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師五部曲2: 蔭林暗影 第六章 慈悲的質素
    凱德立一動也不動地站了好一會兒,太過震驚以致於甚至沒有發覺兩位朋友的靠近。他所有的思緒都集中在剛剛所發生的事,在他剛才做了些什麼。有三名強獸人因為他的行動而死,還有,更糟的是,他甚至直接用自己的雙手殺了其中一個。

    那些行為是如此容易。凱德立甚至未經思考就動手了,純粹靠著直覺行事——殺戮的直覺,它甚至驅使他殺了朝魯佛奔去的強獸人,它根本不在他附近。這名強獸人就在那兒,在十字弓的範圍之內,然後它就死了。

    實在太容易了。

    這也並不是幾周來的第一次。凱德立質疑著自己活著的目的,他呼喚德尼爾神時的誠心何在。艾福利教長曾經叫凱德立為貢德門徒,該教派的教士注重發明,但在製造他們危險的作品時,卻鮮少有道德感的約束。「貢德門徒」這幾個字如今徘徊在這名年輕學者的心中,就像那雙他所殺死的人臉上的死亡眼睛。

    凱德立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看到丹妮卡正站在他旁邊,擦著她的臉,而齊爾坎·魯佛則拿著凱德立的寬邊帽,感激地點著頭。當丹妮卡把她美麗臉頰上的血抹去時,凱德立顫抖了一下。她真的能擦乾淨嗎?他懷疑道。而他又真能洗淨自己的雙手嗎?美麗的丹妮卡覆滿著血的意象,似乎可怕地具有象徵性。凱德立覺得彷彿世界整個顛倒過來了,彷彿善與惡的界線被一下子翻轉過來,混合在一起,變成一塊模糊的灰色地帶,唯一的依據只有野蠻跟生存的原始直覺。

    最簡單的事實就是,他們原本可以繞過這棵樹,可以一勞永逸地避免掉這場屠殺。

    丹妮卡臉上明顯地充滿了同情之色,她從魯佛手中拿起帽子,伸手交給他,然後向他伸出了自己的雙臂。這名顫抖的年輕學者毫不遲疑地接受了兩者,而齊爾坎·魯佛再次凝重地向他點點頭,作為一種道謝的表示,而且就凱德立看來,這名瘦削的男子似乎也同時尊重他內在的掙扎。

    他們回頭往楓樹走去,丹妮卡跟凱德立手挽著手,正好看見艾貝雷斯猛擊扭曲的強獸人頭顱。這名精靈王子粗魯地把他的短劍從那只生物的腿上拔出來。

    凱德立看向別處,把丹妮卡推開,認為自己快要吐出來了。他陰沉地打量了這名精靈王子好一會兒,然後刻意地轉身離開那裡。他跟艾貝雷斯平行地走著,但並沒有看他。

    「不然你要我怎麼做?」他聽到艾貝雷斯憤怒地叫道。丹妮卡向精靈低聲說了些凱德立聽不見的話,但艾貝雷斯卻不想結束他的激烈發言。

    「如果那是他的家鄉的話……」凱德立清楚地聽到,而且曉得艾貝雷斯雖然是對丹妮卡說這些話,卻是針對著他的。他回頭看到丹妮卡對艾貝雷斯點頭,兩人交換著凝重的微笑,然後溫暖地緊握住彼此的雙手。

    這世界整個顛倒了。

    楓樹附近的一個聲音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看到唯一活下來的那名強獸人,它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裡,眼睛瞪著上方。凱德立順著它的視線往上看,見到裂開的樹枝,還有那片懸掛著的血肉。這名年輕的學者嚇了一大跳,衝到這只受傷的生物身旁。他花了一會兒才辨認出這只生物還活著,它還在呼吸,因為它的胸口起伏得如此緩慢,呼吸非常淺而不均勻。凱德立從他的帽子裡掏出那枚蠟燭上方有隻眼睛的神聖徽章,然後摸索著腰帶上的一個小袋。他聽到其他人在他身後移動,但完全不在意他們。

    「你在做什麼?」艾貝雷斯問他。

    「它還活著,」凱德立回答道,「我有魔法可以……」

    「不行!」

    這句反駁雖然來得尖銳,但卻沒有比聽到這句話是從丹妮卡口中吐出——而不是艾貝雷斯,更能深深打擊到凱德立。他慢慢地轉頭,宛如他以為會看到一隻極其恐怖的怪獸籠罩在他頭上。

    但卻只有丹妮卡、艾貝雷斯跟魯佛。凱德立真希望不是這樣。

    「這只生物已經傷得太重了。」丹妮卡說,她的聲音突然非常小。

    「你不該把魔法浪費在強獸人這種生物上!」艾貝雷斯補充道,而他尖銳的語調可一點都不小聲。

    「我們不能把它留在這裡等死,」凱德立反擊道,再度摸索著他的小袋子,「它的血會流光的。」

    「很適合強獸人的死法。」艾貝雷斯平板地回答。

    凱德立看著他,對這名陰沉精靈的缺乏慈悲依然感到驚訝不已。

    「你們要走就走吧,」凱德立咆哮道,「我是侍奉一名慈悲神祇的教士,而我不會像這樣丟下一名受傷的生物!」

    丹妮卡於是把艾貝雷斯拉著走開去,反正在出發前他們也有許多事得做。許多行李都散落一地,武器還插在強獸人的身體裡,而且那匹絆到斷掉樹枝的馬也需要照料。

    艾貝雷斯瞭解而且尊敬這名女子的感受。凱德立奮勇地戰鬥了——這名精靈無法否認這點——而且他們沒有他的幫忙也可以準備出發事宜。

    回到小路上,艾貝雷斯取回他掉落的弓箭,當他將它掛在肩上時,聽到正在離他幾尺之外處撿起背包的丹妮卡倒抽了一口氣。

    艾貝雷斯猛地回過身,接著立刻望向她所看的方向。

    黑色的煙從西米斯塔的西北部邊境大量升起。

    絲毫沒注意到遠方景象的凱德立,正憤怒地想要止住從強獸人腿傷流出的鮮血。他該從哪裡開始呢?腿外側從腳踝至大腿中段的皮膚全部都被扯掉了,更糟的是,這名生物還有其他好幾處創傷,包括被魯佛的馬踩過導致的多處骨折。凱德立對於教士職責內所該做的研究從未特別精通,而神聖魔法對他來說也不容易。即使他已經是萌智圖書館裡頂尖的治療者,他還是懷疑自己能為這名受傷甚重的生物做多少事。

    吊掛在樹上的那片撕裂皮膚,不時落下幾滴血到凱德立的身旁。凱德立相信,這是一個別有深意的警示,就像是心跳一樣有規律地落下。然後停止了。凱德立非常努力地不要往上看。

    至少,他可以安慰一下這名垂死的生物,雖然相對於他所做的破壞而言,這是多麼微不足道的補償。他把一截斷裂的樹枝拖過來,放在這名強獸人的頭底下,然後回頭去照料傷口。他拒絕去考慮這名怪物的天性,拒絕去想起強獸人們原本計劃要殺掉他和其他人。他包紮好,打上結,用自己的手指堵住傷口,沒有對自己手上新添的血覺得反感。

    「小學者!」他聽到艾貝雷斯說。凱德立往旁邊一看,倒退著大叫出聲,因為一副拉滿的弓正朝著他的方向。

    弓箭險險地擦過他的胸口——他可以感覺到它迅速飛過時的隨風震動——然後射進那名受傷的強獸人,從它的下頷穿入,貫穿到腦部。這名生物劇烈地扭曲了一下,然後就不動了。

    「我們沒有時間讓你做蠢事!」艾貝雷斯吼道,然後他狂暴地走過這名震驚的男子身旁,一刻都沒有讓他的怒視離開凱德立,直到他抵達受傷的馬匹處。

    凱德立想要大聲抗議,想要跑過去揍艾貝雷斯,但丹妮卡站在他旁邊,一面讓他鎮定,一面幫他站起身來。

    「這件事就讓它過去吧。」這名年輕女子表示。凱德立生氣地轉向她,但只看到她清朗的褐色眼中充滿溫柔,嘴唇緊抿著。

    「我們必須立刻啟程,」丹妮卡說,「森林正在被焚燒。」

    艾貝雷斯用自己仍然沾著血的長劍,給了那只受創的馬安樂死。凱德立注意到這名精靈哀傷的神情,以及執行這項悲傷任務時的和緩方式,更注意到這名精靈對馬匹比對強獸人還要關心多了。

    那是凱德立的馬,而當他們啟程時,凱德立是用走的。他拒絕丹妮卡跟魯佛的提議,讓他們共乘一匹馬。另外,艾貝雷斯表示自己可以用走的,讓凱德立來騎馬。對此凱德立則絲毫不予理會。

    凱德立走每一步路都直盯著前方,拒絕承認自己還有同伴在。然而,在他對自己無言的檢視中,這場戰爭卻在重演,而且巴金死亡的雙眼從這個心靈戰場上方,瞪視著他們全部的人,永遠地批判著。

    他們在黃昏時分進入西米斯塔繁茂的粗大枝葉中,而艾貝雷斯雖然急於找到自己的人民,卻很快開始搭起營地。「我們很早就會出發,遠在清晨來臨之前。」他帶著嚴厲的表情解釋道,「所以如果你們要睡覺的話,最好現在就去。這會是個很短的夜晚。」

    「你還睡得著?」凱德立對他吼道。當這名年輕學者大膽地逼近時,艾貝雷斯的眼睛瞇起。

    「你睡得著?」凱德立再次問道,他的聲音危險地越來越大。「你的心會在你的弓跟劍的所作所為之下哭泣嗎?你會關心這件事嗎?」

    丹妮卡跟魯佛警覺地抬起頭,幾乎以為艾貝雷斯會當場殺了凱德立。

    「它們是強獸人,獸人的同類。」艾貝雷斯鎮定地提醒他。

    「如果缺少了慈悲之心,我們又有哪點比它們好?」凱德立挫折地咆哮道,「我們的血管裡也跟獸人一樣流著濃稠的血嗎?」

    「現在受害的不是你的家鄉。」這名精靈平板地回答道,聲音中充滿了諷刺,「你有過家鄉嗎?」

    凱德立沒有回答,但他沒有、也無法忽視這個問題。他真的不知道答案。他在住進萌智圖書館之前,曾住在位於因派斯克湖的城市:卡拉敦。但他對於那段很久以前的時光一點記憶都沒有。也許圖書館就是他的家鄉,但他無法確定,因為他沒有其他地方可以拿來比較。

    「如果你的家鄉有危險了,你會為它而戰的,別懷疑。」艾貝雷斯保持著冷靜,繼續說下去。「你會無情地殺死任何危害到家鄉的東西,而且一點也不會為它的死感到悲傷。」這名精靈再深深地望進凱德立的灰眼一會兒,等待了一下回答。

    然後艾貝雷斯就走了,消失在森林的暗處,開始搜索附近的區域。

    凱德立聽到背後傳來丹妮卡鬆了一口氣的聲音。

    齊爾坎·魯佛累壞了,躺倒下去之後幾乎立刻就開始打鼾。丹妮卡也想這麼做,但凱德立在堆得低低的營火前坐下來,把自己包在一條厚厚的毯子裡。厚實的毯子也無法溫暖多少他心裡的寒意。

    他幾乎沒注意到丹妮卡走過來在他身旁坐下。

    「你不需要這麼煩惱。」過了很久以後,她表示。

    「難道我應該讓那個強獸人死掉嗎?」凱德立尖銳地問道。

    丹妮卡聳聳肩,然後點了點頭。「強獸人是具有惡意而邪惡的東西,」她說,「它們活著就是為了破壞,除了自己卑劣的慾望之外什麼都不管。我不會哀悼它們的死。」她側頭瞥向凱德立,「你也不需要。」

    「是巴金的緣故,對不對?」丹妮卡又問他,聲音中充滿了同情。

    這話刺痛了凱德立,他轉頭面向丹妮卡。

    「重點從來都不是強獸人,」丹妮卡無畏地繼續說道,「你瘋狂地想要照料那名生物,並不是為了這些強獸人的好。你是被罪惡感所驅使,被對於那名死去祭司的記憶所驅使。」

    凱德立的表情並沒有變,雖然他對丹妮卡的話很難做出辯解。為什麼他這麼關心強獸人,一個若有機會就會把他的心臟給挖出來的壞蛋?為什麼那名受傷的強獸人會引起他這麼多同情?

    「你是因為情況所需而行動跟戰鬥。」丹妮卡平靜地說,「對強獸人跟對巴金時都是。是巴金,而不是凱德立,造成巴金的死。我們可以哀悼這件事情為什麼要發生,但不要因為你所無法控制的事情而背上罪惡感。」

    「這有什麼差別?」凱德立真心地問道。

    丹妮卡把一隻手臂攬上他的肩膀,移近了他。凱德立可以感覺到她的呼吸,聽到她的心跳,看見她豐滿嘴唇上的光潤。

    「你必須用評判他人的同樣標準來評判自己。」丹妮卡低語道,「我也跟巴金打鬥了,而且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會殺了他。如果這件事情發生的話,你會怎麼看我?」

    凱德立沒有答案。

    丹妮卡靠近一點,吻了他,然後緊緊地擁抱著他,雖然他沒有力氣回應。沒有再說一句話,她回到自己的毯子裡躺下來,給了他一個晚安微笑,然後閉上眼睛,疲累地睡著了。

    凱德立多坐了一會兒,看著這名年輕的女子。她是這麼地瞭解他,甚至比他還瞭解自己。或者那是因為,丹妮卡比被庇護著的凱德立更能夠瞭解廣闊的世界?在他活到如今的短短時光裡,凱德立都是在書本中找尋答案,而具有實際生存智慧的丹妮卡卻是在經驗中找尋。

    似乎有些事情,是沒辦法光靠閱讀有關於它們的資料而理解的。

    艾貝雷斯一會兒之後回到營地。凱德立此時已經躺下,但尚未睡著。他看著這名精靈。艾貝雷斯將弓箭靠著一棵木頭放下,解下自己的劍,將它放在自己的鋪墊旁。然後,讓凱德立驚訝不已的是,艾貝雷斯走到丹妮卡那兒,溫柔地將她的毯子拉高,塞到她的肩膀下。他輕撫丹妮卡豐厚的頭髮,然後走回自己的鋪墊處,在無數的星光中躺下。

    在同一天中的第二次,凱德立不知道到底該怎麼想,或該怎麼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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