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師五部曲4: 淪城要塞 第一章 無暇罪疚
    一名幽魂聽見從遠處傳來的呼喚,飄過這片冒著濃煙又荒涼的空無灰暗之地。悲怨的音調說著一些無法辨識的話,但對這名幽魂而言,它們似乎很像他的名字。

    鬼魂。它清楚地對他呼喚著,從他永恆煉獄裡的爛泥沼中召喚他。鬼魂,那音調再次呼喚。這名惡徒望著四周圍正咆哮著、擠在一起的暗影們,它們是邪惡的靈魂,由邪惡的人所遺留下來。他自己也是個咆哮的暗影,一個痛苦的幽魂,因自己充滿惡行的一生而飽受懲罰。

    但是,現在他被呼喚了,被一串熟悉的音調帶離他的痛苦。

    熟悉?

    鬼魂還殘留的一絲意識能力掙扎著回想,想更加憶起在如今這副髒臭、空虛存在之前的生活。鬼魂想起陽光,陰影,以及殺戮……

    器虜伏!邪惡的鬼魂明白了。是器虜伏,這個他帶著活過好幾十年的魔法器具,正在呼喚他,帶領他離開地獄之火!

    「凱德立!凱德立!」當維賽羅·貝拉格——萌智圖書館的駐館煉金師——看到年輕的凱德立跟丹妮卡出現在他位於巨大圖書館中三樓的房門口時,不禁尖聲大叫。「孩子,你回到我們身邊真是太好了!」這名勁瘦的男子可說是蹦跳而過他的店舖,迂迴穿過放滿燒杯、瓶瓶罐罐、濕線圈還有一大堆厚書的桌子。凱德立才踏進房間,他就一古腦撞上來,雙臂抱住這名健壯的年輕人,用力拍著他的背。

    凱德立越過貝拉格肩頭看著丹妮卡,對她無奈地聳聳肩,而她一隻異國風情的褐色眼睛,朝他一眨,臉上帶著一個閃耀溫暖光輝的大大微笑。

    「我們聽說有殺手追殺你,孩子。」貝拉格解釋道,將凱德立推開約一隻手臂的距離處,帶著一副暗殺者短劍彷彿從凱德立胸口戳出來的神情打量他。「我真怕你永遠回不來了。」這名煉金師還捏了捏凱德立的上臂,顯然相當訝異年輕教士在離開圖書館的短短時間內,就變得如此結實而強壯。就像個關切的老太太一樣,貝拉格一隻手撫過凱德立鬆散的褐髮,將那些老是不聽話的髮絲從他臉上撥開。

    「我沒事。」凱德立平靜地回答道,「這裡是德尼爾神的屋舍,而我是名德尼爾的弟子。我有什麼理由不回來呢?」

    他避重就輕的說法,連同那雙灰眼中平靜的神情,在這名容易激動的煉金師身上產生了鎮靜的效果。貝拉格似乎想衝口而出一個答案,但卻在半途閉上嘴,轉而點點頭。

    「啊,還有丹妮卡小姐。」這名煉金師繼續說。他伸出手,溫和地摸摸丹妮卡豐盈的金莓色頭髮,臉上的笑容無比真誠。

    然而,貝拉格的笑容幾乎立刻消失,他的手臂落到身旁,眼睛望著地上。「我們聽說了艾福利教長的事。」他輕輕地說道,搖晃著頭,臉上籠罩著悲傷的無奈。

    提到胖胖的艾福利·薛爾,也就是凱德立視之如父的人,深深地刺痛了這名年輕教士。他想向可憐的貝拉格解釋,告訴他艾福利的精神與他們的神一同存活著。但他該如何啟口?貝拉格不會瞭解的;沒跨進過精神世界、親睹神聖與光耀感受的人,是絕對不會瞭解的。而沒有這層理解,凱德立說的任何話聽起來都會像可笑的陳腔濫調,一些說者跟聽者都不信的典型安慰話。

    「有人傳話給我,說你想跟我談談?」凱德立轉而說道,將聲音提高,讓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個問句,藉此轉變話題。

    「對。」貝拉格輕聲回答道。他的頭終於停止搖晃,而當他望進這名年輕教士平靜的灰眼時,雙眼大睜。「噢,對!」他叫道,彷彿他剛剛才記起這件事。「我想——我當然想!」

    這名清瘦的男子顯然相當困窘,他跳回去店內,來到一個小櫥子前。他在一個過大的鑰匙圈上的一堆鑰匙中笨拙地翻弄,一邊不斷喃喃自語。

    「你現在是個英雄了。」丹妮卡評論道,注意到那名男子的動作。

    凱德立無法不同意丹妮卡的觀察結果。維賽羅·貝拉格以前看到這名年輕教士時,從來沒這麼高興過。凱德立總是個難纏的顧客,對貝拉格做出超過負擔的要求。因為凱德立曾要貝拉格做一個危險的東西,還害得這名煉金師的店舖被炸得七零八落。

    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在西米斯塔的戰爭之前,也在凱德立在卡拉敦——因派斯克湖東岸城市——的表現之前。

    在凱德立成為一名英雄之前。

    英雄。

    多麼荒謬的頭銜啊,這名年輕教士想著。在卡拉敦,他根本沒比丹妮卡、矮人兄弟依文和皮凱爾其中任何人做得多。而且,不像他堅強的朋友們,他還從西米斯塔森林的戰爭中逃開,因為無法忍受可怕的現實而逃跑了。

    他再度低頭望著丹妮卡,而她那雙褐色眼睛的凝視,以獨有的方式安撫了他。凱德立注意到,她真是美麗,身形就像剛出生的小鹿一樣細緻,頭髮則在肩頭飛揚,自由地彈動著。他下結論道,她美麗而不羈,擁有一股內在力量,正透過一雙異國風情的杏仁狀眼睛清楚地閃耀著。

    貝拉格此時回到他面前,似乎有些緊張,而且將雙手藏在身後。「你從精靈森林回來後,把這個東西忘在這兒了。」他解釋道,把左手伸出來。他拿著一條皮製腰帶,一邊有個寬而淺的皮套,露出一把手掌大的十字弓。

    「因為我壓根沒想到要在和平的卡拉敦用上它。」凱德立輕鬆地回答道,接過腰帶,綁在腰臀邊。

    丹妮卡奇異地打量著這名年輕教士。這把十字弓已經成了凱德立眼中暴力的象徵,而對那些最瞭解他的人而言,也象徵了凱德立對暴力的嫌惡。看到他這麼輕鬆地穿戴起它,態度還幾乎是漫不經心地,讓丹妮卡的心糾結了起來。

    凱德立感覺到這名女子的凝視以及她的困惑。他逼迫自己接受了,心想在未來的日子裡,他恐怕還會做更多跌破眼鏡的事。因為凱德立已經以其他人所不能的方式,看到了萌智圖書館所面臨的危險。

    「我發現你幾乎用光了所有的箭尖。」貝拉格吞吞吐吐地說道。「我是說……這批東西不收錢。」他伸出另一隻手,展示出一條子彈帶,上面滿滿裝填著為了小十字弓而特別打造的箭尖。「我想這是我欠你的——我們大家欠你的,凱德立。」

    凱德立差點因這些笨拙可愛的宣言笑出聲,但他自重地抑制了下來,然後從煉金師手中接過這個非常昂貴的禮物,同時認真而肯定地點了點頭。這些箭尖的確非常特別,中間是空的,填入了一個小瓶子,貝拉格在其中灌滿了非常容易爆炸的衝擊油。

    「我感謝你的禮物。」這名年輕教士說道。「請放心,你已經在圖書館對抗邪惡三一城寨的長期抗戰中,盡了一份心力。」

    貝拉格聽到這些話相當開心。他又上下晃了一次頭,熱切地跟凱德立握握手。當凱德立跟丹妮卡走出去到廳堂時,他仍站在原處,臉上的笑容大得像從一邊耳朵直咧到另一邊。

    凱德立仍能感覺到丹妮卡持續的不安,以及深印在她五官上的失望之情。年輕教士瞇起眼,用眼神回應那失望。「我已經拋棄了罪疚,因為我已經空不出地方給它。」他只提出這些解釋。「不是在此刻,這種還有許多事情得做的時候。但我沒有忘記巴金,以及在地下墓穴裡那要命的一天。」

    丹妮卡轉頭望著廳堂,但卻用自己的手臂勾住凱德立的,顯示她對他的信任。

    這對年輕人正朝位於南側盡頭的丹妮卡房間前進時,另外一個身影——豐滿勻稱,顯然是名女性——進入了迴廊。丹妮卡聞到一陣異國風情又濃重的香水味時,把凱德立的手臂箝得更緊了。

    「你好,帥小子凱德立。」這名穿著深紅色長袍、身材火辣的女教士挑逗地說道。「你回來真是讓我開心極了。」

    丹妮卡箝制凱德立的力道幾乎阻斷了他的血液循環,他感覺手指開始刺痛。他知道自己的臉脹成深紅色,就像女教士熙絲特菈那件曲線畢露的長袍一樣紅。理智上,他知道,這件衣服也許是他有史以來見過這名蘇妮——也就是愛神——教派女教士所穿過最保守的一件,不過,這可沒讓它在其他人眼裡變得保守。衣服的前襟是個深V字形剪裁,深到凱德立覺得自己若掂起腳尖,也許就能瞥見熙絲特菈的肚臍。此外,雖然這是件長袍,前方開衩卻不可思議地高,每當熙絲特菈以典型的誘惑姿態走出一步,整條美腿就一覽無遺。

    熙絲特菈似乎並沒有因凱德立明顯的不舒服,或丹妮卡咆哮的怒容而不悅。她曲起一條腿,整個大腿部分完全暴露在長袍微不足道的遮掩之外。

    凱德立聽見自己大口吞嚥的聲音,一直沒發現自己瞠目結舌地瞪著這露骨的表演,直到丹妮卡的小小指甲已深深刮進他的上臂。

    「要過來看我唷,親愛的小凱德立。」熙絲特菈挑逗地說道。她倨傲地望著凱德立臂彎中的女子。「當然,是在你沒被這麼緊緊抓住的時候。」熙絲特菈慢慢地扭腰擺臀地走進自己的房間。她關上房門時發出的輕微喀嗒聲,被掩蓋在凱德立不斷的吞嚥聲中。

    「我——」他結結巴巴地說道,終於直視丹妮卡的眼睛。

    丹妮卡笑了,拉著他走下廳堂。「別怕,」她說,聲音反而過分地平靜,「我知道你跟那個蘇妮派女教士的關係。事實上,她還滿可悲的。」

    凱德立低頭看著丹妮卡,茫然不已。如果丹妮卡說的是實話,那為什麼有細細的血絲流下他健壯的手臂呢?

    「我當然不嫉妒熙絲特菈。」丹妮卡繼續說道。「我全心全意地信任你。」就在她房間外,她停下來轉頭正視著凱德立,一隻手輕拂過他的臉側,另一手則攬著他的腰。

    「我信任你。」丹妮卡又說了一次。「此外,」這名脾氣火爆的年輕武僧轉身走進房間,一面以截然不同而強硬的語氣補充道,「萬一你跟那頭腦簡單、妝濃到不行的一堆——一堆抖得太厲害的肉之間有什麼不軌的話,我就把她的鼻子塞到她一隻耳朵後面去。」

    丹妮卡突兀地消失到她的房間裡,去拿她跟凱德立為了和梭比克斯會面所準備的筆記。這名年輕教士待在外面廳堂裡,想著她剛才撂下的威脅,而且對於那有多少可能成真啞然失笑。丹妮卡整整比他矮了一尺,也輕了約一百磅。她走路的姿態優雅如舞者——戰鬥起來勇猛有如一隻被蜜蜂螫了的熊。

    不過,這名年輕教士可不太擔心。熙絲特菈一輩子都在實行誘惑之道,而且也絲毫不隱瞞她對凱德立的意圖。不過她一點勝算都沒有;這世界上沒有一個女人,能夠破壞凱德立跟丹妮卡之間的牽繫。

    一隻被燻黑、燒焦的手從剛被翻過的土中攢出,拚命探尋著上面的開放空間。第二隻手——同樣被燒焦,而且還從手腕跟手肘之間折斷成一個可怕的角度——接著出現,扒攫泥巴,抓扯著包圍住髒污身體的天然監牢。終於,這個怪物找到足夠的支撐,將它毫無毛髮的頭從淺墓穴中掙脫出來,再度看著活人的世界。

    被燒黑的頭顱在一截皮膚乾枯到貼住骨頭的脖子上轉動,檢視四周景況。有那麼一會兒,這怪物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它怎麼會被埋起來?

    在一小段距離之外,一座小丘下,這名怪物看見一間小農舍中泛出夜燈的光芒。在它旁邊是另一個建築物,一座穀倉。

    穀倉!

    以前曾屬於一個名叫鬼魂的男子的意識殘片,還記得那座穀倉。鬼魂曾看著這具身體,它的身體,被可惡的凱德立燒焦,就在那座穀倉裡,這具邪惡的殘骸吸進一些空氣——就這個不死生物而言,這個動作不能被稱為是呼吸——它把自己焦黑而萎縮的身體其餘部分也拖出洞外。一個遙遠但奇異地熟悉的音調,繼續在它微弱的意識中敲打著。

    不穩地,鬼魂拖行甚於步行地朝那座建築接近,關於那可怖、致命一天的記憶,隨著每一步更完整地被回想起來。

    鬼魂用器虜伏——一個對靈魂所在的世界具有魔法力量的強大器具——偷取了伏保巨人范德的身體,逼不情願的范德成為他的合作者。假冒成范德後,鬼魂以巨人的力量,將自己的身體壓碎,甩到穀倉的一邊去。

    然後凱德立就把它燒了。

    這名邪惡的怪物低頭看著它那骨瘦如柴的手臂,以及突出的肋骨,這具半死不活的空洞軀殼。

    凱德立燒了它的身體,這個身體!

    一股專注的恨意佔滿了這個邪惡之物的心思。鬼魂想殺了凱德立,殺了這名年輕教士身邊的人,所有人。

    鬼魂此時身在穀倉中。關於凱德立的思緒飛掠、消失,被一股莫名的憤怒所取代。門就在一邊,但這名怪物知道自己不需要門,它已經變成比擋住去路的簡單木板還厲害的東西。這名干皺的怪物閃動了一下,變成沒有實體之物,鬼魂就此穿過了牆。

    在它還沒完全回復實體狀態時,就已經聽見馬匹發出的嘶聲,看見這只可憐的野獸站在那裡,眼睛大睜,身上全是汗。這幅景象令這個不死生物感到愉悅;當它聞到這隻野獸的恐懼時,一波波新的愉悅感受沖刷著鬼魂。這名不死怪物緩緩走到馬的面前站著,舌頭飢餓地垂在嘴巴外。舌頭兩側的皮膚都被燒光了,尖尖的前端掛在鬼魂焦黑的下巴底下老遠。那匹馬沒發出任何聲音,害怕到動也不敢動,甚至連呼吸都沒辦法。

    鬼魂因邪惡的期待而發出一個喘息,將致命的冰冷雙手放在馬的臉兩側。

    馬倒下死去了。

    這名不死生物愉快地發出嘶嘶聲,但鬼魂雖然因殺戮而感到興奮激動,卻不覺得滿足。它的飢餓要求更多滿足,無法被一匹簡單的動物之死所填補。鬼魂走過穀倉,再次穿牆而出,走到看得見農舍屋內燈光之處。一個人類的影子在其中一個房間內移動。

    鬼魂來到前門;無法決定是要穿過木頭,把門扯爛,還是直接敲門,讓羊送上虎口。不過,這個決定不是這名怪物能做的,因為它正好看到門旁邊有一小塊玻璃,在出土之後第一次,目睹了自己的倒影。

    紅色的光從空空如也的眼窩中散射出來。鬼魂的鼻子已經完全不見了,如今在那裡的,是一個周圍垂掛著焦黑皮膚碎片的黑洞。

    鬼魂意識中還記得生命活力的那一小部分,它在見到這個駭人倒影時完全失控了。這名怪物發出的鬼怪般哀嘯,令穀倉旁的動物們陷入恐慌,也比任何猛烈的暴風雨還激烈,粉碎了秋夜的寂靜。從屋內傳來一陣窸窣聲,就在門後,但這名狂怒的怪物根本聽不見。以任何人類都望塵莫及的力量,他骨瘦如柴的手穿透門中央,往兩邊一扯,把木頭撕得四分五裂,彷彿它不過是片薄薄的羊皮紙。

    一名男子站在那裡,身上穿著卡拉敦城市警衛隊員的制服,臉上則是驚恐至極的表情;他的嘴巴張得開開的,凝結在一個無聲的尖叫中,眼睛則往外突出,幾乎快從他臉上掉下來。

    鬼魂衝過破碎的門撲向他。在這名怪物鬼魅般的碰觸之下,男子的皮膚開始變化、衰老;他的頭髮從烏黑變成花白,而且大把大把地掉落。最後,這名警衛終於發出了聲音,尖叫、哀嚎,雙手無助地拍動著。鬼魂撕裂他,剝扒著他的喉嚨,直到那出自肺腑的尖叫只剩下浸滿鮮血的肺臟所發出的咯咯聲。

    這名怪物聽見一陣腳步聲,從殺戮中抬起頭,看見第二名男子站在門廳後方,位於房子另一側的小廚房門口。

    「我的老天!」這名男子低語道,然後他縮回那裡的房間用力關上門。

    鬼魂只用單手就拎起那名死去的男子,將他甩出破碎的前廊,落在穀倉旁空地的中間。這名不死怪物飄過地面,品嚐著剛才的殺戮,但卻渴求更多。它的身形再度閃動,然後橫越房間,穿過另一扇關上的門。

    第二名同樣是城市警衛隊員的男子,站在這名邪惡怪物前,瘋狂地朝這名可怕怪物揮劍。但武器卻完全碰不到鬼魂,直接滑過這名怪物變化的一陣沒有實體的飄渺煙霧。男子試著逃跑,但鬼魂緊追不捨,走過這名男子踉蹌行經的傢俱,並穿牆來到門的另一邊,出現在這名嚇壞了的男子面前。

    這個折磨遊戲漫長而痛苦地進行著,直到這名無助的男子最後跌跌撞撞來到外面的夜色中,在前廊階梯上絆倒時丟掉了劍。他掙扎站起,奔進黑暗的夜晚中,全速向卡拉敦跑去,一路上不斷號叫著。

    鬼魂隨時都可以變回實體,把這名男子扯得四分五裂,但莫名地,這名怪物覺得自己對這種感覺,這種恐懼的味道,比實際的殺戮還要來得享受。鬼魂更強烈地去感受,彷彿它被這名驚懼男子的感情跟尖叫給餵飽了。

    但現在事情結束,而那名男子也不見了,另外一名男子則早就死透,無法再提供任何娛樂。

    當殘餘的意識殘片想到它變成了什麼,想到那個可惡的凱德立創造出了什麼時,鬼魂再度哀嘯。鬼魂對自己過去的生命記得不多,只記得它曾是活人國度中最高價的殺手之一,一名職業刺客,一名謀殺的藝術家。

    現在這名怪物成了不死生物,一個幽魂,一個蘊含著罪惡能量的空洞、擬似活體的軀殼。

    在擁有器虜伏超過一世紀的時光中,鬼魂變得以一種跟其他人相當不同的方式看待肉身。這名邪惡男子曾兩次利用這個魔法器具的力量更換身體,殺死前一個身體,並將新的據為己有。而現在,莫名地,鬼魂的靈魂——至少是一小部分——回到了這個世界。因為命運的捉弄,鬼魂死而復生了。

    但這是怎麼辦到的?鬼魂不太能記得它在往生世界中待的地方,但可以感覺到那不是個愉快的地方,一點都不是。

    咆哮暗影的影像包圍著它,黑暗的爪子劃過它腦海中前方的空氣。是什麼把它從墳墓中帶回來的?是什麼令它的靈魂再度回到人間?這名怪物掃視自己的手指、腳趾,想找到鬼魂曾經戴著的再生戒指。但它模糊地記得,戒指已經被凱德立偷走了。

    鬼魂感覺到風中傳來呼喚,無聲卻有命令的力量。而且熟悉。它將射出光芒的眼轉向遙遠山峰,再次聽見了呼喚。

    是器虜伏。

    這名邪惡的靈魂瞭解了,記起在永恆的懲罰之地時聽見過這個音調。器虜伏在叫它回來。藉著器虜伏的力量,鬼魂再度回到人間。在那困惑而震驚的瞬間,這名怪物不確定這件事到底是好是壞。它再次看著自己萎縮、陰慘的手臂跟軀幹,懷疑它能否禁得起白天的陽光。處在這種狀態下,鬼魂將面臨什麼樣的未來?這名不死生物又能抱有什麼希望?

    無聲的呼喚再度傳來。

    是器虜伏!

    它要鬼魂回來——而且藉由它的力量,這名怪物的靈魂一定能再偷到一個新身體,一個活的身體。

    在卡拉敦,離農場並不遠的地方,那名嚇壞了的警衛隊員踉蹌接近關起的城門,尖叫著有鬼,並為他那被屠殺的同伴哭嚎。如果看守城門的士兵對這名男子的誠實有任何懷疑,只需看看他的臉,那張比起他實際年齡三十歲老上許多的臉。

    不到一小時後,包括一名依爾瑪特神廟教士在內的一大隊人馬,從卡拉敦城門騎馬出發,不顧一切地奔向農場,準備和邪惡的幽魂展開大戰。此時鬼魂已經離開了,有時步行,有時則飄過田野,跟隨著器虜伏的呼喚,那是它被解放的唯一機會。

    只有夜間動物的號叫——綿羊恐懼的咩咩叫聲,一隻夜間出沒的貓頭鷹驚嚇的尖鳴——標記出鬼魂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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