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對艾西來說可謂驚喜連連。古德曼律師走後,艾西離開了咖啡廳,回到樓上的心理咨詢中心。進門的時候,他和前台小姑娘笑呵呵地打過了招呼,隨後繼續往前走,穿過大廳轉到走廊的時候,差點和一位咨詢師撞個滿懷。
那位咨詢師是新來不久的,似乎正要送自己的病人出去。艾西一下子想不起這位咨詢師的名字,倉促地說了句:「呃,對不起,沒撞到你吧?」咨詢師身後的病人——一位年輕的男士,這時候粗魯地打斷他:「你想幹嗎?」艾西愣了一下,馬上很禮貌地回答說:「不幹嗎,您要見我嗎?」對待病人,他總是彬彬有禮。「不!」年輕人回答得很乾脆,也很響亮,「不,我沒病!」這一幕小插曲很快擦肩而過。艾西走回自己的辦公室,屁股穩穩地坐在沙發上,點了一支煙,抽完了第一口,正想要喝水,忽然覺得剛才那一幕有點不對勁。
什麼地方不對勁呢?哦,對了,如果那個年輕人沒有病,為什麼他要來我的咨詢中心?為什麼我的咨詢師看到我沒什麼反應,而病人的反應卻很強烈?這倒不是說艾西的咨詢中心有明顯的等級制度,員工見了老闆一定要點頭哈腰的,而是剛才那一幕似乎有些不合情理。艾西眨巴眨巴眼睛,迅速掐滅了手裡的香煙,推門走出辦公室,想看看到底出了什麼事。
站在走廊裡,他左瞧瞧右看看,剛才的兩人已不見了蹤影。
他猶豫了幾秒,想到前台去問個究竟,卻發現前台小姑娘也不見了。……吃驚之餘,艾西馬上追了出去。在咨詢中心外面,這層寫字樓的走廊裡,他一眼看到了他們。同樣地,那個有些粗魯的年輕人聽到聲音回過頭,也看到了他。年輕人低低地說了句什麼,咨詢師和前台小姐也轉過身來。他緊緊地貼在他們身後。
前面兩人的臉色活像是見了鬼。前台小姐已然是魂飛天外,咨詢師稍微保持著鎮靜,用顫抖的語調小聲說了句:「老闆,別過來,他手裡有刀。」「放屁!」持刀的年輕人重重地在咨詢師脖子上砸了一下,而後直勾勾地瞪著艾西,「你,過來!」於是,艾西幾乎沒有選擇,也加入了他們的隊伍。一把刀能控制三個人嗎?艾西聽到過一個有趣的事實:如果在美國,一個人持槍搶劫一個女人,女人常常會大喊;反過來,如果這個人持的是刀,則女人通常會乖乖地保持安靜。其實,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冷兵器的威脅看起來比熱兵器還要大許多。何況在這個國家裡,武器受到嚴格管制,一把刀子就已經接近極限了。艾西被年輕人推推搡搡地往前走,不過他覺得自己背後並沒有刀子。他無法回頭看,只能隱約推斷刀是架在前台小姐脖子上的。「你想要什麼?」艾西問道。在談判中,有經驗的人只把話說到這裡。要錢,要自由,或者別的什麼,這是綁架者的決定,你最好別去胡猜亂想。「閉嘴!」年輕人說,然後押著他們往安全樓梯口走去。
這可不太好,黑糊糊的無人經過的安全樓梯,進去就麻煩了,在裡面大聲喊叫也不見得有人能聽見。艾西腦子飛快地轉動著,卻無計可施。
正在這個緊要關頭,身後的電梯忽然「叮」的一聲響了,寫字樓內的其他辦公人員用過午餐回來辦公了。
無論是劫持者、咨詢師、前台小姐、艾西,還是剛走出電梯的那些人,都被眼前這個突發事件給震驚了。有那麼一秒,艾西瞥到了似乎能搶下劫持者手中的刀。然而刀尖距離那姑娘的後背實在是太近了,他猶豫了一下,錯過了這個機會。
在震驚中最先作出反應的仍然是劫持者。他迅速地抓住前台女孩的手臂,撞開安全樓梯的門,把她和那位咨詢師拖了進去。
重獲自由,艾西長出了一口氣。「去報警。」艾西小聲對其他同事吩咐道。
他重獲自由,卻不能一走了之。因為這是他的咨詢中心,在這個咨詢中心裡發生的各種意外都會對他的聲望造成影響。
心理工作中包含了這樣一條——危機干預,其中明確地寫道:「如果你並非危機干預的專家,請勿輕易嘗試。」艾西應該老老實實地遵從這個規定,離事發現場遠一點,乖乖地做個旁觀者。
然而這是他的咨詢中心,他不能看熱鬧。
於是,他迅速地安撫好眾人的情緒。在警察趕到之前,他需要和劫持者周旋,以保證那個女孩的生命安全。
艾西緩步走向安全樓梯。他不敢推門而入,只能隔著門上的玻璃往裡看。他感到有些詫異,因為劫持者並沒有上樓或是下樓,而是用刀架著女孩的脖子,自己背靠著牆壁。「哎,小伙子,你想要什麼?」艾西隔著門問道。「別進來!進來我就弄死她!」年輕人又往牆角縮了縮,晃動著明晃晃的刀子,意思是說他打算來真格的。「好的,我不進去。聽我說,朋友,我是這家咨詢中心的負責人,如果你需要什麼,可以直接和我說。」目的!艾西盤算著,如果劫持者有目的,那麼事情怎麼都好辦。這裡不是監獄,不是犯罪現場,劫持者的生命和自由並沒有受到威脅,那他為什麼要劫持別人呢?這看起來並沒有任何好處。如果他有目的,那麼好的,就像書本上所寫的那樣,如果他們劫持人質的時候帶有清晰的動機和明確的要求,那麼他們喜歡攻擊性行為。
對艾西而言,最可怕的就是,這傢伙根本沒有目的。
艾西的提問讓劫持者困惑了一兩秒,隨後他又凶相畢露。「別扯淡!」他大聲叫嚷著,「我受夠了你們這些廢話!到頭來你們什麼也改變不了!」改變什麼?艾西不理解,他忽然很想叫人把他的病例拿過來看看。然而眼下這都是不可能的,因為他不敢離開這裡。「啊,朋友,聽起來你很憤怒,因為別人不願意聽你說話,或者他們只會說些廢話。」「遠遠不止這些!」年輕人回應著。
很好,我們能夠理解對方的意思,這很好,但是……接下來該怎麼做?「朋友,你說遠不止這些,能告訴我是什麼意思嗎?」「你為什麼要明知故問呢?你們這些心理醫生都是騙子,世界上最大的騙子!」呃,這話艾西倒是聽過無數次了,聽多了也就不往心裡去了,更何況是持刀挾持者說出這番話。「好吧,心理醫生都是騙子,你說得有理,也的確如此,這個行業裡充斥了太多太多的垃圾。」「所以你趕緊滾開吧,趁我改主意傷害這個女人之前!」「不,朋友,我想說清楚兩件事。如果你還讓我滾,我就會滾得遠遠的。第一,就像你剛才說的,其實你也不想傷害這個女人,對吧?傷害她應該也不能解決問題。第二,心理醫生中有很多騙子,這沒錯,不過我還好,因為我是這家咨詢中心的負責人,我並不需要做具體的工作,所以我沒必要騙人,你說對嗎?」
年輕人的眼神中有些迷茫,「對。」他說,「你比他們要聰明些,但這並不意味著你說的就不是廢話。還有,你不是我的朋友,別那麼稱呼我!」「那你叫什麼?」「我……你他媽管不著!」「嗯,好吧。不過我總要有個稱呼,朋友、哥們兒還是兄弟,你挑一個?」
接下來的幾分鐘裡,劫持者隔著門繼續發洩著他的憤怒,艾西則盡可能作出理解。雖然這些憤怒並沒有什麼具體的指向,也沒提供什麼線索,但總算安全地拖過了一段時間。
等警察來了就好了。這句話的潛台詞是,如果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麼,就沒他的責任了。
愛怎麼理解就怎麼理解吧。艾西這個人不喜歡感情用事,特別是在咨詢中心開業以後。
然而,警察還沒有趕來之前,更糟糕的事情發生了。由於劫持者個子不高,前台小姐反倒是一米七幾,被挾持一段時間之後,她半站半蹲的姿勢很難維持,微微地掙扎了一下,劫持者立刻在她白嫩嫩的脖子上劃了一下。口子不長、不深,但還是滲出了鮮紅的血液。
艾西覺得得鋌而走險,他扶住門把手,用商量的口氣問道:「朋友,我在外面確實聽不太清楚,我想進到樓梯裡面,行嗎?」「不!」年輕人高聲尖叫。「我試著幫你解決問題,可我確實聽不清楚。你看,我兩手空空,不會威脅到你的。」
兩人僵持了十秒鐘。在這極其漫長的十秒鐘裡,艾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最終,劫持者緩和了口氣:「好吧,你進來,但我是不會出去的!」
艾西推開門,往前邁了兩步,「我輕輕地把門關上,不會出岔子的。」他一邊這樣說道,一邊盯著門看,以防自己一時滑脫了手。
艾西走進去兩步,站定了,目光還在注視著門。
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艾西在看門,年輕人也在看門,他手裡的刀鬆開了。站在一旁的咨詢師不知怎麼想的,猛然發力從敞開的樓梯門鑽了過去。
艾西剛好鬆了手,來不及阻止,就這樣讓他跑了出去。
這下好了,一個人換一個人。自己進來了,咨詢師跑了,剩下的是暴跳如雷的劫持者和隨時都有生命危險的前台小姐。「回來!畜生!你騙我!你丫敢騙我!我現在就要殺了這賤人!」劫持者大聲叫嚷著。一個人質的逃跑會讓他感到害怕,害怕對剩下的人質失去控制。他大概說得出就做得到,他舉起了刀!「住手!你這個笨蛋!殺死這個女人,只會讓我們對立!」艾西用更高的分貝來回應。這個時候,他已經不知道這麼做是不是合理,他必須做點什麼,不管是什麼!
奇怪的是,劫持者似乎真的被他嚇住了,刀子懸了空,可並沒有落下來。
艾西的口氣依舊非常嚴厲:「聽我說,你這個笨傢伙!我一直想要幫助你,如果你殺了她,只能促使我和你拚命。結果只有兩個,要麼我把你制伏,這事就算完!要不然你就把我宰了,這事也算完。外面有很多人,警察馬上就到了,你無法再劫持下一個人,由於你殺了兩個人,他們會把你擊斃。這就是你要的結果嗎?」
年輕人被這話給弄懵了,他急切地想要判斷出艾西到底是敵人還是盟友。
看到這個機會,艾西決定推波助瀾:「好吧,讓我們換個方法,你看行不行。你沒有必要殺人,你還劫持著前台小姐,而且我也逃不出你的手心。你仍然控制著場面,即使警察來了,也不能把你怎麼樣。」「好吧,好吧,就按你說的辦。」年輕人回復了平靜,忽然又說了一句,「嘿嘿,我還有你。」
我還有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是說他想要殺了那女人嗎?不,因為我剛才的話已經對他產生了影響。那麼我的存在有什麼意義嗎?無論從哪一點看,挾持一個女人都比挾持一個男人更合適吧?艾西百思不得其解。時間在一分一秒的僵持中度過,兩人保持著沉默。艾西開始盤算著警察趕到之後會發生什麼。樓梯拐角是個很容易拿下的位置,既可以從樓上發起攻擊,也可以從樓下,樓下可能更好。只要警察不弄出噪音,不引起劫持者的注意,想要制伏他並不困難。當然,艾西也知道,這不是看電影,沒那麼誇張的情況。這是在寫字樓的十八層,幾乎是這一片地區最高的建築物,附近找不到什麼可以使用的狙擊點,甚至連警方會不會派出狙擊手都是個問題。如果短兵相接的話,拿下劫持者不成問題,但是……稍微有個閃失,這女孩的性命就堪憂了。隨著時間拖得越來越久,一個新的問題產生了。從劫持最開始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七八分鐘。辦公室和走廊裡是有空調的,樓梯間可沒有。今年九月的「秋老虎」熱得嚇人,又適逢正午,艾西的額頭上早已佈滿細密的汗珠。他自己倒是無所謂,可劫持者也是大汗淋漓,這就有些麻煩了。悶熱可以讓人喪失理智,更何況是已經喪失了理智的劫持者。悶熱同樣使得前台小姐的情況變得很糟糕。她脖子上的傷口處鮮血和汗水混合在一起,順著她的鎖骨往下流,失血和酷熱隨時有可能導致她的暈厥。如果她暈倒,幾乎不用劫持者傷害她,她自己就會把沉甸甸的腦袋餵給刀尖。
警察為什麼還不來?!
艾西忽然想明白了。下午一點正是寫字樓大批員工用完午餐返回辦公室的時段,電梯就那麼幾部,人流高峰的時候,僅僅等待電梯就會花費很長的時間。員工們為了避免遲到,不是都要提前一刻鐘在樓下等電梯的嗎?
誠然,警察來了,大家都要讓道,可電梯下不來,誰也沒法子呀!至於爬樓梯,這可是十八層,快不了!時間拖得越久,劫持者就越不冷靜,前台小姐就越容易暈倒……情況變得越來越糟,早知如此,當初何必非要趟這渾水?
艾西開始感到絕望。艾西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能跟劫持者在這裡耗下去。等到警察來了,他們大概會帶來談判專家,然後把自己換出去。
他已經做得夠好了,拖住了劫持者。這些事跡可能在媒體上大大地渲染一筆,讓他的知名度扶搖直上,讓他的生意如日中天。是的,通常他總是這樣思考問題——名譽、利益——就像我們每個普通人所想的那樣。然而,他今天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生命對於自己來說,究竟算是什麼?是他開辦這家咨詢公司的;是他招來前台小姐以及那個不顧他人安危只顧自己逃跑的咨詢師;這個喪失理智的劫持者,也是到他的咨詢中心來看病的。然後,他居然可以不對這一切負責,並利用這個事件來提高自己的知名度。
是的,也許很多成功人士都是踩著別人的肩膀才走向成功的。然而,其他的也就算了,一條活生生的性命,不應該成為他的墊腳石。
我又能做些什麼?艾西決定繼續鋌而走險。
這個時候,劫持者早已不再盯著他看了,他也意識到了時間的急迫。他的刀貼著女孩的皮肉,越來越近。他的目光開始散亂、游離,不時地左瞧瞧右看看,彷彿他也意識到,很快警方的槍口就會對準他。
艾西開了口,非常嚴厲的口氣:「朋友,我命令你,放開她!」「啊?」劫持者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想露出輕蔑的笑容,卻僵住了。「是的,你聽到我說的了,我命令你放開他。作為交換,我會親自去解決你家庭的問題。」「你在胡說什麼!你他媽的!」刀子離開了女孩的脖子,對著艾西比畫。是這樣嗎?看來冒險是對的!「朋友,恕我直言,你有多大歲數,二十差不多吧?既然你覺得自己沒病,那就不可能是你自己來到咨詢中心的。誰把你送過來的?爸爸,還是媽媽?我個人更傾向於是你的爸爸。他小時候經常揍你吧?當然現在可能不揍了。你對命令的口吻,有比較好的反應,反而我越是理解你、遷就你,你的態度就越差。現在,爸爸不揍你了,不過他喜歡使用冷暴力。即使你已經生病,有些不正常了,他仍然為你的事情做主,即使你到哪裡看病,都要由他一手操辦。你對他的一手遮天已經忍無可忍了。心理咨詢師常常糊弄你,雖然他們可能都看得出來,你的問題源於你的家庭,或者就是你的父親。但他們無可奈何,畢竟是你父親出錢帶你來看病的。為此,他們只能敷衍你,並取悅你的父親,好繼續從你身上賺錢。這樣的循環讓你對咨詢師產生了反感。在你劫持人質的這段時間,我猜其他咨詢師已經給你的父親打過電話了。他本應過一會兒來接你的,估計現在已經在路上了吧。你一會兒打算怎麼面對他?」「對!我他媽就是想讓這老東西也嘗嘗受制於人的滋味。對,你他媽說得太對了,你丫就是個咨詢師。你跟我老爹是一個德行的人。」刀尖筆直地對準了艾西。「對!我就是你的敵人,我和他是同類。坦白跟你說吧,你弄死這姑娘根本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我會開具一個精神病鑒定書,讓你繼續留在你父親身邊。你不必受牢獄之苦,如果你打算用進監獄來逃避你父親的話。」「哦哦,你這傢伙!」年輕人鬆開了前台小姐,步履蹣跚的,彷彿受到了巨大打擊似的,挪動著步子向艾西走來。「有膽子就捅吧!我說到做到。」艾西伸出手,攥住年輕人持刀的手。「我,我他媽……」年輕人額頭上暴起了青筋,可眼神不自主地往下看。他不敢直視一個像他父親那般強硬的人。「你什麼也不用做。很簡單,把刀子給我,一會兒我會向警方作出解釋。當然我也會教訓你的父親。如果說,你要讓他丟面子,讓他受制於你的話,你今天表演的這場綁架就已經夠用了。沒必要做得更多,沒必要傷害無辜的人。」
年輕人沒再說什麼,他兩腿發軟,手也鬆開了。艾西一隻手攙住他,一隻手接過了刀子。
如果是在電影裡面,艾西應該去抱起那個癱倒在牆角的女人,然後大模大樣地走出去,畫面會給他一個高大的背影。
現實中,艾西沒有也不能這麼做。他先把年輕人攙了出去,以避免他再突然作出什麼不理智的事情。
兩人一出門,樓梯外簇擁的人群便一股腦兒地擁了進來。艾西保護著年輕人,沒讓任何人動他,大家只好七手八腳救治受傷的前台小姐。
警察是在幾分鐘後趕到的,白爬了半天的樓梯,弄得大汗淋漓,卻趕了個晚場。
年輕人最終還是被警方帶走了。鑒於他的心理狀況,應該也不會受到太重的處罰。艾西接受了警察的詢問,描述了事件的全部經過。
警察走了,陸陸續續又來了幾批人,分別是媒體、艾西的股東和其他接到通知的朋友們。
一見到媒體,艾西立馬精神抖擻,認真應戰。他懂得怎麼利用他們,也知道這件事值得炒作一番。
至於股東,那就更好辦了。他們原本就看好艾西的實力,現實告訴他們自己並沒有看走眼。艾西儼然成了咨詢中心的靈魂人物,從那天開始便說一不二。
人群鬧鬧哄哄地來了一撥,又走了一撥。由於晚上還要出席辯論賽,他告訴朋友們改天再一起吃飯,隨後就把自己反鎖在辦公室裡。「老闆,在嗎?」過了一會兒,秘書在外面輕輕地敲門。
艾西給她開了門:「什麼事?」他示意她坐下。
她表示受寵若驚:「是這樣的,發生了這樣的事,股東們剛才要求我嚴肅處理逃跑的咨詢師的事情,我覺得這件事還應該您拿主意。」
「處理?處理什麼?」艾西假裝不理解。「哦,就是要不要開除他?」「我覺得沒必要吧,他又沒做錯什麼。」「但是他威脅到了您和前台小姐的安全。」「呵呵,那樣的場合,很多人都會作出不理智的舉動吧。這件事就算了吧。」艾西很大度地揮揮手,「還有別的事嗎?」「哦,沒有了。」「嗯,我倒是有個提議:前台小姑娘估計要在醫院待幾天,你每天組織沒有預約的咨詢師過去看看她,帶點慰問品,你自己看著買吧。等她回來,給她加30%的薪水。」「知道了。」秘書離開後,艾西縮在座椅上,陷入了沉思。
所謂亂世用重典,現在並非亂世,至少在他的咨詢中心裡談不上。艾西精於算計,他清楚地意識到,發生了這樣的事件,病人會越來越多,咨詢師可未必。人人都喜歡刺激,可生死攸關的刺激,沒幾個人真的喜歡。誰也不願意天天提著腦袋來上班。咨詢師的流動性本來就很大,如果嚴肅處理失誤的咨詢師,也會嚇跑其他人。更何況,雖然犯了嚴重錯誤,卻得到了第二次機會的咨詢師,想必以後會更加認真賣力地工作吧。
艾西就是這樣的人——他善於掌控他人。
劫持事件過去了,基本也到了傍晚,他想起晚上辯論賽的事情,便匆匆出了門。原本還需要考慮的發言,因為下午的事件,一下子也找好了話題。他向著本次辯論賽的主辦地——警察學院,出發了。
辯論賽是由知名傳媒公司S公司舉辦的,場面堪稱盛大,特別是這是巡迴賽的第一站。警察學院的專業程度自然不在話下,本次的論題更是精彩絕倫——「是否有必要普及暴力犯罪預防知識」。正方支持這一觀點。他們認為,當今社會暴力犯罪居高不下,而媒體普遍關注的是經濟犯罪和詐騙行為,這就造成了理論與現實的脫節。當暴力犯罪突發時,群眾往往沒有什麼預防手段,也不知道該如何保護自己,威脅了人民群眾的生命安全。因此,普及暴力犯罪預防知識是很有必要的。
反方則持相反意見。他們認為,普及暴力犯罪預防知識,並不一定能幫助人民群眾遠離危險,如果操作不當,或是在個人英雄主義的衝動之下,還有可能造成更嚴重的後果。普及犯罪預防知識,甚至還可能導致罪犯作案手段的升級,到那時就悔之晚矣。
這樣的議題,結合時下連續幾起造成轟動效應的暴力案件,讓辯論賽場可謂熱烈又火爆。警察學院開放了他們最大的會場,觀眾上萬,媒體雲集。
辯論賽中,選手的表現也堪稱精彩紛呈,然而坐在嘉賓席上的艾西卻心不在焉。
這倒不是說他又開始想入非非了,想著如何在媒體面前曝光自己,或者在下午的事件中自己的表現多麼具有英雄氣概。實際上,他把這些都忘了。
賽場上、賽場下的事情,他似乎都不關注了。
坐在嘉賓席的一邊,他的目光始終往另一邊瞅。
他正在狐疑地盯著一個男人看。那個人和他的年紀差不多,坐在嘉賓席的另一邊。
本次列席的嘉賓共有六人:其中兩個是警察學院的教授或者副院長之類的,在艾西眼裡不值一提;還有一位是個知名歌手,艾西不聽中文歌,更不認識此人,納悶了半天,他只能認為這是媒體宣傳的手段,顯得有些不倫不類的;再接下來的一個人,是媒體上常常露臉的專家、教授,人模狗樣的,端著架子,說話莫名其妙的;然後就是艾西自己,以及坐在嘉賓席另一邊的那個人。
從一開始,艾西就盯上他了,因為此人面前的嘉賓牌上赫然印著他的名字——麥濤。
世上還有這麼巧的事情嗎?
艾西心想,今天中午古德曼律師才提起這個人,怎麼晚上就讓我碰上了?
那份奇怪的遺囑雖然扭曲,不過艾西還是清楚地記得那上面的內容。
麥濤可以得到房產和一百萬現金,當然他需要同意一個附加條款。他同樣有機會獲得咖啡廳,然而這個麥濤對錢財似乎無動於衷,他堅持不要房子,甚至想要退錢。
艾西一度把他想像成是個深居簡出的怪人,怎麼也到這個辯論賽來當嘉賓了?麥濤長得並不奇怪,年紀和艾西不相上下,身材略瘦,面無表情,至少是相當冷淡。論模樣和氣質,均屬上乘,就是帶著一副讓人不好親近的樣子。看看他的穿著和打扮,也沒透出有錢人的勁頭來,幾百塊錢的襯衫和褲子,不戴表,手機也是普普通通。
就這樣一個普通人,會拒絕那麼大一筆外財嗎?真讓人匪夷所思。當然了,天底下並不只有一個叫麥濤的。當然了,由於這個姓氏比較特別,想來也不會有太多叫麥濤的。
那麼,此麥濤究竟是不是彼麥濤呢?0000如果不是,那麼純屬巧合;如果是的話,這就奇怪了——古德曼律師把我弄到這個賽場上來,是不是就是為了讓我和這個麥濤見面呢?「我現在可是一分錢都沒拿到啊!」律師的話在耳畔響起,「因為麥濤沒有接受他應得的那份利益,所以按照遺囑,我也無法拿到那一百八十萬!」沒錯,正是因為這個麥濤,律師的繼承權暫時化為了泡影。
但即便如此,律師讓我和麥濤碰面,到底是什麼用意呢?這裡可沒有我一分錢,我當然不會亂來。
艾西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又產生了新的懷疑:等一下,雖然中午律師給我看的遺囑並非原件,委託人的名字也被劃去了,但是,為什麼麥濤和唐彼得的名字還在?
唐彼得好說,那實在不像是中國人能起的名字。
麥濤就不一樣了。媒體報頭上倒是常看到這樣的字眼:受害人張麗怎麼怎麼樣,兇手吳強如何如何。這個張麗和吳強,跟張三李四王五趙六的沒什麼區別,只不過是通俗的化名而已。因為姓氏常見,名字也不新鮮。但是麥濤顯然不同,姓麥的肯定不多,如果是化名,這名字起得也太麻煩了吧。可見,麥濤不是化名的可能性更大。而古德曼律師安排我來見他,純屬巧合的可能性就更小!
這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艾西深感困惑,卻不敢盯著麥濤一個勁地看。對方顯然很敏感,頭幾眼沒怎麼搭理他,可後來,麥濤冷冰冰的眼神就迎了上來,嚇得艾西趕緊把臉扭過去。
艾西心裡七上八下的,也沒心思認真觀看辯論賽。
等到評分的階段就更加有趣了。六位評委魚貫而出,離開會場,到了一間小的辦公室內。他們剛要關上門,沒想到又進來了一幫學生。
麥濤、艾西以及那位歌星都是年輕人還好,沒說什麼,學院兩位領導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你們站在這裡幹嗎?」
為首的一名學生答道:「我是學生會主席,又是辯論賽的副主席,出現在各位嘉賓的評分階段,也是為了學習和觀摩。」「好嘛,這哪裡是學習和觀摩,分明是在監視我們,怕我們徇私舞弊嘛!」領導不滿意地哼哼著,「無所謂,看就看吧,反正我們也不虧心。」
艾西心底感到好笑:多大的事兒啊,這也要監視?現在的學生會,真拿自己當回事啊……
好笑歸好笑,評分的時候艾西可笑不出來了。別人都認真觀看了比賽,自然也有分數的記錄。艾西啥也沒有,好在紙上畫得亂哄哄的,學生會的人站在遠處,也看不出什麼來。
其實,艾西所寫的全都是關於麥濤的可能性。
麥濤正坐在對面看著自己。艾西假裝不露聲色,把評分表給扣了過去。
艾西是洞察人性的箇中高手,他深知先發制人的意義,首先開了口:「幾位領導和專家,我還年輕,不敢亂說話,不過我是這麼想的:咱們在這裡拿著計算器求平均值,耽誤半個小時也不划算,賽場還等著咱們回去宣佈呢!不如咱們討論一下來得方便,反正要評出的只有兩個——獲勝方和最佳辯手,其他的無足輕重。咱們討論一下,各位,你們說呢?」
老先生們都覺得這個方法省時又省事,紛紛同意;歌星倒是很謙虛,表示對此沒什麼概念,隨大家就好;麥濤盯著他看了看,也沒提出反對意見。
那就這麼定了唄!
於是,十分鐘的熱烈討論,艾西巧妙地退居二線。實際上,他連辯手們誰是誰都弄不明白。
幾位老先生很快達成了一致。奇怪的是,麥濤對這個結論並不滿意。以他小小的年紀,跟一幫老傢伙據理力爭,艾西夾在中間很為難。
最終,他想要和麥濤套個近乎,立馬翻臉支持麥濤。扯了半天的皮,到頭來一邊佔了一半,算是達成了妥協。
被學生會押著往回走的路上,麥濤要去洗手間,艾西馬上跟了過來。男人在洗手間裡那檔子事,不說也罷,地球人都知道。拉開褲鏈,不等艾西搭訕,麥濤先說話了。「我,認識你嗎?」「不,不,不認識。」艾西心裡發慌,臉上可沒啥表示。「那你為什麼老盯著我看?」「交個朋友唄!」這倒是真心話,「今天就咱們兩個算是年輕人,歌星跟這事沒什麼關係吧,所以我想和你認識一下。」「哦。」
麥濤沒說行,也沒說不行,拉上拉鏈,揚長而去。
這人還真是挺奇怪啊,艾西心裡說了一句,也跟著走了出去。回到賽場上,按照預定的順序,當然就是揭曉評比結果,一分鐘的事兒。領導站起來,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分鐘,噱頭是搞得很過癮了,其實人家台上選手和台下觀眾,只在乎一個結果而已。
有人勝自然就有人敗,勝敗乃兵家常事,這個不足為奇。如果幾位辛苦準備的辯手們知道評比如此草率,想必是要罵街的吧。反正大局已定,就這麼著吧。
S公司作為主辦方,不愧是經驗老到,他們對於會場的權力進行了合理的分配。首先,評分階段是照顧了學校方面的,宣佈比賽結果自然也要給學校領導一個面子。但賽後發言就不同了。如果讓領導發言,難免有些陳詞濫調的東西,這對媒體宣傳起不到任何幫助。因此,辯論開始之前,艾西便得到通知,由他來發言。
事情是這麼安排的,艾西也是這樣準備的。話題很好找,今天下午發生在咨詢中心的事件不正是個恰如其分的論點嗎?沒想到,主持人忽然說:「有請年輕的心理學者、前犯罪心理師麥濤先生,來為大家作精彩的點評!」
嘩啦啦,台下一片熱烈的掌聲。
震驚的不止艾西,麥濤更是合不攏嘴。
該死,哪個渾蛋洩露了我的身份?!麥濤暗自咒罵著。……「過了立秋,西瓜就不能吃了,是吧,親愛的?」唐彼得把大塊大塊的瓜瓤盛到碗裡,隨後啃起了瓜皮。
鮮紅的、脆脆的瓜瓤是給媳婦的,瓜皮上面還剩下一厘米厚度的瓜肉,那是留給唐彼得自己的。
他咬了一口,入口的感覺是肉乎乎的,不脆不沙也不甜,口感跟冬瓜差不多,味道還不如黃瓜。於是,他便自言自語道:「這是最後一個瓜,今年不能再買啦。」
他的自言自語並沒有得到回復,因為媳婦並不在身邊。於是他又念叨著:「唉,我跟你說過好幾遍了,自打慷慨的老闆把他的咖啡廳轉給我之後,你實在沒必要再去上班了。何苦呢,奮鬥了這些年,在家裡享享清福,不好嗎?」
在唐彼得眼裡,老婆是個閒不住的女人,甚至有點女強人的意味。她從來不願輕易接受別人的施捨,即便是接受了咖啡廳這一宗厚禮,她也覺得那始終是丈夫的事。她並非願意吃閒飯、被男人養的那種女人。於是,她繼續去上班,她在公司裡的職位比較重要,於是早出晚歸就成了家常便飯。
接受咖啡廳之前與之後,唐彼得沒什麼變化,至少在家的時候沒有。妻子沒回來,他就成了家裡的賢內助,洗洗衣服,做好晚飯。雖然等她共進晚餐是個不現實的事,但他還是總為妻子準備些零食和水果。
現在,唐彼得啃著瓜皮,一邊把腿放在茶几上,一邊百無聊賴地看著電視。電視裡,一場現場直播的辯論賽吸引了他的注意。預防暴力犯罪?唐彼得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話題。論題還算有趣,正反雙方的辯手也非常賣力。雖然他們還年輕,經驗不足,甚至時不時說錯話,可是總的來說,表現還算差強人意。
唐彼得靠在沙發裡,隨意地看著。
可悲的是,大學生們的表現不錯,但隨後的互動環節就有些乏味了。
那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裙子短得不能再短的主持人說道:「下面是互動環節,首先有請年輕的心理學者、前犯罪心理師麥濤,為大家作精彩的點評。」
唐彼得對這個環節倒是有點期待,正如大眾滿懷期待一樣。不過隨後的情況顯然讓信心滿滿的主辦方大跌眼鏡。節目中的嘉賓麥濤,作出了一個十分困擾的表情,甚至是有點厭惡的神色——這些都被攝像機如實地記錄了下來——雖然這表情轉瞬即逝,但麥濤還是在鏡頭前發了一會兒呆。
在主持人的提醒之下,他好不容易才勉為其難地拉過了面前的話筒。「呃……」他說,「我對正方的觀點表示支持,倒不是說反方的觀點有什麼不正確。呃,我是說,為大眾作些犯罪預防的普及是非常有必要的。呃,大致就是這樣……」大致就是哪樣啊?台下的觀眾並不是那麼好糊弄的,這話基本等於沒說。
主辦方無疑大跌眼鏡。本來他們認為,讓老頭子發言會平淡無奇,沒想到麥濤的表現更加無聊和乏味。
唐彼得眨眨眼,啃完了瓜皮,低頭看了一眼,把它丟進垃圾筒。由於他在家待了一整天,垃圾筒便滿滿的,幾乎塞不進去了。
唐彼得歎了口氣,一骨碌站起身,端著垃圾筒走進廚房。他得趕緊收拾一下,以免老婆回來又要發牢騷。
他從客廳走向廚房的這工夫,電視裡的麥濤已經結束了他那短暫又無聊的點評。
主持人顯然不願意放過他:「就這些?」她作出個誇張的、矯揉造作的表情,隨後問道,「既然麥濤先生來到了現場,機會千載難逢,剛才有互動觀眾發來短信提問:請問麥濤先生,您是我市第一位犯罪心理師,也是最年輕的一位,您為什麼放棄了這份工作呢?有傳言說,您與去年自殺的著名作家艾蓮關係密切,曾經師從於他,是否是他的自殺,給了您巨大的打擊呢?」麥濤的臉上青一陣黃一陣的。嗯,是的,他早就預料到自己身份被揭穿所造成的後果。
他很想站起來溜之大吉,可是眾目睽睽之下,他沒法這麼做。然而他又不想回答這些糟糕透頂的、帶著八卦嫌疑的問題!
你們知道個屁!麥濤心裡罵罵咧咧。你們知道個屁,我為了袒護艾蓮,讓無辜的人坐了冤獄!
麥濤陷入了僵局,走到廚房的唐彼得卻是渾然不覺。他根本沒聽見主持人的提問,而是在窸窸窣窣地翻找垃圾袋。
西瓜這東西愛流湯,唐彼得得把它們塞進垃圾袋。既然電視節目如此索然無味,他便打開房門,下樓去扔垃圾。
唐彼得下樓去了,電視裡的麥濤依舊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他不知道該怎麼結束這種尷尬的場面。現場鴉雀無聲,觀眾們都對這類八卦話題很感興趣,主持人也示意麥濤無論如何也要作出回答。正在這個緊要關頭,嘉賓席的另一邊有人說話了:「我覺得,咱們現在有點跑題了吧?」
說話的人正是艾西。他打斷了眾人的想入非非,繼續說道:「麥濤先生剛才的觀點我是完全同意的。我個人是開業的心理咨詢師,經常處理各類危機事件,給大家舉個例子吧。去年的時候,我才剛剛開業,那時候來了一個女人……」
艾西的故事很快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喘了口氣的麥濤向嘉賓席的那邊投去感激的目光。不過艾西當作沒看見,繼續著自己的講述。「那是一個打扮得很漂亮的女人。」艾西擅長講故事,其實這女人的裝扮和故事沒什麼關係,但他有一種奇特的能力,他講故事的時候,彷彿自己也進入了故事裡,這就讓瞎話聽起來也千真萬確,「這個女人穿得很漂亮,打扮很時尚。至於她的臉,我本來看不清楚,因為她走進我的辦公室,仍然不肯摘掉墨鏡。」
這倒並非信口胡說,因為那女人是千真萬確存在過的。就在艾西的辦公室裡,她款款落座,卻沒有摘下墨鏡。「哦。」艾西說,「您希望我為您做點什麼?」這是他慣用的開場白。
女人沉默了一陣,隨後開了口,「我男朋友打我。」她的語氣聽起來很平靜,似乎早已習慣了接受現實。「他打您?」艾西重複了一遍。讓他感覺頭疼的並非打人的事實,而是這女人的態度。
「是的,所以我不能摘下眼鏡,不願意讓您看到我的臉。」「嗯,好吧。當然,這是您的自由,請隨意吧。」艾西真正的疑惑在於,就算現在大眾對心理學並不瞭解,可此類問題也應該去找婦聯,而不是來心理咨詢中心吧。「嗯,但是我離不開他。雖然他打我,可……」艾西漸漸地明白了,如他一貫的認識一樣,毆打婦女是會使人上癮的,不論是打人的,還是被打的。這可不是說女人活該挨打,而是眾多的心理和社會因素使她們很難和家庭暴力一刀兩斷。即使家庭處境不堪忍受,但她的孩子的確需要食物、衣服和安身之所;即便是沒有結婚,女人也會擔心受到報復或更嚴重的攻擊;更不要說秘密外洩,有些女人會覺得丟面子、尷尬、恥辱,甚至會被嘲笑。沒有哪個男人是一上來就會毆打女友或老婆的!等到他們出手的時候,兩人已建立了穩定的關係。之前的感情還在,女人就很難和愛情說分手。她們通常選擇留下來,試圖改變男人。
然而這種改變的努力,總是無效的。他在打她之後,也許會感到後悔,聲淚俱下地祈求她的原諒。他做得如此之好,以至於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她認為他真的已經變了,直到她做錯了什麼,或者他心情不好時,發生下一次暴力事件為止。
這是一個該死的循環,和打一巴掌塞個蜜棗的感覺差不多。艾西很想幫助這個女人,但他並非具有強制力的機構,他不能把誰抓起來關進監獄。即使他有這個權力,如果這個女人不出面指證,他仍然無法這麼做。依照艾西的性格,他八成會選擇武力解決。然而這也不可能。他開了業,負擔著公司和其他咨詢師的名譽,不敢輕舉妄動。女人每週都會來,她和他之間建立了信任,因此也就不戴墨鏡了。有時候她的氣色還好,有時候滿臉花,這取決於她男友的心情。艾西知道,看不見的傷痕還有許多許多。如果她哪天沒能如約前來,艾西就會很擔心會不會出了什麼事。艾西一直想給她的傷口拍照,女人不同意。
直到有一天,女人的墨鏡都掩飾不住臉上的淤傷了,艾西打算找她男人談談。
談談就只是談談而已,他並沒打算使用暴力。
對方也挺友善的,「SB,你丫管不著。」他揮動著拳頭,很客氣地說。
艾西倒是不怕這一手,他左眼曾被病人家屬打得幾乎失明。當心理游醫的那些年,他身上掛了不少傷。
艾西滿不在乎地告訴他,如果繼續這樣,他會申請強制處理。
這下把男人嚇住了。嚇得他當天晚上就回去把她女友滅了口。
艾西犯了嚴重的失誤,不過他也不在乎——這一天早晚會來的,因為在現代社會,對此事根本沒有有效的處理辦法……
唐彼得拎著垃圾袋下了樓,原本只是扔垃圾這麼簡單的活兒,眼下也出了問題。
在家裡,依照老婆的規定,是不能抽煙的,因為抽煙會熏壞房子。
唐彼得並不理解,為什麼抽煙比地震對房子的威脅更大。不過他照辦了,並且一辦就是好多年。
過去幾年裡,他最快樂的時光都是和他的前任老闆一起度過的。老闆不介意他在哪裡抽煙,他倆還經常一塊兒抽煙。
說起老闆,他是個神奇的人,開著咖啡廳,卻總在咖啡廳裡做些不尋常的事兒。他時常開辦一些講座,或是給大家放些電影。他總是購買各種各樣的小禮品送給客人們。一來二去,咖啡廳的生意如火如荼。既然老闆是老闆,那麼唐彼得到底是幹嗎的呢?這一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美其名曰是店裡的經理,但他待在店裡的時間一點也不比老闆多。這可真奇怪,既然有這樣勤快的老闆,還要他這個經理幹什麼呢?咖啡廳雖然比不上飯館,可也是個挺辛苦的工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出意外的話,開業三百六十天,剩下那五天是春節。
老闆常對唐彼得說:「沒事你就不用過來了,多休息休息,陪陪媳婦。」
唐彼得倒實在,從此來得更少了。老闆也不介意,倆人就維持著這樣的關係,算得上是哥們兒,不計較那麼多。
直到老闆自殺的那一天。
老闆為什麼要自殺呢?
老闆為什麼要把咖啡廳給我呢?
唐彼得鬧不明白,他問了媳婦,可她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唐彼得抽著煙,一頭霧水——其實是天氣悶熱,一頭汗水。總不能站在垃圾堆邊上,一邊聞味兒,一邊抽煙吧。這可是夏天,再乾淨的垃圾筒,也總冒出些嚇人的味道來。
唐彼得最不理解的是,為啥還有些人能在這附近吃麻辣燙?他隨意地散步。
這時候已快到晚上九點,天黑了,唐彼得專挑一些清淨的樓縫繞著走。快要轉回去的時候,迎面跑過來一個女人。
說那女人是在跑,就有些誇張了。因為套裝的一步裙,顯然限制了她的步幅,倒是腳下卡嗒卡嗒的高跟鞋聲,像是敲起了鼓點。女人歪歪斜斜地往前跑,還時不時回頭看,一個沒留神,右腳踩空,摔倒在地。提包甩了出去,手機之類的小物件散落一地。
儘管她腰肢纖細,可摔倒的姿勢也說不上美麗,又正好在唐彼得面前,把他也嚇了一跳。
唐彼得彎下腰去幫女人撿東西,女人顧不上疼,又往後面看。「你沒事吧?」不得不說,唐彼得也有些好奇。「啊,謝謝你!」女人上氣不接下氣,驚慌失措,「求求你,幫幫我,有人在追我。」「這……」老婆的告誡在耳邊響起。唐彼得是個熱心腸的人,不過老婆警告他,不要熱情過度,不要隨便幫別人,也不是每個人都值得幫,被人賴上就麻煩啦。因此唐彼得沒說什麼。不過他隱約看見,不遠處確實有個男人往這邊趕來。「求求你!幫幫我!」女人崴傷了腳,一下子站不起來,拽住了唐彼得的衣角。
好吧,至少先看看情況再說。
唐彼得也不傻,上前一步,擋在了男人和女人之間。「你幹嗎?」那人倒先開了口。「沒什麼,她說你追他。」
男人露出個輕蔑的表情:「追了又怎樣?」「沒什麼,你走你的,她走她的,就這樣。」
唐彼得低垂著雙臂,距離那人一步之遙。「呸,你個賤貨,這男人是誰?和你有什麼關係?」他朝地上的女人吐了口口水。「喂,你這麼做就不太合適了。」「不合適你個祖宗!」那人迎面就是一拳。
身高一米七八,體重約七十五公斤,臂長七十厘米,握拳臂長約為六十五厘米,右利手,步幅約四十厘米,這意味他一擊的有效攻擊範圍大約是一米。唐彼得的腦子裡蹦出一連串的數字,隨後輕描淡寫地一錯身,閃開了那人的拳頭。他手臂輕輕一帶,將那人的胳膊別在了身後。
唐彼得使了使勁兒,那人便一陣尖叫:「哎喲,我靠,哥們兒,你弄疼我了。」「嗯。」唐彼得點點頭,「你回去吧,我不為難你,讓這女人也走她的,行嗎?」「行,行,快放開我,胳膊要折了!」
唐彼得鬆了手,男人活動活動肩頭,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等著,賤貨!」也不知道他這話是跟誰說的。
英雄救美,老戲新唱,沒啥羅曼蒂克的。唐彼得把那女人扶起來,似乎對她不感興趣。
他幫她收拾好提包。「你走吧。」他說。「謝謝您。」女人站立不穩,往前邁了一步,又開始打晃。
穿高跟鞋崴腳果然很可怕。
他看著她走了兩步,很難掌握平衡的樣子。「這樣吧,姑娘,你去我家,我給你簡單處理一下。」唐彼得說了一句讓自己深感為難的話。要是回家讓媳婦看見了,這怎麼解釋?不過眼下女人腿腳不便,剛才的男人似乎就在附近並沒走遠,他也放心不下。「合適嗎?」女人疼得眼淚淌下來。「你覺得合適就行。」「那行,您剛救了我,我信得過您。」「嗯。」
唐彼得身材高大,攙著女人並不費力,兩人踉踉蹌蹌地進了樓。
唐彼得的住所是個簡簡單單的三居室,裝修樸實無華,倒是室內有不少別出心裁的小擺件——都是他老婆的傑作。曾經,她也是熱愛生活、懂得生活的小女人,而今眼裡卻只剩下工作。
一路上唐彼得都沒說話,扶著女人坐在沙發上後,才說:「姑娘,你叫什麼?」
他這個人有點木木的,笨笨的,和女人搭訕,他只會開門見山的這種話。
說起來,他一度很羨慕曾經的老闆,因為他是那麼幽默風趣,可是自己從來學不會。「陳真佳子。」女人回答道。她已經沒有那麼疼了,脫下鞋子,把腿蜷在沙發上。「什麼夾子?」唐彼得沒聽清楚。「呵呵。」女人微笑著給他解釋名字,「我姓陳,不是複姓陳真,所以我叫真佳子。」
真夾子還是假夾子,唐彼得有點糊塗。陳真他倒是知道,跟霍元甲混的那個人。「好奇怪的名字。」他順口說道。「你呢?你叫什麼?」「唐彼得。」「啊?」女人笑起來,因為疼,笑跟哭差不多,「你的名字也很奇怪,你是哪國人?」「中國人。」「嗯,我也不是日本人。」
唐彼得微笑一陣,忽然想起什麼,去了趟廚房。「你稍等啊。」他臨走時這樣說。回來的時候,他手裡托著一瓶工業酒精,一隻打火機。「好了,開始吧!」「你!」女人嚇得花容失色,「你要幹什麼?」
唐彼得也不答話,一回手把吵鬧的電視給關上了。……
收視率這東西,一直是個挺微妙的玩意兒,別管高還是低,做節目的人仍然得賣力去幹才成。
艾西就說得很賣力,這時候他還在喋喋不休。當然,他也沒那麼傻,他不會說起遭遇家庭暴力的女人最終被男友給打死了。他巧妙地繞開了結局,從家庭暴力講到社會暴力,甚至說起了發生在自己咨詢中心的劫持事件。
人們就愛聽這個。大家聚精會神地聽著,主持人也流連忘返、暗送秋波。
等到艾西停了下來,人們差不多也把麥濤忘光了。節目的時段結束,剩下的就只有散場了。
毫無疑問,為了避免混亂,嘉賓們先行退場。
艾西和麥濤打頭陣往外衝,直到出了會場大門,兩人才放慢腳步。「謝謝你給我解圍。」麥濤從後面追上來說。「用不著客氣。」艾西遞過來一支煙,「也不全是為了你,我今天也是帶著任務來的。我開了業,總要給自己的咨詢中心提高些聲望,你說對吧?」
麥濤愣了一下,隨即開懷大笑:「哈哈,真有你的,如今像你這樣實在的人不多見了。抱歉,我之前態度那麼冷淡。現在,我願意交你這個朋友。」「那就好。嗯,既然一見如故,咱們找地方喝一杯,你看怎麼樣?」「行啊,活動之前我正好也沒吃飯。」
哥兒倆興沖沖地往前走。
其實,興沖沖的只有麥濤一個人而已。
艾西的心裡存了個疙瘩。
他可不傻,甚至是有些精明過度了。
起初,在進入會場看到嘉賓裡有麥濤的時候,艾西還有那麼一丁點懷疑,認為這只是一個巧合。
他中午才看到遺囑,現在就碰上了遺囑的受益人之一,這是巧合。
甚至有可能,此麥濤並非彼麥濤,這也是一種巧合。
然而,當主持人說到,麥濤和自殺未遂的某人關係密切的時候,那就實在不能稱之為巧合了。
這幾乎就是公開地說,麥濤就是這個自殺未遂的某人的遺囑受益人。
隨即產生了一個新問題——主持人為什麼要公開宣佈這件事呢?
如果主持人和主辦方早就知道的話,八成要先和麥濤溝通一下才好。看看麥濤的態度,他顯然不願意舊事重提,那麼他有可能放棄做嘉賓。
可見,不管主辦方心裡是怎麼想的,麥濤都是毫不知情。因此,帶有與年紀全然不符的狡猾和智慧的艾西,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道:「哥們兒,看你的樣子,似乎並不喜歡參加社會活動啊,你是怎麼被邀請來的?」「哦……」麥濤倒是沒多心,「因為我就是警察學院的老師啊。」呃?!
這艾西倒是沒想到。自去年「犯罪心理師」一案之後,麥濤覺得自己喪失了公平和正義,便堅決辭去犯罪心理師的職位。
他的老岳父——刑警大隊的劉大隊長極力挽留,無奈麥濤去意已決。雖然不久之後,他和劉大隊長的女兒結了婚,一家人相處得其樂融融,但他再也沒想過回到警察局,而是選擇在大學安心教書的平淡生活。
老隊長雖然對這個決定不甚滿意,可畢竟是岳父,不好多說什麼,又一心想給女婿安排個合適的工作,便托人活動,促使麥濤去警察學院當了個副教授。既然還是教書,麥濤也不反對,去就去吧。娶了人家的姑娘,人家賞臉給你工作,還有什麼好推辭的呢?
看來,艾西的分析一上來就是錯的。
麥濤並不是被請來的,而是和那兩位學院領導一樣,像完成差事似的,被派了過來。
犯罪心理師這個職位,跟警察的職位一樣,身份是嚴格保密的。
你絕不會在電視上看到「麥濤,年齡××,性別××,是某某警察局犯罪心理師」這樣的新聞。
所以主辦方看到麥濤這個警察學院副教授的名頭,應該不會聯想很多。
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古德曼律師再次從中作梗,把麥濤的信息透露了出去。
這傢伙不愧是老奸巨猾啊,他幾乎把我的行動都考慮進去了。麥濤的身份得到驗證——我為了給麥濤解圍,自然會挺身而出——同時也給我自己作了更多宣傳——到頭來,麥濤對我的好感上升,也有利於我們的接觸。呵呵,老傢伙,有工夫我再跟你算這筆賬!「咋了,你在想什麼?」麥濤見他半晌不語,就問。「哦,沒什麼。我還在想,我這裡有一張永久生效的嘉賓卡,必要的時候,咱倆要不要換著用。」「呵呵,謝謝你的好意。不過你也看見今天這場面了,我很討厭有人舊事重提。」「是,是。」艾西心眼多,別人不願意提的事,打死他也不會問,直到人家自己願意說的時候為止。
學院很大,兩人好一陣走,總算出了南門。附近有不少小吃店,他們隨便挑了一家坐進去,挑選秉承的原則是:人越少,越清淨,就越好。
屁股一挨上板凳,兩人的肚子就咕咕地叫開了。這也難怪,兩個小時的活動,一口吃的沒有,光喝水,肚子裡的油都刮沒了!吃,不過是滿足一種最基本的生存需要而已,餓極了,誰也不講究。兩人隨便點了些涼菜,又要了兩盤下飯的熱菜。啤酒自然是少不了的,老闆從冰櫃深處掏出冒著絲絲白氣的冰啤酒。「來,為咱倆初次見面,乾一杯!」
杯子裡汩汩地倒著酒,瞬間就倒滿了……
大碗裡汩汩地倒著酒,瞬間就倒滿了。當然,這不是白酒,也不是啤酒,而是純度非常高的工業酒精。
唐彼得大手一揮:「來,真佳子,把崴傷的腳給我。」
看清他在做什麼,陳真佳子當然也就不那麼害怕了,只是她仍然不太明白這麼做的意圖:「嗯,崴腳之後,不是要拿冰袋敷嗎?」「嗯,冰的作用是為了凝固你的血管,讓腳不會太腫,並沒有活血化淤的作用。」
唐彼得把陳真佳子的腳放在自己的腿上,腳踝處已經腫成了饅頭大小,幽幽地泛著青。
唐彼得也不說話,把她的腳放穩,讓外側朝上,點燃了打火機,飛快地把火往滿碗的酒精裡面一探,砰的一聲,碗裡躥起藍汪汪的火苗。
藍色火光散發著吸引人的熱氣,看起來很美,可是把手放在上面,還是會讓你皮開肉綻。
唐彼得的動作異常迅速,手指往碗裡一伸,瞬間又拿回來,手上沾了酒,酒上著了火。他用蘸了火酒的手在陳真佳子的傷處塗抹,輕輕拍打,隨後又去蘸火。
一次又一次,再一次……
火酒挨著皮膚的一剎那,是有些微微發燙的。不過真佳子覺得這燙意並非在腳上,而是在心裡。
如果說酒挨著皮膚很燙,那麼伸手去取火的手指,該有多燙?「燙嗎?」真佳子覺得自己的心裡有些醉意,話語也有些醉意了。「還行吧!」唐彼得的話總是那麼大煞風景。酒燒了一會兒,自然只剩下水,就滅掉了。
唐彼得又倒了一碗。弄到第三碗的時候,他說:「看,腳踝已經開始消腫了。」「呃……是嗎?」真佳子這才想起來,「哎呀,還真是消了。」實際上,隨著淤血化開,不只是腫消了,痛感也降低了很多。「好了,接下來就是回去靜養。火酒有點危險,你不要隨便嘗試,每天用熱水敷兩次就行了。」唐彼得站起身。「嗯,謝謝。怎麼,你要下逐客令了?」真佳子不易察覺地微微歎了口氣。
唐彼得沒說話。再過一會兒,老婆怎麼也該回來了,看到自己在擺弄陌生女人的腳,只怕是又要鬧了吧。
真佳子盯著壁櫥上他和她的照片,說:「做你太太可真幸福。」
唐彼得本不想說話,可惜沒忍住:「哦,說起來,剛才那男人是你男朋友嗎?」「是的。」「以後選男人,可要留點神。」「呵呵,他人還算行,除了脾氣太差。」真佳子苦笑著,「像我這樣離了婚帶著孩子的女人,找誰都不容易。」「也許吧。」他說,「多想想孩子吧。你還年輕,又漂亮,總還是會找到好人的。」「謝謝你。」真佳子見他時不時就抬頭看表,心知自己也不能久留,「冒昧地問一句,我能再和你見面嗎?」「呃……這個……可以吧……」「我到哪裡能見到你?總不能來你家……」「每週六、週日,如果不忙別的事,我會在麥瓦咖啡館,西三環邊上,很好找。」「麥瓦咖啡館?多奇怪的名字。唐彼得,你自己的名字也洋味十足。」
有什麼法子呢?彼得想,這是前任老闆定的規矩,好幾年下來,自己也習慣了。為了紀念自殺的前任老闆,他不願意給咖啡館改名字。「好了,我要走了。」真佳子把腳伸進高跟鞋,勉強站了起來。「嗯。」彼得心想,趕緊走吧,最糟糕的就是在門口被老婆給堵上!
不過,當他瞥了瞥真佳子那依然有些腫脹的腳踝和足足十厘米的鞋跟時,他說了句「等等」。
他蹲下身拉開門口的鞋櫃,在裡面翻找了一下,從最裡面掏出一雙奶白色的平底鞋。
這雙鞋有段時間沒穿過了,上面蒙了一層土。「唉,」他說,「這還是五年前老婆過生日的時候,我給她買的。牛筋底的,很舒服,現在市面上可找不到這樣舒服的鞋子了。她穿了幾年,過時了也就不穿了,估計你拿走她也不會察覺的。」「哎呀,謝謝。」她再次感激地望著他。「稍等,我給你擦擦。」
真佳子覺得暈暈乎乎的。眼前這個男人,幾乎什麼都好。如果這雙鞋能更美一點,如果他的審美情調能高一點,那他就是真正的完美無缺!當然了,經歷過感情危機和婚變的真佳子也懂得現實生活的殘酷——沒有十全十美的人,像唐彼得這樣沉默寡言、實實在在的男人,才是天底下最難找的好男人。
雖然在趕時間,唐彼得還是認真地把鞋擦乾淨。至少對一個男人來說,看不到土,那就算很乾淨了。
真佳子把鞋換上,又把自己的高跟鞋用塑料袋裝好。「我走了。」她依依不捨。「我送你下樓。」他說。……
飯館裡面,麥濤和艾西還在吃吃喝喝。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實在是太他媽難吃了,誰讓他倆專挑沒人的店!
起初兩人都很餓,所以狼吞虎嚥,微微填飽了肚子,就誰也吃不下去了。
看著剩下的菜遠比吃掉的多,麥濤笑了:「唉,我說老兄呀,你是個挺奇怪的人。」「怎麼說?」艾西點了根煙。「你跟一個人很像。」「哦,誰?」「艾蓮。」「那是誰?」「一個作家,就是主持人說到的那個自殺的人。」……嗯,你瞧瞧,車到山前必有路吧,我欲擒故縱的本事更上一層樓。艾西心裡竊喜,表面上卻仍然揣著明白裝糊塗。「看,他姓艾,你也姓艾;他寫書,你也寫書;他做心理咨詢,你也做。這不是很相似嗎?」「嗯,確實是,不過我可不打算自殺。」艾西冒險把話題推進了一步。
麥濤立刻陷入了沉默,隔了好一會兒,端起酒杯又放下,放下後又拿起來,最後才說道:「對於他的自殺,其實我也是能理解的。」
還好,人家沒有翻臉,艾西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下一次自己可不敢胡說了。「是嗎?」他又拿出了原有的架勢,人家不說,他就不問。「當然,這都是過去的事了。」麥濤給自己打了個圓場,「其實也正是因為他,我才放棄犯罪心理師這個行當的。」「嗯,很有前途的工作,放棄了不可惜嗎?」「說不上。我也不知道,但我覺得自己不配做這行了。」「天底下又有幾個人真的配?」
麥濤衝他感激地笑笑,「嗯,話說到這裡,實不相瞞,我也可以告訴你一件事。一年過去了,這話我還從沒和別人說過。艾蓮陷害了一個人,隨後自殺。為了維護他的名譽,我沒對外界提起。這就意味著,我讓一個無辜的人坐了冤獄。」
這顯然大大出乎艾西的預料。沉吟片刻,他忽然把煙頭狠命地往地上一扔。
「既然咱們投緣,那好,麥濤兄弟,有件事我也就不瞞著你了。請問幫艾蓮處理遺產的律師,是不是叫古德曼?」
麥濤的血液瞬間凝住了:「你……」「呵呵,別急,你聽我慢慢講。」
艾西心說:老傢伙,你敢玩我,今天也讓你知道知道我的厲害!
艾西有個非常古怪的性格特點——他幾乎是別人眼前擺著的一面鏡子,不講感情,只會對別人的行為作出反射:你拿我當朋友,我就是你的朋友;你敢算計我,我就是你的敵人……
他靜靜地開了口,告訴麥濤自己是古德曼律師安排來的。
然而話一出口,他又感到後悔。等一下,自己是被古德曼安插來的,這樣的結論,畢竟仍然只是推論,並未得到證實。雖然如此小概率的巧合非常罕見,但終究不能排除它的存在。
假如,只是說假如,古德曼並沒從中做過手腳,那麼自己的報復豈不是太小肚雞腸了嗎?
艾西這樣想著,立刻失去了將事情曝光的樂趣。他有些囁嚅,遲疑了好半天,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小。無奈麥濤被吊起了胃口,一個勁地追問,他也只能如實作答。
一個優秀的講故事的人總是善於編造的,艾西既然已經後悔,也就不好把一切責任都推到古德曼頭上。他把事情的順序給悄然調換了。他說是出於為自己公司宣傳的目的,才拜託古德曼搞到嘉賓證的,多少也算是給好人律師遮掩了一番。
一個好的講故事的人,同樣也要具備善於總結的特性。這一天,從中午到晚上,出現了太多的人,混雜了太多的細節。而這些細節,由於與《犯罪心理師》中所記述的一年前的案子有關,所以在這裡我有必要將部分線索作出整理和總結,以免讀者感到莫名其妙。
迄今為止的線索整理如下:艾蓮為何人?
現在的艾蓮已不知生死,假如他還活著的話,應該三十五六歲,曾經在寫作圈裡摸爬滾打了好幾年,一直只是維持著溫飽水平而已,直到二十**歲的時候忽然走紅,開始積累著相當一筆財富,具體包括房產、存款和經營有方的咖啡廳。這在遺產的描述中表示得很明確,具體是否還存在其他隱匿的遺產,就不得而知了。艾蓮作為遺囑人:自殺未遂,似乎是艾蓮意料之中的事情。於是在自殺之前,他便開始盤算著遺囑的事情。受益人有兩個,一個是麥濤,現在正坐在艾西的對面;另一個是唐彼得,在這天晚上,剛剛救助了一個女人,並幫這個女人擦了腳。遺囑的內容十分扭曲,就好像艾蓮充斥著隱隱的惡意,但在現實之中並未引發遺囑紛爭,至少麥濤和唐彼得現在都活得好好的。兩個受益人:作為受益人之一的麥濤,似乎很早就和艾蓮相識了,且師從艾蓮,雖然這關係並非正式的,但在媒體的口中也有提及。另一受益人唐彼得似乎也與艾蓮關係密切,因此繼承了咖啡廳。不過有趣的是,麥濤和唐彼得並不認識,天知道艾蓮是不是早就算計到了這一步?艾蓮的罪案:艾蓮曾經犯罪,確切地說,他殺了幾個人。是的,不是一個,不是兩個,而是好幾個。然而他卻並未受到法律的追究,據推測,也正是犯罪事實導致了他的自殺未遂。即使他沒有死,他的愛徒麥濤也沒有揭穿他犯罪的事實,雖然這會讓無辜的人遭到牢獄之災,可見兩人的關係非同一般。艾蓮在自殺未遂後不久從療養院消失,至今蹤跡皆無。關於遺囑:不管出於什麼目的,如前面第二條線索所說,艾蓮的遺囑總給人不懷好意的感覺。然而不懷好意,卻又如此慷慨,就更叫人匪夷所思。艾蓮的遺囑規定,麥濤和唐彼得必須得到屬於他們的遺產,並具備相應的遺產互相繼承權,遺囑方能生效。古德曼律師:古德曼本來只是處理遺產的律師而已,可狡猾的艾蓮將他也列為受益人。這意味著,只有古德曼律師確保其他兩名受益人得到完全的利益之後,他才可以繼承一筆龐大的律師費。這種三角關係使得古德曼進退維谷。
關於艾西:艾西與艾蓮並不相識,與遺囑也毫無關聯。他認識古德曼,聽說了遺囑的事情,隨即當晚見到了麥濤,與他交上了朋友。除此之外,艾西仍然與核心事件沒什麼關係,他安心地開著咨詢中心,做著他的老闆,頂多出於好奇,想瞭解一下內幕而已。不過,值得一提的是,他在短短的一天時間之內,就與兩位遺囑人親密接觸。這是否意識著,在不久的將來,他也會見到唐彼得?
事實上,這個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艾西在不久的將來的確見到了唐彼得,而他在本案中也將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只是現在,他還全然不知。
艾西既然話一出口,那就不得不說下去。他很巧妙地耍著心理花招,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他說是自己好奇,想要見見麥濤,才拜託古德曼律師這樣做的。
偉人說過,革命同志要善於批評和自我批評,艾西就是個中好手。他極力地作出自我批評,卻不去批評別人;他一個勁地向麥濤道歉,還自罰三杯酒,反倒弄得對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得,得,哥們兒,不至於的。」麥濤也趕緊陪著他乾了幾杯,「換作是我,八成也有好奇心吧。沒事,這一篇算是揭過去了。」他嘴上這樣說,卻還有些眉頭不展的架勢。艾西心想:行!自己算是洗乾淨了,倒霉的還是古德曼。
艾西作著自我批評,絕口不提古德曼的錯誤。然而他不說,不代表麥濤不會想。
麥濤可不傻,他立馬對古德曼律師產生了反感。首先,無論如何,作為律師,古德曼不該洩露自己和唐彼得的身份;其次,洩露也就罷了,幹嗎還安排別人來見我;再次,見我也就見了,幹嗎還要唆使媒體將我一軍!這是不是有點蹬鼻子上臉?!
他雖然生氣,卻也不好當著別人發怒,更何況艾西還一個勁地勸:「人家古德曼律師也不容易。你遲遲不繼承房產,人家律師就拿不到巨額律師費嘛。」
這與其說是勸架,還不如說是火上澆油。麥濤本來並不知道古德曼也是受益人之一,這下子算是曝光了。只有一件事艾西算錯了。他本以為麥濤情急之下會透lu點信息出來,可對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一個勁地喝悶酒。「要不,」艾西召喚老闆要結賬,「今天也不早了,咱倆各自回家歇歇吧,累了一天了。」「哦,好,好。」麥濤搶著結賬,被艾西攔住了,「一頓飯錢,就別客氣了。再說,就當是兄弟我給你賠個罪,真不好意思了。」哥兒倆站了起來,走出飯館,又沿街溜躂了一陣,這才告別回家。
天黑得可以,陰沉沉的,不像是烏雲,倒像是壓了一坨黑黢黢、黏糊糊的肉,叫人透不過氣來。
這樣的天氣也正如麥濤的心情——辭去了犯罪心理師的工作,本來寧靜的生活眼瞧著就要翻天覆地,他心裡不是滋味。
艾西倒是沒啥,高高興興地回了家。這一天內,制伏了綁匪,上了媒體,又結識了麥濤,可謂收穫多多。他到家洗了澡,跟他家的寵物狗雪糕玩了一會兒,就呼呼大睡了。
好好先生唐彼得仍然還不知道其他遺囑受益人的底細,他今天也沒見過誰,除了自己救助的那個女人。他送她出去,然後老老實實地等老婆回家,免不了還有些心懷忐忑,怕老婆看出破綻來。
至於倒霉的律師古德曼,被人家賣了,自己還渾然不知呢!正因為不知道,他今晚也能睡個好覺了。
這漫長又忙碌的一天總算是落了幕。半夜裡好不容易憋出一陣暴雨,降雨量可謂驚人,不過並未吵醒他們。各懷心事的他們這一夜睡得死死的。
直到第二天,命運發生交互的四人繼續不辭辛勞地扮演著他們各自的角色,直到他們死去,或者看著別人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