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大梅死在了何家祠堂的柴房裡,上吊死的。
公公何大和男人何樹槐被鎮壓後,水大梅被鎮壓團關在何家祠堂,一道關起來的,還有溝裡其他幾家大戶的女眷。白日裡她們在民兵的看押下下地幹活,夜晚,還要從事一項很特殊的勞動,給民兵做鞋。縣長顧九兒說這叫勞動改造,讓這些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的剝削分子和反動家屬嘗嘗勞動的滋味。
這滋味是很不好嘗的。
活了四十歲,水家大女兒水大梅哪怕過勞動啊,勞動是啥,勞動就是不讓自個閒著,把身上的力氣往莊田地裡撒。這活水大梅能不會?從娘家到婆家,她的日子,就是一個汗珠接一個汗珠灑過來的。水大梅受不了的是那目光,還有那話。
西溝橋那兩聲槍響算是徹底打爛了水大梅的日子,隨著公公和男人相繼樹葉般垂落到姊妹河裡,水大梅的心,也讓姊妹河捲走了。捲得還很乾淨,很徹底。真的,她有一種被掏空的感覺,身子飄忽忽的,就跟公公跟男人死去時的姿勢一樣,蕩在空中。不論在莊田地還是在夜晚的油燈下,她都看不到自個,她飄著,樹葉一樣,讓風吹來吹去,就是落不下來。這份感覺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其實她早已沒了感覺。
偶爾地,她也會想起一些曾經的事,比如嫁到東溝的那個夜晚,紅蠟燭跳躍著,跳得世界一片通紅。比如她跟何樹槐的一些日子,不算溫馨,但實在。還有公公這一生裡丟給她的幾個令她無法猜透的謎,比如他為啥要突然間當保長,還當得很賣力。但這只是一閃兒的事,她不會讓它們持續很久,持續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也很無聊,這兩樣東西水大梅現在都不需要,她需要的,就是暫且先把自個麻木住,不讓自個對已經發生的事有知覺,這是她活下去的惟一方法。
偏是,有人要不時地提醒她,讓她的麻木成為一種妄想。
那些跟她一道接受改造的大戶家的女人。
「都是你家那個老狗害的呀,若不是他,我們能這樣?」莊田地裡,幹活的女人們會突然停下手中的活,把不滿扔過來。這話興許是實話,當時,公公何大的確是挑了頭,把大戶們引到了另一個方向,一個跟馬家兵的期望完全一致的方向。可這能怪得了公公?水大梅想不通,世上有些事兒,是怪不得人的。
「他要不硬逼著,我們家男人才不願往橋頭上坐呢。」這也是實話,老五糊他們挨槍那天,的確是公公逼著大戶們一道坐橋上的,可逼公公的又是誰?
水大梅原本不想,不想又由不得她,於是只好想,這一想,就又想出許多事兒。
根源還在何樹楊,若要不是他,這個家,不會這樣的。可樹楊又是因了誰?公公活著時曾罵過她,說是她害了樹楊。「都是你嬌慣的,看看,看看啊,這就是你疼愛的下場!」
她是疼過樹楊,很疼,那份疼裡,有太多牛舔犢的成份,更有一顆女人的向上之心。仇家不是出了仇家遠麼,她何家咋就不能出個何樹楊呢?
姊妹原是如此,在娘家是一條籐上的苦瓜,到了婆家,又是各自撲著翅膀護著別人家的雞,時不時的,還要互相啄一下。這護和啄裡,便是女人一生全部的幸福和苦難。
可這一切,全讓何樹楊毀了。隨著那兩聲槍響,水大梅的幸福和苦難,就全煙飛灰滅了。那麼,她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她把納鞋用的細麻繩搓起來,搓得極其認真,就像在娘家時給自己做一件嫁衣,就像花上半月工夫給何樹楊做一雙去涼州師範唸書穿的鞋。麻繩在她手裡發出細細的光,真是光,她能看見。那光兒一閃一閃的,就閃成她這一生。最後,光兒滅了,手裡的麻繩也搓成了,那細細的麻繩兒最後結成一根能承擔得起自己的繩子,她走進柴房,閉上眼,然後便看見滾滾的姊妹河朝她奔騰而來……
冬去春來,青石嶺再次歸入平靜。
農人們最終還是得把腳步送到莊稼地裡,包括疙瘩五帶的那些民兵,也在聞到春的氣息後開始謀算著套牛下地了。啥都能荒得,獨獨莊田地荒不得。啥都能錯得,獨獨節氣錯不得。拾糧套上牛往地裡走時,溝裡晃晃悠悠閃出一匹馬,等走近,才發現馬上騎的是孔傑璽。
孔傑璽老了。這才多長時間不見,他就老得差點讓人認不出。細一問,孔傑璽也經歷了一場磨難。
他的磨難來自於說不清。新政權建立後,上上下下開始了一場肅清。孔傑璽這樣的,當屬重點肅清對象。他被關了起來,差點還草率鎮壓掉。審問他的居然是顧九兒。孔傑璽參加共產黨,顧九兒當然不知道,孔傑璽也沒把真實身份暴露給顧九兒。沒有上級的允許,誰也無權暴露自己。麻煩就出在這兒。當初發展孔傑璽參加革命組織的,是黑三,孔傑璽只對黑三負責。黑三遇難後,駱駝曲曲折折,才算找到了孔傑璽,此後孔傑璽便對駱駝負責。不幸的是駱駝沒等到革命勝利的這一天,馬家兵臨逃跑時,強迫馬幫為他們往青海運東西,駱駝採取迂迴戰術,想拖住馬家兵,結果讓馬鴻逵識破了,狗急跳牆的馬鴻逵為了控制整個馬幫,將駱駝同志殘忍殺害。這個為涼州解放事業做出艱苦卓絕努力的同志就這樣走了,還帶走了很多秘密。好在孔傑璽手上有很多重要文件,這些文件在關鍵時候起了作用。上級根據孔傑璽提供的名單,一個個找到交通員,最終才摘掉了他頭上偽縣長的帽子。
孔傑璽這趟來,不是跟拾糧訴這些,他是專程為藥而來。
「跟我回青石嶺,那兒才是一個藥師應該去的地方。」拾糧起初猶豫著,不敢冒然答應。孔傑璽這才掏出一份文件:「看看,這是成立青石嶺藥場的重要批文,我現在不再是縣長,也不再是維持會長,是青石嶺藥場場長。」
拾糧終究還是抵擋不住孔傑璽描繪的那一幅藍圖的誘惑,第二天,揣著一顆不安的心走進這座藏滿了傷心和秘密的日漸敗落的院子。也和該不順頭,一直處在昏巔狀態的水二爺一聽到孔傑璽的聲音,當下竟給醒了過來,醒得還很清楚。「你個害人鬼,還有臉上我的門?」他罵。孔傑璽嘿嘿笑笑,經歷了那麼多事兒,孔傑璽再也不把罵當個罵了。笑著說:「我還沒害夠你哩,這不,又害來了。」
水二爺沒罵滾,不過他的目光恨恨瞪住了拾糧:「你來做啥?」
拾糧垂下了頭。
孔傑璽趕忙打圓場,將水二爺連哄帶勸推進了屋。
氣氛一開始很好,一聽孔傑璽是專門跑來種藥的,水二爺立馬嚷著讓吳嫂宰羊。吳嫂磨蹭著不去,水二爺怒了臉,提起刀要自個宰,任憑孔傑璽怎麼攔,他還是很固執地將刀捅進了羊脖子。等扒了羊皮,孔傑璽說出成立青石嶺藥場,他當場長這句時,水二爺手裡的刀猛地靜住了。
「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
孔傑璽又笑著說了一遍。
「我的青石嶺,你來當場長?」
「看看,又來了是不?哪能說是你的青石嶺,現在是人民當家做主,是人民的青石嶺。」
「放屁!」
羊自然沒吃成,黑裡睡覺孔傑璽試圖再次做工作時,水二爺就忍無可忍地吼出了那個字:「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