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察者·螳螂 四十五、童年
    我的童年是在高壓和管制下度過的;楊潔的童年是在虐待和恐慌下煎熬著的;而倩倩的童年則是無憂無慮、快快樂樂的,似乎每一天都嫌太短。

    為了徹底解決倩倩未來的生活問題,我翻開她童年時的照片給她看。這個點子,是拜「雪糕」同學所賜。

    自打倩倩被送去醫院後,老威和簡心藍就成了我家裡的常客,他們一有空就來串門,儼然把這裡當成了據點。倩倩出院的幾天之後,病情毫無進展,他們就帶著無限的關心又來敲我家門了。

    我左手邊坐著意氣風發的老威先生,右手邊坐著落落大方的簡心藍女士,面前的桌上擺著咖啡和啤酒。

    終於,我有些無奈地瞧瞧他,又看看她問道:「你們拿我這裡當幽會場所了吧?」

    「怎麼可能呢?」二人異口同聲,說完這句,又都不說話了,各自沉思。

    這時「雪糕」同學適時地出現了,甩著它一身黃毛和雪白的脖子,聞聞他倆的鞋,又抬頭看看他倆的腿。這幾天,它可是高興壞了。這狗就喜歡熱鬧,越是人多,越是人來瘋。

    它很高興地扒在簡心藍腿上蹭蹭,不一會兒又躥到老威腿邊——忘了說了,「雪糕」可是男女通吃的。所以它簡直高興得不知道該垂愛誰好了。

    老威厭煩地敲著桌子,想踹它又不好意思。「這簡直是人善被狗騎了,」他說,「我就納了悶了,為啥它不抱你的腿。」

    「大概因為它覺得我是它爸,也沒準是它媽,反正它對我沒興趣。」

    「憑什麼呢?」老威很不滿。

    「你還記得我把它抱回來的時候嗎?它還沒一個巴掌大。我記得那時候你也在場啊!」

    「記得。那又怎麼樣?」

    「它那時候太小了,還沒斷奶。我抱養得太早了,只好自己拿奶瓶餵它。一來二去,也許它就認為我是它的父母吧。」

    「哦哦,我想起來了!」老威很興奮地回憶著,「這小東西打小就很不老實,體力超群。它一個月時還像個小耗子似的,就能爬上你的大床,然後趴在你臉上睡覺。」

    「對,所以每天早上,我都被狗毛嗆醒!」

    簡心藍也被這話題吸引,興沖沖地參與進來:「那麼,為什麼你不把它轟下去呢?」

    「怎麼轟呢?我總得睡覺啊,我睡著了,它自己還是能爬上來,然後繼續蓋在我腦袋上睡覺。」

    雪糕聽不懂我們在談什麼,依舊興沖沖地忙活著。直到樓道裡傳來一聲狗叫,是隔壁的阿姨又要去遛狗了。雪糕也嗷嗷地吠叫著,那意思是說:我也好想出去玩嘛!

    我愣了一下。「你在想什麼?」他倆聚精會神地盯著我。

    「我在想『雪糕』呢。喜樂蒂是一種會吠叫的狗。但它原來是不會叫的,頂多哼哼兩聲,那還是我翻身的時候,它從我臉上掉下來了,才會叫,之後也只是拿腳踹我臉。但是自從它開始散步之後,見到其他狗,很快也就學會了吠叫。」

    「你想說什麼呢?」

    「我想說它是因為看到或聽到附近有同類了,所以才叫,當然,見到像你倆這樣人模狗樣的生物,它沒準也叫。問題在於,」我忽然一把抄起雪糕,把它拎到衣櫃的大鏡子前,「你們看,它叫嗎?」

    老威和簡心藍都站起身,跟著來到鏡子前,剎那間恍然大悟:「你是說,它知道自己是在照鏡子,而並非看到了其他狗,所以它不會叫。」

    「對,『雪糕』是條狗,我並不認為它懂得什麼叫做鏡子,哪個叫做鏡像,也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模樣,但是它看到鏡子的時候並不慌張,也不認為那裡面有一條狗。」

    「那是因為,」老威弄明白了我的意思,「因為狗是靠嗅覺和其他感覺來感受世界的,它的視覺相對次要了,所以,當它沒有聞到生人或犬類的氣味,也沒有聽見聲音的時候,它就不會有反應。」

    簡心藍接著說:「人類的嗅覺沒有狗狗這麼靈敏,我們太過於依賴視覺。人類百分之九十的信息來源於視覺,剩下的百分之十幾乎都來源於聽覺,所以,當我們不認識鏡子中的自己之後,就會把那東西當成是人。」

    「對,這就是我的意思。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幫助倩倩重新認識自己呢?我想到一個主意。」

    我們三個人馬不停蹄趕到乾爹家。

    一進門,那種肅殺的氣氛讓人心情沉重。我吩咐乾爹乾娘去準備一些東西,隨後進了屋。窗簾自然是沒有拉開的,因此室內一片昏暗,我坐在床邊,手扶在倩倩的床前。

    「還記得我嗎?」我柔聲問道。

    倩倩點點頭:「哥哥!」她叫了我一聲,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她臉上的傷痕消退了不少,應該不至於破相。

    老威和簡心藍很想進來,可又怕影響這治療過程,因此耐著性子留在門外。

    「認識爸爸媽媽嗎?」我指著站在門口手足無措的乾爹乾娘。

    「認識……你為什麼要說這個,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你們這兩天幹嗎都這麼看我呀?我……」

    「噓!」我把食指放在嘴邊,輕輕地說,「倩倩,我帶來一本相冊,咱倆一起看看吧。」

    說話間,我翻開準備好的相冊——裡面都是經過篩選的照片。

    「看,這個小娃娃可愛不?」我指著第一頁上的那個吮吸著手r指頭的小嬰兒。還不濃密的一頭小小胎毛,像個蓋子似的扣在她胖乎乎的圓腦袋上,她那烏溜溜的眼睛還不情願去看鏡頭呢!

    「真可愛!哥哥,你結婚了?」儘管還有些莫名其妙,妹妹臉上流露出些許笑意。

    「不不,這可不是我的娃娃。瞧,」我又指著另一張,「小姑娘長大了一點點,爸爸媽媽真狠心啊,給她刮了胎毛,所以她成了個小禿瓢。呵呵,我爸媽小時候就沒給我刮,你看我現在頭髮就不濃密。」

    「再看看這一張,是她上幼兒園時候的照片呢!小傢伙長大了呀,從小就那麼漂亮,不過有個壞毛病喲——小時候就不乖,拉便便的時候也不會擦……還記得嗎?旁邊這個小男孩,就是我呀。」這張泛黃的黑白照片上還有我的身影,「有一次,幼兒園的阿姨跟男友吵架,上班心不在焉,結果一幫小朋友要上廁所,她也不管,我們只好自己去。可是拉完了便便,都不會擦,猜猜是誰幫助大家呀?是我唄,就是照片裡的這個小男孩,我挨個給大家擦屁屁哦,別人都還好,這個小丫頭最壞了,不讓擦,甩我一身啊!」

    「呵呵,哥哥你從小就那麼流氓,」笑著笑著,倩倩愣愣地出了神,「這到底是誰,怎麼還和你上一個幼兒園,我怎麼不記得還有這個女孩子了。」

    沒有必要這麼快揭開謎底,我繼續翻動照片:「你當然記不住啦,咱們兒時的記憶都不清楚了。後來這個小姑娘上了小學,小學裡的她,老是翹著個羊角辮,身後的男生就去抓她的小辮子,她很生氣,便舉手告老師了。老師把這個男生拎到角落裡,狠狠地臭罵他一頓,從那以後,他很生這小丫頭的氣,認為她除了打小報告,什麼都不會。哦,這照片上,沒有他罰站的樣子。」

    小學三年級之後,我去上了奧校,她也在。最可氣的是,妹妹的成績比我還好,而我那點分,剛夠奧校的錄取線。我父親嫌我分數太低,以為我沒考上,還揍了我一頓。是乾爹勸住了大哭不止的我,帶著妹妹和我一起去了動物園。

    看著猴山上一群紅紅的屁股,再想想自己的屁股還火辣辣地疼著,我沒出息地大哭起來,妹妹遞給我一大團棉花糖,也沒能把我逗笑。

    「還有這一張,」我又翻了一頁,「上初中的時候,因為我和這小丫頭青梅竹馬,就老是走在一起。這一次不是她告了狀,而是其他的壞傢伙,我發誓一定找到這孫子,然後狠狠地揍他。可惜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是誰告的密,這事不了了之了唄。可我很慘呢,被請了家長,還又挨了一頓揍,不過那是最後一次讓爸爸打。」

    「再下面的照片裡,沒有我了。這小丫頭初中畢業,考上了四中,很開心呢。瞧,爸爸媽媽比她還要開心得多。她爸媽開心,我爸可不太開心了,因為我沒考上這麼好的學校。」

    倩倩推了我一下,她縮在被窩下的雙腿一個勁兒顫抖不已:「哥,你為啥讓我看這個。這到底是誰,為什麼她有和我爸媽的合影,為什麼她會和你合影,她幹嗎拉著你,幹嗎抱著你……」她害怕地把身子往後靠,嘴唇哆了哆嗦。

    「沒辦法啊,因為那丫頭當時喜歡我,我也很喜歡那丫頭啊。」連我的喉頭都有些發緊,不敢回頭去看乾爹乾娘的樣子,唯恐一看見,自己的眼淚都止不住要往下流。

    「那是……」她有些猶豫,話幾次到了嘴邊都頓了一下,「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太討厭了,你們欺負我,沒有人和爸媽還有你那麼親近。」

    揭露傷疤的感覺,總是那麼疼,可是沒有辦法。

    「來,再看看,再看一眼。這丫頭畢業了,上了大學,哦,到了這以後,照片就明顯少多了。姑娘長得越來越漂亮,卻越來越不愛照相了。這裡有一張畢業照,你看,學士帽的顏色和我的就不同,她是研究生畢業啊,我成績很差,考不上。」

    「還有一張,也是最後一張。」我緊緊握住妹妹的手,體會著她的恐懼。最後一張照片,最接近她現在的樣子,也就最接近那個無時無刻不呈現在眼前的第三者的樣子,是她工作後和同事的旅行照。

    她幾近發狂,「不,不!」她叫著,「你為什麼要拿這個壞女人來嚇唬我!」她一邊掙扎著,一邊用指甲摳我的手,留下了一道長長的血印,「我要弄死她,她是惡鬼,她總纏著我。」

    「你還沒明白嗎,妹妹,」我聲音不大,卻蓋過了她的喧鬧,「那個人,就是你自己呀。」

    「再看看這些照片,」我把它們取出來,依次攤在床上,「看看你的小時候,看看你上小學的樣子,再看看你長大後的模特。你說得一點都不錯!那時候除了你,沒有人和我這麼親近,除了你,沒有人和你爸媽那麼親近。除了你,還能有誰?後的模樣現在,就算你不能把這一切都想起來,也至少應該知道,這些照片上的女人只有一個,那就是你自己。」

    我抄起來一面鏡子,鏡面朝上,裡面映出她那張消瘦的、無神的、幾乎是脫了相的臉。

    她一面看看鏡子,一面看看最後一張照片,又把它們倒著再看了一遍,止不住大哭起來。她全身戰慄著、抖動著。

    我很想安慰她,抱住她,陪她一塊大哭一場。可是,這裡已經不再需要我了。

    乾爹乾娘衝過來,和妹妹一起抱頭痛哭,我悄悄地走出屋子。

    「什麼也別說。」我看著老威,他點點頭。

    總有些掃尾工作,得讓你咬緊牙關給處理完。我們的科學對人腦的解釋還十分有限,即便倩倩今天認識了自己的樣貌,說不定她哪一天又會忘記掉。反覆提醒她的工作就不可能由我來完成了,乾爹乾娘自然不用說,還有個人——她那可憐的男友——恐怕還縮在自己的小屋裡不斷地遭受良心的譴責吧。

    我給他打了電話,告訴他發生的一切:「從今往後,照顧我妹妹的事情就交給你了。有工夫拿來自責,還不如採取實際行動。你得照看著她,直到她腦部損傷的地方完全恢復了。」

    照顧與否,是他們的事情了,我只是盡到自己的責任而已。

    他接二連三地說謝謝,我心裡卻空落落的。

    回憶童年,對於我自己來說,並不輕鬆。我從不願意回首往事,那樣顯得太感情用事,太不專業了;我也不太敢去回首往事,從一段段故事中找回自己,然後再像剔排骨那樣,把自己一刀一刀地給剜出去,這感覺實在叫人心碎。

    「我們找個地方一醉方休吧?」這提議從簡心藍嘴裡說出來,顯得不可思議,卻又合乎情理。

    「好吧,」我說,「倩倩的事情告一段落了,楊潔那邊還沒有著落呢!喝點酒放鬆一下,比什麼都強!」

    老威搶先問,「先生、女士,說說,想吃點什麼?」

    「還能吃什麼?有你在,一定又是老北京的小吃了。」我不禁釋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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