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思維太過跳躍,也不是件好事。
在看清這張紙上的內容之前,我馬上聯想到了很糟糕的事情。會不會是楊潔溜走了,給大家留下了一封信?或者說是她的遺書被發現了,上面有些什麼很可怕的信息?
就在這樣的胡思亂想之中,我從小姐姐手中接過那張信紙,上面寫著一行行清晰有力的字:
「生命就像盛開的鮮花,你卻不必拘泥於花開花謝;因為在每一次凋零的背後,它還有盛開怒放的契機……」我一時缺心眼兒,竟而不自覺地念出來。
才念了兩句,我就有股吃了老鼠屎般的作嘔感。
這他娘的是啥?可悲的現代詩吧?我耐著性子把它看完,恨不得扔進廁所裡沖掉。這大概就是一首現代詩,閱讀起來毫無美感可言,當然,也可能是我的審美有問題。這首詩大意是勸人珍惜生命,指出人有旦夕禍福,一朝的挫折,並不意味著人生的失敗。所以啊,從今天做起,我們努力地、勇敢地擔負起責任,幸福地活下去吧!
如果這種詩歌也能改變一個自殺者的命運,那麼謝天謝地,我可以了無遺憾地度過殘生了。
心裡想,嘴上可不敢這樣說:「嘿,這小文兒寫得真不錯,這是誰寫的?是要送給楊潔嗎?」
我有些挑剔地看看那被人攥得皺巴巴的信紙,好歹拿個信封包上啊,再弄條紅絲帶什麼的,這也太寒酸了吧。
「不,」小姐姐糾正,「不是要送給楊潔,而是已經送了。」
……
蠢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我也不敢歎氣,裝作很驚訝的樣子說:「哦哦,真了不起,誰送的?」
「不知道啊,我本來還以為是你呢!」
侮辱我,並不一定拘泥於這種形式吧,唉……
不不,不是我,我是打醬油的吧,我連忙把手搖得直抽。
「那就不知道是誰送的啦。」小姐姐反而有些惋惜地歎了口氣,「呃,是這樣,剛才有一位護工走進來,說有位男士給楊潔寫了點東西,送過來。我們拿起來一看,就是這個,楊潔也看了,很感動呢,淚流滿面的,說對不起大家,她以後不會再讓大家操心了。」
除了死,我實在想不出不讓別人操心的辦法來。唉,大概是我落伍於這個時代了吧,或者是我一看電視劇就會嘔吐的本質,把我和這種讓人感動的事情隔開很遠吧。
「沒關係,這是好事,是好事,挺好,對楊潔很有幫助。」我一連串地搬出溢美之詞,然後問,「老威跑哪兒去了?」
「啊啊?幹嗎幹嗎,我在這兒呢!」小姐姐還沒答話,老威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蹦了出來。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真無聊啊,一個撒謊的小男孩的臉,躍然紙上!
「這玩意兒是你寫的吧?」我晃晃手中的信紙。
「啊?不能啊,沒有啊!這是什麼呀?」
「不能才有鬼呢!勞駕您別玩這小孩把戲好嗎?不是你,還能是誰啊?對,是有不少病友,還有他們的家屬,但是人家也不能一天就知道楊潔自殺過吧,李詠霖他們也不會傻乎乎地拿這種事到處炫耀吧?至於醫生和護士,人家一個個比我都客觀,怎麼可能寫出這種玩意兒來。只有咱們自己人才能做到,我剛才在樓上,小姐姐他們一直在陪床,除了你這個閒得抽風的傢伙,還能有誰。我告訴你,楊潔看完了,難過得直哭!」
「啊啊?不會吧,哎呀,沒想到……」
「果然是你……」我悲哀得合上了眼,「行了,逗你玩呢,她挺感動的,您老人家有功了!」
「是吧是吧,我說也不能適得其反呀。」
老威總是熱心得過了頭,雖然有的時候,我未必認同他的方式,可還是為身邊有這樣一位幫手感到高興。這首蹩腳的小詩,對楊潔產生了好的影響,我唯一期盼的是,這份感動能多堅持一段時日,直到我順利接手為止。
小姐姐不肯牽扯進兩個大老爺們的噁心對白,趕緊插嘴:「哦,小艾,你不肯直接見楊潔,沒關係,我讓李詠霖和她姐姐出來說話,就說是醫生找,行嗎?」
「行,這樣挺好。」
片刻,李詠霖和楊穎走出來,與其他人不同,他們整夜不曾合眼,臉上都有些睏倦,可一看到我,李詠霖立刻抖擻精神。
他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我,乾巴巴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挺長時間沒喝水:「艾先生,昨天多虧了您,一點謝禮,您別推辭。」
也沒什麼好推辭的,我裝進口袋。
「那,艾先生,我還有個請求,不知道您能不能賞臉。」
「咱用不著這麼客氣,李哥,有話直說。」
「是這樣,艾先生的能力,我們都見識過了,沒有疑問,」李詠霖看了楊穎一眼,後者忙不迭誠懇地點頭,「所以,我們想請你繼續為楊潔治療。這個不用您說,我們也懂。她這一次被救過來了,可能還會有下次。所以如果您能夠幫忙給她治療,我們就放心多了。」
「好的,我今天來,也正是為了這個事。不過具體治療,還有些事需要商談。」李詠霖的要求正中我下懷,我自然不會推辭,「我下午還有事,所以晚上咱們找個地方。你倆也該回去休息休息,不能一天天就這麼熬著。醜話我先說在前面,我盡可能地幫忙治療,但是監護她生活的重任,還得落在你們頭上,所以大家多多努力吧。」
「是是,這個我們明白,肯定積極配合您的工作。您有事就先去忙,回頭給我打電話,以您的時間為準。」李詠霖好像恢復了常態,又是那麼低調,那麼懇切,那麼讓人難以拒絕——我總覺得,低調的人比趾高氣揚的人更能掌握主動權。
「好的。」我招呼著老威,「咱倆先走吧。」
剛走兩步,我猛然想起件事,回過身:「對了,李哥,你回家之後幫我找找,楊潔昨天待過的房間裡可能有安眠藥,找到後,麻煩你帶給我。」
「好好,您放心。」李詠霖唯唯諾諾地答應。
我和老威走出醫院,他問我:「咱們去哪兒,要不要開車?」
「附近找家飯館吃點東西,不用開車。下午我要去開個家長會,吃完了就走。」
「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會有家長來接的。」
來到一家飯莊的門口,熱情的服務員馬上替我們開了門,並且習慣性地問了一句:「中午好,先生,您幾位?」
老威連看都不看一眼,冷冷地說:「數!」
我無奈地搖搖頭,很同情地看了服務員一眼,跟著走進去。
老威在飯店做了十年,養成了一種職業病,對餐飲服務行業,永遠按五星級賓館的標準來看待,所以特愛較真兒,常常挑三揀四。
「有眼睛,為什麼不自己數?還要問客人!」他常常這樣憤憤地解釋。
後來,乾脆把「自己數」的口頭語給簡化成了「數」!
數就數唄,反正也不難,一共就倆人……
「現在的餐飲行業啊,就知道在客人身上掙錢,也不看看你那服務到位不到位。」他一如既往,這樣念叨著,挑選靠窗的一張小桌,坐下了。
過去,我還常為服務人員辯解什麼,如今也煩了,啥話也不說,跟著坐下。
點菜,是一個非常經典的時刻——老威愛吃老北京的小吃,所以儘管他每每還假惺惺地問我一句,到頭來還是爆肚、芥末墩和麻豆腐這幾樣。反正我也不反感,吃就吃唄。
點了幾樣葷素搭配的,老威就說:「報一下!」
沒想到這句話,嚇得可憐巴巴的服務員一哆嗦:「啊?」
「愣著幹什麼,報一下!」
「不,不是,先生,我們這兒不提供那種服務。」
搞得我一口水噴出去老遠,還好,沒面向老威——我擦擦嘴,這才笑著說:「姑娘,是讓你報一下菜單,不是讓你抱他。」
「哦哦,」姑娘完全傻了,愣了幾秒鐘,這才把菜名報出。
「你看如何?」
「我看差不多了。」
「嗯,那好,」老威又說出一句讓人噴飯的話來,「每樣乘2!」
「啊?」
不等老威說出什麼難聽話來,我趕緊插嘴:「他那意思是說,剛才點的每份菜,都來兩盤。唉,我都說不明白了,就是都來雙份,都乘2!」
服務員也不知道這兩位客人是抽什麼風,又不敢怠慢,趕緊記好退下了。再說了,多點還不好嗎?多消費呀!
「唉,現在這服務員怎麼都呆頭呆腦的,人話聽不懂嗎?」老威得理不饒人。
「咳,大概是新來的吧……」每次都這麼解釋,我也覺得乾巴巴的。
「新來的?我們那會兒,新來員工,干的都是些什麼,再瞧瞧現在。」
「得得,你有理,」我連忙制止他的陳年舊賬,「你要這麼多,是為了給醫院裡的人帶點吧?」
「那可不是嗎,沒人替班,他們也走不開。得做飽死鬼啊,不能做餓死鬼!」
我實在想不通,給看護病人的家屬帶爆肚和芥末墩去,人家怎麼吃啊?本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心態,我選擇聽之任之。
「哎,小艾,老李給你多少錢啊?」
「你等我瞅瞅,」我把信封掀開,點了點,「一千塊。」
「夠摳的啊,一條人命,就值這點錢?」
「話不能這麼說,」我倒是能夠理解,「你瞧瞧他眼下這個處境,前妻要死要活,別忘了,他還有個患病的女兒呢。」
「哦,對對,我把這茬兒忘了,那是什麼病來著?」
「普拉德-威利症。」
「要不然好人做到底,你把那孩子也治一下吧?」
「啊?基因病地球人都無解,我能治?你這不是害我嗎!」
「哦,不能就算了。」
須臾,菜上了,老威吧嗒吧嗒嘗了幾口,不大滿意,又發了幾句牢騷,我沒那麼多事,吃著還算合口。
外面太陽暴曬,柏油路都快要化了,在飯館裡吹著空調,喝著涼啤酒,說不出的心情愉快。
「再來一瓶?」他問。
「不用了,下午還要幹活呢。我這也就是解解渴。對了,李詠霖這個人怎麼樣?我看你和他也挺熟。」
「嗯,可不是嘛,他是做茶葉生意的。你想啊,我過去那會兒在飯店,還少得了要茶葉嗎?偏巧又有你小姐姐這層門路,他就得往我們這兒賣茶葉,一來二去,自然不見外。當然現在我下海了,業務上的往來沒有,不過他這人還是很念舊,挺夠意思的,我賣這佛牌,其中也有他介紹的客戶。哎?你怎麼想起問他?」
「廢話嘛這不是,要治他前妻,我當然也應該瞭解他。」我把自己看到李詠霖死相的那個幻覺,小心翼翼地藏在心裡。
「哦,行,那我有什麼說什麼啊。老李這人不賴,就是有點完美主義。你看那個楊潔沒有,挺漂亮的吧,不過除了漂亮,我可沒看出什麼好來!唔,雖然這話可能說得武斷了,我也不瞭解人家怎麼過日子啊。可是你瞧瞧,老夫少妻,差了有10歲吧。當然楊潔長得不錯,還有些氣質,是男人八成都喜歡。我聽說,這兩年,她一直在家待著,也不上班,純吃老李。」
夫妻兩口子,誰吃誰,誰養家,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雖然在心理層面上說,也許不大合適,但時下這種事多了去了,誰在意呢?
老威呸了一口:「這芥末墩什麼玩意兒啊,也不能給我上半棵白菜幫子吧!對了,就說這白菜幫子吧,有時候老李這人,就跟它差不多。你看著挺氣派吧,不過據我估計啊,這兩年茶葉生意不好做,炒作的水分去掉了不少。所以要說他的收入,我覺得還沒我高呢。」
這又是廢話。一個佛牌,十幾、幾十塊錢的成本,動不動被他賣到幾千乃至上萬塊錢。成百上千倍的利潤,誰敢跟你比啊。反正這類事,我說不過他,每回到了飯桌都一個德行,我就是去那吃的!
「所以呢,這老李,就有點華而不實。錢,沒掙夠那個數,花起來可有點大手大腳。養個寶馬不說,我看養媳婦更費錢了。楊潔喜歡跟外面吃飯,動不動就去香格里拉大酒店那個級別的地方。如今弄得家破人亡,哦,人沒亡,反正拆了東牆補西牆,現在日子就不好過了。」
跟老威交流,你得會聽,找關鍵詞,否則囉囉嗦嗦的,不知道說到哪輩子去。通過他婆婆媽媽的解釋,我對李詠霖的家庭狀況,以至後來的遺產之爭,也算有了瞭解。
就這樣邊吃邊談,老威忽然不出聲了。我半天才反應過來,發現他目瞪口呆,木訥地瞅著窗外。
怎麼了?我也去看,外面除了車來人往,再就是漂亮的遮陽傘和姑娘們雪白的大腿,沒什麼稀奇啊。
「壞了!」他一慌神,筷子都堂啷啷落了地,「壞了,你說那孩子什麼病?」
「什麼孩子啊?」
「李詠霖女兒,瑤瑤!」
「普拉德-威利症啊,怎麼?」
「不是不是,我是說,那病是不是有個嗜吃如命的症狀?」
「是啊,那……」
那什麼呢?我結結巴巴地也說不出話來。
楊潔在割腕之前,曾經服用過地西泮,也就是安定。
但是那個安定的藥瓶,我們卻並未在現場發現……
會不會是,瑤瑤把那個藥瓶撿走了?
嗜吃如命的她,會不會把裡面的藥片當做食物,給嚥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