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的喜悅還沒品嚐夠,一場突如其來的鎮壓風暴席捲了整個青風峽。有消息說,蔣家王朝覆滅後,國民黨反動派亡我之心不死,企圖借殘餘勢力顛覆我政權。要想保住革命成果,必須掀起一場聲勢浩大的鎮壓運動。
鎮壓的對象是峽裡殘餘的反動勢力還有偽保長。
這天夜裡,拾糧剛剛給牛添完草料回到窯裡,院門就被敲響了。敲門聲先是很弱,接著便緊起來,拾糧以為是坡下出了啥事,日急慌忙跑出來,打開院門一瞧,竟是大梅。
大梅一進門,撲通就給拾糧跪下了。「拾糧,求求你,救救我家吧。大」梅的舉動嚇壞了拾糧,等問清原委,拾糧就怔呆了。
鎮壓團捆走了何大和何樹槐父子,說是要鎮壓。
拾糧匆匆穿好鞋,緊忙跟上大梅往東溝走,走到半溝時,腳步忽然猶豫了。我去能幫啥忙,人都抓走了,還咋個幫?
月很淡,淡得幾乎看不出有月。大梅心裡剛升騰起點希望,又讓拾糧的猶豫給砸沒了。抽嚥著嗓子說:「算了拾糧,我知道不該來這一趟的。」一句話,說得拾糧很羞愧很想找棵樹一頭撞死,望著大梅的身影無助地消失在暗夜裡,心裡,忽然就起了層恐怖。
這本是一個值得炫耀的年分,開春幾場透雨澆透了山裡的溝溝垴垴,加上伏天又特別熱,地氣蒸騰得能把人熏倒,若干年不長莊稼的西溝破天荒鋪滿了綠色,秋風一掠,這滿眼的綠,就變成了西溝人臉上沉甸甸的笑。西溝人焦灼地等待著採藥的日子裡,拾糧家又添了喜事,幾年不開懷的水英英再一次嘔吐起來,她這一吐,一下就把全家人的心吐得樂開了花。
「我要當爺爺了,我要當爺爺了。」斬穴人來路逢人便說。
可是喜悅剛剛升騰了幾天,藥還沒來得及采收,溝裡人就讓鎮壓兩個字弄得熱血沸騰無心顧及莊稼了。
鎮壓會選在東溝何家祠堂。何家祠堂前面原是一個大澇池,後來何大嫌澇池水髒,夏天漚臭秋天蚊蠅亂舞,對祖宗不敬,叫人給填了。此時,平展展的場子裡黑壓壓積滿了人,東西二溝的村民全讓民兵集中起來,他們要在這裡共同聲討偽保長何大。
新政府第一任縣長顧九兒早早就來到台上,他是這場鬥爭的主角,他美麗可人的媳婦、祁老太爺的寶貝孫女祁玉蓉穿著乾淨素潔的一身青布衣裳,頭髮梳得短短的,精神氣很足的跟在他身後。古浪縣武裝部長兼鎮壓團團長疙瘩五身著軍服,腰裡別著盒子槍,比誰都威風地站在台上。
古老的東溝沉浸在一種陌生而又新鮮的躍動中,新政府給東溝帶來了很多新奇而又刺激的東西,比如溝裡現在最有身份的稱呼是同志,誰要失口喚出一聲東家,不但聽的人會嚇得臉色發白,喚的人也會伸幾下舌頭。還有溝裡天天有背著長槍穿著軍衣的民兵來回走動,說是保衛家園,那些大戶和有錢人每每見了民兵,都要遠遠地低下頭,做出一副懺悔相。窮人們這次是真正抬起了頭,溝裡走路再也不怕誰說他窮了。
偽保長何大家的院子一月前就住進了民兵,顧九兒和祁玉蓉就住在裡面。民兵當時是衝進去抓叛徒何樹楊的,叛徒何樹楊早在馬鴻逵的周旋下,回到了東溝,自由後的他並沒亂走動,反比以前越發謹慎。何樹楊沒抓到,他的保長爹和反動哥哥倒被攆了出來,先是將就在何家祠堂裡,後來又被民兵關押。東溝村也有了自己的管理組織,媒人老五糊的侄子接管了東溝的管理大權,村裡還有幾個積極分子,整天跟在老五糊的侄子後面,為新東溝奔波。總之,東溝變了,西溝也變了。有了新政府就是不一樣。
隨著新任縣長顧九兒一聲喊,早已武裝好的民兵押著偽保長何大走上台來,一同押上來的,還有東溝幾個大戶和疙瘩五他們從大鷹嘴下抓到的兩個馬家兵。這兩個馬家兵說來也真是荒唐,馬鴻逵帶著大部隊逃離時,他們在東溝一帶執行任務,沒趕上。等回到古浪,天不像了,兩個人連滾帶爬又逃回大鷹嘴。也很難想像,他們居然在大鷹嘴的山洞裡藏了一年多,兩個人起先是想做土匪的,手裡有槍還怕養不活自個?疙瘩五沒槍都能把事兒鬧大,他們還怕個啥?後來發現對土匪這個行當他們真是陌生得很,再說新政權一建立,土匪這碗飯吃起來就很難了。兩個人只好白日裡窩著,夜裡偷偷溜出來,幹些偷雞摸狗的小事兒,惟一幹過的大事就是摸進青石嶺水二爺的大院,在廚房裡偷了半筐山藥還有一隻死羯羊,還差點讓吳嫂拿切刀把手剁了。
拾糧躲在人後頭,一個很不起眼的地兒。他怕這種場面,更怕大梅也被捆起來,幸好,大梅沒被押到台上。爹爹來路先是擠在人堆裡,伸長了脖子往台上看,後來見民兵們將偽保長何大的頭摁得很低,要他低頭認罪。秋末的毒陽正好曬在何大頭上,豆大的汗珠子打脖子滾下來,有個年輕的民兵嫌何大不老實,用槍把子重重砸了何大一下,何大撲通一聲跪下了。來路看到這兒,倒吸了一口涼氣,悄悄退了出來。正好看見東溝那個寡婦躲在祠堂北邊的大樹下抹淚兒,來路走過去,裝模作樣地跟寡婦喧起了謊兒。
批鬥會一直開到太陽落,要說,何家父子是可以不死的,新任縣長顧九兒一開始也吃不準該不該槍斃何大,上頭還沒這個政策,隨便槍斃人是會犯錯誤的,顧九兒現在不跟過去,政治覺悟已相當高了。可是,這天夜裡古浪縣城發生的一起惡xing事件讓何家父子別無選擇地面對了死亡。
這天夜裡,有人放火燒了古浪縣新政府的院子,縱火者不是別人,正是鎮壓中僥倖漏網的兩個大戶,他們對新政府懷恨在心。其中一個大戶偏巧又跟何大是親戚,他是何樹槐的舅舅。
第二天上午,縣長顧九兒便接到上級指示,要嚴懲惡霸地主,防止他們反攻倒算。上級特別提到了何大父子,說他們是國民黨馬家兵的幫兇,罪不可赦。
上級同時下達了處決何大父子的命令。
接到命令,顧九兒馬上召開會議,他想把聲勢搞得更大一點,這樣可以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
第三天的批鬥會開得更為熱鬧,天還沒透亮,四個女民兵便將睡在柴房的水大梅捆了起來,公公和男人挨鬥,水大梅豈能逍遙法外?東西二溝的村民再一次被集中起來,拾糧和來路是打藥地裡趕來的,一看大梅也在台上,拾糧的心嘩就黑成了一團。
縣長顧九兒講了一通話,大意是說要提高警惕,嚴防敵人反攻倒算。接著,就有東溝代表走上台,開始控訴偽保長何大的血腥罪惡。有人說他幾十年裡欺壓東溝人民,騎在東溝人民頭上作威作福。有人說他靠剝削起家,搾乾了東溝人的血。也有人說些雞毛蒜皮的事,比如何大曾踢過他一腳,再比如當長工時因為嘴饞,偷吃了他家一個核桃,結果給扣了一天的工錢等,但很快就讓負責會場的民兵制止了。控訴的最有份量的要數老五糊的後人,他們流著眼淚,提起了幾年前馬家兵在西溝橋上演的那場災難,一下就把場子裡的群眾拉到了往事不堪回首的地步。一場子人的眼淚中,老五糊的後人說出了一個可怕的事實,當年馬家兵抓人,正是偽保長何大帶著兒子何樹槐一家一家挨著指門。
「打倒偽保長,打倒何大!」縣長顧九兒帶頭振臂高呼,場子裡呼喊聲響成一片。末了,又讓西溝人接著揭發,連著走上去兩個人,揭發得都不是太好,顧九兒站在台上點將了:「來路,來路,苦大仇深的來路哩?」
這天的來路哪還能走上台,場子裡響起口號聲時,他就嚇得要尿褲子了。天呀,怕是誰也不會想到,當年帶著馬家兵去抓老五糊的事,正是他偷偷干的。因為他要當西溝農會組長,老五糊第一個跳起來反對,聯想到老五糊把他兩個娃先後嫁到了青石嶺,不管嫁好嫁壞,總是挖了他兩疙瘩心頭肉,一生氣,就帶著馬家兵去了老五糊家。當然,馬家兵是給了他銀子的,他買母牛的銀子,就是這麼掙來的。
老五糊上不了台,就得拾糧上。一場子人的張望中,拾糧緩緩往台上去,他的步子有些沉,有些跋不動,但,他還是一步一步地來到了台上。面對著打小就當短工的東家,面對著水大梅兩口子,拾糧內心翻滾。台上台下一時氣氛有些緊,顧九兒更是不敢正視拾糧,他後悔剛才一激動,點了拾糧的名,他要是忽然說出句什麼過分話,可咋個收場?他拚命跟祁玉蓉使眼色,意思是讓她控制局面。這天的祁玉蓉精神相當集中,手一直放在盒子槍上,目光,始終盯住台下。
誰也沒想到,意外真就給發生了。拾糧盯了很久,盯得台上台下都快要堅持不住了,突然俯下身子,對住汗如雨下的何大:「你呀,你要是當年對青石嶺稍稍好點,我也好站出來替你說句話!」說完,騰地轉過身,就往台下走。生怕走得慢了,會被什麼拖住。就這,身後還是響來軟軟一聲:「拾糧啊,不能……」
隨後,何家父子連同兩個馬家兵被五花大綁著,押村街上遊行。直把太陽走沒了,才被押到西溝橋上。
怎麼又是西溝橋呢?偏激的顧九兒,固執的顧九兒,你就不能選個別的地兒?這西溝橋,要是再掉下去四個人,往後還讓人咋個走?
顧九兒顯然沒想到這層,他把最終送何家父子上路的地兒選在西溝橋,也是頗動了一番腦子的。他要拿偽保長的人頭,祭奠那些農會骨幹的冤魂。
這一天的東西二溝特別沉靜。說不清為什麼,人們的腳步全都止在了離西溝橋很遠的地兒。拾糧跟來路早早就回來了,一進屋,來路就病倒了,呻吟聲不斷。拾糧倒是沒病,但英英橫躺在炕上,一句話不說,只是使勁流眼淚。拾糧的心也就讓英英的淚水給漫住了。
他知道,英英是愁姐姐大梅,二姐已經不在了,大姐再有個三長兩短,她怎麼活?
據後來聽到的消息,說是何家父子挨了槍子後,身子在橋上彈了幾彈,然後,仰面朝天落在了河裡。
怎麼會是仰面朝天呢,老五糊他們可都是一頭栽進河裡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