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春
女護士阿姆拉·阿德莫維奇警告過伊德裡斯和鐵木爾。她把他倆拉到一邊,對他們說:「如果你們有反應,哪怕一丁點,她要傷心,我踢你們出去。」
他們身處瓦齊爾·阿克巴爾汗醫院的男區,站在一條長長的、燈光昏暗的走廊盡頭。阿姆拉說過,那女孩剩下的惟一親屬,或者說惟一來看過她的,是她舅舅,如果把她放到女區,那麼她舅舅便得不到探視的許可,所以院方把她放到了男區,但她進不了病房,讓女孩與不是家屬的男人同處一個房間是不得體的,因此讓她住到這兒,走廊盡頭,一個非男非女的地方。
「我還以為塔利班早被趕跑了呢。」鐵木爾說。
「很瘋狂,不是嗎?」阿姆拉說,然後不明不白地傻笑了一下。回到喀布爾的這個禮拜,伊德裡斯發現,這種明明窩了一肚子火,卻故作輕鬆的腔調,在外國救援人員當中非常普遍,他們不得不小心應對阿富汗文化的種種不便和特異之處。這種嬉皮笑臉、譏諷嘲弄的特權,這種睥睨眾生的心態,讓伊德裡斯模模糊糊地感覺受到了冒犯,但本地人對他們這副德行好像沒有察覺,或者沒覺得受辱,因此他認為自己也應該不以為意。
「可他們讓你過來。你來去自如。」鐵木爾說。
阿姆拉抬了抬眉毛。「我不算。我不是阿富汗人。所以我不是真正的女人。這你都不知道?」
鐵木爾咧嘴一笑,油腔滑調地說:「阿姆拉。波蘭人嘍?」
「波斯尼亞。不許有反應。這是醫院,不是動物園。你保證。」
鐵木爾說:「保證就保證。」
伊德裡斯看了一眼女護士,擔心鐵木爾這種有點魯莽,又沒什麼必要的挑逗會觸怒她,但是明擺著,這點兒小便宜又讓他佔到了。對堂弟的這種能力,伊德裡斯既厭惡又嫉妒。他總是注意到鐵木爾的粗俗,覺得他缺心眼兒,又不解人意。他知道鐵木爾不僅對妻子不忠,還作假逃稅。在美國,鐵木爾開了一家房屋按揭貸款公司,伊德裡斯幾乎可以肯定,他在大搞貸款欺詐。但是鐵木爾交遊廣泛,即便惹禍上身,也總是能用好人緣、鐵關係,以及那副人見人愛、假裝無辜的面具加以擺平。長得帥可沒壞處——肌肉發達的身體,碧綠的眼睛,帶酒窩的笑容。伊德裡斯覺得,鐵木爾固然是個成年人,卻還在享受著兒童的特權。
「很好。」阿姆拉說,「好吧。」她拉開掛在天花板上,權充隔簾的床單,放他倆進去。
女孩本名羅莎娜,可阿姆拉給了她一個簡稱,叫她羅詩。她看上去大約九歲,也許十歲,此時膝蓋頂著胸脯,背朝牆坐在鐵床上。伊德裡斯馬上放低了目光,一口涼氣已經到了嘴邊,又硬生生地倒吸回去。可想而知,鐵木爾才壓不住呢。他咂著舌頭,不停地說著「噢!噢!噢!」聲音不大,卻清晰可聞,充滿了痛苦。伊德裡斯瞟了一眼鐵木爾,毫不吃驚地發現他已經眼淚汪汪,淚水戲劇化地在他眼眶裡打著轉兒。
女孩抽搐著,悶叫了一聲。
「行了,結束了,都出去。」阿姆拉怒沖沖地說道。
到了室外,站在大門前破碎的台階上,阿姆拉從淺藍色護士服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一包紅盒萬寶路。鐵木爾的眼淚來得快,去得也快。他拿了支香煙,先給女護士點著,再給自己也點上。伊德裡斯腦袋暈乎乎的,覺得噁心。他嘴裡發乾,擔心自己吐出來,那可就丟人了,會讓阿姆拉認準對他,對他倆的印象——富有的、總是大驚小怪的歸僑,如今回到了家鄉,被眼前的屠殺弄得目瞪口呆,而殺人的妖怪們已經離去。
伊德里斯本以為阿姆拉會申斥他們,至少把鐵木爾罵一頓,可她的態度更像調情而不是責罵。這就是鐵木爾在女人身上催生的效應。
「成。」她賣弄風情地說,「你說該怎麼辦,鐵木爾?」
在美國,鐵木爾用的是「蒂姆」。「9·11」事件後,他改了名,並且聲稱,自此以後他的生意差不多翻了兩番。他告訴伊德裡斯,改成這兩個字,給他事業帶來的好處比大學文憑還要多——如果他上過大學的話。他沒上過。伊德裡斯才是巴希里家族的大才子。可是這次回到喀布爾,伊德裡斯聽到他總是自稱鐵木爾。這種表裡不一當然無傷大雅,甚至非這樣做不可,可還是讓人耿耿於懷。
「剛才在裡面的事我很抱歉。」鐵木爾說。
「也許我懲罰你。」
「悠著點,小乖乖。」
阿姆拉把目光轉向伊德裡斯。「成。他是牛仔。你,你安靜,懂事。你是個……怎麼說來著……內向的人。」
「他是醫生。」鐵木爾說。
「噢?那麼這一定嚇著你了。這醫院。」
「她出什麼事了?」伊德裡斯問,「羅詩出什麼事了?誰幹的?」
阿姆拉一下子變得嚴肅了。再講話的時候,她的臉帶上了一種母性的堅定。「我為她戰鬥。我和政府,和醫院的官僚,和王八蛋神經外科醫生戰鬥。每個步驟,我為她戰鬥。我不停下。她沒有任何人。」
伊德裡斯說:「我本來以為她有個舅舅。」
「他也是王八蛋。」她彈了彈煙灰,「成。你們為什麼來這裡,小傢伙們?」
鐵木爾一開口就滔滔不絕,總的來說還算實話,說他倆是堂兄堂弟,蘇聯人蜂擁而至以後,他們兩家人就都逃出去了,先在巴基斯坦待了一年,八十年代初在加利福尼亞安頓下來,這是二十年來他倆頭一次回國。可他又說,他們回來是為了「尋根」,為了「教育」自己,為了「見證」這麼多年的戰爭和破壞造成的後果。他說,他們想回美國喚起人們的認識,募集資金,以圖「回報」。
「我們想有所回報。」他說。他把這句套話講得那麼真誠,真讓伊德裡斯害臊。
鐵木爾當然不會道出他倆回到喀布爾的真正原因:索回曾經屬於父輩的房產,他和伊德裡斯十四歲之前住過的那幢房子。由於數以千計的外國救援人員突然湧入喀布爾,需要地方落腳,那座房產的價值如今已大大地飆升了。當天上午,他們去過那兒,去了那房子,現在那兒住了一群破衣爛衫、面色萎靡的北方聯盟士兵。他們正要離開的時候,遇見了一個中年男人,他住在馬路對面,隔了三戶人家。他名叫馬科斯·瓦爾瓦裡斯,是個希臘來的整形外科醫生。他請他們吃了午餐,還提出來帶他們看一看瓦齊爾·阿克巴爾汗醫院,他為之服務的非政府組織在那兒有間辦公室。他還邀請他們出席當晚的派對。到了醫院,他們才聽說那個女孩兒,無意中聽到的——正門台階上有兩個護理員在說她的事,然後,鐵木爾便用胳膊肘頂了頂伊德裡斯,說:老兄,咱們應該去瞧一眼。
對鐵木爾的故事,阿姆拉好像聽煩了。她丟掉香煙,緊了緊橡皮筋,把金色卷髮紮成髮髻。「成。我今晚會在派對上看到你們小傢伙嗎?」
是鐵木爾的父親,也就是伊德裡斯的叔叔,把他們打發到喀布爾來的。在過往二十年的戰爭中,巴希里家的老房子已經多次易手。重新確立房主的身份需要時間和金錢。阿富汗的法庭上已經積壓了好幾千件房產糾紛的案子。鐵木爾的父親說過,他們得「活動」一下,才能打通阿富汗官僚機構臭名昭著的懈怠和拖延,說白了,就是「找對人,送對錢」。
「這是我的強項。」鐵木爾說,好像誰不明白他精於此道似的。
伊德裡斯的父親已經在九年前去世了。他跟癌症較量了很長時間,最後死在了家裡,妻子、兩個女兒,還有伊德裡斯陪在床邊。他死的那天,家裡烏泱烏泱來了一大幫人,叔叔舅舅,姑姑阿姨,各路朋友,還有好多熟人,坐在沙發上,飯廳椅子上,等到能坐的都坐滿了,他們就往地板上坐,往樓梯上坐。女人們聚攏到飯廳和廚房,一壺又一壺地沏茶。伊德裡斯是惟一的兒子,所有的文件都要他來簽。有給驗屍官的文件——此人大駕光臨,來宣佈他父親已經死亡。還有給殯儀館的文件,來的是幾個彬彬有禮的小伙子,帶著擔架,抬他父親的遺體。
鐵木爾始終不離左右。他幫伊德裡斯接電話,招待前來慰問的人潮,從亞伯烤肉館訂米飯和羊肉,這是當地的一家阿富汗飯館,老闆是鐵木爾的朋友阿卜杜拉,鐵木爾老跟他開玩笑,叫他亞伯大叔1。下雨了,鐵木爾就幫那些上了年紀的親友停車。他還從當地的阿富汗電視台叫來了哥們兒。和伊德裡斯不同,鐵木爾與阿富汗社群非常熟絡,他有一次告訴伊德裡斯,他手機通訊簿裡的名字和號碼不下三百個。他已經安排好了,阿富汗電視台當天晚上就會播出訃告。
那天午後,鐵木爾開車,載著伊德裡斯去海沃德市的殯儀館。當時大雨傾盆,沿680號州際公路北行,車流緩慢。
「老兄,你爸爸對誰都好。他有自己的一套老傳統。」他一邊嗓音沙啞地說著,一邊駛出了傳教團匝道。他不停地用那只空著的手抹著眼淚。
伊德裡斯點點頭,面色凝重。他活這麼大,每逢需要當著別人面哭的場合,比如在葬禮上,他卻說什麼也哭不出來。他把這一點看成輕微的缺陷,就像色盲一樣。不過,雖然知道這樣想不近人情,他還是對鐵木爾產生了一絲厭恨,恨他在家裡忙上忙下,誇張地哭個沒完,搶去了自己的風頭。好像是他的父親死了一樣。
有人把他們領到一個安靜而略顯陰暗的房間,屋裡擺放著厚重的深色傢俱。迎接他們的是個身穿黑色夾克,頭髮中分的男人,聞上去有一股高價咖啡的味兒。他操著一口專業腔,請伊德裡斯節哀順變,然後讓他簽署了《安葬授權書》,又問家屬想開多少份死亡證明。等所有文件都簽完,他才靈巧地把一本小冊子放到伊德裡斯面前,上面印著「價目表」。
殯儀館經理清了清嗓子。「傳教團大街那邊有個阿富汗清真寺,如果令尊是在冊教友,這些價格當然就不適用了。我們與他們有合作。這些東西,這些服務由他們來付費。我們給你免單。」
「我不清楚他是不是在冊。」伊德裡斯翻看著價目表說。他知道,父親始終是個虔誠的人,但只是私下裡如此。他很少去做主麻日的禮拜。
「那我等你一下?你可以給清真寺打個電話。」
「不,夥計。不用了。」鐵木爾說,「他不是在冊的。」
「你確定嗎?」
「確定。我記得他跟我說過。」
「我懂了。」殯儀館經理說。
出了門,走到SUV邊上,他們抽了支煙,你一口,我一口。雨已經停了。
「攔路搶劫。」伊德裡斯說。
鐵木爾往黑乎乎的雨水坑裡啐了一口。「這買賣很牢靠,別看……別看掙的是死人的錢,可你得承認,需求一直不斷。呸!這比賣車強多了。」
當時鐵木爾正跟人合股,做二手車行。在他和朋友接手之前,車行一直經營不善,相當糟糕。不到兩年,鐵木爾就讓它翻了身,變成了有利可圖的買賣。一個白手起家的人。談起侄子,伊德裡斯的父親總是這麼說。當時,伊德裡斯還掙著奴工般的薪水,在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等著做完第二年的內科醫師實習。妻子娜希爾和他結婚一年了,每星期還要花三十個小時,去一家律師事務所做秘書,同時還要準備自己的法學院入學考試。
「算你借給我的。」伊德裡斯說,「你知道的,鐵木爾。我一定還你。」
「別放在心上,老兄。你說了算。」
這不是鐵木爾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對伊德裡斯伸出援手。伊德裡斯結婚時,鐵木爾送了他一輛嶄新的福特探險者,作為新婚賀禮。伊德裡斯和娜希爾在戴維斯買下一戶小公寓的時候,也是鐵木爾和他一起簽的貸款協議。在親戚們中間,鐵木爾是所有孩子最喜歡的叔叔。如果事到臨頭,只准伊德裡斯打一個電話,那麼他九成九會打給鐵木爾。
不是百分之百。
就拿聯合貸款的事來說吧,伊德裡斯發現所有的親戚都知道了。鐵木爾告訴他們的。在婚禮上,鐵木爾讓歌手關掉音樂,當場做了宣佈,還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探險者的車鑰匙轟轟烈烈地交給了伊德裡斯和娜希爾——居然拿托盤托著。照相機一通亂閃。這種炫耀,這份張揚,這套不害臊的當眾表演,這副牛哄哄的架勢,真讓伊德裡斯覺得彆扭。他不願意這樣想自己的堂弟,他就像親弟弟。可伊德裡斯又覺得鐵木爾是在往自己臉上貼金。他還懷疑,鐵木爾的性格錯綜複雜,他的慷慨不過是其中精心計算過的一個組成部分。
有天晚上,在鋪新床單的時候,伊德裡斯和娜希爾為鐵木爾小小地吵了一架。
人人都想討別人喜歡。她說,你不想嗎?
也對。可我不會花錢買別人的喜歡。
娜希爾告訴他,他這樣說不公平,也顯得忘恩負義,對不起鐵木爾為他們做的這一切。
你沒弄明白我的意思,娜希爾。我說的是,你把你做的好人好事貼到廣告牌上才顯得差勁。做好事不留名,高風亮節,這樣才值得稱道。真要行善,也用不著大庭廣眾之下簽支票嘛。
行了。娜希爾說,使勁抖了一下床單,親愛的,再說就沒意思了。
「夥計,我還記得這地方。」鐵木爾看著那房子說,「房主人叫什麼來著?」
「我想,是姓瓦赫達提吧。」伊德裡斯說,「名字叫什麼我忘了。」他想起孩提時代,他們曾經無數次在這兒,在這條馬路上,在這些大宅門外嬉戲,然而只是到了現在,幾十年過去了,他們才頭一次有機會走進這戶人家。
「真主的指引。」鐵木爾低聲說。
這是一幢普通的兩層住宅,若是換了聖何塞,到了伊德裡斯所在的居民區,它想必會引起屋主協會成員們的不快。但以喀布爾的標準來看,這處房產頗為奢華,配有高高的院牆,金屬的大門,還有寬闊的車道。一個武裝警衛帶他和鐵木爾入內。伊德裡斯看到,和他在喀布爾見過的許多事物一樣,在這幢房子破敗的外表之下,也有一絲過去的輝煌。證據到處都是:煤煙燻黑的牆上遍佈著彈孔和彎彎曲曲的裂縫,大片的灰泥已經剝落,磚石裸露在外,車道上的矮樹都死了,花園裡的樹木也掉光了葉子,草坪枯黃,俯瞰後院的遊廊有多半個不翼而飛。但是也像喀布爾的許多事物一樣,這裡也有緩慢、猶疑的重生跡象。有人已經開始重新粉刷房屋,在園內種下了玫瑰花叢,花園缺失的一大塊東牆已經修補完成,只是有點粗陋。房子朝向馬路的一面立著一架梯子,伊德裡斯心想,房頂看來正在修葺。半毀的遊廊也已開始修復。
他們在門廳見到了馬科斯。他花白的頭髮已有謝頂的跡象,眼睛淡藍,穿一身灰色的阿富汗式服裝,脖子上優雅地圍著黑白方格的阿拉伯頭巾。他把兩人領進了一間喧鬧而又煙霧瀰漫的房間。
「我有茶和葡萄酒,還有啤酒。也許你們想喝點更有勁兒的?」
「你點,我喝。」
「噢,我喜歡你這樣的。到這邊來,音響邊上。對了,冰塊是安全的,用瓶裝水凍的。」
「真主保佑。」
鐵木爾在這種聚會上如魚得水,他輕鬆自如的舉止,脫口而出的俏皮話和與生俱來的魅力,讓伊德裡斯不得不感佩有加。他跟著鐵木爾去了酒水台,到了那兒,鐵木爾拿起一個深紅色的瓶子,給兩人倒了酒。
大約有二十來個客人,坐在屋裡的靠墊上。地板上鋪著酒紅色的阿富汗地毯。房間裝飾得樸素而雅致,讓伊德裡斯感覺到有一種「外僑風格」。一張妮娜·西蒙的CD在淺吟低唱。人人都在喝酒,差不多人人都在吸煙,談論著剛剛在伊拉克打響的戰爭,以及它對阿富汗將要造成的影響。角落裡的電視調到了CNN國際頻道,聲音關著。夜晚的巴格達正在經歷「震撼與威懾」行動的劇痛,城市一次次被綠色的閃光照亮。
他們拿著加冰的伏特加,和馬科斯,還有兩個神態嚴肅的德國青年湊到一起。這兩個人為世界糧食計劃署工作。伊德裡斯發現,和他在喀布爾遇見的很多救援人員一樣,他們也有那麼一點兒陰冷,彷彿看透了世界,對什麼都無動於衷。
他對馬科斯說:「是座好房子。」
「這話得跟房東說。」馬科斯走到房間另一邊,帶回一個瘦老頭。此人頭髮斑白,從腦門往後梳,弄得像堵厚牆。大鬍子新剪過,牙快掉光了,腮幫子因此往裡縮著。他穿著一件破舊不堪的、尺寸過大的橄欖綠西裝,大概是一九四幾年的款式。馬科斯對老頭微笑著,滿臉的友愛之情。
「納比江2?」鐵木爾大叫了一聲,伊德裡斯也馬上認出他來了。
老頭子咧開嘴,回以靦腆的笑容。「請您原諒,咱們以前見過嗎?」
「我是鐵木爾·巴希里。」鐵木爾用波斯語說道,「我們家過去就住馬路那邊。」
「至大的真主啊。」老頭子深吸了一口氣,「鐵木爾江?那您一定是伊德裡斯江了?」
伊德裡斯微笑著點點頭。
納比擁抱了他們倆,親吻他們的臉。他臉上掛著微笑,用難以置信的目光打量著他們。伊德裡斯想起來了,納比總是用輪椅推著主人瓦赫達提先生,在街上走過來,走過去。有時他把輪椅停放到人行道上,和瓦赫達提先生一起,看他和鐵木爾跟街坊裡的小孩們踢足球。
「納比江從1947年就一直住在這房子裡。」馬科斯摟著納比的肩膀說。
「這麼說,房子現在是你的了?」鐵木爾問。
納比看著一臉驚訝的鐵木爾,笑了笑。「我在這兒服侍瓦赫達提先生,從1947年一直到2000年,然後他過世了。他是大好人,在遺囑中把房子留給了我。是的。」
「他給了你?」鐵木爾不相信地問。
納比點點頭。「是的。」
「你肯定是個好得要死的廚子!」
「您啊,要我說,您過去就是個小搗蛋,我還記著呢。」
鐵木爾咯咯笑了起來。「從來也沒安分過,納比江,安分都給我哥了。」
馬科斯輕輕搖晃著酒杯,對伊德裡斯說道:「妮拉·瓦赫達提,以前這房主人的妻子,她是個詩人,事實上有點小名氣。你聽說過她嗎?」
伊德裡斯搖了搖頭。「只知道在我出生之前,她就離開了這個國家。」
「她住到巴黎去了,和她女兒。」其中一個叫托馬斯的德國人說。「她1974年死了。我想是自殺的。她酗酒,可能還有別的問題,但至少她酗酒,我讀來的。一兩年前,有人給我了一本她早期作品的德語譯本,說實話,我認為相當優秀,而且特別性感,我記得是。」
伊德裡斯點了點頭,又一次覺得有些彆扭,這一回是因為外國人在給他上課,講的竟然是阿富汗藝術家。隔著幾尺遠,他聽到鐵木爾正在勁頭十足地和納比討論房租的事。當然了,他們說的是波斯語。
「你知不知道這樣一幢房子你能收多少錢,納比江?」他問那老漢。
「知道。」納比說,一邊點頭,一邊大笑,「我知道在城裡租房要多少錢。」
「你滿可以狠宰這幫傢伙一刀的!」
「呃……」
「可你卻讓他們白住。」
「人家來這兒是幫助咱們國家的,鐵木爾江。他們離開了自己的國家,跑到這兒來。我要是那麼幹,像您說的,『狠宰他們一刀』,那可就不對嘍。」
鐵木爾發出一聲哀歎,乾掉杯中剩下的酒。「行啊,老朋友,要麼你跟錢有仇,要麼你是大好人,遠遠比我強。」
阿姆拉走進了房間。她穿著一件寶石藍的阿富汗束腰外衣,底下是褪色的牛仔褲。「納比江!」她大叫道。她吻納比的臉,還用一隻胳膊環住他,納比這個時候好像有點兒受了驚嚇。「我喜歡這男人。」她對大伙說,「我也喜歡讓他難堪。」她把這話又用波斯語對納比說了一遍。他笑得前仰後合,臉上泛起了紅暈。
「也讓我難堪一下怎麼樣?」鐵木爾說。
阿姆拉拍了拍他的胸脯。「這一位是個大麻煩。」她和馬科斯互吻,用阿富汗人的方式,吻臉頰的一邊,吻三次,和那兩個德國人也一樣。
馬科斯把手搭在她腰上。「阿姆拉·阿德莫維奇。喀布爾工作最賣力的女人。你們可別錯過這姑娘。還有,她一定能把你們喝躺下。」
「那咱們試試。」鐵木爾說著,伸手到身後的酒水台上拿了個杯子。
老納比告退了。
隨後的一個來小時,伊德裡斯到處和人扎堆,或者說,他想辦法和人扎堆。酒線在一個個瓶子裡下落,談話的音量卻在不斷提高。伊德裡斯聽到了德語、法語,肯定還有希臘語。他又喝了杯伏特加,接著是一聽微溫的啤酒。他鼓起勇氣,吭哧吭哧,講了一個關於奧馬爾毛拉3的笑話。他在加州聽人用波斯語講過這笑話,現在翻譯成英語卻大為減色,講起來如同受刑,結果笑點全無。他走開了,去聽另一撥人聊天,談的是即將在喀布爾開張的一家愛爾蘭酒吧。大夥一致同意,它肯定開不長。
他在屋裡四下走動,啤酒罐在手中漸暖。在這種聚會上,他一向放不開。為了給自己找點事幹,他開始細細打量屋內的裝飾。招貼畫上有巴米揚大佛,有叼羊比賽,還有港口,位於一個名叫蒂諾斯的希臘海島。他從沒聽說過蒂諾斯。他在門廳看到一個相框,裡面是一幅黑白照片,有點模糊,好像是用自製相機拍出來的。照片上是個小姑娘,留著長長的黑髮,背對著鏡頭。她坐在海灘的礁石上,面朝大海。照片的左下角似乎有燒過的痕跡。
晚餐是羊腿,灑了迷迭香,加了少許蒜瓣。還有羊奶酪沙拉,意大利麵條澆香蒜沙司。伊德裡斯舀了些沙拉,走到屋角,心不在焉地吃著。他看見鐵木爾和兩個年輕撩人的荷蘭女人坐在一起。拈花惹草,伊德裡斯想。他們忽然放聲大笑,其中一個女人摸弄著鐵木爾的膝蓋。
伊德裡斯拿著一杯葡萄酒,出門走到遊廊,在木頭條凳上坐下。天已經黑了,只有頂棚下垂掛的一對燈泡照亮了遊廊。從這裡,他能看到花園盡頭一間住屋的輪廓,右側有一輛汽車的剪影,又大又長,很有些年頭了,從輪廓上看,好像是美國車。一九四幾年的款式,也許是五十年代初的,伊德裡斯看不出來,而且他從來都不是車迷,他猜鐵木爾肯定知道。鐵木爾隨口就能說出款式,年份,引擎大小,所有的配置。看上去,這輛車下面的四個輪胎已經癟了。鄰居家的狗斷斷續續地叫著。屋裡有人換了一張萊昂納德·科恩的CD。
「安靜又敏感。」
阿姆拉坐到他身邊,酒杯裡的冰塊叮噹作響。她光著腳。
「你堂弟弟牛仔。他是派對人生。」
「我不覺得奇怪。」
「他非常好看。他是已婚的?」
「孩子都三個了。」
「真可惜。那我守規矩。」
「聽你這麼說,他肯定會失望的。」
「我有規矩。」她說,「你不太喜歡他。」
伊德裡斯非常真誠地告訴她,鐵木爾就像自己的親弟弟。
「但是他讓你難堪。」
這是真的。鐵木爾一直都在讓他難堪。伊德裡斯想,鐵木爾的舉止做派始終都像一個典型的、醜陋的阿富汗裔美國佬。他在這座飽受戰爭摧殘的城市裡穿行,彷彿自己也屬於這裡。他拍著當地人的肩膀,一副親密無間的樣子,口口聲聲叫著「大哥」、「大姐」、「大叔」。他盡情表演,給乞丐發錢,他管這些錢叫「賑災專款」。他跟老太太開玩笑,管她們叫「大媽」,和她們搭話,讓她們講自己的故事,還拿手持攝像機拍攝,他自己也做出一副愁眉苦臉的表情,假裝是當地人中的一員,彷彿他自始至終都住在這兒,彷彿這些人遭受炮擊,被殺害,被強暴的時候,他不是在聖何塞的戈爾德健身房裡舉槓鈴,練他那副胸肌和腹肌。這是偽善,也令人反感。讓伊德裡斯吃驚的是,竟然沒有一個人看穿他這套把戲。
「他沒跟你說實話。」伊德裡斯說,「我們來這兒是為了索回父輩的房產。就這些。沒別的了。」
阿姆拉撲哧一笑。「我當然知道。你認為能騙過我嗎?我一直在跟這個國家的軍閥和塔利班打交道。我看到一切。什麼都不能給我震驚。什麼都不能,誰也不能,不能騙我。」
「我想你說得對。」
「你很老實。」她說,「至少你是老實人。」
「我只是覺得這些人,他們經歷了一切,我們應該尊敬他們。『我們』,我的意思是鐵木爾和我這樣的人。我們是幸運兒,我們是這個地方被炸成地獄時不在場的人。我們和這些人不一樣。我們不該假裝和他們一樣。故事得人家來講,我們沒資格把自己也放進去……我在信馬由韁了。」
「信馬由韁?」
「我在瞎扯。」
「不,我懂。」她說,「你說他們的故事,那是他們給你的禮物。」
「禮物。是的。」
他倆慢慢地喝著酒,繼續聊了一會兒。對伊德裡斯而言,這是他抵達喀布爾後第一次真誠的交談,擺脫了當地人、政府官員,以及救援機構的員工們那些難以捉摸的嘲諷,含糊不清的指摘。他問起阿姆拉的工作,她說她一直在科索沃,和聯合國的人員一起做事,也在種族屠殺後的盧旺達,在哥倫比亞和布隆迪服務過。她還在柬埔寨幫助過雛妓。她來喀布爾已經一年了,這是她接到的第三份委派,這一次,她和一個規模很小的非政府組織一起,在醫院工作,每逢星期一還要操持一個流動診所。她結過兩次婚,離婚也兩次,沒孩子。伊德裡斯發現,很難猜出阿姆拉的年齡,不過她應該比看上去要年輕一些。她泛黃的牙齒後面和疲倦的眼袋裡,有一種凋落而未盡的美,一種冷血的性感。再過四年,也許五年,伊德裡斯想,它們終將一去不返。
後來她說:「你想知道羅詩出什麼事?」
「你不用非得告訴我。」他說。
「你認為我喝醉了?」
「你醉了嗎?」
「一點點。」她說,「但是你是老實人。」她拍拍他的肩膀,動作溫柔,也帶了點調皮。「你要求知道是有正當理由的。其他像你一樣的阿富汗人,從西方來的阿富汗人,就像……怎麼說呢?……就像脖子伸得老長。」
「觀光客。」
「對。」
「像看色情表演。」
「也許你是個好小伙子。」
「如果你講給我聽,」他說,「我會把它當成一件禮物。」
於是她講給他聽了。
羅詩和父母、兩個姐姐,還有一個很小的弟弟一起住在農村,村子位於喀布爾和巴格拉姆之間三分之一遠的地方。就在上個月的一個禮拜五,她大伯,也就是她父親的大哥,過來串門。大約有一年了,為了羅詩家住的房子,她父親和大伯一直在鬧彆扭,大伯覺得那房子按理應該屬於他,因為他是長子,可父親把房子留給了最喜歡的小兒子。不過他來的那天,一切都挺好的。
「他說他想給爭鬥做個了結。」
為了做準備,羅詩的母親殺了兩隻雞,做了一大鍋米飯加葡萄乾,去市場買了新鮮的石榴。大伯一來,就和父親親吻,擁抱。羅詩的父親抱得那麼用力,把他哥哥的兩隻腳都從地毯上提了起來。羅詩的母親哭起來了,因為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全家人坐下吃飯,菜上了一道又一道。他們吃完石榴,還有綠茶和小奶糖。大伯離席,到屋外去上廁所。
他回來的時候,手裡抓著一把斧頭。
「砍樹的那種。」阿姆拉說。
頭一個砍的就是羅詩的父親。「羅詩告訴我,他父親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什麼也沒看見。」
只一下,從後面砍到脖子上,幾乎讓他身首分離。接下來是羅詩的母親。羅詩看到母親試圖反抗,可是幾斧子下去,砍在臉上和前胸,她便沒了聲音。此時,孩子們在尖叫,奔逃。大伯在追逐。羅詩看見一個姐姐跑向走廊,可是大伯揪住她的頭髮,把她掀翻在地。另一個姐姐雖然跑進了走廊,但大伯追了上去,羅詩聽到他踹倒了通往睡房的門,一聲又一聲的尖叫過後,便是寂靜。
「所以羅詩,她決定帶上小弟逃跑。他們跑出屋外,他們跑向大門,可是門鎖上了。大伯他幹的,肯定是。」
他們又往院子裡跑,驚慌和絕望之下,可能忘記了院子裡沒有門,沒有出路,牆又太高,爬不上去。當大伯衝出屋子,衝向他們的時候,羅詩看見,年僅五歲的小弟跳進了泥爐,就在一個鐘頭之前,母親剛剛在爐子裡烤過囊。羅詩聽到他在火焰中不停地尖叫,自己絆了一跤,摔倒了。她翻過身,仰面朝上,正好看見天藍藍的,斧頭呼嘯而下。然後一切都消失了。
阿姆拉住了口。屋子裡,萊昂納德·科恩唱起了現場版的《誰死於火》。
伊德裡斯此時一個字也講不出來,即使能開口,他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如果這是塔利班、基地組織,或者某個妄自尊大的聖戰者游擊隊指揮官干的,他也許會說幾句,表達一下於事無補的憤慨。可這事不能怪到希克馬蒂亞爾、奧馬爾毛拉、本·拉登,或者布什和他發動的反恐戰爭頭上。在這場屠殺的背後,是普普通通的、完全世俗的原因,這便顯得更為恐怖,也愈發讓人沮喪。「無謂」這個詞在腦海裡浮現,他卻說不出口。人們總是這樣講。無謂的施暴。無謂的謀殺。彷彿你可以實施有謂的、明智的謀殺。
他想到那個女孩,羅詩,待在醫院裡,靠著牆蜷成一團,腳指頭絞在一起,臉上還帶著孩子氣,剃光的頭頂上是一條裂縫,拳頭大小的一團白花花的腦組織從裡面擠漏出來,堆在她的頭頂,好像錫克教徒纏頭布上打的結。
「事情的經過是她親口跟你講的嗎?」他終於開口問道。
阿姆拉用力點了點頭。「她記得非常清楚。每個細節。她能告訴你每個細節。我希望她能忘記,因為這些很壞的夢。」
「那個小弟呢,他怎麼樣了?」
「太多燒傷。」
「那位大伯呢?」
阿姆拉聳了聳肩。
「他們說要謹慎。」她說,「在我的工作中,他們說要謹慎,要職業,捲到裡面不是好主意。可是羅詩和我……」
音樂戛然而止。又一次停電。有一會兒,四下裡漆黑一片,只有月光。伊德裡斯聽見人們在屋裡嚷嚷。手提的鹵素燈迅速派上了用場。
「我為她戰鬥。」阿姆拉說。她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我不罷休。」
第二天,鐵木爾要坐那兩個德國人的車去伊斯塔立夫,一座以黏土陶器聞名的小城。「你應該一塊去。」
「我要待在屋裡,讀讀書。」伊德裡斯說。
「讀書在聖何塞也能讀,老兄。」
「我需要休息。昨晚可能喝得太多了。」
德國人接走了鐵木爾,伊德裡斯又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凝視著牆上已經褪色的六十年代廣告畫,畫中四個笑容滿面的金髮遊客,正在班達米爾湖畔徒步旅行,它彷彿一份遺物,出自他本人在這兒、在喀布爾度過的童年時代,那時戰爭還沒有爆發,一切都有待呈現。過了中午,他出門散步,在一家小飯館吃了烤肉,權當午餐。這頓飯吃得可不算好,因為有一大幫髒兮兮的小臉兒貼在玻璃上往裡看,盯著他吃東西。真不舒服。伊德裡斯暗自承認,對付這種事,鐵木爾要比他強。鐵木爾把它當成遊戲。他活像一個帶操的教官,吹著口哨,讓要飯的小孩排成一隊,然後,突然從他的賑災專款裡抽出幾張鈔票,一張接一張發錢,每發一張,就磕一磕腳後跟,敬個軍禮。小孩們喜歡這一套。他們還會還禮呢。他們叫他卡卡,有時往他腿上爬。
吃過午飯,伊德裡斯攔了輛出租車,吩咐司機開到醫院。
「先找個巴扎停一下。」他說。
他抱著盒子穿過走廊,兩邊的牆上遍佈塗鴉,一間間病房用塑料布做了屋門,有個戴眼罩的老漢拖著赤腳,病人們躺在悶熱的房間裡,屋裡的燈泡已不知去向。到處都是酸臭的體味。到了走廊的盡頭,他先在簾子外稍停了一下,然後才把它掀開。看到那女孩的時候,他覺得心裡翻江倒海。女孩坐在床邊,阿姆拉跪在她身前,正在給她刷那口小牙。
有個男人坐在床的另一側,骨瘦如柴,皮膚黝黑,黑髮短粗,鬍子像耗子窩般又髒又亂。伊德裡斯一進來,他立刻起身,一隻手平按在胸前,鞠躬致意。伊德裡斯又一次受到了打擊,因為當地人一眼就能認出,他是個西方化了的阿富汗人,因為一點點的金錢和權力,就能為他在這座城市換來毫無根據的特權。男人告訴伊德裡斯,他是羅詩的舅舅,娘家那邊來的。
「你回來了。」阿姆拉一邊說,一邊把牙刷浸到水碗裡。
「行嗎?」
「為什麼不。」她說。
伊德裡斯清了清嗓子。「賽倆目4,羅詩。」
女孩看了看阿姆拉,請求允許。她的聲音是一種猶疑、緊張的低語。「賽倆目。」
「我給你買了件禮物。」伊德裡斯放下盒子,把它打開。他拿出了一台小電視機和錄像機,羅詩的眼睛亮了起來。他給她看自己剛買的四部影片。商店裡的大部分錄像帶都是印度電影,要不然就是李連傑、讓-克洛德·范達姆的動作片和功夫片,還有史蒂文·西格爾的全部影片。可他還是找到了《E.T.外星人》、《小豬寶貝》、《玩具總動員》和《鐵巨人》,他和自己的兩個兒子在家裡全都看過。
阿姆拉用波斯語問羅詩,她想看哪一部。羅詩拿起了《鐵巨人》。
「你一定會喜歡的。」伊德裡斯說。他發現自己很難直視她。他的目光總會滑向她頭頂上的那堆東西,那閃閃發亮的一團腦組織,密佈著縱橫交錯的靜脈和毛細血管。
走廊盡頭沒有電源插座,阿姆拉花了好一陣子,才找來條延長線,可是等到伊德裡斯插上插頭,畫面一出現,羅詩的嘴巴便漾出了微笑。從這笑容裡,伊德裡斯才發現,雖然已經三十五歲了,可他對這個世界,對這世界上的野蠻,殘忍,無窮無盡的暴行,知道得何其稀少。
阿姆拉走開去看別的病人,伊德裡斯便坐到羅詩床邊,和她一起看電影。那位舅舅是屋裡一個悄無聲息、難以理解的存在。影片放到中途,停電了。羅詩開始哭泣,舅舅從椅子上靠過來,大大咧咧牽過她的手,急速而簡潔地說了幾個詞兒,用的是伊德裡斯不會講的普什圖語。羅詩往後躲,想把手抽出去。伊德裡斯看到舅舅用力而緊張地一握,她的小手便消失了。
伊德裡斯穿上外套。「我明天再來,羅詩,咱們可以再看一盤帶子,如果你想看的話。你想看嗎?」
羅詩在被單下縮成了一團。伊德裡斯看了看舅舅,琢磨著鐵木爾會怎麼對付這漢子。鐵木爾和他不一樣,火一上來就壓不住。他會說:給我十分鐘,我要和他單獨談談。
舅舅跟著他出了門。走到台階上,他一開口就嚇了伊德裡斯一跳:「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老爺。」他肯定看到了伊德裡斯的表情,因為他隨即改口說道,「當然她是受害者。可是,我的意思是,我也是個受害者。您懂的,當然懂,您是阿富汗人。可這些外國佬,他們就不明白。」
「我得走了。」伊德裡斯說。
「我是個馬茲杜爾5,只能賣苦力。我掙一個美元,趕上好日子,也許兩個美元。我自己已經有五個孩子了,有一個還是瞎子。現在又攤上這種事。」他歎了口氣,「有時我心裡想——真主寬恕我——我對自己說,也許安拉應該讓……唉,您懂的。那樣也許更好。為什麼?我問問您,老爺,如今哪個小伙子還會娶她?她永遠也找不到丈夫。那誰來照顧她?只能是我。我得照顧她一輩子。」
伊德裡斯知道自己已無路可逃。他伸手去掏錢包。
「您給多少都行,老爺。當然不是為我。是為了羅詩。」
伊德裡斯遞給他兩張鈔票。舅舅飛快地看了錢一眼,抬起頭,開了口:「兩……」可他馬上把嘴巴閉上了,好像害怕讓伊德裡斯明白過來,覺得自己給錯了。
「給她買雙好鞋吧。」伊德裡斯說著,走下了台階。
「安拉保佑您,老爺。」舅舅在他身後叫著,「您是個好人。您是個善人加好人。」
第二天,伊德裡斯又來探視,第三天同樣如此。很快這就成了慣例,每天他都出現在羅詩身邊。他能叫得出護工的名字了,還認識了在一樓工作的男護士,看門人,以及醫院門口那幾個營養不良、滿臉倦容的警衛。他把探視當成秘密,盡可能不告訴別人。打電話回國時,他從未和娜希爾談起羅詩。他沒告訴鐵木爾自己去哪兒,也沒說為什麼不能和他一起去帕格曼,或是到內政部拜會某個官員。但鐵木爾還是知道了。
「好樣的。」他說,「你在做正經事。」他停了一下,又說:「不過千萬要慎重。」
「你的意思是別再去探視了。」
「再過一個禮拜咱們就該走了,老兄。你不能讓她黏上你。」
伊德裡斯點點頭。他不知道鐵木爾是不是對他和羅詩的關係有點嫉妒,說不定還會心生怨恨,因為他,伊德裡斯,搶走了他轟轟烈烈扮演英雄的機會:瞧啊,慢動作,鐵木爾的身影從熊熊燃燒的大樓裡浮現,手裡抱著一個小孩,人群歡聲雷動。伊德裡斯打定主意,不讓鐵木爾用這種方式拿羅詩示眾。
但是鐵木爾說得對。再過一個禮拜他們就要回家,可羅詩已經開始管他叫伊德裡斯卡卡了。如果他去晚了,就會發現她坐臥不安。她用雙臂摟住他的腰,臉上一下子便有了寬慰的表情。她告訴他,她最期待的就是他的到來。一起看錄像帶的時候,有時她會伸出兩手,死死抓著他的手。一旦她不在身邊,他常常會想起她手臂上淡黃色的汗毛,她小小的褐色眼睛,漂亮的腳丫,圓圓的臉蛋,還有她雙手托腮,聽他讀兒童書的模樣。書是他在法國高中附近的書店裡找到的。有幾次,他耽於狂野的想像,設想著把她帶到美國,帶她回家的情景,想著怎樣讓她跟兒子扎比和勒馬爾相處融洽。就在去年,他還和娜希爾談到了生第三個孩子的念頭。
「現在怎麼辦?」他計劃動身的前一天,阿姆拉問道。
當天早些時候,羅詩送了伊德裡斯一張畫,用鉛筆畫在醫院的記錄紙上,畫的是兩個人正在看電視。他指著那個頭髮長長的,問道:「這是你?」
那這一個就是你,伊德裡斯卡卡。
你留長髮嗎,那時候?從前?
姐姐每天晚上給我梳頭。她知道怎麼梳才不疼。
她肯定是個好姐姐。
等頭髮長出來,你幫我梳。
我很樂意效勞。
別走,卡卡。不要離開。
「她是個可愛的女孩。」他對阿姆拉說。她的確是。有禮貌,也很恭順。他帶著些許負罪的感覺,想起了聖何塞家裡的扎比和勒馬爾,他們很早就叫嚷著不喜歡自己的阿富汗名字,他們正在迅速地變成小霸王,變成飛揚跋扈的美國兒童,而他和娜希爾曾經發誓,那種孩子絕對不養。
「她是倖存者。」阿姆拉說。
「是的。」
阿姆拉靠到牆上。兩個護工推著一具輪床,從他們身邊匆匆而過。床上躺著個小男孩,鮮血浸透了他頭上的繃帶,大腿上還有開放性的創口。
「其他阿富汗人從美國來,或者從歐洲來,」阿姆拉說,「他們過來拍她照片。他們錄像。他們許諾。然後他們回家給家人看。好像她是動物園動物。我同意這樣做,因為我認為也許他們將幫忙。但是他們忘記。我永遠沒有他們消息。所以我再問一遍,現在怎麼辦?」
「她要做的手術嗎?」他說,「我想我能做到。」
她看著他,欲言又止。
「我們集團有個神經外科醫院。我會跟我上司講。我們來安排,讓她飛到加州動手術。」
「是,但是錢。」
「我們一定能弄到資金。再不濟的話,我來付錢。」
「自掏錢夾。」
他大笑起來。「應該說『自掏腰包』,可是沒錯,我掏。」
「我們需要舅舅的允許。」
「如果他再露面的話。」自從那天伊德裡斯給了舅舅兩百美元,就再也沒人看到他的人影,聽到他的動靜了。
阿姆拉衝他微笑著。他從來沒做過這樣的事。有一種興奮、陶醉,甚至愉悅的感覺,猛地推了他一把,讓他做出了這樣的保證。他覺得渾身是勁兒,幾乎喘不上氣來。讓他自己也吃驚的是,淚水刺痛了他的眼睛。
「Hvala6。」她說,「謝謝。」她踮起腳尖,吻他的臉。
「干了荷蘭妞,」鐵木爾說,「派對上那個。」
伊德裡斯把頭抬離舷窗。下面是緊緊簇擁的興都庫什山脈,棕色的山峰卻格外柔和,讓他驚奇了好一陣子。他轉過頭,看著靠走道坐的鐵木爾。
「有點黑的那個。嗑了半片威他命威7,一直把她整到早晨宣禮。」
「我的天,你還能不能長大啊?」伊德裡斯說。他厭倦了鐵木爾又一次讓他背上包袱,心裡不得不裝進這傢伙的出軌和不忠,還有他那怪誕的、兄弟會式的譁眾取寵。
鐵木爾得意地笑了。「記住了,老兄,有一天,在喀布爾……」
「拜託不要再往下說了。」
鐵木爾大笑起來。
飛機後艙開起了小派對,有人在用普什圖語唱歌,有人拍打著一個泡沫塑料的盤子,好像那是個彈撥爾。
「真不敢相信咱們碰到了老納比。」鐵木爾低聲說,「天啊。」
伊德裡斯把手伸進胸前的口袋,摸出一片預留的安眠藥,硬生生嚥了下去。
「所以我下個月還得回來。」鐵木爾說著,抱起雙臂,閉上了眼睛。「過後可能還得再跑兩三趟,不過咱們應該辦得成。」
「你信任這個叫法魯克的傢伙嗎?」
「操,才不呢。要不然我還回來幹嗎?」
法魯克是鐵木爾雇的律師。他專門幫助流亡國外的阿富汗人,在喀布爾追討被佔的房產。鐵木爾嘮叨著法魯克要呈遞的文件,希望主持審理的法官是法魯克的遠房小舅子。伊德裡斯歪著頭,貼緊舷窗,等著藥勁上來。
「伊德裡斯?」鐵木爾小聲叫他。
「嗯。」
「在那兒看見的事真他媽傷心,哈?」
您眼力實在太驚人了,老弟。「就是。」伊德裡斯說。
「每平方英里都有一千個悲劇,夥計。」
很快,伊德裡斯的頭開始昏昏沉沉,視線也變得模糊了。沉入睡眠之際,他想到了與羅詩的道別,他抓著她的手指,說他們還會再次見面,她伏在他肚子上,嗚咽著,幾乎無聲無息。
從舊金山國際機場驅車回家的路上,伊德裡斯帶著懷戀,想起了喀布爾瘋狂的交通亂象。現在駕駛著雷克薩斯,沿101號高速公路向南,卻有種奇怪的感覺,一路上秩序井然,路面連個坑都沒有,總是不缺少輔助的交通標誌,人人禮貌有加,亮燈示意,主動讓車。在喀布爾,他和鐵木爾曾把生命交託給那些視死如歸,乳臭未乾的出租車司機,一想到這兒,他不禁露出了微笑。
娜希爾坐在前座,問題一個接一個。喀布爾安全嗎?吃得怎麼樣?他病過嗎?照片,錄像,什麼都拍下了來嗎?他盡力回答,向她描述炸毀的學校,住在殘垣斷壁下的流民,乞丐,淤泥,時斷時續的供電,可他彷彿在描述音樂。他沒辦法讓這些事鮮活起來。喀布爾那些生機勃勃、令人心動的細節——比如那座廢墟裡的健身房,窗戶上畫著施瓦辛格。如今他正在忘掉這些細節,在自己聽來,這些描述不過是泛泛而談,清湯寡水,如同美聯社一篇尋常的報道。
後座上的兩個孩子只聽了很短的一會兒,至少假裝在聽,算是遷就他。伊德裡斯能感到他們的厭煩。然後八歲的扎比便求娜希爾放電影。勒馬爾大兩歲,雖然努力多聽了一小會兒,但沒過多久,伊德裡斯便聽到,他的任天堂DS傳出了賽車遊戲低低的轟鳴。
「你們倆怎麼回事?」娜希爾訓他們,「爸爸剛從喀布爾回來,你們就不好奇嗎?什麼問題都不問他嗎?」
「沒關係。」伊德裡斯說,「別管他們了。」可他們的漠不關心的確讓他惱火。只是由於遺傳上的好運,才讓他們獲得了與生俱來的特權,他們卻對此渾然不覺。他覺得自己和家人之間突然產生了一道裂隙,就連娜希爾也是如此,她問起他的旅行,總是圍繞著餐館和自來水的缺乏。現在他用責備的目光看待他們,一如他剛到喀布爾時當地人對他的看法。
「我餓死了。」他說。
「想吃什麼?」娜希爾問,「壽司,意大利式的?橡樹嶺那邊有家新館子。」
「去吃阿富汗菜吧。」他說。
他們去了亞伯烤肉館。它位於聖何塞東城,離老貝裡耶薩跳蚤市場不遠,老闆阿卜杜拉六十出頭,頭髮花白,留著八字鬍,兩隻手看上去特別有勁兒。伊德裡斯給他看病,也給他妻子看過。看見伊德裡斯一家子走進飯館,他便從櫃檯後面招手。亞伯烤肉館是個很小的家庭買賣,只有八張桌子,蓋著塑料檯布,上面常常黏乎乎的,菜單是過塑的,牆上貼著阿富汗海報,角落裡有台舊的冷飲售貨機,當年叫「汽水櫃」。阿卜杜拉負責招呼客人,打理櫃檯,搞衛生。他妻子蘇丹娜在後廚幹活,她才是這飯館的頂樑柱。伊德裡斯看到,她這會兒就在廚房,彎著腰,忙活著。她頭髮塞在帽網裡,水汽弄得她瞇起了眼。兩口子告訴過伊德裡斯,她和阿卜杜拉是七十年代末在巴基斯坦結的婚,當時共產黨已經接管了祖國。1982年,他們在美國獲得了庇護,女兒帕麗在同年出生。
現在幫他們點菜的就是帕麗。她很溫和,懂禮貌,繼承了她母親白皙的皮膚,目光中流露著同樣的果敢。她還有一副奇妙的,不成比例的身材,上身苗條而秀美,腰以下卻驟然豐腴,大屁股,大粗腿,大肥腳。現在,她穿著一件常穿的寬鬆短裙。
伊德裡斯和娜希爾點了羊肉、糙米飯和波拉尼烙餅。兒子們勉勉強強,要了拖鞋烤肉,他們在菜單上找來找去,只有這東西最像漢堡裡的肉。等著上菜的時候,扎比告訴伊德裡斯,他所在的足球隊打進了決賽。他踢右邊鋒。比賽時間是星期日。勒馬爾說,星期六他要表演吉他獨奏。
「你彈什麼?」伊德裡斯懶洋洋地問。他覺得時差反應開始上頭了。
「《把它塗黑》8。」
「很酷。」
「不知道你練得夠不夠。」娜希爾說,語氣中帶著小心翼翼的責備。
勒馬爾把手裡捲來捲去的紙巾往下一放。「媽媽!什麼呀?你看見我每天忙什麼了嗎?多少事要做呀!」
飯至中途,阿卜杜拉走過來,一邊向他們問好,一邊用腰裡的圍裙擦著手。他問飯菜好不好吃,是否再要點什麼。
伊德裡斯告訴阿卜杜拉,他和鐵木爾剛從喀布爾回來。
「鐵木爾江去哪兒了?」阿卜杜拉問。
「跟往常一樣,不是什麼好地方。」
阿卜杜拉咧開嘴笑了。伊德裡斯知道他多麼喜歡鐵木爾。
「烤肉買賣怎麼樣?」
阿卜杜拉歎了口氣。「巴希里大夫,如果真要讓我詛咒誰,我會對他說:『但願真主賜你一個飯館。』」
大伙哈哈一笑,阿卜杜拉也笑了。
飯後,他們離開飯館,爬上SUV的時候,勒馬爾問:「爸爸,所有人來這兒吃飯他都不收錢嗎?」
「當然不是。」伊德裡斯說。
「那他為什麼不肯收你的錢。」
「因為我們是阿富汗人,還因為我是他的醫生。」伊德裡斯說。這話只有一部分是真的。更重要的原因,他猜,是因為他是鐵木爾的叔伯哥哥,因為幾年前,是鐵木爾借錢給阿卜杜拉,讓他開了這家飯館。
回到家,讓伊德裡斯沒想到的是,頭一眼就看見家庭娛樂室和門廳的地毯撤掉了,露出了樓梯上的釘子和木板。然後他才想起來,他們在裝修,把地毯換成硬木地板——寬寬的櫻桃木板條,顏色是地板行所說的「紫銅壺色」。櫥櫃門上的漆已經用砂紙打掉了,原先放微波爐的地方現在留了個大豁口。娜希爾說,星期一她就上半天班,上午去見鋪地板的,還有傑森。
「傑森?」他一下子想起來了,傑森·斯皮爾,搞家庭影院的夥計。
「他要過來量尺寸。他已經給咱們的低音炮和放映機打了折。星期三他就派三個夥計過來施工了。」
伊德裡斯點了點頭。家庭影院是他的主意,他一直都想裝一套。現在他卻為此難堪。他感覺自己和這一切脫節了,什麼傑森·斯皮爾啊,新櫥櫃啊,紫銅壺地板啊,還有孩子們一百六十美元一雙的高幫鞋,他房間裡的繩絨床罩,以及他和娜希爾一直以來對這些東西孜孜以求的熱情。滿腔的宏願結出了果實,如今卻讓他感到淺薄無聊,只是讓他回想起,在他的生活與在喀布爾看到的那一切之間,有著殘忍的天壤之別。
「怎麼了,親愛的?」
「時差。」伊德裡斯說,「我得睡一會兒。」
星期六,他聽完了整場吉他演奏會,星期天是扎比的足球比賽,他堅持了多半場。下半場溜了出來,到停車場睡了半個小時。讓他安心的是,扎比沒注意到。星期天晚上,幾個鄰居過來吃飯。他們傳看了伊德裡斯此行的照片,又客客氣氣地坐著,看了一個小時喀布爾的錄像,伊德里斯本來不想放這個,可娜希爾堅持要放給人家看。吃晚餐的時候,他們問起伊德裡斯的旅行,他對阿富汗局勢的看法。他喝著莫希托雞尾酒,長話短說,一一作答。
「我真沒法想像那裡是什麼樣子。」辛西婭說。她是個普拉提瑜伽老師,在娜希爾常去的健身房上班。
「喀布爾嘛……」伊德裡斯尋找著合適的措辭,「每平方英里都有一千個悲劇。」
「肯定是相當大的文化衝擊,到了那兒。」
「沒錯。」伊德裡斯沒說,真正的文化衝擊是回來以後發生的。
最終,話題轉移到了本區近來頻繁出現的郵件失竊案上。
夜裡躺在床上,伊德裡斯問:「你覺得這一切咱們非要不可嗎?」
「一切?」娜希爾說。他能從鏡子裡看到她。她在洗手池前刷牙。
「這一切。這些東西。」
「不,咱們不需要,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她說。她吐在洗手池裡,接著漱口。
「你不覺得這太多了嗎,這一切?」
「我們拼過命,伊德裡斯。還記得嗎,你的入學考試,我的入學考試,你的醫學院,我的法學院,實習的那些年?這些東西哪一件也不是白來的。我們用不著為這個道歉。」
「用那套家庭影院的錢,咱們能在阿富汗蓋一座學校。」
她走進臥室,坐到床頭,往外取隱形眼鏡。她有著最美的側影。他喜歡她額頭的樣子,額頭與鼻樑之間幾乎沒有凹陷。他喜歡她高聳的顴骨,細細的脖子。
「那就兩樣都做。」她說著,朝他轉過身,擠著眼睛,不讓眼藥水流出來。「我看不出為什麼你不能。」
幾年以前,伊德裡斯才發現,娜希爾在資助一個名叫米格爾的哥倫比亞小孩。這事她從來沒跟他說過,因為是她在管錢,負責收信取信,所以多年來伊德裡斯一無所知,直到有一天,他看見娜希爾在讀一封米格爾的來信。信已經由一個修女從西班牙文翻譯過來了,還有一張照片,是個高高的,結結實實的男孩子,站在一間草屋外,手捧足球,背景裡什麼人也沒有,只有一些枯瘦的奶牛和連綿的青山。自從在法學院上學的時候,娜希爾就開始資助米格爾,這種悄悄的你來我往,已有十一年的時間,娜希爾寄去支票,收到米格爾的照片和修女翻譯的感謝信。
她摘下戒指。「怎麼回事?你在那邊染上了倖存者的負罪感?」
「我只是現在看事情有點不一樣了。」
「好啊,那就用這眼神幹點什麼吧。別老傻看著不動手。」
時差反應盜走了他的睡眠。他讀了一會兒書,下樓看了半集《白宮風雲》,最後坐到了客房的電腦前,娜希爾已經把這兒變成了書房。他發現了阿姆拉發來的一封電子郵件。她希望他平安到家,全家健康。她寫道,喀布爾一直在下著「怒雨」。馬路上堆滿了深達腳踝的泥漿。大雨引發了洪澇,在喀布爾以北的紹馬利,出動了直升機,大約兩百個家庭不得不疏散。由於喀布爾政府支持布什在伊拉克的戰爭,安全形勢越來越緊張,預料基地組織將發動報復行動。她最後一句話寫的是:你與你老闆談了?
在阿姆拉的信文下面,另附了一小段羅詩的話,由阿姆拉用拉丁字母抄錄。內容如下:
伊德裡斯卡卡:
賽倆目。
托靠安拉,您已平安到達美國。我相信您的家人見到您一定非常開心。每天我都在想您。每天我都在看您買給我的電影。每一部我都喜歡。讓我悲傷的是您沒在這裡和我一起看。我感覺很好,阿姆拉江在細心地照顧我。請代我向您的家人說一聲賽倆目。托靠安拉,我們很快就能在加利福尼亞見面。
順致敬意
羅莎娜
他給阿姆拉覆信,向她致謝,說他為洪水的事難過,希望雨情能夠緩解。他告訴她,本周之內他就找上司討論羅詩的事。然後他又寫道:
羅詩江:
賽倆目。
謝謝你體貼的話語。非常高興收到你的來信。我也經常想起你。我已經向我家人講了關於你的一切,他們非常渴望見到你,特別是我的兒子扎比江和勒馬爾江,他們問了很多關於你的問題。我們都期待著你的到來。附上我對你的愛。
伊德裡斯卡卡
他關了電腦,上床睡覺。
星期一,他一進辦公室,就有一大堆電話留言迎接他。文件筐裡,續開處方的申請已經裝不下了,等著他一一核准。有一百六十多封電子郵件需要細讀,語音郵箱也滿了。他在電腦上查看日程表,吃驚地發現本周他所有的空當都掛滿了加班號,醫生們管這叫「加塞兒」。更糟的是,當天下午他要面見令人生畏的拉斯穆森太太,一個特別討厭,對抗性極強的女人,多年來帶有模糊的病徵,治療卻總是難以見效。一想到要面對她的胡攪蠻纏,他便冷汗直冒。最後還有一封語音郵件,是他上司瓊·謝弗發來的。她告訴他,在他前往喀布爾之前診斷為肺炎的一個病人,實際上患的是充血性心臟衰竭。下星期的同行評議會上將使用這個病例,這樣的視頻會議每月召開一次,各科室都要觀看,醫生們犯的各種錯誤將在會上加以演示,用以說明可供檢討的要點。雖然不會對犯錯的醫生指名道姓,但伊德裡斯知道,這種匿名沒有太大的用處。誰是元兇,會場裡至少一半的人都能知道。
他感到頭疼開始發作。
很不幸,當天上午他就沒有完成進度。有個哮喘病人沒預約就來了,得給他做呼吸治療,還要密切觀察他的峰流速值和血氧飽和度。還有一位他三年前看過的中年經理,現在得了進展性前壁心肌梗死,進了醫院。直到午休時間過了一半,伊德裡斯才吃上午飯。在醫生們用餐的會議室裡,他一邊匆匆地咬著干火雞三明治,一邊抓緊記筆記。他回答著同事們相同的問題:喀布爾安全嗎?阿富汗人對美國駐軍怎麼看?他的答覆比較簡略,掐頭去尾,心裡總在想著拉斯穆森太太,需要回復的語音郵件,尚未核准的續開處方,下午日程表上的三個加塞兒,即將到來的同行評議,還有家裡,裝修工們鋸啊,鑽啊,敲著釘子。他極為驚訝地發現,變化發生得如此之快,如此難以察覺,談起阿富汗,突然感覺就像在討論最近看過的一部悲情大片,其效果已經開始消退了。
這是工作以來,他過得最艱難的一個星期。雖然本意上很想,他卻找不到時間和瓊·謝弗談羅詩的事。整整一周,他的情緒都很差。在家裡,他對孩子們發脾氣,被那些吵吵嚷嚷,進進出出的工人們,被各種各樣的噪音煩得要死,但睡覺的時間恢復了正常。他又收到了阿姆拉的兩封電子郵件,得知了喀布爾更多的動態。拉比婭·巴爾希婦女醫院重新開門,卡爾扎伊的內閣不顧伊斯蘭強硬派的反對,將批准有線電視網播放節目。在第二封郵件臨結束的附言裡,她說羅詩自他走後已變得沉默寡言,並再次問他是否和上司談過。他丟下電腦走開了,過了一會兒才回來,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愧,剛才他被阿姆拉那句話惹惱,竟然一時頭腦發熱,用大大的黑體字給她回了信:我一定。再等等。
「希望你沒事。」
瓊·謝弗坐在辦公桌後,雙手交疊,放在腿上。她是個活力充沛的女人,圓臉,頭髮斑白,鼻樑上架著窄窄的老花鏡,她從眼鏡上方盯著他,「你明白這麼做不是為了責備你吧。」
「當然當然。」伊德裡斯說,「我明白。」
「別不好受。這種事我們誰都可能攤上。在X光片上,充血性心衰和肺炎有時候很難分得清。」
「謝謝,瓊。」他站起來,走到門口又停下。「噢,有件事我一直想和你商量。」
「好啊好啊。坐。」
他重新坐下,向他講了羅詩的事,描述了傷情,以及瓦齊爾·阿克巴爾汗醫院的資源匱乏。他口吐真言,說他已經對阿姆拉和羅詩做了承諾。大聲講出此事的時候,他感到自己已不堪這諾言的重負,而身在喀布爾,和阿姆拉一起站在走廊裡,她親他臉的時候,卻不曾有過這種體會。他心煩意亂地發現,這像極了買完東西就後悔的感覺。
「我的天啊,伊德裡斯。」瓊搖著頭說,「我很讚賞你。可這太可怕了。可憐的孩子。真沒法兒想像。」
「我知道。」他說。他問集團是否能負擔羅詩的治療。「也許是一系列的治療。我感覺她一次肯定不夠。」
瓊歎了口氣。「我希望能。可老實講,伊德裡斯,我拿不準董事會能不能批准。完全拿不準。你知道這五年咱們一直入不敷出。而且還會有法律問題,非常複雜。」
她等著他,也許已經做好了準備,等他對這些理由提出反駁。可他沒有。
「我懂了。」他說。
「你應該能找到管這種事的人道組織,對不對?可能要下點工夫,不過……」
「我再打聽打聽。謝謝,瓊。」他又一次起身,驚訝地發現自己感覺輕鬆多了,瓊的回答讓他如釋重負。
家庭影院又花了一個月才裝好,但效果美妙至極。投影機裝在天花板上,放出的畫面鮮艷銳利,102英吋的銀幕上,運動場面極為流暢。7.1聲道的環繞音效、圖形均衡器,加上放在四個角落裡的低頻陷阱,打造出了奇跡般的音響效果。他們一起看《加勒比海盜》,兩個兒子也被高科技弄得心花怒放,一邊一個,坐在他身旁,吃著放在他腿上的一大桶爆米花。最後那場漫長的戰鬥開始之前,他們就睡著了。
「我把他們擱床上去。」伊德裡斯對娜希爾說。
他先抱起一個,然後再抱另一個。兒子們正在長個兒,瘦巴巴的身體以讓人害怕的速度不斷長高。他把他倆放到床上,挨個蓋好,忽然意識到,兒子眼瞅著就要給他帶來悲傷。再過一年,至多兩年,他就要被取代。兒子們將傾心於別的事情,別的人,會因為他和娜希爾而感到難堪。伊德裡斯不禁想起那個時候,他們又小又無助,完完全全地依賴著他。他記得扎比還是小不點那會兒,最怕的就是下水井蓋,他走起路來東倒西歪,笨手笨腳地圍著他們繞圈。還有一次,看一部老電影的時候,勒馬爾問伊德裡斯,他以前是不是一直活在黑白的世界裡。回憶讓他露出了微笑。他親了親兒子們的臉蛋。
他坐在黑暗裡,看著睡夢中的勒馬爾。此時,他發現自己對兒子的評價未免過於匆忙,有失公平。他對自己的評價也太嚴厲了。他不是罪犯。他擁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掙來的。在九十年代,他認識的人當中,有一半整天出去泡吧,泡妞,而他一直埋頭苦學,凌晨兩點還強撐著穿過醫院的走廊,把悠閒、舒適與睡眠統統忘在了腦後。他把二十歲到三十歲這段年華交給了醫學。他已經付出過了,為什麼還應該感到難受?這是他的家庭。這是他的生活。
此前的一個月裡,對他而言,羅詩已經變成了某種抽像的事物,彷彿戲裡的一個角色。把他們聯結在一起的東西已經磨蝕了。那種意想不到的親密關係,純屬他在醫院裡偶然所得,發作起來是那麼急迫,又那麼強烈,現在卻已蛻變成了慢性的潰瘍。這段經歷已經失去了活力。他意識到,他曾經深陷其中的那種強烈的決心,其實只是一個幻象,一種妄想。他一度彷彿落入了迷藥的操控。如今他和那女孩之間,感覺已相隔極遠,幾乎是無限的、不可逾越的距離。而他對她做出的保證,顯然是被誤導了,儼然一個魯莽的錯誤,一個對他本人的力量、意志和性格的可怕誤判。有些事情最好忘掉。他對此無能為力。就是這麼簡單。此前的兩個星期,他又收到了阿姆拉的三封電子郵件。他讀了第一封,沒有回復。他刪除了餘下的兩封,根本沒讀。
書店裡排隊的人大概有十二三個,從臨時舞台拉長到了雜誌區。一個高個子,寬臉膛的女人分發著黃色的小即時貼,讓排隊的人在上面寫下自己的名字,還有他們想簽在書上的其他文字。隊列最前面有個女店員,幫人把書翻到書名頁。
伊德裡斯排在前列,手裡拿著一本書。他前面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留著金色短髮,此時轉過身問他:「你讀過了嗎?」
「還沒有。」他說。
「我們要在下個月的書友會上讀這本書。這次輪到我來選書。」
「哦。」
她皺了皺眉,一隻手按到胸前。「我希望大家都來讀這本書。真是個令人感動的故事。太鼓舞人心了。我敢打賭,它一定會拍成電影。」
他告訴她,她說得對。他還沒讀過這本書,八成以後也不會讀。他可沒有心情在書裡看見自己。但別人會讀的。而別人一讀,他也就暴露了。娜希爾,兩個兒子,同事們。一想到這兒,他就覺得噁心。
他又一次打開書,翻過致謝部分和實際執筆的合著者小傳,再次看著後勒口上的那張照片。沒有受過傷的痕跡。如果她留了疤——她肯定留了疤——那長長的、波浪形的黑髮也把它蓋住了。羅詩穿著寬鬆的短衫,上面綴有金色的小玻璃珠,戴一條安拉項鏈9,青金石的耳釘。她倚著一棵樹,直視著照相機,面露微笑。他想起了她畫過的簡筆小人。別走,卡卡。不要離開。在這個年輕姑娘身上,他完全認不出六年前簾子後面那個怯懦的小女孩了。
伊德裡斯掃了一眼題獻。
獻給我生命中的兩位天使:我的媽媽阿姆拉,我的卡卡鐵木爾。你們是救主。你們給了我一切。
隊列向前移動。留金色短髮的女人簽完了。她挪到了旁邊,伊德裡斯揪著心,邁步上前。羅詩抬起頭。她圍著一條阿富汗披巾,下面是南瓜色的長袖衫,戴一對小小的、橢圓形的銀耳釘,眼睛比他記憶中的還要黑。她身形豐滿,顯出女性的曲線。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沒有什麼明顯的跡象,表明她已經認出了他,雖然她在禮貌地微笑,可她的表情裡卻帶著幾分愉悅——調皮,狡黠,不慌不忙。他一下子土崩瓦解,他想好的那些語言,甚至曾經寫下來,在來這兒的路上反覆默念過的那些話,突然之間被蒸發掉了。他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只能站在那兒,一副傻呆呆的模樣。
女店員清了清嗓子。「先生,請把書遞給我,我來翻到書名頁,好讓羅詩給你簽名。」
書?伊德裡斯低頭一看,發現它就緊緊地抓在自己手中。他來這兒當然不是要簽名的。在那一切發生之後,這樣做會很難堪,難堪到不可理喻。不過,他還是看到自己把書遞了過去,女店員熟練地翻到要簽的那一頁,羅詩抬手,在書名下方飛快地寫了些什麼。現在他還有幾秒鐘的時間,能在離開之前說點什麼,這樣做,並不是要給無法辯解的事找個台階,而是因為他認為自己對她有所虧欠。然而店員把書遞還給他的時候,那些話仍然無法說出口。他現在希望,哪怕自己有鐵木爾的一丁點兒勇氣也好。他又瞅了一眼羅詩。她的目光已經越過了他,看著隊列裡的下一個人。
「我……」他張了嘴。
「請給後面的人讓一下,先生。」女店員說。
他垂下頭,走出了隊列。
他的車放在書店後面的停車場。走到車邊的這一段,感覺就像他人生中最漫長的路。他打開車門,沒有立刻上車。他用顫抖不停的手,再一次把書翻開。那些字跡不是簽名。她用英語給他寫了兩句話。
他合上書,也合上了眼睛。他以為自己應該放心了,可他還有一部分心思期盼著別的事情。也許她該一臉不屑,帶著滿腹的厭與恨,說些幼稚的話。也許應該是噴湧而出的怨恨。也許那樣會更好。正相反,她利落,老練地把他打發掉了。還有那句留言。別擔心。裡面沒你。好心之舉。也許更確切地說,這是施捨。他理當如釋重負。可它傷了他。他感到了它的重擊,如一把斧子劈頭而落。
附近有棵榆樹,樹下有條長椅。他走過去,把書放到長椅上。他回到車上,坐到駕駛座上。過了一會兒,他才對自己放了心,於是他發動汽車,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