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往事 第二十五章
    一個怪驚驚的消息猛乍傳到東溝何家裡,驚得在院裡捶菜子的何大一個坐古墩,半天,撐起身子道:「啥?」

    何家種的菜子不多,何家一向對菜子啊豆類啊不感興趣,認為種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是在浪費地,每年只在地埂上象徵性地點一些,秋季收了,拿回院裡捶,也不到場上打碾。這一點正好跟水老二相反,水老二能捨得大塊的地,種出滿山遍嶺的油菜花,站在山巔上,望著滿世界的油菜花在風中婀娜,水老二就覺這輩子沒白活。當初他種罌粟,也是抱著這心理,他太愛罌粟的那種花了,那花要是鋪天蓋地開起來,這世上,還有別的花嗎?嘿嘿,沒成想,讓他歪打正著,美美發了一筆罌粟財。何家卻顯得本分,守舊,這東溝的地,不是小麥,就是青稞,低窪處開些荒,種了山藥,都是能直接養命的。

    莊稼人麼,種那些花裡胡哨的玩藝,給誰看?

    今兒個的何大沒工夫嘲弄水老二,緊盯住來人問:「你說啥,再說一遍!」

    「何東家,我,我……」

    來人是東溝的鍋匠,一年四季,走東串西,背著些破家什,給人家補鍋。

    鍋匠說他看見了樹楊。鍋匠說他看見了老二何樹楊!

    「你再說一遍,鍋匠,你大聲點,再說一遍啊。」何大猛地翻起身,一把拽住了鍋匠。

    東溝何家的老二沒死,他活得好好的,而且,就在這峽裡!「不過,看那樣兒,他像是沒錢了,穿得很破。」鍋匠花六垂下頭,囁嚅道。

    「你咋不把他喊來?你個花六,你個破鍋匠,你咋不把他抓來麼?」何大一邊撕住鍋匠罵,一邊,喝斥著老大何樹槐:「快拿錢來!」

    他錯把鍋匠花六的話理解成跟他要錢了。

    東溝何家老二何樹楊的確沒死,就在峽裡,這一點,斬穴人來路能證明。

    兩天前,斬穴人來路在野魂溝斬穴,東溝又死了人,一個老寡婦,十六上沒了男人,一輩子守著她的獨苗過,獨苗是個澇池子,意思是生的晚,沒趕上見他爹。不過,這娃孝順著哩,娘剛緩下,就親自跑到西溝,磕頭請來路。

    野魂溝是個亂葬灘,除了東溝何家不在這溝裡埋人,東溝死了人,都往這兒擠。那墳密密麻麻的,除了來路,沒人說得清它的主兒,溝裡還有人連著幾年把紙錢燒錯的呢。

    來路是在太陽影兒落時來到野魂溝的,按斬穴的規矩,寡婦的墳須得太陽落定後才破土,破早了,有男人的那些個鬼魂不答應,破遲了,他男人又急。來路點上煙,等太陽完全落下。這時候,他腦子裡冒出些事兒,大都跟這野魂溝的墳有關。細算起來,這野魂溝的墳,多半是他斬的,除過天荒年間,來不及斬,死了人一古腦兒就往裡撈。平常,還是很講究的。來路清清楚楚記得,東溝皮匠五麻子的穴,他少斬了二尺,這二尺是五麻子欠他的。當年五麻子給他縫皮襖,硬是把一張羔子皮換成了老羊皮,來路跟他理論,他竟然打了來路。那一巴掌,來路現在還痛。左邊崖底下張十二的墳,他往西斬了二寸,這穴,就有點歪。也是張十二欠他的。年輕時候,來路看上西溝的桃桃,想娶進門做個伴,話都說好了,沒想讓張十二插了一槓子,楞是把一樁好事兒給攪了,害得來路打了一輩子光棍,到現在還沒嘗過女人是個啥味。虧啊!不給你斬歪,由得了我?他恨恨地沖張十二躺著的方向瞪了一眼,還不解氣,又吐了一口。心想,你現在知道我的厲害了吧?甭看就往西歪了二寸,你家後人,沒一個好的!老大腿瘸了,老二眼瞎了,老三本來穩穩當當的,誰知讓何家的騾子踢了一蹄子,正巧踢到了襠裡,嘿嘿,廢了。來路又往東瞅,這東邊的墳,他做的手腳少,睡的大半是跟他一樣命苦的窮人。惟一他沒放過的,就是二嬸男人毛六。為這事,來路後悔了半輩子,有時真想偷著把毛六的墳挖開,重新斬一次。可那時,怪不著來路呀。一個坡上住著,他在坡頂,毛六在坡下,本來可以好好的,偏是毛六說,來路家的廊簷水淌下來,進了他家院,沖得他家不安寧,非要來路搬到坡下。喲嘿嘿,我家哪有個廊簷水啊,就那兩孔破窯,天上下雨全下到了窯裡,能淌外頭?為這事,毛六跟他鬧了半輩子,鬧得二嬸那麼好的關係,都僵了。後來拾羊犯了病,再也不敢找二嬸。毛六的話就更毒:「才好哩,這才報應了,全成了傻子才好。」你聽聽,這叫人話麼?話說完沒幾天,毛六挨了炸子!他去小窯裡背煤,一炮點啞,二番跑去點時,啞炮轟然響了,把自個炸飛了。斬穴的時候,來路左思右想,要不要動點兒手腳?想想毛六,這手腳得動。想想二嬸,又覺不該。矛盾來矛盾去,就那麼稍稍動了動,穴壁上留了個疙瘩,外人輕易看不出,但來路心裡清楚。這以後,他便過得提心吊膽,生怕二嬸家有個不安寧,還好,幾年下來,相安無事,來路放心了,心想一個疙瘩興許管不了用。正高興著,二嬸突然喚:「腰痛。」來路起先沒在意,一般說,穴裡動手腳,出事出不在老婆身上,大都出在兒女上,二嬸家沒兒女,這報應就談不上。誰知過了兩年後,二嬸的腰突然彎了,背上,奇奇怪怪冒出個鍋!

    媽喲喲,這事兒,真不是隨便做的!

    來路悔得腸子都青了。

    太陽終於完全地沒了,西天把一派血似的黃昏洩來,染得整個山嶺血淋淋的紅,來路想,是時候了,這天色叫老來福,是對亡人的一種安慰,意思是這人老運好,亡運更好,把一生的福都背在了身上。來路甚至想,要是自個落氣後趕上這麼好的天色,該多好。啥福也不如老來福,啥運也不如亡時運。來路提起了掀,沖西天喊:「破土了,孤魂野鬼走遠了,土主爺爺閉眼了--」

    三道子黃香點起來,三張黃表紙燒起來,一塊大紅被面掛起來。

    來路虔誠地衝自己挖下的那掀濕土磕了個頭。

    地是濕地,土是松土,十月裡斬穴一點不費事,來路邊挖土邊朝四下看。黃昏裡的野魂溝格外有景致,那些藏在亂草中七起八伏的墳古堆,簡直就像一個個跳出來跟他喧謊的人,這些人活著時不拿他來路當人看,現在睡下了,緩下了,才知道,他來路是個人物,這人惹不得,都想討他的好。來路嘿嘿笑笑,有點惡作劇地說:「我把你些睡不著覺的,吃了虧才明白,遲了。」

    晚霞漸漸退去,夜幕許許拉開,站在穴裡的來路早已專心致志。斬穴比不得干閒雜,一旦斬破地皮,斬穴人就得凝住神兒,掀隨心動,一掀也不能挖錯地方。老寡婦的墳是老墳,她男人就在邊上緩著,這陣兒,怕是蹲墳頭上睜眼望哩。來路更不敢分神。都說,她男人活著的時候,厲害著哩,這東西二溝,沒誰不怕他。不是怕他有多凶,是怕他那雙眼,那雙眼據說能把人心裡的小九九小算盤都給望見。可惜了,年紀輕輕,就讓一場病給害沒了,都說他是聰明死的,來路不信,人能聰明死?

    來路斬了一陣,穴到半人深時,停下,身子往穴中線上一站,眼,盯住前面的照山。夜幕雖然牢牢封住了他的視線,但,照山那個方向,卻印在心裡,就是閉上眼也不會看錯。這穴,還有一個講究,得順著照山和靠山的方向斬,俗語說得好,前有照山,後有靠山,中間再有個南牆彎彎,這穴,就是好風水了。但,穴又不能斬得太正,斬太正,於事主家好,於斬穴人,不好。來路這陣兒,就是想避開正向,讓穴盡量跟中軸線差開一點兒,但又不能差得太離譜。這是老寡婦的穴,換上別人,來路才不這麼細心呢,只要你事主家看不出來,差多少他也不在乎。可老寡婦不行,老寡婦是個好人啊,十六上留下,硬是把一個還在肚子裡的娃給拉扯成個人,容易麼?憑這,他就要給老寡婦斬口好穴!

    剛定好向,正要下掀,墳地裡突然傳來的聲音,來路起先沒在意,以為是風,過了一會兒,聲音越來越真,越來越近,眼看著就要到穴裡了,他才慌了神。天呀,莫不是她男人嫌我斬偏了,沒在正向上,跳出來嚇唬我?來路忙說:「當家的,你也不要逼我,我要是斬到正向上,我娃,啥運也就沒了,你還是給我娃留條後路吧。」說完,打懷裡掏出張黃表紙,點燃,一陣風襲來,撲地將他手裡的黃表紙捲走。夜越發的黑,黑得人看不見天在哪,山在哪,來路側耳細聽,那聲音沒了,真沒了。看來還真是那死鬼,嘿嘿,一張表紙就打發了,也沒多聰明麼。正這麼想著,猛一抬頭,一個高高的黑影兒立在墳上,清清楚楚,嚇得他媽呀一聲,扔了掀就想往外跳,可哪能跳得出去,腳底下都是松土,使不上勁。來路再次把目光投過去,天呀,斬了一輩子穴,哪有讓人家堵到穴裡的?他撲通一聲跪下,掏出黃表紙,通說起來。「亂鬼亂神的走開,我來路活了一輩子,沒坑過人,沒害過人,沒沾過誰便宜,就算在穴上動點小心思,也是圖的一口氣,至於他家發生啥事兒,跟穴沒關係,真的沒關係。」

    不通說還好,一通說,黑影兒直直地打穴沿上跳下來,撲向他。

    來路嚇個半死。

    穴上跳下的,不是鬼,也不是神。等來路摸著是個活生生的人時,穴裡響出一個聲音:「叔,是我。」

    何樹楊是在太陽落定西天出現一派血紅時離開廟兒溝的,本來,他想連夜穿過青風峽,過姊妹河,越橫山,往八盤磨去。他們的根據地在八盤磨,可據他得到的情報,憲兵隊已經掌握了八盤磨,他必須趕在天明前通知留守的人,迅速撤離八盤磨。誰知剛到峽裡,就發現他被跟蹤了。

    好你個洪老七,敢跟我玩這手!何樹楊心想,一定是中了廟兒溝財主洪老七的計,這個人面獸心的東西,竟然暗中跟憲兵隊勾結。何樹楊加速腳步,想藉著峽裡密密麻麻的樹躲開憲兵隊的追殺。同時,他的心裡湧上一股對時勢的怕。

    形勢是在兩天前突然惡化的,本來,青風團吊死候團副,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沒人懷疑是他們幹的。但,有人將這事捅到了西安,西安方面一聽涼州如此亂,立刻下令,全力圍剿青風團,將**斬草除根!

    這下,馮傳五立功的機會到了,調集起方方面面的人馬,全力開進古浪縣,開始緝拿青風團。就在昨天晚上,老黃讓人告密,全家抓了進去。

    何樹楊冒著極大的危險跑到廟兒溝通知黃牛他們,黃牛他們不死心,非要做洪老七的工作,說只要財主洪老七支持,整個廟兒溝就能發動起來。

    誰知馮傳五的人這麼快就聞到氣味。

    何樹楊左轉右拐,憑藉著對地形的熟悉,趕在天黑盡前甩掉了尾巴,但心裡,卻墨黑墨黑。突然而起的剿殺風聲令他剛剛興奮起的神經再次陷入灰暗,經歷了幾番曲折,他對前面的路越發困惑,越發看不清方向。況且,他加入青風團,是背著副官仇家遠的,如果讓他知道,後果不堪設想。

    何樹楊越過姊妹河,快到西溝口子時,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他要見一次仇家遠,至少,要聽聽他的口風。這時候天已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何樹楊想,莫不如趁此機會偷偷去趟家裡,跟哥哥何樹槐見一面。至少,要讓家裡人知道,他還活著,還在青風峽。誰知剛踩到橋上,就有人衝他撲來。

    這個夜晚,東溝少爺何樹楊再一次經歷了生死大逃離,所幸的是,撲向他的並不是賓兵隊,而是第二天跑到他家報信的鍋匠,只是夜太黑,何樹楊沒看清罷了。何樹楊一氣跑進野魂溝,心想這地方亂墳堆積,好藏身。再者,憲兵隊的人也不見得敢跟來。

    東溝少爺何樹楊在老寡婦的穴裡窩了一夜,斬穴人來路等他把話說完,心才安定下來。不過,這一夜他也過得提心吊膽,生怕憲兵隊冒出個不怕死的,跑這亂墳堆裡抓人。直等到天上透出亮,來路探出身,四下巴望一陣,見野魂溝靜靜的,不像何家少爺說得那麼誇張,這才說:「你走吧,趁天還未大亮,趕緊跑。」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