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德立一走進山坡上的開口,就對空氣變暖的程度感到不可思議。他所在之處比較像一個隧道而非洞穴,牆壁牢固而凹凸不平,整個溫暖的洞朝山峰中心逐漸下降。
年輕教士脫下旅行用斗篷,將它緊緊紮好放進背包,小心裹住普世和諧之書。他考慮是否該將這本書和其他一些最貴重的物品留在入口旁,因為他想就算他跟伐倫特尼瑪遭遇後,還能活下來,一些東西也可能被燒光。
凱德立抗拒地搖頭,將背包重新掛回肩上。他決定,現在不是做負面思考的時候。他拿出一個圓筒狀金屬管,啪一聲將蓋子打開,釋出一道集中光束(來自管子內一個施有魔法的圓盤),落在他前方。接著他就出發,一面回想著德尼爾之歌,因為他知道,如果要在對抗巨龍時掌握任何勝算,他可能得在一瞬間召出魔法力量。
二十分鐘後,他還在走,慢慢走下一個結構鬆散的岩石坡。如今熱度更強了;即使凱德立已經解除抗寒魔法,汗珠還是冒出額頭,刺痛他的雙眼。
當他沿隧道走下去時,經過好幾個更大型的洞室,而他著實感到不安,因為只有他面前的一小塊地方是亮的,兩邊則籠罩著厚重的黑暗。他轉動管子外圍的金屬殼,將管子縮短,令光束稍微變寬,但凱德立還是得努力壓下想召出魔法照亮整個地方的緊張衝動。
當他又來到一個狹窄隧道時——而且顯然窄到哪種龍都擠不過去——呼吸輕鬆了些。地面以和緩漸進的坡度往下,持續超過一百尺,但接著突然變成垂直,成為一個墜往黑暗深處的小洞。
凱德立坐在洞邊綁好裝備,並將光筒綁在子彈帶底下,瞄準他下方不遠處。然後他移下洞口,小心地行動。
空氣令人窒息,岩石擠著他,但凱德立持續往下,移動著直到他發現洞穴突然在他下方寬闊開展。有一瞬間,他的腳在空中什麼也踩不到,令他差點掉下去。
他險險地留在原位,一隻手肘勾住一個小突起,然後把腳抬高,撐在堅實的洞壁上。這名年輕教士用空著的那隻手小心地去拿光筒,將它往下方跟四周照射,發現他來到一個寬闊的巨大洞穴頂部。
恐怕仍是個又寬又高的大洞穴,因為光束在他下方並沒有映照出任何地面。自從他進入隧道以來,他第一次開始懷疑,這條路到底會不會讓他找到龍。很明顯地,位於山峰側面的小洞口並不是巨龍的出入口;凱德立之前並沒有想到,這個土石堆中的洞穴網絡也許極為錯綜複雜,而且還可能根本無法通過。
這名年輕教士頑固地將光束焦點集中,光的尾端到達底下更遠處。於是他分辨出色澤的微妙變化,找到屬於地面的較深色石頭,在他下方約二十尺處。他考慮直接跳下去——直到他想起來,自己身上可是戴了一條裝滿無比易爆衝擊油小瓶子的子彈帶!
凱德立覺得運氣背到家;如果他還想繼續走這條路,就必須用上法術——而他知道那些法術得留著,用來全力對付老伐倫那樣的東西。他放棄地歎了口氣,集中想著德尼爾之歌,記起當丹妮卡摔出山徑外時他對她唱的那部分。接著他就往下朝大洞穴的地面去,行走在半空中。
凱德立明白了丹妮卡所感到的狂喜,明白了這名年輕女子被施與相似魔法時所感受的,那種幾乎說不出話來的激動。所有理性邏輯都告訴凱德立他會往下落,但他卻沒有。藉由使用法術,他徹底挑戰了自然法則,而且他得承認,空中漫步的感覺真是棒透了,比進入精神世界還棒,也比讓肉體淡化隨風飄行還棒。
一會兒之後,他應該已經能走到石地上了,但他卻沒有這麼做。他在離地面一尺高的地方大步走著,繼續穿過寬闊的洞室,進入隧道。為了替自己的享受找理由,他還對自己說這樣子移動起來會比較安靜。儘管膽怯的感覺一直存在,儘管事實上他逃離了他的朋友,獨自來到如此危險的地方,但當這道法術耗盡時,年輕教士正在微笑。
不過,熱度增加了,彷彿暴增十倍,而且一個聽來宛如遙遠轟隆聲的聲音,很快提醒凱德立,這條路已接近終點。他在又一個寬闊巨穴邊緣保持不動地站了好一會兒,凝神傾聽,但無法確定,他覺得自己好像有聽見的規律呼吸聲,到底是出於自己的想像,還是真正的巨龍。
「只有一個方法能找出答案。」這名勇敢教士沉重地吐出這句話,逼自己移動雙腳。他開始蹲低著橫越地面,伸長手將光筒跟十字弓舉在前方。
他看見洞穴中塞滿岩石,並很驚訝所有岩石大小幾乎相同,而且都是類似的紅色。凱德立猜想這些東西是否為巨龍所創造,說不定是這名巨獸噴火後留下的殘塊。他曾見過貓吐出毛球;那麼一隻巨龍能不能咳出岩石來?這個念頭令凱德立幾乎發出一聲緊張的輕笑,但他立刻把它吞回去,眼睛因驚訝而大睜。
有一顆岩石對他眨眼!
凱德立僵在那兒,試著把光束固定照在那物體上。另一邊,又一顆「岩石」動了,引起凱德立注意。他一用光照向四周,就明白在他周圍的並不是岩石,而是紅色的巨型蟾蜍,揚起的頭比凱德立腰部還高。
凱德立決定自己一定要把動作放慢,一定要試著悄悄通過這群怪異生物,但一隻蟾蜍就在他身後某處動了動。儘管剛才下了決心,凱德立還是忍不住猛一轉身。光束晃過去,又驚動其他好幾隻怪物。
「我才不要爬上那兒跟什麼天殺的上古龍打架!」依文抗議著,一面將粗壯的雙臂交叉在胸前,令它們到達厚厚的雪平面上方大約三寸高的地方。這名矮人刻意將視線從夜熾峰陡峭的山坡上轉開。
「喔哦。」皮凱爾吐出這句。
「凱德立就在那上面。」丹妮卡提醒這名頑固的黃鬍子矮人。
「那是凱德立蠢。」依文毫不遲疑地咕噥道。一隻巨大手臂突然圈住他,然後他就被拎過空中,緊緊塞在范德身旁。
「嘻嘻嘻。」皮凱爾的歡笑可沒令依文心情好上半分。
「幹什麼,你這紅毛龍養的偷矮人賊!」依文吼道,兇猛但徒勞無功地踢著,想掙脫伏保巨人強壯的箝制。
「我們應該直接攀登到洞口。」丹妮卡推論道。
「跟著凱德立的足跡。」雪琳同意。
「可不可以快點?」范德問著她倆,「依文正在咬我的手。」
丹妮卡立刻行動,跟隨凱德立的明顯腳印全速爬上陡坡。雪琳緊跟在後,這名靈巧、腳步輕盈的精靈相當輕鬆地在深雪上移動。她拿出弓箭並準備好;丹妮卡進行追蹤,她擔任警戒。
范德沉重而緩慢地走在她後面,試著抗拒一股想把依文那顆兇猛的頑固腦袋給敲破的衝動。皮凱爾殿後,輕鬆蹦跳在高大伏保巨人後面已經被踩平的雪上。
幾分鐘後,他們就站在洞穴入口前,那塊雪都融光的區域。雪琳使用精靈的熱感應視覺往裡望,但一會兒後她把頭縮回來,無奈地搖搖頭,因為裡面的空氣熱到她沒辦法辨認出什麼東西來。
「凱德立進去了。」丹妮卡說,同時堅定自己跟其他人的決心。「所以我們也要進去。」
「免談。」依文的回答不出所料地傳來。
「凱德立昨晚在你身上施的魔法不會維持多久。」雪琳提醒他。「在這麼高的地方,空氣冷到某個矮人的頑抗也抵不過。」
「被凍死比被烤焦好。」依文咕噥道。
丹妮卡忽略這句評語,溜進洞穴中。雪琳搖搖頭,然後跟進。
范德把依文放到地上,令兩名矮人都露出驚訝的表情。「我不會逼你走進一隻龍的洞穴。」這名伏保巨人解釋道,沒等待回答就走過他們,擠進狹小的洞口裡。
「喔。」皮凱爾呻吟道,這次沒帶多少開玩笑的成分,因為他們正面臨一個關鍵時刻。
依文堅決地站著,粗壯的雙臂交叉在胸口,一隻腳在潮濕的石頭上拍著。皮凱爾望著他的兄弟,然後是洞穴,再回到他兄弟,又再回到洞穴,無法決定該怎麼做。
「噯,走啦!」幾秒鐘後依文對他咆哮道。「我不會留那死腦筋的傢伙一個人去跟龍打架!」
當依文帶頭抓著皮凱爾走進洞時,皮凱爾無邪的臉上滿是光輝。而當這名綠鬍子矮人記起來,他們正大步走在面對一隻紅龍的康莊大道時,那抹淘氣的微笑消失了。
正對著夜熾峰的一條山徑遠處,德魯希爾看著幾個黑影消失在包裹著山頂的高高霧幕中。這名小惡魔不知道那名巨人到底從哪跑來的——一名巨人為什麼會跟凱德立一起走?——但它相當肯定,其他幾個遙遠身影(特別是那兩個跳上跳下、又矮又壯的生物)屬於凱德立的朋友們。
那名不死生物似乎夠確定了。德魯希爾不曉得這怪物是否真能「看見」遠處那群傢伙,但它所走的路線既直接又執著。某種東西在引導這名來自異界的幽魂,帶領它走過夜晚的黑暗跟白晝的光亮,毫不猶疑地前進。這名怪物既沒有慢下來,也沒有休息(疲倦的德魯希爾開始希望它會這麼做!),而它跟德魯希爾在很短的時間中就行過一段極長的距離。
如今,目標顯然就在眼前,這名怪物更加凶暴地朝夜熾峰光禿禿的高坡底部移動,憤怒地掀扯著穿過雪地,彷彿這些堆積的白色粉狀物是某種蓄意的陰謀,要阻擋這名食屍鬼般的怪物接近凱德立。
身為一名來自炙熱低層界的生物,德魯希爾討厭冰雪。但身為一名來自渾沌低層界的生物,這名小惡魔急切地跟著這名不死生物,一面想著即將到來的殘酷殺戮,一面磨搓它的爪掌。
凱德立一次輕輕移動一隻腳,緩緩朝位於洞穴遠端的出口移動。巨型紅蟾蜍已經再度安靜下來,但這名年輕教士感到有許多道眼神落在他身上,帶著某種企圖地盯著他。
又移動幾尺後他來到出口正前方;跑十大步就能出去了。他停在原地,試著想鼓起勇氣開始跑,又試著想分辨這是不是最明智的作法。
他開始焦慮地往前傾,在心裡倒數開始跑的時機。
一隻蟾蜍跳過來把出口擋住。
凱德立的眼睛因害怕而大睜,焦急地左右掃視,想找出別的路線。在他身後,蟾蜍們已經靜靜地聚集成群,截斷任何可能的退路。
原來這是某種刻意的圍捕策略?這名年輕教士無比訝異地猜測著。無論是不是,凱德立知道他得迅速行動。他考慮使用魔法,但懷疑能從德尼爾之歌中找到什麼援助。他立刻決定採取更直接的行動,開始將光束朝眼前那只擋住出口的蟾蜍閃動,想把那只生物驚擾開去。
這名蟾蜍似乎坐得更穩了,巨大的肚子壓在石地上。它突然往上一彈。有那麼一刻,凱德立害怕它正往他身上跳——但只有它的頭往前,嘴巴張開,然後一團火往前噴。
凱德立往後倒退一步,小火球就在他眼前炸開,把他的臉照得通紅。他驚訝地大叫一聲,然後聽到蟾蜍們在他身後迅速移動。憑著直覺,年輕教士舉起小十字弓。他沒有往後看,而是專注於前方逃生口,然後發射十字弓。他立刻開始跑,緊跟著箭尖,害怕自己根本還來不及接近出口前,十幾團從後面飛來的小火球就把他給燒成灰了。
那只蟾蜍的嘴巴朝這枚小飛彈啪地打開,黏黏的舌尖在半路上攔截到它,然後把它吞進去。
箭尖沒有爆炸!舌頭攫住它時顯然沒有壓碎小瓶。而正全速朝這只蟾蜍衝過去的凱德立,既沒有其他地方好跑,也沒有任何現成的替代方案,甚至連施了魔法的手杖或飛盤都沒在手邊。他再度狂亂地閃動光筒,罔顧所有邏輯,希望能再次把那只難纏的蟾蜍嚇走。而它只是坐在那裡,等待著。
然後這名生物發出了一個奇怪的嗝聲,喉嚨腫起接著又縮小,下一刻,它就爆炸了,蟾蜍內臟往四處飛去。
凱德立迅速抬起手臂擋住臉,衝過這蓬血肉,然後機警地把頭放低,以免一頭撞上低矮隧道的頂部。他跑出大洞穴好一段距離,才敢回頭去確認沒有蟾蜍追上來。這名嚇壞了的年輕教士繼續跑,傾斜身軀通過蜿蜒的通道,打滑著停下來,然後往後看,雖然他感覺四周的隧道突然開闊起來。
凱德立停下腳步,僵在那裡。他已經不再想著那些蟾蜍,而是更擔心一陣規律的呼吸聲,聽起來宛如一陣暴風吹在一條狹窄的隧道中。凱德立慢慢轉過頭,然後以更慢的動作,將光筒轉過來。
「親愛的德尼爾神哪。」年輕教士無聲地說道,光束照過一隻不可思議地長、不可思議地巨大的上古龍那長滿鱗片的皮膚。「親愛的德尼爾神哪。」
光束經過巨龍長矛般的角,落下這只神獸隆起的頭顱,越過閉著的雙眼,來到能毫不費力就把巨人范德咬成兩半的雙顎。
「親愛的德尼爾神哪。」這名年輕教士吐出這句話,然後他就跪下了,而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的膝蓋早已癱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