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師五部曲4: 淪城要塞 第二十二章 王牌
    凱德立從煉金鋪快跑出來,將損壞的門在身後拉上。一會兒後這名年輕教士四肢大張地撲倒在地,包覆鐵皮的門只剩下一堆在對面牆角燃燒的碎塊。凱德立沒想到混合物會這麼快產生反應!他爬起來開始跑,勉強在第二波震撼全區的爆炸發生時保持住平衡,這次的爆炸轟碎了煉金鋪對面的門,連回廊牆壁都被震裂。

    凱德立繞過一個轉角,回頭瞥見一團火球吞噬了剛才那片區域。他只希望被他毀掉的第二扇門不是另一道通往低層界的入口,只希望沒有一些邪惡、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跳進回廊追著他來。

    他跑過另一扇門,然後在經過又一扇門時緊急停下,因為這道門是由鐵而非木頭所制,而且是打開的。

    “你做了什麼?”裡面傳來一聲憤怒的大叫。

    逼你出來面對我,凱德立無聲地回答,一個滿意的表情取代了臉上原本的恐懼。他緩緩走向鐵制門扉,將它完全推開。

    各種大小的籠子跟玻璃箱,沿著巨大房間的牆壁滿滿排著,一陣騷亂的咆哮與粗嘎叫聲迎向年輕教士。魔法師站在對面另一道門前方,周圍是四個最大的籠子。其中三個是空的——它們是刺尾獅、蓋美拉跟多頭蛇蜥的籠子嗎?凱德立忖道——但第四個裡面,是一只會長成真正可怕怪獸的生物。一只小龍,身上的鱗片散發黑色光澤,它正邪惡地瞇著爬蟲類的眼睛打量凱德立。

    凱德立注意到魔法師的肩膀正微微顫抖,看得出這名疲憊男子的魔力已經被大幅消耗。而且年輕教士的火柱剛才也傷到艾伯利司特,因為這名魔法師的脖子側面發紅起泡,質料精致的藍色袍子破碎地垂掛著。

    另一陣爆炸搖撼著超空間建築體。

    艾伯利司特咬牙切齒,搖著頭。他試著說話,但吐出的話只成了一聲咆哮。

    凱德立不知該如何反應。他應該叫這名男子投降?他自己也很疲倦,也許就跟較年長的魔法師一樣疲累。也許這場戰斗離結束還很遠。

    “你對西米斯塔森林發動的戰爭是不正當的。”年輕教士盡可能鎮定地說。“巴金對萌智圖書館的攻擊亦然。”

    魔法師嗤笑一聲。“那在卡拉敦的攻擊行動呢?”他厚顏無恥地問。“那是我派‘夜之面具’去殺你。”

    凱德立相信這名男子正激他采取行動,誘使他率先攻擊。他再次看著那只小黑龍,它正饑渴地盯著他。

    “你還是能選擇投降。”凱德立表示,試著與魔法師的自信相抗衡。

    “我也許會接受你的投降,”艾伯利司特諷刺地回答,“或者我不會!”魔法師黑色的眼睛突然一閃,而他的雙手開始畫著圓形動作。

    凱德立馬上舉起裝填好的十字弓,毫不猶豫地朝艾伯利司特射出一箭。他的攻擊確實,但箭尖從魔法師最新設起的魔法防護罩上彈開,轉而擊中後方牆上高處,炸出一個清楚的洞。火星在燒焦的邊緣部分閃耀,而爆炸的力道,幾近將維系住空間穩定的魔法能量震散——這些魔法能量已經因煉金鋪不斷發出的爆炸而飽受沖擊。

    一發現箭尖彈開,凱德立就知道他暴露在攻擊中。他選擇使用傳統的攻擊方式,導致他無法設置防護罩。幸運的是,魔法師以火焰形式發動攻擊。艾伯利司特將一顆小火球快速擲過房間,火焰正中凱德立,原本會燒到他的臉跟頭發,但他先前設下的防護罩還剩下足夠能量,因此火焰消散成一片綠色光輝。

    年輕教士迅速從震驚中恢復,探手進口袋中想抓出一些種子擲回去。不過凱德立把種子又丟回口袋中,而且差點嚇昏過去,因為輪到攻擊的不是他,也不是魔法師。

    黑龍從它籠子的柵欄間吐出一道酸液。

    凱德立大叫,飛快轉身撲向一旁。他沒有依照直覺抬起雙臂擋在身前(而如果他這麼做了,他的手臂一定會被燒焦)。他應用丹妮卡曾給他的訓練,盡可能甩動身體避開酸液傷害。酸液劃過他胸口,燒灼、啃噬著他的皮膚。凱德立在地上滾動,看見他的上衣在燃燒,而子彈帶也是。

    他的子彈帶在燃燒!

    這名年輕教士驚恐又痛苦地大叫,快速扭身跪起,將子彈帶繞過頭頂扯下。艾伯利司特顯然認為戰況已經轉而對他有利,因此根本沒注意凱德立的狂亂舉動,而正專心奮力施展下一道咒語。

    凱德立拿下燃燒的子彈帶,像個套索般在頭頂上快速甩了幾圈,然後往房間對面擲去。一拋出後他就低頭滾地找掩護,像個胎兒般蜷縮成一團,雙手緊抱在腦後。

    第一枚魔法箭尖爆炸,艾伯利司特驚訝而恐懼地尖叫,龍則怒吼著。

    一個接一個地,小小的炸彈陸續爆發,每次爆炸似乎都比前一次更大聲。箭尖的金屬尖端跟尾部往房間各處四散飛射,鐺地打中金屬柵欄,擊中石牆後彈飛,並打碎了玻璃。

    凱德立算不出有幾次爆炸,但他知道子彈帶上留有超過三十枚箭尖。他直覺地收緊環抱在頭上的手臂,不斷尖叫著,半是為了隔絕房間中可怕的暴亂騷動聲。

    然後爆炸停息了,凱德立鼓起勇氣抬頭看。殘留的小火焰在巨大的房間四處發出光亮。龍倒下死去了,身軀被許多飛射的箭尖撕碎,但魔法師卻毫無蹤影。

    凱德立開始站起身,因為他從眼角余光發現,一只巨蛇正從一個玻璃箱破損那面溜出來。他將手杖擋在巨蛇面前,止住它的行進,直到他能快步經過。

    側面一根金屬柱在一道閃光中開始崩解,接著是另一根,於是凱德立開始明白到,他無意間松開了這整個魔法空間的維系機制。

    年輕教士沖過房間,穿越遠端的門,進入另一條較狹窄的回廊。魔法師站在四十尺外,一只手臂無力地垂在身側,血從他的肩膀滲出,而他的臉被煙熏黑。

    “愚蠢!”艾伯利司特朝他吼道。“你毀了我的居所,但它的崩壞,也將導致你自己的死亡!”

    這些話是真的,凱德立知道。魔法維系機制正在崩解。他開口想回答,但艾伯利司特並沒有在聽。這名魔法師快步跑進附近一道門內,然後消失了。

    凱德立奔過去試著跟進,但沉重的木門聞風不動。另一陣爆炸發生,地板劇烈地拱起,晃得他單膝跪地。他狂亂地上下看著回廊,找尋可能的出口;他抓起十字弓,但記起他已經沒有爆炸箭尖了。

    耀眼的光透入他剛才進來的敞開門口閃爍著——凱德立知道,那是物質崩解所發出的光。他試著沉浸在他的魔法中,在歌曲中找尋逃脫之道。

    一道閃光劃過他頭上的天花板,留下一條巨大開口,而凱德立了解到自己已經沒有時間了。

    他拿出他的合金飛盤,以手指鉤住繩圈。他將它們快速甩動幾下,使它們滑到繩圈末端,然後猛力將它們扯回手掌中,使繩圈繃緊。

    “希望你把它們造得夠堅固。”他咕噥道,仿佛依文·石肩就站在他身旁般地說著。年輕教士決定地一哼,將飛盤用力向門擲去,它們猛撞上木板後彈開,在門板表面敲出一個深凹痕。凱德立手腕一抽,就使它們飛旋回他手中,然後他再次擲出,瞄准同一個點。

    第三次拋擲在門上開了一個洞,一陣充滿紅色刺眼塵土的勁風襲向凱德立。他穩住身體、保持鎮定,再次猛擊門,用飛盤將洞開得更大。

    從他側面射來的光芒不再閃爍而變得持續,凱德立一眼瞥去,發現那裡的回廊已經消融殆盡,電氣形成的弧形帶頭往他的方向撲來,同時將魔法造成的石頭劈開來加以分解。

    不到二十尺外的地方已經是一片空無。

    凱德立的武器帶著他全身的力量擊中門。他甚至無法看清刺眼的塵土後面有什麼,只能孤注一擲地連續擊打。

    十尺外,回廊消失了。

    凱德立感覺到這點,他再將飛盤擲出最後一次,然後以全身的重量撞上已經受損的門。

    丹妮卡跟朵瑞珍擠過好幾十名蜂湧而至的三一城寨士兵,怪物跟人類都有。許多士兵停下來好奇地打量這名凶猛的武僧,但看見丹妮卡身旁跟著朵瑞珍後,他們就只聳聳肩然後繼續走。

    丹妮卡知道朵瑞珍隨時隨地只要說一個字,就能使她陷入重圍,因而比起看著那些匆忙的士兵們,她更多時候是看著這名魔法師,想弄清楚到底朵瑞珍的動機何在。

    她們來到一個轉角處時,聽見伏保巨人的吼聲從後方傳來,也聽見伏保巨人破風而過的巨劍颼颼揮舞,以及急忙閃躲的敵人狂亂地喊叫。一名哥布林沖過轉角,然後在朵瑞珍正前方緊急煞住。

    “他們,三個倒了!”它尖聲叫道,將四根折斷的手指舉在身前。“他們,三個倒了!”一股令她作嘔的感覺沖刷過丹妮卡。“他們,三個倒了!”哥布林臉上的笑,被丹妮卡快速揮來的拳頭打掉。

    “我們有停戰協議。”朵瑞珍平靜地提醒這名脾氣火爆的武僧,但就丹妮卡看來,朵瑞珍似乎並沒有太在意,甚至可說對那名受傷哥布林在地上打滾的樣子感到有趣。

    丹妮卡一會兒後就來到轉角處,伸頭探視她害怕會看到的景象。依文、皮凱爾跟雪琳無助地躺在地上,而身上有好幾處重傷的范德則跨在他們上方,手中巨劍憤怒地前後揮舞,使大量進逼的敵人無法接近。

    一名獸人叫出一些丹妮卡聽不懂的話,然後敵人軍隊陣形潰散,迅速從伏保巨人身旁跑開,快速經過丹妮卡,然後或轉彎或俯沖地進入她身後的回廊中。當她看清楚前方景象時,明白為何他們會撤退,因為一組十字弓箭隊出現在伏保巨人後方的走廊,手中武器已經瞄准就緒。

    范德抗拒地大叫,明顯了解到自己身陷絕境。接著一只泛著光輝的手的幻影出現在他身後,碰觸他,於是他猛然轉身,但他的劍撲了個空。

    丹妮卡第一個反應是轉身痛打那名魔法師,猜想一定是朵瑞珍造出了手的幻影,她同時也害怕這名魔法師可能會傷害范德。然而,這名武僧還來不及行動,十字弓箭隊就已經展開攻擊,幾十枝結實的箭猛然射向范德。

    它們沒造成傷害地從伏保巨人身前彈開或歪走。有些箭停在半空中,在范德面前顫動著,它們的沖力耗盡後就掉落到地上。

    “我說的是真話。”朵瑞珍冷冷地說,步行經過丹妮卡身旁,進入空曠的回廊中。她要求范德冷靜下來,並要求自己的軍隊停止攻擊。

    丹妮卡附近有些士兵——大多是獸人——危險地打量這名武僧,握緊它們的武器,仿佛無法了解,也並不相信事情的奇怪發展。

    那些自魔法師的所屬區域就跟著這名武僧跟朵瑞珍來此的士兵們,已經目睹朵瑞珍剛才對那名抗命獸人所展現的憤怒,在隊伍中傳開一陣耳語,丹妮卡不久就放松下來,因為威脅顯然解除了。她沖過轉角,發現范德也癱靠在牆上,筋疲力盡又身受重傷。

    “結束了?”這名伏保巨人喘不過氣地問。

    “不需要再戰斗了。”丹妮卡回答道。范德閉上眼睛,緩緩滑倒在地上,而丹妮卡覺得他快要死了。

    丹妮卡發現,至少,矮人們跟雪琳還活著,而雪琳甚至還勉力坐起,舉起一只手跟她打招呼。依文是到目前為止三人中情況最糟的。他失了許多血,而且盡管丹妮卡徒勞無功地試著想堵住血流,還是又流失了更多。更糟的是,他的雙腿完全癱軟,而且毫無感覺。

    “你們有任何治療員嗎?”丹妮卡問正站在她旁邊的朵瑞珍。

    “祭司都死了。”附近一名士兵替魔法師回答,語調尖銳,因為他也正在照料一名三一城寨的士兵,而那名士兵很快就瀕臨死亡了。

    丹妮卡畏縮了一下,記起凱德立對那群人的殘酷處置,同時也感到無比地諷刺,因為他對三一城寨祭司們所采取的必須之舉,如今卻可能導致他的朋友們失去性命。

    凱德立!這個名字就像一根敵人的長矛般沖擊著丹妮卡。他在哪裡?丹妮卡忖道。他跟艾伯利司特——他的父親——攤牌後可能的悲慘結果,在依文無助地躺在她臂彎中的情況下,如今更清晰地回蕩在這名武僧心中。雪琳似乎隨著時間分秒過去精力也在增加;范德的割傷已經收口,並且不知為何正神奇地在愈合中;而皮凱爾呻吟、咕噥著,最後終於翻過身來發出一聲好奇的“啊?”

    但依文……丹妮卡知道,純粹是矮人的頑強才令他還活著,而她懷疑,就算是這股相當強的力量,又能再支撐他多久。依文需要一名能使用強力治愈魔法的教士——依文需要凱德立。

    朵瑞珍命令幾名男子協助丹妮卡進行照料,派另外幾名到祭司的專屬區域找些繃帶、治療藥水及藥膏。站在同伴血泊中的這些男子們,沒有一個顯得多想幫助這些殘酷入侵者,但他們也沒人敢違抗那名魔法師。

    丹妮卡用力壓著依文胸膛上一個大量湧出鮮血的傷口,她的手臂已經被血浸透,但卻只能等待與祈禱。

    小小的太陽閃著紅光。空氣因渦卷的塵土而朦朧,而滿布巖石、貧瘠的地景色調,從橘色到深暗紅色都有。一切如此寂靜,只有狂勁而刺人的風無盡而哀歎般的號叫。

    凱德立在附近看不到任何生命跡象,沒有植物或動物,甚至連水的樣子都沒有,而他無法想象任何生物能在這片荒蕪之地存活。他猜測自己身在何處,但只知道這個貧瘠的區域根本不在托瑞爾的土地上。

    “這地方沒有任何名字。”艾伯利司特回答這名年輕教士未出口的問題。這名魔法師從附近一堆散亂石塊後方走出來,面對凱德立站著。“至少我沒聽說過。”

    凱德立至少還能聽見德尼爾之歌在腦中唱著,感到稍微安心。他開始靜靜地跟著唱,戴著魔法戒指的手在身側緊握。

    “若是我,使用任何魔法前都會小心考慮。”艾伯利司特警告道,猜到他的意圖。“這裡的魔法成分跟我們世界的不同。僅僅一道火焰——”這名魔法師看著那枚戒指說,“——就可能讓這整個星球被一顆火球吞噬。”

    “你知道,是塵土的關系。”魔法師接著說,伸手到風中,然後將長而枯瘦的手指合起,磨搓手掌中的紅色粉末。“這麼不穩定。”

    艾伯利司特發自內心的鎮定令凱德立相當在意。“你那超空間的家已經毀了。”凱德立說,想對魔法師的大話來個釜底抽薪。

    艾伯利司特皺起眉。“對,親愛的凱德立,你真是個大麻煩。我得花好幾個月的時間來重建那件雄偉的作品。它確實雄偉,你說是嗎?”

    “我們困在這裡了。”凱德立說得好像在陳述現狀,但他心裡其實很害怕自己講的正是事實,因此暗自把它當作是個問句。

    艾伯利司特的臉不可思議地皺起,仿佛他覺得這句話荒誕無稽。看到這樣,凱德立放心下來,因為若這名魔法師有魔法能讓他們回去,他相信德尼爾神也會為他指出方向。

    “你真不愛旅行。”艾伯利司特評論道,搖著頭,幾乎顯得失望。“我怎麼也不曾預期到,你會被那可悲圖書館中的舒適給癱瘓成這樣。”

    現在輪到凱德立皺起臉。這男人在說什麼?他怎麼也不曾預期到?這名魔法師如此遣詞用字是什麼意思?為何用這種時態?

    “你到底是什麼人?”凱德立突然問,完全不假思索地,甚至並非有意識要把這個念頭說出來。

    艾伯利司特迸出的笑聲嘲弄著他。“一個比你多活許多年的人,一個比你所認為的還要了解你的人,也是一個打敗過比你強大許多的人類與怪物的人。”這名魔法師誇耀道,而且,他的聲調再次反映出發自內心的沉著。

    “你的頑固堅持和驚人的足智多謀,也許幫了我。”艾伯利司特繼續說。“拜你之賜,我兩個主要對手巴金和拉格諾都死了,而我猜朵瑞珍也是,因為你自己一個人抵達我房間。”

    “朵瑞珍告訴我怎麼進來。”凱德立更正他,想挫挫艾伯利司特的氣焰,更甚於保護那名女子。“她活得好好的。”

    艾伯利司特第一次似乎真正感到介意,或者至少相當不解。“她可不會感激你把她的背叛行為告訴我。”他推論道。他開始想進一步厘清,但突然停下來,感到一股力量、一個不屬於他的存在正入侵他的思緒。

    凱德立加強宰制魔咒的力量,也就是他用來‘說服’梭比克斯學院長,允許他前往三一城寨那道魔咒。他將焦點集中在代表艾伯利司特自我的那塊黑暗區域,投出一顆閃著光輝的能量球攻擊這名魔法師的心智。

    艾伯利司特停住這顆光球,然後將它朝年輕教士推回去。你竟這麼輕而易舉避開了周圍實體環境的限制,這名魔法師以心靈感應對他發出贊許。雖然,你以這種方式向我挑戰真是愚蠢至極!

    凱德立忽視這些訊息,繼續以所有心靈力量推進。艾伯利司特也頑強地回推,心靈能量光球似乎扭曲、變扁,一點也沒有移動。

    你很強,魔法師評論道。

    凱德立對他的對手也有類似想法。他知道那顆球上已灌注他最大的專注力,但艾伯利司特還是擋住,使他無法越雷池一步。這名年輕教士能了解艾伯利司特思緒的轉折移動,理性推理的清楚流程,急欲獲得滿足的好奇心,對凱德立來說,他簡直仿佛正看著某種心靈上的鏡子。這兩個互相對立的人是如此相似,卻又那麼不同!

    凱德立的思緒開始偏離,開始納悶在這片費倫大地上,會有多少人擁有這麼相似的心靈力量、這麼相似的思緒轉折流程。他相信一定非常少,這使他開始推量這次會面的可能實情……

    那顆光球——劇痛的心靈形式展現——朝他彈來,於是凱德立丟下這些離題的思緒,迅速重拾專注。雙方僵持不下了好一會兒,沒有一邊有所進展,也沒有一邊願意對另一邊做出絲毫讓步。

    這樣下去不會有任何結果,艾伯利司特的思緒傳來。

    能離開這裡的只有一個人,凱德立回答道。

    他繼續用力推,再次毫無進展。但就在那時,凱德立開始聽見德尼爾之歌的旋律,先是在他身旁跟著流動,然後貼近,最後進入他。這些是完美和諧的音符,使凱德立的專注力更加凝聚,到了那名沒有信仰的魔法師跟不上的地步。艾伯利司特的心智也許跟凱德立旗鼓相當,但這名魔法師缺乏精神的和諧,也沒有神祇的伴隨。艾伯利司特對於人類作為一種存在時,所面對的最大疑問沒有答案,而他的弱點就在此,就是他的自我懷疑。

    發光的球體開始朝魔法師移動,雖然緩慢,但堅定。凱德立感覺到艾伯利司特膨脹的不安,而這樣只讓魔法師的專注更加渙散。

    你難道不知道我是誰?魔法師以心靈感應問。他思緒中透露出的情急程度,使凱德立認為這些話不過又是一種毫無意義的自大言語,是對於有人能在心靈之戰中擊敗他的一種激烈否定。這名年輕教士並沒有分心,維持著專注及施加的壓力——直到艾伯利司特使出王牌。

    “我是你父親!”魔法師大叫。

    這句話深深地震撼了凱德立,威力甚於任何閃電。光球消失,心靈接觸被排山倒海而來的驚愕破壞碎散。一切對這名年輕教士來說全都有了道理。那種可怕但無法否認的感覺,再加上看到魔法師跟他相似到幾乎一模一樣的思考流程後,凱德立找不出否認這項宣言的力氣。

    我是你父親!這句話在凱德立腦中響著,像一聲定罪的吶喊,一股寂寞、悔恨的劇痛,哀悼那些原本可能存在的東西。

    “你難道不記得?”魔法師問著,他的聲音在震驚的年輕教士耳中聽來如此甜美。凱德立眨了幾下眼後睜開,打量著那名男子,以及他不具威脅性、順服的姿態。

    艾伯利司特彎曲雙臂,仿佛正抱著一名嬰兒。“我記得曾緊緊抱著你。”他溫柔愛寵地說。“我會唱歌給你聽——你母親死於生產後,你對我來說又更是多麼珍貴!”

    凱德立感覺雙腿完全沒了力氣。

    “你記得嗎?”魔法師柔聲問道。“你當然記得。有些東西會深深根植在我們腦海中,我們的心中。你不會忘記我們一起度過的時光,你跟我,這一對父子。”

    艾伯利司特的話在凱德立腦海中編織起無數影像,有他剛出生時的景象,以及他在父親懷中所感到的平靜與安全。那時一切對他來說多麼美好!如此地充滿愛與完美的和諧!

    “我還記得被迫放棄你的那天。”艾伯利司特繼續從喉間低聲說。他的聲音破碎;一滴淚珠留下他疲憊年老的臉龐。“鮮明地記得。時間沒有減輕那時的痛苦。”

    “為什麼?”凱德立勉力結結巴巴地說。

    艾伯利司特搖著頭。“我害怕。”他回答。“我害怕自己一個人無法給你應得的生活。”

    凱德立對這名男子只感到一片同情,艾伯利司特甚至還沒開口要他原諒,他就已經決定原諒他了。

    “他們全都反對我。”艾伯利司特繼續說,聲音清楚變得尖銳——而對凱德立而言,這名魔法師升高憤怒的急遽程度,只似乎更加佐證了艾伯利司特剛宣稱的話。“那些教士,還有卡拉敦的官員。‘這樣對孩子比較好。’他們都這麼說,現在我了解他們為何如此。”

    凱德立抬頭望,聳聳肩,不明白他的邏輯。

    “我當時會成為卡拉敦的市長。”艾伯利司特解釋道。“這是必然的。而你,我的後裔,我的全部,也會跟我一樣。我的政治對手們受不了這種事情發生,受不了看見波納杜司家族的人得到這種權力。他們那麼做是出於忌妒,全都是!”

    對這名震驚的年輕教士來說,一切聽起來都無比合理。他發現自己憎恨著萌智圖書館,憎恨梭比克斯學院長,那個老騙子,甚至憎恨艾福利·薛爾教長——這男人作他的代理父親這麼多年。還有波緹洛普也是!她真是個冒牌貨!好個偽君子!

    “所以我挺身對抗他們。”艾伯利司特大聲說道。“而我也找到了你。我們又團聚了,我的兒子。”

    凱德立閉上雙眼,低下頭,全心體會這些珍貴的話,這些自他有記憶以來就渴望聽到的話。艾伯利司特繼續講著,但凱德立的思緒仍鎖在這十個甜美的字上。我們又團聚了,我的兒子。

    但他母親並非死於生產。

    凱德立並不真的記得她,只有一些影像,她微笑的臉閃現。但這些影像絕對不是來自凱德立出生的時刻。

    而我也找到了你。

    但“夜之面具”又該如何解釋?凱德立的理性對自己大叫。艾伯利司特的確找到了他,派殺手去找到他,以殺死他跟丹妮卡。

    直到此刻,凱德立才發覺到,這名魔法師在他身上施了魔法,以詭秘的魔法能量使自己的話變得悅耳動聽。這名年輕教士的心抗拒著理性推理,抗拒合乎邏輯的質疑,因為他不願相信自己是被騙了,絕望地想相信他父親是真誠的。

    但他母親並非死於生產!

    艾伯利司特包裹著他的魅惑魔法開始松散。凱德立再次集中精神,專注在魔法師持續訴說的話語上——然後發現這名男子已經不再哄騙地說著種種甜美意象,而是在吟唱咒文。

    凱德立已經放松防衛,沒有可用的防御方式抵擋即將降臨的魔咒。他抬頭看見艾伯利司特釋放出一片熾熱到嘶嘶出聲的藍色閃電,它晃動著以Z字形劃過噴湧的紅色塵土。這名魔法師顯然了解這片土地的構造,因為閃電准確地朝凱德立彈射而來。

    年輕教士高舉雙臂,感覺到震顫、燒灼的爆炸一路使他的肌肉劇烈抽動,感覺到它攫住他的心髒,狠狠擠壓。他發現自己正在飛,但什麼也感覺不到。他發現自己猛撞上石頭,但已經無法有痛覺了。

    “現在你死定了。”他聽見艾伯利司特說,但很模糊,仿佛他跟這名魔法師已經不再面對面,已經不在同一個存在界域中。

    凱德立明白這句話中的真實性,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從肉體流失,滑入精神的世界,死之領域。他往下望,看見自己躺在紅色地面上,身體破碎而正在悶燒。接著他的精神就沐浴在神聖光芒中,而就像幾周前,他在“龍的遮羞布”出竅尋找艾福利教長的靈魂時一樣,他感覺到同一股沖刷全身的極致感受。

    一,二,德尼爾之歌唱著。

    他心中只有一片和平與祥和,從未有過這麼像回到家的感覺,而且他知道,自己已經來到一個能夠平靜休息的地方。

    一,二。

    一切與物質世界相關的思緒開始淡去。甚至他最親愛的丹妮卡,她的影像也沒有染上悔恨,因為凱德立虔誠相信,他和她有一天必會重逢。他的心昂揚;他感到他的靈魂在盤旋。

    一,二,歌曲唱著。像心跳。

    凱德立再一次看見他遠在下方的身體,看見一根手指輕微抽動。

    不!他抗議道。

    一,二,歌曲敦促著。凱德立並不是被請求,而是被命令。他望向艾伯利司特,魔法師又一次施法,在紅色的空中造出一道閃爍微光的出入口。年輕教士突然了解到,艾伯利司特將回到三一城寨,而這個整片地區都會被丟入黑暗中。

    凱德立明白了德尼爾的懇求,而他的靈魂不再抗拒。一,二,他的心跳著。

    當他睜開肉眼望向艾伯利司特時,這名魔法師所變出的種種兒時景象,再度以溫暖的感受沖刷著他。理智上,凱德立明白他是受了魔法影響,明白簡單的邏輯論證,就能證明艾伯利司特在撒謊。但艾伯利司特展現給他的誘惑可能性,卻沒有那麼容易被克服。

    接著,另一幕影像湧向年輕教士,那是一段被他隔絕的記憶,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被他塞入心中一個遙遠角落。他站在萌智圖書館大門前,年輕而還沒那麼胖的艾福利教長,正面對著他前方的父親。艾福利的臉憤怒得出現紅斑。他對艾伯利司特大叫,甚至咒罵這名男子,而且一再重申,艾伯利司特已經被禁止再踏入萌智圖書館一步。

    艾伯利司特毫無悔恨的樣子,甚至還嘲笑這名胖教士。“那把這小鬼拿去。”他高聲大笑,然後粗暴地把凱德立往前一推,抽回手時還從凱德立頭上扯下一把頭發。

    那很痛,身體上和心理上都是,但凱德立沒有叫出聲,當時沒有,現在也不會。透過回顧那可怕的時刻,凱德立明白到,他之所以沒有叫出聲,是因為他已經習慣了艾伯利司特平常的虐待。他是這名魔法師發洩挫折的出口。他是個出口,像他母親一樣的出口。

    他的母親!

    凱德立不知怎麼地正站了起來,咆哮出聲,艾伯利司特回過身,看見他的兒子還活著時,眼睛驚訝地暴睜。在這名魔法師身後,出入口發亮、閃爍著微光,在魔法形成的界限內,不時顯現魔法師住屋前廳的影像。艾伯利司特將會遺棄他,就像當年遺棄他一樣,然後繼續做自己的事,讓他的兒子,“這小鬼”,自生自滅。

    更多回憶向年輕教士襲來,仿佛他打開了一個自己無法關上的盒子。他看見艾伯利司特的臉,因狂怒而扭曲如惡魔,聽見他母親可憐的哭叫聲,以及自己靜靜的啜泣。

    一把具象化的巨劍出現在他面前的紅色空中,險惡威逼地搖晃。“躺下受死吧。”他聽見魔法師說。

    這把劍!艾伯利司特曾用它來對付他母親,曾用一樣的咒語殺死凱德立的母親!

    “噢,親愛的德尼爾神哪。”這名迷失的年輕教士聽見自己低聲悲呼。歌曲自行在他腦中奏起;凱德立並沒有命令它出現,也幾乎聽不見它甜美音符中的和諧。他以為自己在那一刻聽見艾福利教長的聲音,但這個念頭瞬即消逝,因為他看到魔法劍朝他畫出一道圓弧,砍向他毫無保護的脖子,近到他根本無法閃躲。

    劍擊中他,卻隨著一聲尖銳的嘶聲消融無蹤。

    “你該死!”這名身為他父親的魔法師叫道。

    凱德立只看見他母親的臉,只感覺到一股對這名凶手、這名施暴者的原始狂怒。他聽見自己雙唇間逸出一個聲音,一陣憤怒與魔法能量的爆發,強大到他無法克制。那是凱德立聽過最不調和的德尼爾歌曲音符,是對這些珍貴音符純粹破壞性的扭曲。

    他前方的地面突然隆起,而他繼續大叫。紅色塵土宛如一波海上大浪,朝艾伯利司特奔流而去,巨浪所經之處留下一道逐漸增大的裂口。

    “你干什麼?”魔法師抗議地叫道,而他的聲音在凱德立轟然的原始吶喊下,聽起來是如此微弱渺小!

    艾伯利司特被巨浪拋起,歪斜地飛到半空。他往下落時連連搖晃雙臂,徒勞無功地拍動著,然後掉入被扯開的裂口中。

    巨浪繼續滾動,逐漸變小,而後地面再次轉為平靜。

    “我是你父親啊!”艾伯利司特乞求而痛苦的叫聲,從裂口邊緣下方不遠處傳來。

    凱德立從疼痛的肺中迸出另一聲大叫,將兩只手高舉在身前,雙掌啪地合起。

    跟隨他的引領,地上的裂口也倏然緊閉。艾伯利司特的叫聲不再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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