時刻,不知道接下來會出現什麼,發生什麼。可能這才是活著的樂趣吧,未知的一切在前面等著我們,等著我們去發現,去改變。
以前我很喜歡找人替我算命,是為了驗證算命這個東西准不准。現在我已經不敢了,我怕真的有這麼一個人,精準地算出了我的一生。那我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還有何樂趣可言?
茫然,就是未知、待定。享受茫然,享受這未知的一切,享受這種感覺,我似乎已經開始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