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一日星期一至四月十二日星期二
星期一下午五點四十五分,布隆維斯特合上筆記本,從貝爾曼路住處的餐桌起身,套上夾克,步行到斯魯森的米爾頓安保公司。他搭電梯上二樓的接待櫃檯,隨即被請進會議室。時間剛好六點整,但他卻是最後一個到。
「你好,阿曼斯基。」他握手寒暄道:「謝謝你願意主持這個非正式會議。」
布隆維斯特往室內環顧一周,另外還有四個人:他妹妹、莎蘭德的前監護人潘格蘭、瑪琳,以及曾幹過刑警、目前是米爾頓安保員工的松尼·波曼。在阿曼斯基指示下,波曼從一開始便一直留意對莎蘭德的調查。
這是潘格蘭兩年多來第一次外出。厄斯塔康復中心的席瓦南丹醫師並不太贊成讓他出來,但潘格蘭本人很堅持。他是搭特殊的身障交通車來的,還有私人看護約翰娜·卡羅琳娜·歐斯卡森陪同,這名看護的薪水是由一個專為潘格蘭提供最佳護理而秘密成立的基金會支付。歐斯卡森此時坐在會議室旁的另一間辦公室,正在看自己帶來的書。布隆維斯特隨手將門關上。
「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千禧年》的總編輯瑪琳·艾瑞森。我請她過來是因為我們即將討論的內容,對她的工作也有影響。」
「好吧。」阿曼斯基說道:「人都到齊了,我洗耳恭聽。」
布隆維斯特站到阿曼斯基的白板前,拿起馬克筆,看看眾人。
「這恐怕是我所參與過最瘋狂的一件事。」他說:「等事情全部結束後,我要成立一個名叫『愚桌武士』的協會,每年辦一次晚會,專門講述莉絲·莎蘭德的故事。你們都是會員。」
他說到這裡稍作停頓。
「好,事情是這樣的。」他開始在白板上列出一串標題,整整說了三十分鐘之後,才開始進行為時將近三個鐘頭的討論。
會議結束後,古爾博坐到克林頓身邊,兩人低聲交談幾分鐘後,古爾博才起身與這位老同事握手道別。
古爾博搭了出租車回到福雷斯飯店整理行李,結賬退房,然後搭傍晚的列車前往哥德堡。他買的是頭等車廂,有專屬廂房。過了阿斯塔橋後,他拿出原子筆和白紙筆記本,思考許久才開始動筆,寫了半頁便停下筆來,將紙撕去。
偽造文書向來不是他的領域或強項,不過這次的工作比較簡單,因為他現在要寫的是由他簽名的信,複雜的則是信中內容沒有一句是真的。
列車通過尼雪平時,他已經丟了不少草稿,但也大概知道該怎麼寫了。到達哥德堡時,他手中已經有十二封令他滿意的信,並特意在每張信紙上留下清晰的指紋。
到了哥德堡中央車站,他找到一部複印機複印這些信,然後買了信封和郵票,最後將信丟進一個晚上九點還會有人來收信的郵筒。
古爾博搭出租車到位於羅倫斯柏路的城市旅館,克林頓已經替他訂了房間。幾天前,布隆維斯特也住在同一家旅館。古爾博直接進房間,坐到床上,整個人精疲力竭,這才想到自己整天只吃了兩片麵包。不過他還是不餓。他脫下衣服,平躺到床上,幾乎頭一沾枕就睡著了。
莎蘭德聽到開門聲立刻驚醒,而且馬上就知道不是夜班護士。她把眼睛瞇成一條縫,看見門口有一個拄著枴杖的身影。札拉千科正借由走廊上的燈光注視著她。
她頭動也不動地瞄向電子鐘:凌晨三點十分。
接著又瞄向床頭櫃,看見水杯,心裡默默計算距離。不用移動身體剛好可以夠得著。
伸出手再利用桌子堅硬的邊緣敲破玻璃杯需要短短幾秒鐘。如果札拉千科朝她彎下身,將破碎的杯緣劃向他的喉嚨需要半秒鐘。她想找其他方法,但玻璃杯是唯一伸手可及的武器。
她放鬆下來,等候著。
札拉千科在門口站了兩分鐘沒有動,然後小心翼翼地關上門。
她聽見他悄悄地沿走廊遠去時,枴杖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五分鐘後,她以右手肘撐起身子,拿過水杯,喝了一大口水。接著兩腿跨下床沿,拔掉手臂與胸前的電極片。她費力地站起來,身體搖搖晃晃,花了大約一分鐘才穩下來。她一跛一跛地走到門邊後,靠在牆上喘息,全身冒冷汗。剎那間感到一股憤怒的寒意。
去你媽的,札拉千科。我們現在就在這裡一決高下吧!
她需要武器。
緊接著便聽到走廊上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該死,電極片。
「你怎麼爬起來了?」夜班護士問道。
「我想……想……上廁所。」莎蘭德氣喘吁吁地說。
「馬上回床上去。」
她牽著莎蘭德的手,扶她上床,隨後取來便盆。
「你想上廁所就按鈴叫我們。這就是這個按鈕的作用。」
星期二,布隆維斯特在上午十點半醒來,衝過澡,煮上咖啡,便坐到筆記本前面。前一晚到米爾頓開過會後,回家又工作到凌晨五點。文章終於開始有了雛形。札拉千科的生平還很模糊,現在有的只是他威脅畢約克吐露的部分,以及潘格蘭所能提供的少許細節。莎蘭德的部分則已大致擬定。他按部就班地解釋她如何被國安局內部一幫支持冷戰的分子鎖定,進而關進精神病院以阻止她洩漏札拉千科的底。
他很滿意自己寫的內容。還得補一些漏洞,但他知道這個故事棒極了,它將在新聞版面造成轟動,也將猛烈引爆政府高層。
他邊抽煙邊沉思。
看得出有兩個脫漏之處特別需要注意。其中一個還算簡單,就是得應付泰勒波利安,他還挺期待這一刻到來的。事情結束後,原本享譽全國的兒童精神病專家將成為全瑞典最惹人厭的人之一。這是一件。
另一件比較複雜。
共謀對付莎蘭德的那些人——他暗稱之為「札拉千科俱樂部」——是秘密警察。他知道其中一個:畢約克,但畢約克不可能是唯一的一個。一定是一群人……某種小組或單位之類的。肯定有帶頭者,有行動管理者。一定有預算。但他想不出該怎麼去找出這些人,甚至不知從何著手。對於秘密警察的組織緣起,他僅有十分模糊的概念。
星期一展開調查之初,他先派柯特茲到索德馬爾姆的二手書店去買所有關於秘密警察的書。下午,柯特茲帶著六本書來到他的住所。
《瑞典間諜戰》,麥可·羅斯奎斯特著(坦帕斯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秘警之首:一九六二至一九七ま年》,維涅著(瓦斯壯和威斯坦德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秘密警力》,楊·奧托森與拉斯·馬格努森合著(帝達出版社,一九九一年);《秘警的權力鬥爭》,艾瑞克·馬格努森著(寇勒那出版社,一九八九年);《一項任務》,卡爾·黎波姆著(瓦斯壯&威斯坦德出版社,一九九ま年);以及有點出人意料的《臥底特務》,托馬斯·懷賽德著(巴蘭庭出版社,一九六六年),此書探討的是溫納斯壯事件,不過是六十年代那個事件,而不是布隆維斯特最近揭發的溫納斯壯事件。
星期一晚上到星期二凌晨,他花了不少時間閱讀或至少瀏覽這些書,看完後有幾點發現。第一,有關秘密警察的書多半都在八十年代末出版,搜尋網絡發現,類似主題幾乎沒有較新的作品。
第二,關於多年來瑞典秘密警察的活動,似乎沒有任何簡單明瞭的基本概要。這可能是因為許多文件都被蓋上「極機密」章而無法取得,但似乎也沒有任何機構、研究者或媒體針對秘密警察進行嚴密的審查。
他還注意到另一件奇怪的事:柯特茲找到的書中都沒有列出參考書目。反倒是腳注處經常引用晚報的文章或是某位上了年紀已退休的秘密警員的訪談內容。
《秘密警力》一書十分引人入勝,只可惜大多以二戰前與大戰期間為主。維涅的回憶錄,布隆維斯特視之為宣傳工具,是一個遭受輿論嚴重抨擊後被解職的秘警頭子,為了自我辯白而寫的。《臥底特務》的第一章就有太多關於瑞典的錯誤信息,他隨手就扔進垃圾桶。最後只剩下《秘警的權力鬥爭》與《瑞典間諜戰》這兩本真正展現其雄心,即描述秘密警察的工作,書中有日期、姓名與組織結構。他覺得艾瑞克的著作尤其值得一讀,儘管並未為他此刻的問題提供任何解答,還是詳細解釋了秘密警察的組織架構與其數十年來主要插手的事務。
最令人意外的是黎波姆的《一項任務》,書中描述了帕爾梅遭暗殺與艾伯·卡爾森事件發生後,前瑞典駐法大使奉命審查秘密警察所遭遇的問題。布隆維斯特從未看過黎波姆的著作,作者那嘲諷的口吻加上鋒利的評論倒是讓他大吃一驚。不過就連黎波姆的書也未能讓布隆維斯特更接近問題的答案,只是他已開始有點明白自己要對抗的是什麼樣的對手。
他打開手機,撥了電話給柯特茲。
「柯特茲,謝謝你昨天幫我跑腿。」
「你現在又需要什麼?」
「再替我跑一趟。」
「麥可,我實在不想說,可是我還有工作要做。我現在是編輯秘書呢。」
「很棒的職務陞遷。」
「你要我做什麼?」
「這麼多年來,有一些關於秘密警察的公開報告。黎波姆寫了一份,一定還有其他類似的。」
「我懂了。」
「凡是國會找得到的東西都幫我送來,像預算、公開報告、質詢內容等等。還有秘密警察的年度報告,再久以前的都要。」
「遵命。」
「很好。對了,柯特茲……」
「怎麼樣?」
「明天給我就好。」
莎蘭德整天都想著札拉千科。她知道他們只隔著一間病房,知道他晚上會在走廊上閒晃,也知道他今天凌晨三點十分來過她的房間。
她為了殺他一路追蹤到哥塞柏加,結果行動失敗,札拉千科還活著,而且就安穩地躺在距離她幾乎不到十米的床上。她陷入了困境。暫時看不出情況有多糟,但如果不想冒著再度被關進瘋人院接受泰勒波利安看管的風險,她就得逃跑,甚至秘密出國。
問題是她幾乎連在床上坐正都有困難。不過情況確實改善了。頭還會痛,但是一陣一陣而非持續性,左肩的疼痛也略為減輕了,但只要一動又會發作。
她聽見門外有腳步聲,接著護士開門讓一個穿著黑長褲、白襯衫和深色外套的女人進來。她是個身材苗條的美女,一頭利落的深色短髮,整個人散發出一種開朗的自信。她手上提著黑色公文包。莎蘭德立刻看出她的眼睛和布隆維斯特很像。
「你好,莉絲,我是安妮卡·賈尼尼。」她說:「我可以進來嗎?」
莎蘭德面無表情地打量她。忽然間她一點也不想見到布隆維斯特的妹妹,也後悔不該答應讓她替自己辯護。
安妮卡進來以後關上房門,並拉了椅子坐下。她望著當事人,靜靜坐了好一會兒。
這女孩看起來情況糟透了。她的頭纏著繃帶,佈滿血絲的雙眼周圍全是瘀青。
「在我們開始討論之前,我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希望我替你辯護。通常我都是接民事案件,替被強暴或家暴的受害者辯護。我不是刑事律師。不過仔細研究過你的案子之後,我很想為你辯護,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應該告訴你,麥可是我哥哥,你想必已經知道,而我的律師費是他和阿曼斯基支付的。」
她暫時打住,見對方沒有響應便又繼續。
「如果你要我當你的律師,我就會為你工作,而不是為我哥哥或阿曼斯基。我還得告訴你,在任何審判期間,我都會接受你的前任監護人潘格蘭的建議與協助。他是個很有韌性的老先生,還拖著病體下床來幫你忙。」
「潘格蘭?」
「是的。」
「你見過他了?」
「是的。」
「他現在怎麼樣?」
「他氣炸了,但奇怪的是他好像一點也不擔心你。」
莎蘭德撇嘴一笑。這是她進索格恩斯卡醫院以來首次露出笑容。
「你覺得如何?」
「像一堆大便。」
「那麼,你要我當你的律師嗎?阿曼斯基和麥可會付我錢,而且……」
「不要。」
「不要是什麼意思?」
「錢我自己付。我不要拿阿曼斯基和小偵探的一分錢。不過我得上網才有辦法付錢。」
「我明白了。這個問題到時候再說。反正,我的薪水大多是國家付的。那麼你要我當你的律師嗎?」
莎蘭德微微點了點頭。
「好。那我先轉達麥可的信息。聽起來有點讓人摸不著頭緒,但他說你會懂。」
「哦?」
「他希望你知道他已經告訴我絕大部分的事,只有少數細節例外,其中第一項是他在赫德史塔發現的你的技能。」
他知道我有過目不忘的本領……而且是個黑客。他沒說出去。
「好。」
「第二項是DVD。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但他堅持要讓你決定是否告訴我。你知道他在說什麼嗎?」
畢爾曼強暴我的錄像片。
「知道。」
「那就好。」安妮卡忽然變得遲疑。「我有點生我哥哥的氣。雖然他僱用我,卻只跟我說他想說的事。你也打算對我隱瞞某些事嗎?」
「不知道。這個問題晚一點再說好嗎?」莎蘭德說。
「當然好。以後我們還得經常談話。今天我沒有時間長談,四十五分鐘後我得去見耶娃檢察官。我只是想來確認你真的要委任我。不過另外還有一件事得告訴你。」
「什麼事?」
「是這樣的:我若不在場,你一句話也不要跟警方說,不管他們問你什麼。即使他們用話激你或指控你任何罪名。你能答應我嗎?」
「我可以做到。」
星期一忙碌一整天的古爾博完全累癱了,星期二早上一直睡到九點才醒,比平常多睡了四個小時。起床後,他進浴室淋浴刷牙,還照了好久的鏡子才關上燈,出來換衣服。他選了棕色公文包內僅剩的一件乾淨襯衫,並打上棕色花紋的領帶。
他下樓到旅館餐廳喝了一杯黑咖啡,又在一片全麥吐司上塗上少許果醬配著乾酪吃,然後喝下一杯礦泉水。
吃完早餐,他到旅館大廳用公共電話打克林頓的手機。
「是我。現況如何?」
「很不穩定。」
「克林頓,你處理得來嗎?」
「可以,就跟以前一樣。只可惜羅廷耶不在,行動計劃他比我在行。」
「你們倆一樣好,隨時都可以調換位置。其實以前你們也常這麼做。」
「是直覺問題。他總是比我敏銳一點。」
「你們現在怎麼樣了?」
「喬納斯比想像中更聰明。我們找來了外部的莫天森支持,他負責跑腿,卻是可用之人。布隆維斯特的電話線和手機都裝了竊聽器,今天會處理安妮卡和《千禧年》辦公室的電話。我們正在研究所有相關辦公室與公寓的設計圖,會盡快動手的。」
「第一件事是要找出所有的副本……」
「已經做了,運氣好得出奇。今天早上安妮卡打電話給布隆維斯特,問了他有多少副本流傳在外,結果布隆維斯特只有一份。愛莉卡複印了報告,但已經交給包柏藍斯基。」
「很好,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我知道。但必須一舉成擒,如果不一次拿到所有副本,就不會成功。」
「說得對。」
「事情有點複雜,因為安妮卡今天到哥德堡去了。我派了幾名外部人員跟蹤她,他們現在已經上飛機。」
「很好。」古爾博暫時想不到還要說什麼,最後只說:「謝謝你,克林頓。」
「應該的。這比枯坐著等換腎要有趣多了。」
兩人道別後,古爾博付清旅館費走到街上。如今大局已定,接下來只需加以周詳規劃。
他走向精英公園大道飯店,要求使用傳真機,因為不想在自己住的旅館做這件事。傳真完前一天寫的信後,走到大道上攔出租車,並在中途將信的複印件撕成碎片丟進垃圾桶。
安妮卡與耶娃檢察官談了十五分鐘,想知道檢察官打算以什麼罪名起訴莎蘭德,但很快便察覺耶娃尚未下定決心。
「目前我會暫時用重傷害或殺人未遂的罪名,因為莎蘭德拿斧頭砍她父親。我想你會以自衛辯護。」
「也許。」
「老實說,我現在要先處理尼德曼。」
「我明白。」
「我找過檢察總長,他們現在還在商量是否將你的當事人所遭受的指控交由斯德哥爾摩一名檢察官辦理,也連同這裡發生的案子一起。」
「我猜案子應該會送交斯德哥爾摩。」安妮卡說。
「無所謂。但我需要向那女孩問話,什麼時候可以呢?」
「我問過她的醫生約納森,他說莎蘭德還要過幾天才能接受問話。她不止傷勢嚴重,現在還在施打強效止痛劑。」
「我也接到了類似的報告,你想必能理解,這實在很令人失望。我要再強調一次,尼德曼是我優先處理的對象。你的當事人說不知道他躲在哪裡。」
「她根本不認識尼德曼,只是碰巧認出他並跟蹤他到哥塞柏加,札拉千科的農場。」
「等你的當事人身子好一點,可以接受問話,我們再見面吧。」耶娃說。
古爾博手上拿著一束花,和一名穿著深色夾克的短髮女子一同走進索格恩斯卡醫院的電梯。他按著電梯門,禮讓她先出去,只見她走到服務台。
「我叫安妮卡,是個律師,我想再見見我的當事人莎蘭德。」
古爾博很慢很慢地轉過頭來,詫異地看著先他一步走出電梯的女子。當護士正在查驗安妮卡的證件並查閱名單時,他瞄了律師的公文包一眼。
「十二號房。」護士說。
「謝謝,我知道在哪裡。」她說著便沿走廊走去。
「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是的,我想送這些花給波汀。」
「他現在不能會客。」
「我知道,我只是想把花留下。」
「我們會替你轉交的。」
古爾博帶花來純粹只是當借口,主要是想瞭解病房的格局設計。他向護士道謝後,順著指示牌走到樓梯間,中途經過札拉千科的房門,據喬納斯說是十四號病房。
他在樓梯間等著,透過門上的玻璃窗,看見護士將花束拿進札拉千科的房間。當她回到護理站,古爾博推開十四號房門,迅速入內。
「早啊,札拉千科。」他說。
札拉千科吃驚地抬頭看著不速之客。
「我還以為你死了。」他說。
「還沒呢。」
「你想做什麼?」
「你說呢?」
古爾博拉過椅子坐下。
「八成是想看我死。」
「那我會謝天謝地。你怎麼會這麼愚蠢?我們給你一個全新的人生,結果你落到這步田地。」
札拉千科要是能笑已經笑了。依他看,瑞典的秘密警察全是門外漢,古爾博和畢約克都不例外,更甭提那個大白癡畢爾曼了。
「這回又得我們救你出火坑。」
這個形容詞在札拉千科聽來很刺耳,他回想起了遭受過的汽油彈攻擊。
「少跟我說教了。趕快把我弄出去。」
「我就是來跟你商量這件事。」
古爾博把公文包放到大腿上,拿出一本筆記本,翻到空白頁。然後以銳利的目光注視札拉千科良久。
「有件事我很好奇……我們為你做了這麼多,你真的打算背叛我們嗎?」
「你說呢?」
「這得看你有多瘋狂。」
「別說我瘋。我只是求生存。為了活命,我什麼都做得出來。」
古爾博搖搖頭。「不,札拉千科,你會這麼做是因為你壞到骨子裡去了。你想聽『小組』怎麼說,我來告訴你。這次我們不會再採取任何行動幫你。」
霎時間,札拉千科露出猶疑的神情。他打量著古爾博,想看出他是否只是虛張聲勢嚇唬他。
「你別無選擇。」他說。
「當然有選擇。」古爾博回答。
「我會……」
「你什麼都不會做。」
古爾博深呼吸一口氣,拉開公文包外袋的拉鏈,掏出一把槍托鍍金的九毫米史密斯威森手槍。這把槍是二十五年前英國情報局送他的禮物,酬謝他提供了一項珍貴的信息:軍情五處一名傚法費爾比的職員的姓名。
札拉千科面露訝異神色,緊接著放聲大笑。
「你拿槍打算做什麼?射我嗎?那麼你將在牢裡度過悲慘的下半生。」
「我可不這麼想。」
札拉千科忽然非常不確定古爾博究竟是不是故弄玄虛。
「這會引發非常大的醜聞。」
「我還是不這麼想。也許會上幾個頭條,但一個星期過後,誰也不會再記得札拉千科這個名字。」
札拉千科瞇起眼睛。
「你是個卑鄙小人。」古爾博的口氣冷漠得讓札拉千科全身發冷。
古爾博扣下扳機,子彈剛好打中札拉千科額頭正中央,這時札拉千科正打算將假肢跨下床沿,中彈後隨即倒落到枕頭上,完好的那隻腳踢了四五下才靜止不動。古爾博看見床頭櫃後面的牆上濺出如花朵般的紅色血跡,此時他才意識到槍響後自己出現耳鳴,於是用空出來的手揉揉左耳。
他接著起身將槍口對準札拉千科的太陽穴,扣了兩次扳機。這回他要這個王八蛋必死無疑。
莎蘭德聽到第一記槍聲立刻驚坐起來,肩膀也隨即一陣刺痛。接著又響起兩聲時,她便試著跨下床來。
安妮卡只來了幾分鐘。她動也不動地呆坐著,試圖分辨尖銳槍聲的來處。她從莎蘭德的反應看得出即將發生可怕的事。
「好好躺著。」她大喊道,同時用手按住莎蘭德的胸口,推她躺下。
接著安妮卡穿過房間,打開房門,看見兩名護士衝向隔壁第二間病房。第一個護士跑到門口忽然停住,尖叫一聲:「不,不要!」然後倒退一步,撞到了另一名護士。
「他有槍,快跑!」
安妮卡看著她們兩人躲進莎蘭德隔壁房間。
緊接著便看到一名身形瘦削、頭髮花白、穿著犬牙格紋夾克的男子步出走廊,手中握著一把槍。安妮卡認出他正是和自己一同搭電梯上樓的人。
此時兩人四目交會,他顯得有些困惑。隨後舉起手槍瞄準她,往前一步。她把頭一縮,轟一聲關上門,絕望地四下張望。身旁剛好有一張護理桌,她連忙把它推到門邊,將桌面卡在門把底下。
她聽到有動靜,轉頭一看,發現莎蘭德正再次試圖爬下床。她很快地幾步上前,兩手環繞住當事人抱她起身。扶她進浴室坐到馬桶上,中途把電極片和點滴管都扯落了。接著她轉身鎖上浴室的門,從夾克口袋掏出手機打了緊急求助電話。
古爾博來到莎蘭德門口,壓壓門把,被卡住了,分毫都動不了。
他一度不知如何是好地站在門外。他知道那個律師安妮卡也在房內,不曉得她公文包內是不是裝了一份畢約克的報告。但他進不了病房,也沒有力氣將門撞開。
反正這本來就不在計劃之中。克林頓會解決安妮卡,古爾博只負責札拉千科。
他看看走廊,發現一堆護士、病人與訪客正盯著自己看。他舉起手槍,朝走廊盡頭牆上的一幅畫開槍。圍觀者瞬間消失不見,像變魔法似的。
他最後又瞄了一眼莎蘭德的房間,然後才斷然走回札拉千科的房間關上門。他坐在訪客椅上,望著眼前這個俄國叛徒,他曾是多年來與自己生活那麼密切相關的一部分。
他靜靜坐了將近十分鐘才聽見走廊上有動靜,原來是警察趕到了。此時的他並沒有特別想著什麼。
他最後一次舉起手槍,指著自己的太陽穴,扣下扳機。
事情的後續發展證明在醫院裡試圖自殺是無益的。院方以最快的速度將古爾博送進創傷中心,由約納森醫師接收,並立即展開一連串措施以維持他重大器官的運作。
這是約納森在不到一星期的時間內,第二次緊急開刀,從人腦組織中取出全金屬殼的子彈。經過五個小時的手術,古爾博的情況很危險,但人還活著。
不過古爾博的傷勢遠比莎蘭德嚴重。他在生死邊緣徘徊了數日。
布隆維斯特在霍恩斯路上的咖啡吧裡,聽見收音機廣播:一名姓名不詳的六十六歲男子在哥德堡的索格恩斯卡醫院中彈身亡,此人生前涉嫌殺害在逃的莎蘭德。他咖啡連喝都沒喝就拿起電腦袋,匆匆趕往位於約特路的雜誌社。他穿越瑪利亞廣場,正要轉上聖保羅街時,手機響了。他邊跑邊接聽。
「我是布隆維斯特。」
「嗨,我是瑪琳。」
「我聽說了,你知道兇手是誰嗎?」
「還不知道,柯特茲正在追。」
「我上路了,五分鐘後到。」
布隆維斯特就在《千禧年》辦公室的門口碰見柯特茲。
「埃克斯壯三點要召開記者會。」柯特茲說:「我現在正要去國王島。」
「現在知道些什麼?」布隆維斯特在他身後喊道。
「去問瑪琳。」柯特茲說完就走了。
布隆維斯特走進愛莉卡——不對,是瑪琳的辦公室,她正在打電話,手飛快地在黃色的便利貼上寫字,一面揮手要他離開。布隆維斯特進到小廚房,倒了兩杯加了牛奶的咖啡,杯子上分別印有基督教民主青年黨與瑞典社會民主青年聯盟的標誌。等他回來,瑪琳已經打完電話。他將青年聯盟的杯子遞給她。
「沒錯,札拉千科在一點十五分被槍殺身亡。」她看著布隆維斯特說:「我剛剛和索格恩斯卡一名護士通過電話,她說兇手是個七十幾歲的男人,殺人前幾分鐘還送花給札拉千科。他朝札拉千科的頭部開了幾槍,然後自盡。札拉千科死了,兇手勉強還活著,正在動手術。」
布隆維斯特總算呼吸順暢了些。自從在咖啡吧聽到新聞,他始終懸著一顆心,深恐是莎蘭德殺的人。若是如此將大大妨礙他們的工作。
「知道殺人犯的名字嗎?」
瑪琳搖搖頭。就在同一時間電話響起,她接了起來,從談話中布隆維斯特猜想那是瑪琳派往索格恩斯卡的特約記者。於是他起身走回自己的辦公室,坐了下來。
他好像已經好幾個星期沒進這個辦公室了,桌上堆滿未拆的郵件,他用力掃到一旁,然後打電話給妹妹。
「安妮卡。」
「是我,麥可。你聽說索格恩斯卡的事了嗎?」
「可以這麼說。」
「你在哪裡?」
「醫院。那個王八蛋也拿槍指著我。」
布隆維斯特一時語塞,數秒後才真正聽明白妹妹的話。
「這到底……你在那裡?」
「是的,我從來沒經歷過這麼可怕的事。」
「有沒有受傷?」
「沒有,不過他試圖闖進莎蘭德的房間。我把門卡住,我們兩個就反鎖在浴室裡。」
布隆維斯特頓時覺得整個世界失去平衡。他妹妹差一點就……
「她怎麼樣?」他問道。
「她沒受傷,我是說至少在今天的事件當中沒有受傷。」
他默想片刻。
「安妮卡,你有任何關於兇手的信息嗎?」
「毫無概念。他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穿著整齊。我覺得他看起來有點慌張。以前從未見過他,不過事發前幾分鐘,我是和他一起搭電梯上樓的。」
「札拉千科真的死了,毫無疑問?」
「是的。我聽到三起槍聲,而且我無意間聽說三槍都打在頭部。不過這裡真是一團亂,來了一大堆警察,現在正在疏散一些實在不應該移動的重病與重傷員。警察抵達現場後,其中一個連問也沒問莉絲的情況就打算訊問她。逼得我不得不嚴厲斥責他們。」
埃蘭德巡官從莎蘭德的病房門口看見安妮卡,見她手機正貼在耳朵上,便等著她講完話。
兇殺案發生後兩個小時,走廊上仍混亂不已。札拉千科的房間已經被封鎖。槍擊後醫生們立刻展開搶救,但不久即宣告放棄,他已回天乏術。屍體送往法醫處,警方也盡可能不破壞犯罪現場,進行調查。
埃蘭德的手機響了,是調查小組的菲德烈·曼貝爾。
「已經確定兇手的身份了。」曼貝爾說:「他名叫艾佛特·古爾博,今年七十八歲。」
七十八歲。難得有這麼老的殺人犯。
「這個艾佛特·古爾博又是誰呀?」
「已經退休,住在拉赫爾姆,應該是個稅務律師。我接到國安局來電,說他們最近剛開始針對他作初步調查。」
「什麼時候,又為什麼?」
「不知道什麼時候,但他顯然有個怪習慣,會寄瘋狂的恐嚇信給政府官員。」
「比方說有誰?」
「司法部部長是其中一個。」
埃蘭德歎了口氣。原來是個瘋子。狂熱分子。
「今天早上國安局接到幾家報社的電話,說是收到古爾博來信。司法部也打了電話,因為古爾博指名要讓波汀死。」
「我要信的複印件。」
「跟國安局要?」
「對,要不然呢?必要的話,你親自開車到斯德哥爾摩去拿,等我一回到總部就要看到,大概還有一小時。」
他略一思索,又問了一個問題。
「是國安局打電話給你的?」
「我剛才不是說了。」
「我是說……是他們打給你,不是你打給他們?」
「沒錯。」
埃蘭德合上手機。
他不明白國安局哪根筋不對勁,怎會忽然覺得有必要和警方聯繫,而且還是出於自願。通常他們總是悶不吭聲。
瓦登榭用力推開「小組」辦公室的門,正在裡面休息的克林頓見狀,小心地坐起身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瓦登榭扯著嗓子喊道:「古爾博殺了札拉千科然後舉槍自盡了!」
「我知道。」克林頓說。
「你知道?」瓦登榭大吼,整個人面紅耳赤,好像眼看就要中風。「他開槍射自己啊,你懂不懂?他企圖自殺。他是瘋了不成?」
「你是說他還活著?」
「暫時還活著,不過腦部嚴重受創。」
克林頓歎氣道:「唉,真可惜。」聲音裡帶著濃濃的憂傷。
「可惜?」瓦登榭又發作道:「古爾博發瘋了,你難道不明白……」
克林頓打斷他的話。
「古爾博患了癌症,已經擴及胃、大腸和膀胱。他已經瀕臨死亡好幾個月,頂多也只能再撐幾個月。」
「癌症?」
「過去半年他一直把槍帶在身上,打算只要痛得受不了,就要趁著被病魔折磨成植物人之前自我了斷。但他最後還能為『小組』做了一件事。他走得很有尊嚴。」
瓦登榭激動得幾乎不能自己。「你知道?你知道他想殺札拉千科?」
「當然。他的任務就是確保札拉千科再也沒有機會開口。而你也知道,那個人根本不受威脅也不可理喻。」
「可是你難道不明白這會變成多大的醜聞嗎?你也和古爾博一樣精神錯亂了嗎?」
克林頓費力地站起來,直視瓦登榭的眼睛,同時交給他一疊傳真複印件。
「這是行動決策。我為好友感到哀慟,但我恐怕很快也要隨他而去。至於醜聞……不過就是一個退休的稅務律師寫了偏執的信給報社、警方和司法部。這裡有一份樣本。古爾博把一切都怪罪到札拉千科頭上,從帕爾梅遭暗殺到企圖以氯毒害瑞典人民。寫信的人根本就是個瘋子,有些地方還字跡模糊、用大寫字體、底下畫線或用驚歎號強調。我尤其欣賞他連空白處都寫字。」
瓦登榭愈看信愈心驚,不覺抬手擦擦額頭。
克林頓說:「無論發生什麼事,札拉千科的死都和『小組』無關,開槍的只不過是一個發瘋的退休老人。」他頓了一下。「重要的是從現在開始,你也得上我們的船,而且別讓船搖晃。」這個病人凝視瓦登榭的眼神中,透露著鋼鐵般的意志。「你必須瞭解,『小組』就是整體國防的尖兵,我們是瑞典的最後防線,任務就是為國家的安全把關。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瓦登榭用懷疑的眼神看著克林頓。
「我們是不存在的人。」克林頓又繼續說:「誰也不曾感激過我們。沒有人想作的決定,尤其是所有政治人物都不想作的決定,得由我們來做。」他說到政治人物這幾個字時,顫抖的聲音充滿輕蔑。「照我說的做,『小組』或許還能存續。要想有這種結果,我們就得果斷地採取強硬手段。」
瓦登榭感覺內心的恐慌逐漸升高。
在國王島警局公關室裡,柯特茲拚命地寫,試著記下台上所說的每句話。埃克斯壯檢察官已經開始了。他解釋說目前已經決定將哥塞柏加殺警案——也就是尼德曼遭通緝一案——交由哥德堡的一位檢察官負責偵查,至於其他關於尼德曼的調查工作則由埃克斯壯本人處理。尼德曼是達格與米亞命案的嫌犯,但並未提及畢爾曼律師。此外,埃克斯壯還得偵查並起訴涉嫌犯下一大串罪行的莎蘭德。
他解釋說,有鑒於哥德堡當天發生的多起事件,其中包括莎蘭德的父親波汀遭射殺,他才決定公開這項信息。召開這場記者會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想澄清已經在媒體圈散佈的謠言,他自己就接到好幾通關於這些謠言的電話。
「根據最新得到的消息,我可以告訴大家,波汀的女兒目前因涉嫌殺害父親而在押,她與今天早上發生的事件無關。」
「那麼兇手是誰?」《回聲日報》的記者喊著問道。
「今天下午一點十五分向波汀開槍致其死亡,隨後企圖自盡的人,已經確認身份。他已經七十八歲,一直在接受末期癌症以及因癌症所引起的精神疾病的治療。」
「他和莎蘭德有任何關係嗎?」
「沒有。此人顯然是根據自己偏執的妄想而單獨行動的悲劇性人物。國安局最近也對此人展開調查,因為他寫了許多信給知名政治人物與媒體,信中語氣明顯很不穩定。就在今天早上,多家報社與政府機關也收到他威脅要殺死波汀的信。」
「警方為何不保護波汀?」
「信是昨晚才寄出的,因此寄達的時間正好與命案同時,根本來不及反應。」
「兇手叫什麼名字?」
「在通知他的家屬之前,我們不會公佈這項信息。」
「他是什麼樣的背景?」
「據我瞭解,他原本是會計師兼稅務律師,已經退休十五年。調查工作還在進行中,但從他寄出的信中可以看出,如果社會大眾多一點關懷,這場悲劇就可以避免了。」
「他還威脅其他人嗎?」
「我得到的信息是有的,但我無法告訴你們任何細節。」
「這對莎蘭德的案子有什麼影響嗎?」
「目前沒有。我們有波汀親口向警員陳述的口供,也有大量對莎蘭德不利的鑒定證據。」
「那麼波汀企圖殺害女兒的報告呢?」
「那個也在調查中,但確實有很明顯的跡象顯示他企圖殺害女兒。目前我們能肯定的是,這是一個不正常的悲劇家庭,成員彼此強烈仇視的案子。」
柯特茲搔搔耳朵。這時他發現其他記者也都和他一樣振筆疾書。
畢約克聽說索格恩斯卡醫院槍擊案的新聞後,幾乎驚恐得難以自制。整個背疼痛不已。
他花了一個小時才下定決心,接著拿起電話,想打給住在拉赫爾姆的昔日保護者。無人接聽。
他細聽新聞,聽見一段記者會內容摘要。槍殺札拉千科的是一位七十八歲的稅務專家。
天哪,七十八歲。
他又試了一次古爾博的電話,仍未接通。
最後他終於受不了不安的煎熬,再也無法待在租來的斯莫達拉勒避暑小屋。他感到脆弱且不受保護。他需要思考的時間與空間,於是收拾了衣物、止痛藥與盥洗用具。因為不想用自己的電話,便跛著腳走到雜貨店打公共電話到蘭梭特舊日燈塔改建的旅館訂房。蘭梭特地處偏遠,應該不會有人上那兒找他。他預定留宿兩星期。
他瞄了一眼手錶,要趕上最後一班渡輪就得快一點,因此忍著背痛盡速回到小屋。進屋後,他直接到廚房確認咖啡壺已切掉電源,接著到門廳拿行李。此時他的目光無意間掃到客廳,不禁嚇了一跳,立刻停下腳步。
起初眼前的景象令他迷惑。
天花板的燈不知被誰給取下,放在茶几上,改吊了一條繩索,正下方還擺了一張平時放在廚房的凳子。
畢約克望著繩圈,實在不明所以。
接著聽見身後有聲響,膝蓋竟不由自主地打顫。
他緩緩轉過身去。
有兩個男人站在那裡,外表看起來像是南歐人。他還來不及反應,他們便已從容上前緊抓他的雙臂,將他抬離地面帶往凳子。他試圖反抗,一陣有如刀刃般的刺痛竄過背脊。他感覺到自己被舉放到凳子上,幾乎整個人都癱軟了。
陪同喬納斯的是一個綽號法倫的男子,此人年輕時是專業竊賊,後來及時改行當鎖匠。羅廷耶最初在一九八六年僱用法倫為小組工作,那次的行動需要強行進入某個無政府組織的領袖家中。此後便不時會徵召他,直到九十年代中期這類行動逐漸減少為止。當天一早,克林頓再次找上法倫分派任務。法倫每工作十分鐘,便可淨拿一萬克朗的酬勞,但他也得發誓不向行動目標竊取財物。「小組」畢竟不是犯罪集團。
法倫並不清楚克林頓代表誰,但應該和軍方有關。他看過楊·庫盧寫的書,他沒有提出任何問題,但在被老僱主遺忘這麼多年後還能重披戰袍的感覺真好。
他的任務是開門。他是闖空門的專家。儘管如此,還是花了五分鐘才撬開布隆維斯特住處的門鎖。接下來喬納斯進入屋內,法倫則在樓梯間等候。
「我進來了。」喬納斯對著免持聽筒手機說道。
「好。」耳機傳來克林頓的聲音。「慢慢來,跟我說你看到什麼。」
「我現在在門廳,右手邊有一個衣櫃和衣帽架,左手邊是浴室。剩下是一個開放空間,約五十平方米。右手邊最裡面有一個小小的美式廚房。」
「有沒有書桌或是……」
「他好像是利用餐桌或坐在客廳沙發工作……等一下。」
克林頓等著。
「對了,沒錯,餐桌上有一個活頁夾,畢約克的報告就在裡頭。看起來像是原件。」
「非常好。桌上還有其他值得注意的東西嗎?」
「有幾本書。維涅的回憶錄、艾瑞克的《秘警的權力鬥爭》。還有另外四五本類似的書。」
「有電腦嗎?」
「沒有。」
「保險箱呢?」
「沒有……我沒看到。」
「慢慢來,要作地毯式的搜索。莫天森回報說布隆維斯特還在辦公室。你戴了手套吧?」
「當然。」
埃蘭德趁著和安妮卡兩人都剛好沒有講手機的空檔交談了一下,隨後走進莎蘭德的房間,向她伸出手自我介紹,並打招呼問她感覺如何。莎蘭德只是面無表情地瞪著他看。他於是轉向安妮卡。
「我需要問幾個問題。」
「好。」
「你能不能告訴我今天早上發生了什麼事?」
安妮卡說出了與莎蘭德反鎖在浴室之前,自己所見所聞與反應。埃蘭德斜覷莎蘭德一眼,又將目光移回律師身上。
「所以你很確定他來到這個房門前?」
「我聽到他試圖壓下門把。」
「這點你非常確定嗎?人在害怕或興奮的時候很容易有幻想。」
「我確實聽到他在門外。他看見了我,還舉槍指著我,他知道我在這個房裡。」
「有什麼理由讓你認為他是有計劃的嗎?也就是事先就打算也要對你開槍。」
「我不知道。他拿槍瞄準我時,我立刻頭往後縮,將門卡住。」
「這是明智的做法,把你的當事人帶進浴室更加明智。這些門太薄,他要是開槍,子彈會直穿而過。我想知道的是他攻擊你是為了私人原因,或者純粹只因為你在看他而起的反應。你是走廊上最靠近他的人。」
「除了兩個護士之外。」
「你是否覺得他認識你或是認出了你?」
「不覺得。」
「他會不會在報上見過你?你曾因為幾件案子被廣泛報道而大出風頭。」
「有可能,我不確定。」
「而你從未見過他?」
「在電梯裡見過,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個人。」
「這件事我不知道。你們有交談嗎?」
「沒有。我和他同時進電梯,我隱約注意了他幾秒鐘,他一手拿著花,另一手拎著公文包。」
「你們的眼神有交會嗎?」
「沒有。他直視正前方。」
「是誰先進電梯?」
「兩人差不多同時。」
「他的表情是否迷惑或者……」
「我說不上來。他走進電梯,筆直地站著,手裡拿著花。」
「然後呢?」
「我們在同一層樓出電梯,我就來找我的當事人了。」
「你直接就來這裡嗎?」
「是……不是。其實我先去了服務台出示證件。檢察官禁止我的當事人會客。」
「當時這個人在哪裡?」
安妮卡猶疑著。「我不太確定。應該在我後面吧。不對,等一下……是他先出電梯,但停下來幫我按著門。我不是百分之百肯定,不過他好像也去了服務台,我只是腳程比他快。護士們應該知道。」
上了年紀、彬彬有禮的殺人犯。埃蘭德暗想。
「是的,他的確去了服務台。」他證實道:「他的確和護士說過話,還遵循護士的指示將花留在櫃檯。你沒有看見嗎?」
「沒有。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埃蘭德已經沒有問題要問,內心被沮喪感啃噬著。他以前曾有過這種感覺,也學會了把它當成直覺引發的警訊。好像有些什麼難以捉摸,有些什麼不太對勁。
兇手的身份證實為艾佛特·古爾博,當過會計師,偶爾也擔任業務顧問兼稅務律師。年紀已經很大。因為瘋狂地寫恐嚇信給公眾人物,最近國安局已對他啟動初步調查。
埃蘭德根據多年經驗知道外頭的瘋子多的是,甚至有些病態狂會跟蹤名人,並躲在後者別墅附近的樹林裡求愛。當他們的愛沒有獲得回報——當然不會有回報!——這份愛很快就會轉變成強烈恨意。曾有些跟蹤狂從德國尾隨一名二十一歲的流行樂團主唱到意大利,參與她每場演唱會,後來卻因為主唱不肯拋棄一切與他們交往而發火。也有些好伸張正義者再三抱怨真實或想像的不公正,有時甚至演變成恐嚇行為。另外還有精神病人與陰謀論者,總之是一些能解讀凡人世界看不見的信息的瘋子。
像這類將幻想化為行動的愚蠢實例不勝枚舉。前外交部部長安娜·林德遇刺不正是這種瘋狂衝動行為的結果嗎?
但一想到有個精神異常的會計師——或不論他是何身份——一手拿花、一手拿槍地晃進醫院,再想到他竟然槍決了警方——而且是由他負責——調查的對象,埃蘭德巡官實在不敢苟同。死者在官方記錄中名為卡爾·阿克索·波汀,但據布隆維斯特指稱,他的真實姓名是亞歷山大·札拉千科,一個背叛蘇俄的渾蛋情報人員,也是黑幫分子。
札拉千科至少是個證人,但在最糟的情況下,他也可能與一連串命案有重大關聯。埃蘭德曾獲准向札拉千科進行兩次短暫的問話,儘管在這兩次談話中後者堅稱自己的清白,埃蘭德卻絲毫不為所動。
殺害札拉千科的人也對莎蘭德,或至少對她的律師感興趣,試圖進入她的病房。
後來他企圖自殺。醫生們表示他很可能會成功,儘管他的身體尚未接收到停止運作的信息,古爾博能出庭的幾率已微乎其微。
埃蘭德不喜歡這個情況,一點也不喜歡。但他沒有證據證明古爾博還有其他不同於外表顯現的開槍動機,因此他決定小心行事。他看著安妮卡。
「我決定讓莎蘭德搬到另一個房間。服務台右側連廊上有一間病房,就安全上的考慮,住那裡比較好,因為房門剛好正對服務台與護理站。除了你之外,不許其他人探病。沒有索格恩斯卡的醫生或護士允許,誰也不准進她房間。我還會在她房門外安排二十四小時的警衛。」
「你覺得她有危險?」
「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她有危險,但我想小心一點。」
莎蘭德傾聽著律師與警員的談話。安妮卡的回答竟能如此精確、清楚又鉅細靡遺,令她十分訝異。而律師在壓力下保持鎮定的工夫,尤其令她印象深刻。
不過,自從被安妮卡拖下床、進入浴室後,她便頭痛欲裂。她出於本能,總是盡可能不和醫護人員打交道,她不喜歡求助或是顯現出柔弱的樣子。但頭實在痛得無法好好思考,只得伸手按鈴呼叫護士。
安妮卡這趟哥德堡之行原本只是揭開長期工作的一段短暫而必要的序曲,是為了認識莎蘭德、問問她目前的狀況,順便將他們兄妹倆為這場官司所拼湊出來的初步策略大綱告知當事人。她原本打算當晚便返回斯德哥爾摩,不料在醫院碰上這些意外,害她和莎蘭德都還沒有機會好好說話。莎蘭德的情況比她先前聽說的更糟,不但頭部劇痛還發高燒,一個名叫安德林的醫生不得不開給她強力止痛劑、抗生素等等藥物。因此,當莎蘭德一搬進新病房,門外也開始有警衛站崗後,院方便要求安妮卡離開,而且態度十分強硬。
已經下午四點半了,她不知如何是好。可以回斯德哥爾摩,但明天可能又得乘車到哥德堡。或者也可以留下來過夜,但當事人可能情況太糟,明天仍不得會客。她並沒有訂旅館房間。主要是為受虐婦女辯護的她,財源並不豐厚,昂貴的旅館開支最好能免則免。她先打電話回家,接著打給律師同儕莉莉安·尤瑟弗松,她是婦女網絡的會員也是法學院的老同學。
「我現在在哥德堡。」她說:「今晚本來想回家,但發生了一些事,所以得留下來過夜。能不能住你那裡?」
「來呀,那會很好玩。我們都多久沒見了!」
「不會打擾你吧?」
「不會,當然不會。不過我搬家了,現在住在一條和林內街交叉的小街道。我有一間客房,有興趣的話,晚一點可以一塊上酒吧。」
「我要是還有精力的話。」安妮卡說:「什麼時候方便?」
安妮卡和友人說好六點左右到達。
她搭巴士到林內街,在一家希臘餐館待了半小時,因為覺得餓,便點了烤羊肉串色拉。她坐了許久,回想一整天發生的事,腎上腺素已消磨殆盡的此刻不由得微微打顫,不過她對自己還算滿意。在最危險的那一刻,仍始終保持冷靜,本能地作出正確決定。知道自己能有臨危不亂的反應,這種感覺挺愉快的。
過了一會兒,她從公文包拿出隨身手冊,翻開到記事部分,仔細地讀過一遍。她對於哥哥為她摘要的計劃充滿疑慮,當時乍聽之下很合理,現在看來卻不太完善。即便如此,她還是不打算退出。
六點一到,她付了錢,徒步走到莉莉安位於橄欖谷街的住處,按了朋友給的大門密碼。進入樓梯間正要找電燈開關,忽然遭人襲擊。有人出其不意地將她推撞到門邊的瓷磚牆面,她的頭遭到猛力撞擊,立刻痛得不支倒地。
下一刻她聽見腳步聲迅速離去,接著大門打開後又關上。她勉強站起身來,用手摸摸額頭,手掌沾了血。搞什麼鬼?她走到大街上,正好瞥見一個人從街角轉進斯維亞廣場。受到驚嚇的她呆站了一分鐘左右,才又走回門邊按密碼。
這時她發覺公文包不見了。遇上搶劫了。幾秒鐘後她才開始感到害怕。糟了,札拉千科活頁夾。恐慌不安的感覺開始從心窩往上升。
她緩緩地坐到樓梯階上。
接著忽然跳起來,手伸進夾克口袋。隨身手冊。謝天謝地。離開餐廳時她把手冊塞進口袋,沒有放回公文包。那裡頭寫了莎蘭德一案的策略摘要,一點一點都寫得清清楚楚。
隨後她搖搖晃晃爬上六樓,用力敲著朋友的門。
半小時後她才真正平靜下來,打電話給哥哥。她的一隻眼已經有瘀血,眉毛上方劃出一道傷口還在流血。莉莉安用酒精幫她消毒後,貼了一塊繃帶。不,她不想去醫院。好,來杯茶也好。這時她才又開始能夠理性地思考。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布隆維斯特。
他還在雜誌社辦公室,和柯特茲與瑪琳一起搜尋關於殺害札拉千科的兇手的資料。他聽著安妮卡敘述事發經過,愈聽愈心驚。
「沒有骨折吧?」他問道。
「眼睛瘀青。只要稍微冷靜一下就沒事了。」
「你抵抗了搶匪,是這樣嗎?」
「麥可,我的公文包被搶了,裡頭有你給我的札拉千科報告。」
「沒關係,我還可以再複印一份……」
他話說到一半,頓時覺得寒毛直豎。先是札拉千科,接著是安妮卡。
他關上電腦,塞進肩背包後,不發一語便快速地離開辦公室,跑步回到貝爾曼路的公寓又跑著上樓。
門鎖著。
一進家門,就發現放在餐桌上的活頁夾已不翼而飛。也不必費力尋找了,他很清楚原來放的位置。他頹坐在餐廳椅子上,腦中一片亂糟糟。
有人來過他的公寓。有人企圖湮滅札拉千科的痕跡。
他和妹妹的副本都不見了。
包柏藍斯基手上還有一份。
但還在嗎?
布隆維斯特起身走到電話邊,剛拿起話筒隨即定住。有人來過他的住處。他滿心狐疑地盯著電話看,然後拿出手機。
但要竊聽手機通話何其容易?
他慢慢地將手機放到室內機旁邊,四下看了看。
我現在遭遇的顯然是專業級的對手。他們可以不用破壞門鎖輕易闖入,竊聽想必也是輕而易舉。
他再度坐下來。
看著電腦袋。
要入侵我的電子郵件有多難?莎蘭德只要五分鐘就能辦到。
他思考了許久,又走回去用市內電話打給妹妹,遣詞用字十分謹慎。
「你還好嗎?」
「我沒事,麥可。」
「你把你到達索格恩斯卡醫院後到遭人襲擊中間發生的事,全部跟我說一遍。」
安妮卡花十分鐘敘述完畢。布隆維斯特對於其中隱含的意義不置一詞,只是不斷問問題直到自己滿意為止。他的口氣彷彿一個焦慮的哥哥,但內心卻以截然不同的層面重建關鍵重點。
她是在當天下午四點半決定留在哥德堡。她用手機打給朋友,問到了地址和大門密碼。六點整,搶匪已經在樓梯間內等她。
她的手機受到監聽。這是唯一可能的解釋。
也就是說他也受到了監聽。
否則實在說不過去。
「札拉千科報告不見了。」安妮卡又說一遍。
布隆維斯特躊躇不語。無論是誰偷走報告,都已經知道他手上那份也被偷了。要主動提起聽起來才自然。
「我的也是。」他說。
「什麼?」
他說當他回到家,原本放在餐桌上的藍色講義夾已經不見了。
「這下可慘了。」他悶悶地說:「那是最重要的證物。」
「麥可……真抱歉。」
「我也很抱歉。」布隆維斯特說:「該死!但那不是你的錯,我早該在拿到報告那天就公開才對。」
「我們現在怎麼辦?」
「不知道。發生這種事真是糟透了,會把整個計劃都打亂。我們已經沒有其他對畢約克或泰勒波利安不利的證據。」
他們又談了兩分鐘,布隆維斯特便結束談話。
「我要你明天就回斯德哥爾摩。」他說。
「我得去見莎蘭德。」
「早上去見她。我們得坐下來好好想想接下來怎麼辦。」
布隆維斯特掛斷電話後,坐在沙發上盯著前方發呆。竊聽談話的人已經知道他們弄丟了畢約克的報告以及畢約克與泰勒波利安醫師的來往信件,對於布隆維斯特與安妮卡的一籌莫展應該感到很滿意。
不過布隆維斯特前一晚研究過秘密警察歷史後,至少得知一件事:假情報是所有間諜活動的基礎。他剛剛就提供了一些到最後可能珍貴無比的假情報。
他打開電腦袋,取出要給阿曼斯基但尚未送出的副本。這是僅剩的一份,他可不想浪費了。相反地,他會再複印五份,分置於安全地點。
接下來他打了電話給瑪琳。她正準備關門下班。
「你剛才匆匆忙忙地上哪去了?」她問道。
「能不能請你再多待一會兒?我有事情想和你商量。」
他已經幾個星期都沒空洗衣服,襯衫全丟在洗衣籃內。他打包了一支刮鬍刀、《秘警的權力鬥爭》和畢約克報告的僅存副本,又前往Dressman男裝店買了四件襯衫、兩條長褲和幾件內衣褲之後,直接進辦公室。他說要先沖個澡,瑪琳一邊等著一邊納悶這是怎麼回事。
「有人闖入我家偷走了札拉千科報告。有人在哥德堡襲擊安妮卡,搶走她那份報告。我有證據顯示她的電話遭竊聽,所以我的很可能也一樣。說不定你家裡還有雜誌社的所有電話都已遭到竊聽。對方既然已大費周章闖入我住的地方,不順便裝個竊聽器未免也太笨了。」
「我懂了。」瑪琳黯然地說,並瞄了眼前辦公桌上的手機一眼。
「繼續像平常一樣工作。可以打手機,但不要透露任何信息。明天,把事情告訴柯特茲。」
「他一小時前回家了,留了一堆官方調查報告在你桌上。不過你到這裡來做什麼?」
「我今晚打算在這裡過夜。如果他們在今天射殺札拉千科、偷走報告,又在我家裝竊聽器,很可能只是剛開始行動,辦公室還沒遭殃。這裡整天都有人在,我不想讓辦公室今晚唱空城計。」
「你認為札拉千科的死……可是兇手是個精神不正常的老人。」
「瑪琳,我不相信巧合。有人正在湮滅札拉千科的痕跡。我不管別人怎麼想那個老瘋子,也不管他寫了多少瘋狂信件給內閣成員,他應該是受雇於人的殺手。他是到醫院去殺札拉千科的……也許還有莉絲。」
「但他自殺了,或者是企圖自殺。有哪個受雇的殺手會這麼做?」
布隆維斯特想了一想,隨即迎向瑪琳的目光。
「如果已經七十八歲,已不怕失去什麼,也許就會這麼做。他捲進這整個事件,等我們挖掘到最後就能證明了。」
瑪琳細細打量布隆維斯特的臉。她從未見他如此沉著而堅定,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布隆維斯特留意到她的反應。
「還有一件事。我們作戰的對手已不再是一群罪犯,而是一個政府部門。這將是一場硬仗。」
瑪琳點點頭。
「我沒想到事情會走到這一步。瑪琳……今天發生的事讓我們清楚地知道這會有多危險。如果你想退出,就說一聲。」
她心想不知愛莉卡會怎麼說。接著她固執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