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師五部曲4: 淪城要塞 第二十章 以電還電,以火還火
    凱德立不曉得自己身在何處;這個豪華、鋪了地毯的房間,跟粗礪巖石所構成的地下三一城寨毫無相似之處。金箔裝飾物跟織工精美的壁氈厚厚地掛滿牆面,全都描繪著塔洛娜的形象或她的象征符號。天花板上以凱德立辨認不出的異國木頭雕刻及裝飾著。巨大房間中有十張椅背跟椅座都雕刻成淚滴狀的座椅,其中任何一張的價值,都似乎跟一只龍儲藏的寶物不相上下:椅腳跟扶手鑲滿閃亮的寶石,並且從上到下都包覆著絲綢。整副景象令凱德立聯想到位於卡林港遠處某位貴族的宮殿,或深水城某名領主的私人房間。

    直到他更深入地去看。德尼爾之歌在凱德立並未有意識命令的情況下進入他腦海,仿佛他的神在提醒他,這不是個普通房間,它的主人也不是普通人。於是凱德立了解到,這是個異次元空間,由魔法所造,每個細部都是由魔法能量編織而成。

    現在有德尼爾之歌在他腦中強力播送,凱德立更仔細地看著最靠近的座椅。他認出那些寶石是魔法能量的變化型,發現平滑的絲綢只是一片均一的魔法域,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是。凱德立記起在魔法師貝利薩瑞的塔中,曾發生過的一次經驗,那時他在一個幻術造成的地道中,跟一只幻術造成的牛頭人戰斗。後來,這名年輕教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反探進牛頭人的喉嚨裡,取出一個他以自己的幻術造出的心髒。

    如今,在這個不熟悉且顯然相當危險的環境中,凱德立需要激勵一下自信。他再次專注在那張座椅上,攫住支撐它的魔法域,將它變質、拉長,然後使它扁掉。

    “這裡不如擺張桌子。”他大聲宣布,猜到這裡的主人艾伯利司特能聽見他說的每個字。於是座椅就變成了一張有厚重弧形桌腳的光滑木桌,上面刻著眼睛、蠟燭以及卷起的卷軸——凱德立的神和他的兄弟神歐格瑪的象征符號。

    凱德立望向大房間唯一明顯可見的出口:一個上方有雕刻拱門支撐的寬闊門廳,就位於他剛才不知怎麼穿過的牆正對面。他稍微變動一下德尼爾之歌,搜尋眼睛所看不到的物件,或隱藏在這個空間口袋中的其他異次元口袋,但毫無艾伯利司特的蹤跡。

    這名年輕教士走到他剛才造出的桌子旁,感覺手底下光滑的表面。一股靈感——一股神聖的靈感,他沉吟道——沖刷過他,他微笑了,接著召出他的魔法,指向最接近那一幅壁氈,重新編織它的圖案。他回想萌智圖書館巨大廳堂中的壯麗壁氈,在心中描繪它每個細節,然後把眼前這幅變成幾乎一模一樣的復制品。他身旁一張座椅變成寫字桌,上面還有內側刻著德尼爾教派古文字的墨水槽。第二幅壁氈變成歐格瑪的卷軸,這位神祇最神聖的禱詞內文取代了先前圖樣——邪惡的塔洛娜以及她的有毒短劍。

    凱德立感覺力量從自己所創造的形象中泉湧而出,感覺他的作品仿佛使他跟他的神,他的力量泉源,變得更加接近。他對房間做的改動越多,這個地方就越像萌智圖書館中的一座聖堂,而這名年輕教士的自信也更加昂揚。他每創造出一個頌揚德尼爾的形象,那首神聖之歌在凱德立的腦海跟心中就唱得更大聲。

    突然間,艾伯利司特——一定是他——就站在華麗的大廳門口。

    “我做了些……改善。”凱德立對這名惱怒的魔法師宣布,兩只手臂大大往外一掃。他的虛張聲勢也許能對敵人掩飾自己的緊張,但凱德立卻無法否認覆蓋他掌心的潮濕汗水。

    艾伯利司特突兀地動作,雙掌一拍,叫出一個凱德立認不得的魔力字眼。轉瞬間,那些新添的教派裝飾立刻消失無蹤,房間回到原先的樣子。

    這名魔法師的動作,以及這名顯然相當自我控制的男子突然閃現的憤怒,扣動了凱德立的心弦,從一個遙遠之處拉扯他的意識邊緣。

    “我不允許虛假神祇的肖像圖標裝飾我的私人房間。”這名魔法師說,他的聲音平穩。

    凱德立點點頭,讓臉上出現一抹輕松的微笑;爭論也沒有任何意義。

    魔法師走到入口旁,暗色袍子神秘地在身後拖曳,空洞的眼神緊鎖著這名年輕教士。

    凱德立轉動身體保持正面對著這名男子,仔細研究這名危險魔法師的每個動作,同時讓德尼爾之歌不斷在思緒中播送。他已經找到並列出數道防御魔法,准備好可以發動。

    “你對我來說的確是個大麻煩。”艾伯利司特說,聲音像陣喘息,喉嚨因多年來催逼出許多強大咒語而損傷。“不過,也是一大助益。”

    凱德立將注意力專注在他的聲調上,而不是話的內容。他的語調中某種感覺讓凱德立模糊地想起一些東西:卡拉敦的景象浮現,是很久以前的。

    “你知道,我本來可能錯過這最有趣的部分。”艾伯利司特繼續說。“我本來可以舒適地坐在這裡,讓我的強大軍隊征服這片土地上的人民,任憑我處置。我可以享受統治的樂趣——我非常樂意這麼作——但是,征服的行為也能……令人回味無窮。你說是嗎?”

    “我對犧牲別人而得來的東西沒興趣。”凱德立說。

    “不,你有!”魔法師立刻大聲說。

    “沒有!”年輕教士回答得更快。

    魔法師對他大笑。“你相當得意自己到目前為止的成就,得意自己能征服敵人來到我門前。你殺死許多生命,親愛的凱德立。你殺了人。你能否認那麼做的美妙感觸嗎?那種握有權力的感覺?”

    這些話實在荒謬。一想到殺生,殺戮的行為,凱德立只覺得極度反感。然而,若這名魔法師在幾周前跟他說這些,當殺死巴金帶來的罪惡感仍沉重地壓在他肩上時,這些話會具有強大殺傷力。但現在不會了。凱德立已經能夠接受命運要他承受的試煉、接受他突然被迫扮演的角色。他的靈魂已經不再為巴金,或其他敵人的死而悲歎。

    “我做了被迫必須做的事。”他以發自內心的信心回答。“這場戰爭根本就不應該開始,但若必須繼續打下去,我就要戰勝。”

    “很好。”魔法師滿意地說。“而你認為正義站在你那邊?”

    “對。”凱德立豪不遲疑地自信回答。

    (炫)“你以自己為傲?”艾伯利司特問。

    (書)“若這片土地安全了,我會很高興。”凱德立回答道。“這不是個人驕傲的問題。是道德的問題,以及如你所說的,正義的問題。”

    (小)“這麼狂傲的確信。”魔法師說著發出一聲輕笑,與其是對凱德立,不如更是對自己而發。艾伯利司特將一根枯瘦的手指放在緊抿的嘴唇上,凝神打量這名年輕學者,眼神掃過凱德立全身每一寸。

    (說)這姿態在年輕教士眼中看起來相當奇妙,仿佛出於某種原因,這名男子期望凱德立會渴求他的肯定,仿佛這名魔法師對凱德立的能力判定,對凱德立來說會是件重要的事。

    (網)“你就像一只身在一群狐狸中,少不更事的驕矜公雞。”魔法師緩緩宣布。“一閃而逝的自信跟聰明,都會很快消失在一灘血泊中。”

    “重點應該是比我個人驕傲還更大的東西。”凱德立嚴肅地說。

    “重點就是你的個人驕傲!”艾伯利司特厲聲反駁。“還有我自己的。我們稱之為‘生命’的這種痛苦過程,除了我們的個人成就外還有什麼意義在?除了我們將流傳於後世的東西外,還剩什麼?”

    這些話使凱德立不禁皺起臉,想不到聰明得能成為一名魔法師的男子,卻被這麼狹隘的動機驅使,而且滿腦子只想著自己。

    “你能忽視自己所造成的悲劇嗎?”這名年輕教士不可置信地問。“你難道沒聽見那些垂死者的呼喊,以及犧牲者所遺留下的哀嚎?”

    “他們一點也不重要!”艾伯利司特咆哮道,但這股否認的強烈程度,使凱德立相信自己說中了一個敏感處;也許在這名男子外顯的自私底下,還有一絲良心存在。“我才是重要的!”艾伯利司特怒氣騰騰地說。“我的生命,我的目標。”

    凱德立一陣暈眩。他曾經聽過這幾個字,語調一模一樣。卡拉敦再度浮現在他腦中,但影像很模糊,消失在一團……什麼的漩渦中呢?凱德立忖著。長遠距離嗎?

    當他再次抬起頭時,發現魔法師正吟唱著咒文,一根手指同時在面前的空中揮舞,另一只手往旁伸出,握著一支小金屬棒。

    凱德立暗罵自己竟笨到放松警戒。他以最大音量唱出歌曲,狂亂地要在這名魔法師把他炸焦前築起防御。

    一道閃電轟然擊下,令凱德立眼睛一花。話語卡在他喉嚨中。

    “很好!”魔法師贊許道,看見自己發出的閃電攻擊被年輕教士周圍的藍色光輝吸收。

    視力回復的凱德立評估防護罩狀況,發現光是這一擊,就將它大幅削弱到相當危險的地步。

    第二發閃電攻擊轟隆襲來,在凱德立腳邊落地爆發,燒焦了他四周的地毯。

    “你能擋幾次?”魔法師叫道,瞬間轉為狂怒。他第三次念誦咒語,而凱德立知道,自己的防護罩無法完全彈開這一次的攻擊力量。

    凱德立伸手探進口袋,拿出一把施有魔法的種子。他的攻擊必須要快,打斷魔法師念咒。他大叫一個魔法古字,將種子甩到房間對面,引發一串火焰砰然爆發。

    翻湧的火焰遮蔽了一切,但凱德立不會傻到以為這麼簡單的魔法就能打敗他的敵人。當種子一離開手中,他就開始另一道新魔法。

    艾伯利司特站在那裡氣得發抖。他四周的房間都在悶燒,身後一張魔法掛氈冒出許多小火焰,嘶嘶燃燒並沿著縐折爆出火星。不過,他似乎毫發無傷;而緊貼他身體周圍的區域也未受損。

    “大膽!”這名魔法師斥喝。“你難道不知道我是誰?”

    魔法師眼中全然無法置信的瘋狂神情,嚇了凱德立一跳,喚起遙遠的回憶跟一些模糊影像,並令這名年輕教士感覺自己十分渺小。凱德立一點也不明白為什麼——這名魔法師對他到底有什麼不可知的影響力?

    “你的魔法能擋住閃電。”艾伯利司特高聲大笑。“但怎麼對付火焰?”

    一顆燃燒的小型球體劃過空中,而分神的凱德立無法及時解消它的魔法。除了艾伯利司特防御住的空間外,火球吞噬了整個房間,而凱德立發出綠光,他用抵擋住上古龍伐倫噴吐火焰的那道防御咒語,成功擊退這次攻擊。

    但魔法師這道咒語的余威才是更陰險的部分。煙從壁氈熊熊冒出;魔法力量持續釋放,火星從各個方向射來。每個火星都在凱德立的防護罩上引爆一個新的綠色或藍色光點,更進一步地耗損它們。除此之外,這名年輕教士也沒有咒語抵擋刺痛他雙眼、令他無法呼吸的濃煙。

    凱德立可以聽見艾伯利司特又再度念咒。純然出於反射地,這名年輕教士將握緊的拳頭往身前甩出,大叫“費特!”一條火焰從他的戒指射出,剛好對上艾伯利司特下一道轟然襲來的閃電。

    這次攻擊打散了藍色保護球,穿透過去重擊凱德立胸口,使他向後猛然倒向燃燒的牆壁。他的頭發雜亂地飛舞,藍色袍子和寬邊帽的後緣因接觸炙熱牆壁而悶燒。

    煙霧之後散到他能再次看見艾伯利司特。這名魔法師毫發無傷地站在那裡,枯瘦的臉因狂怒而扭曲。他有什麼魔法能穿透這名魔法師仿佛堅不可摧的保護球?年輕教士懷疑地想著。凱德立一直知道,魔法師的魔法是一種比牧師法術強大的破壞力量,但他沒想到艾伯利司特的防御會如此難以突破。

    惶惑不安在年輕教士心裡膨脹,但他把精神集中在歌曲的甜美和諧裡,逼開自己的害怕。他快速造出之前用來對付刺尾獅的反射魔法域;他唯一的勝算——就是將魔法師的魔法反彈回去攻擊他。

    艾伯利司特的動作更快,他再度搖動枯瘦的手指,念出幾個快速的古文。泛著綠色光芒的魔法能量從他指尖噴射而出,急速橫越房間撲至。第一記攻擊深入凱德立肩膀,引起一陣劇痛。但這名年輕教士頑強地保持住精神集中,發動泛出光芒的魔法域,而第二枚及接踵而至的第三枚魔法飛彈似乎消失了一瞬間,接著再度出現,朝它們來的方向飛回去。

    艾伯利司特的雙眼因驚訝而大睜,直覺地開始往旁閃躲。但就像之前凱德立施展防御罩的情形一樣,魔法能量被艾伯利司特的防御球給吸收了。

    “你該死!”沮喪的艾伯利司特叫道。小金屬棒疾揮而出,帶出另一道閃電轟擊,而凱德立還在前一次攻擊引起的暈眩跟痛楚下,仍因濃煙而嗆咳著,只能努力閃開。

    閃電擊中反射魔法域,倒彈回去猛擊艾伯利司特的防御球,激起各種顏色的火花四散噴濺。

    “你該死!”艾伯利司特再一次地咆哮。

    凱德立注意到他的沮喪,猜想這名魔法師是不是已經用盡了攻擊魔法,或者他的防御球就快要失效。這名不斷遭受猛烈攻擊的年輕教士努力抓住這一線希望,用艾伯利司特明顯的心煩意亂來對抗痛苦與無助。他試著告訴自己,德尼爾神與他同在,情況也沒有一面倒地對他不利。

    又一記炙熱閃電發出嘶嘶聲來襲,這次角度相當低,一路在地毯上燒出一道裂口,竄到凱德立防護罩底下。年輕教士感覺到腳下的爆炸,感覺到自己突然騰飛起來,在空中旋轉著。

    “沒多大用處的防護罩!”艾伯利司特叫道,聲調再次充滿自信。“此外請告訴我,它怎麼應付大角度攻擊?”

    凱德立躺在地上,努力甩掉被猛擊後的麻木感,同時了解到:他離死期不遠了。他將思緒集中在魔法師最後發出的問題上,看見這名魔法師握著那根金屬棒,又開始念咒,但眼睛卻看著旁邊的牆。

    孤注一擲的念頭充滿了年輕教士心中,一時間,求生的本能渴望令他不再感到疼痛。他聽見了德尼爾之歌,記起自己曾在卡拉敦讓一座橋墜落,以及在巖石山谷中,曾使一面牆變成會咬人的活物。他狂亂地找出構成他身後牆壁的物質成分。

    艾伯利司特的閃電擊中側面牆壁,向右方彈射。凱德立以魔法能量攫住身後牆壁上的石頭,扯出一塊石板,然後重組它。

    閃電彈擊到後方牆壁,原本應會准確地彈射過來摧毀凱德立,但牆壁表面發生了變化,現在角度已經不同。彈射後的閃電直朝房間對面撲去,再次重擊魔法師的防御球,沒造成損傷地化成一陣五彩火星。

    凱德立仍然躺在地上,閉起眼睛更專心地沉浸在歌曲中。更多魔法飛彈襲來,它們跳過魔法反射域,潛進去灼燙、重擊年輕教士。神聖的歌曲敦促凱德立進入它最甜美的一段音律,亦即療傷魔法音律,但凱德立明白,若他花費時間照料傷口,只會引來魔法師更多攻擊。

    他強迫歌曲朝另一個方向進行,聽見自己痛苦的聲音嘶啞無比,覺得他必定會因嗆鼻濃煙而窒息。另一枚魔法飛彈重擊到他臉上,灼燒他的臉頰,感覺宛如直接燒上骨頭一般。

    凱德立用盡全身力量吟唱,跟隨歌曲來到火元素域,從中抓出一顆懸浮火球,朝魔法師射出一道火焰。

    凱德立看不到發生了什麼事,但他聽見艾伯利司特痛苦的叫喊,聽見撤退的腳步聲敲擊在房間後面的走廊石頭上。煙仍在變濃,要使他窒息。

    他必須離開這裡!

    凱德立試著憋氣,但發現他沒氣可憋。他試著攫住歌曲,但他的心神卻已經太麻木,太過充斥著自己瀕臨死亡的混亂意象。他踢動雙腳,轉身匍匐在地上,抓著破碎的地毯邊緣,盲目地把自己往前拉,希望他能記得脫離房間的正確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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