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往事 第二十章
    日子轉瞬即逝,七月很快過去,八月眼看著也要過去。水家大院越來越吃緊的味兒令每個人都將心提得高高的,說不準,哪天就會突然炸出個事兒。

    這吃緊的味兒還是來自戰事,越來越多的消息從外面湧進來,有人說日本人已佔了中國大半個河山,有人說日本人把國民黨的軍隊快要滅完了,也有人說,是國共分裂給了小日本機會。

    戰事越緊,關於藥材的消息就越緊,水家大院的味兒也就越緊。

    惟一不吃緊的,就是水英英。七月到八月,水英英的身影突然活躍在藥地裡,這可是件新鮮事,就連水二爺,也被英英的變化驚住了。每每看見英英往地裡去,他便打遠處跑過來:「你到地裡做什麼,活是下人幹的呀。」水英英不理自己的爹,照舊邁著步子,往地裡走。地裡的中藥齊撲撲往高裡竄,竄得英英心裡癢癢,忍不住就跳進去,學著吳嫂的樣,拔草或者為藥施肥。一陣風兒吹來,綠浪連著綠浪,快要把她淹沒了。英英的心被中藥感染,也泛起了旺盛的綠。她開始認真地學做農活,像一個老實的莊稼人一樣,把自己交給地。幾天下來,她的臉黑了,太陽把那一片黑擴展到脖子裡,誰望了也心疼,就她自己不心疼。有時,她的腳步也會溜到狼老鴉台,溜到劉喜財和拾糧後頭。拾糧專注的樣子吸引著她,嘴裡咕叨咕叨的神秘勁兒也激發起她的好奇,她會冷不丁地問:「你咕叨什麼呢,能不能大聲點?」

    拾糧聽見,會嚇一個楞怔,等看清是三小姐,那張臉就會兀自紅成一片。但他是決然不敢跟三小姐亂說話的,只能憨憨地笑笑。這一笑,就露出一口潔白的牙來。水英英還是頭次發現,來自西溝的長工拾糧長一口漂亮的白牙。這口牙跟她家男人的迥然不同,不管是父親水二爺還是弟弟寶兒,在她的記憶裡,牙都是焦黃一片,跟煙熏的炕洞一個顏色。就是她的兩個姐夫,牙也沒這麼白,更沒這麼好看。

    沖這口牙,水英英開始喜歡這個來自西溝的小長工。

    於是,心情好的時候,她也會主動走過去,問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比如西溝多少戶人,都住什麼樣的房子?東溝英英是去過的,因為大姐在那裡,對西溝,她就很陌生,只知道有這麼一塊地方,卻不知這地方住著什麼樣的人。聽了拾糧的回答,她才明白,原來東西二溝是不一樣的,西溝住的,多是逃荒過來的窮人,整條溝裡,人們都住著窯洞,房屋是想也不敢想的一個夢。

    「好好幹,你要是真能把本事學下,我讓爹給你蓋一院房。」這一天,英英忽然就說了這麼一句話,驚得走在前面的劉喜財都回過了目光。

    七月到八月,發生在三小姐英英身上的另一件事,就是她再也不跟副官仇家遠橫眉冷對了。不是說她跟仇達遠恢復了以前的關係,沒有,她只是想通了一件事,人家現在是副官,是幫她家掙銀子來的,不是以前那個冒冒失失的淘氣鬼,也不是二姐水二梅的小叔子,人家是西安城陸軍長身邊的紅人,縣長孔傑璽見了他,都要禮讓三分。這麼一想,那個堵在心裡的疙瘩就沒了,真沒了。再跟他相對時,目光就能坦然,心也坦然。

    坦然好。水英英最害怕自己不能坦然,現在居然做到了坦然。於是,她跟仇家遠恢復了說笑,有時,還開一兩句玩笑,但僅僅是一兩句,開完她就走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樣留戀他。

    對留戀不到的東西,水英英學會了丟棄,這是七到八月她最大的收穫。

    九月頭上,薄荷、益母草等中草藥開始采割了,日子一下忙碌起來。偏在這時候,藥師劉喜財老家帶來口信,說他老母親不行了,得趕緊回去料理後事。

    副官仇家遠先是不答應,說:「正是忙的時候,你走了誰來操心收藥曬藥?」水二爺也是一樣的話:「這忙活了半年多,你就不能頂到頭啊?」

    「頂到頭?我老娘都沒命了,我還能頂到頭?」藥師劉喜財心裡急著老娘,說話的口氣就壞。

    水二爺乾咳兩聲,心裡儘管十二個不樂意,但也不能不讓人家去守老娘,要不,人還生兒子做啥?

    商量來商量去,副官仇家遠說:「去吧,你把收藥的事跟曹藥師多安頓安頓,你娘如果平安,就早點回。」說話間,掏出一張銀票,道:「拿著,路途遠,路上甭受罪。再者,你娘要是真的百年了,甭省錢,養兒一場,不能讓老人家空著手走,發個大喪,也好……」副官仇家遠忽然說不下去了,擰了下鼻子,不說了。

    水二爺也不好幹打發,猶豫再三,跟管家老橛頭說:「去翻翻,院裡有啥派上用場的,多給點。」

    當夜無話,二天早起,一頭青騾子馱著一條毛線口袋出了院,口袋裡裝得滿噹噹的,拾糧牽著青騾子,邊走邊抽泣。藥師劉喜財道:「抽啥抽,又不是不回來,看你這孬相,還想當藥師哩。」

    「叔--」

    「給我把頭抬起來,哭哭啼啼的,哪有個男人樣?跟你安頓的話,記住了?」

    「記住了,叔。」

    「回去,用不著你送。」

    說完,一把奪過韁繩,拉土崖下,身子一躍,跳上青騾子,走了。

    拾糧癡癡地望著大草灘,直到喜財叔的影子全沒了,才孤獨地往狼老鴉台去。

    後晌下了地,天已麻黑,拾糧拖著乏累的身子走進院,猛就聽水二爺喝:「來路家的,你來!」

    到了上院,水二爺不由分說啪啪就給了他兩嘴巴:「你個混帳,吃裡扒外的東西,說,昨兒黑偷了啥?」

    拾糧被昏了頭,半晌,黑著腦子問:「二爺,你說啥哩,拾糧不懂。」

    啪!又是一個。「還敢強嘴?來人,給我綁起來打!」

    拴五子立馬打牆角落裡跳出來,手裡拿著早已準備好的繩子,將拾糧綁了。

    「你是好說哩還是歹說哩?」等綁好,水二爺又問。

    「二爺,拾糧真不知你老人家說啥哩。」這時候的拾糧已不再害怕,看眼前的景兒,院裡好像出了啥緊要事,說不定跟喜財叔有關,喜財叔不會沒走成吧?

    「給我打!看他嘴有多硬!」

    沒容拾糧掙扎,拴五子的拳頭已辟辟叭叭落下來,拴五子也真夠狠,他的身子比拾糧壯很多,手上勁又大,勞作了一天的拾糧哪還能經住這樣的打,兩眼一黑,倒了下去。

    等他再次睜開眼時,已躺在後院草棚裡。立在眼前的是副官仇家遠和曹藥師幾個。拾糧感到頭又暈又脹,嘴裡又苦又苦,胸口發出一陣陣劇痛。「水--」他喚了一聲。

    「想喝水是不?」說話的是曹藥師。「說吧,娃,把你昨黑裡幹的事說出來,說出來就有水,還有肉拌湯。」

    拾糧忍住劇痛道:「曹叔,你讓我說啥哩,昨黑,昨黑我啥也沒幹啊。」

    「沒幹?那你就好好躺著。」說完,曹藥師就出去了,他看上去很生拾糧的氣。

    副官仇家遠摸了把拾糧的頭,又摸摸他胸口,跟吳嫂說:「拿碗水給他喝。」吳嫂快快端來一碗水,等拾糧喝過,副官仇家遠又問:「你真沒幹啥?」

    「沒,真沒。」

    「好,我信你。」

    這話讓在場的人感到意外,特別是拴五子。副官仇家遠丟下眾人,往上院去了。不多時,狗狗跑來說:「二爺發話了,讓拾糧哥先吃碗飯。」

    水家大院到底丟了什麼東西,就連副官仇家遠也不知曉,曹藥師他們就更無從得知了。副官仇家遠是在晌午時分聽到水二爺的叫囂聲的,很厲,當時他在睡午覺。副官仇家遠跳出屋子,水二爺的叫囂一聲連著一聲響在院子裡,中午時分的院子是很安靜的,草灘也很安靜,下地幹活的人們午飯是在山上吃的,乾糧就水蘿蔔,這樣可以節省時間。仇家遠側耳聽了一陣,意識到水二爺那邊可能發生了啥事,但他沒急著趕過去。急著趕過去不好,讓人家多想,他擴了兩下胸,回到自個屋裡,坐等水二爺的召喚。

    直到後晌,拴五子都從古浪縣城回來了,水二爺還是沒喚他。看來,事情出的並不是太大,興許水二爺做了個惡夢,一生沒睡過午覺的水二爺近來居然嘗試著睡起了午覺,可按仇家遠的觀察,他一次也沒睡踏實。午覺不是每個人都能睡踏實的,在西安的時候,陸軍長就從來睡不踏實,還罵:「老子來人世上一趟不容易,這午也睡晚也睡,豈不是把好好的光陰全給睡掉了?」還有,平陽川他父親仇達誠也從來不睡午覺,父親有句口頭禪,說懶病都是睡出來的。仇家遠正好相反,自從在西安跟著陸軍長後,他就自動養成了午睡的習慣,不是他懶,關鍵是**們這行,必須時時刻刻保持旺盛的精力。陸軍長共有三個副官,仇家遠是到陸軍長身邊最晚的,他的所有習慣,都是跟著另兩位副官學的。

    仇家遠正在亂想,就見拴五子讓狗攆一般,慌慌張張往山嶺上跑,不多時,管家老橛頭還有吳嫂狗狗幾個,上氣不接下氣地回到了院裡。上院裡鬧騰了好久,才有人走進來說,二爺喚他。

    仇家遠到了上院,水二爺並沒告訴他發生了啥事,只說:「院裡有了賊,他一件重要的物件不見了。」

    「啥時丟的?」

    「就昨黑。」

    仇家遠哦了一聲,不知怎麼,突然聯想到劉喜財,但很快又搖搖頭。水二爺道:「仇副官,你是辦過大事的,這賊,就在院裡,你一定要幫我抓,現在就給我抓!」

    到底丟了什麼?一連兩天,副官仇家遠都在思考這個問題,種種跡象表明,水二爺丟的,並不是啥值錢玩意,但,這東西,在水二爺心裡很重要。

    拾糧已經三天沒下地了,拴五子那頓暴打實在厲害,到今兒個渾身還疼得不能動彈。水二爺像是打消了對他的懷疑,還特意讓狗狗留下,照管他。昨天夜黑,曹藥師忽然來到草棚,在他身上揉捏一番,還拿熱毛巾裹著草藥,給他熱敷了一陣,傷痛弱下去,但心的痛,卻一天比一天猛。

    午後的斜陽灑滿院落的時候,拾糧聽見馬廄裡一陣響,心想定是三小姐回來了。拾糧挨打那天,三小姐水英英去了東溝,是大姐帶信讓她去的。果然,後院裡響起山風的響鼻,那響鼻打得很親切。這院裡有二十幾匹馬,拾糧不用眼,拿耳一聽,就能準確地聽出是哪匹。尤其山風和二爺的座騎烈鷹,那聲音真是特別,拾糧喜歡這兩匹馬,它們真是好馬。

    等馬廄裡的聲音消失後,拾糧原又閉上了眼,眼睛剛閉上,狗狗的腳步聲就到了。狗狗端一碗蘿蔔拌麵湯,要他吃。拾糧搖搖頭,說吃不下。「吃不下也得吃,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狗狗的嘴巴子挺利索,這些天,多虧了她照顧拾糧。

    「你哪兒學來的這些?」拾糧覺得狗狗有意思,這個比妹妹拾草小不了多少的丫頭,不但嘴巴子會說,人也挺機靈,心眼兒尤其好。拾糧長這麼大,除過妹妹拾草,再沒誰喚過他哥。現在,狗狗左一聲哥,右一聲哥,喚得他心裡真舒服。一聽到這聲哥,身子的疼痛當下就少了許多。

    「拾糧哥,吃吧,這拌湯,是我偷偷拌的,二爺不知道。」

    拾糧不敢再推了,掙扎著接過碗,大口吞嚥起來。院裡是不許偷著做飯的,要是發現,定會打個半死,怪不得狗狗邊勸他邊朝院裡巴望哩。剛吞了幾口,碗裡突然冒出一個雞蛋,一個嫩生生的荷包蛋!

    拾糧駭了一跳,緊跟著,心被某種東西汪洋住了。

    吃完,狗狗並不急著去洗碗,消滅證據。怪怪地站在拾糧面前,一雙眼睛撲閃撲閃,半天,悄聲說:「拾糧哥,知道不,二爺屋裡丟了啥東西?」

    拾糧大瞪著雙眼,到現在也沒誰跟他說到底丟了啥。

    「我告訴你,千萬甭跟別人說。」狗狗快快掃了後院一眼,湊近他耳朵說:「一雙繡花鞋。」

    「啥?」

    拾糧還在犯楞,水英英的聲音就到了:「憑啥要栽髒給人家,不分青紅皂白就打,是牲口啊?」

    拾糧趕忙掙彈著挪動了下身子,三小姐水英英的腳步已到了跟前,看見拾糧的窩囊樣子,水英英恨恨道:「你沒張嘴啊,沒有偷憑啥要挨打?」

    拾糧嘴唇動了動,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水英英一把掀起他的衣服,拾糧身上紅一塊青一塊的傷就讓她看到了。

    「拴五子,拴五子!」水英英的聲音響徹在後院裡,喊了半天,才記起,拴五子在地裡。恨恨歎了一聲,又問拾糧:「疼不?」

    拾糧硬撐著說:「不疼。」

    「疼你也不敢說,沒出息的,你就不能厲害點啊!」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扔給拾糧。拾糧一看,是一沓子膏藥貼。水二爺和英英都騎馬,家裡常備這個,這東西金貴著哩,冷中醫那兒都沒有,是水二爺從涼州城買的。拾糧怕人看見,慌忙就將它藏了。

    水英英的聲音已響在廚房那邊:「狗狗,狗狗,死哪去了?」

    狗狗可能正在消滅罪證,剛才她也就走得快,再慢半步,就讓三小姐撞上了,撞上不要緊,要是讓三小姐聞見雞蛋味,那可不得了。拾糧正在替狗狗擔心,就聽三小姐說:「這兩天你好生伺候來路家的,傳我的話,每天加兩個雞蛋,另加半碗白米湯。」

    拾糧愕在了草棚裡,他怎麼也沒想到,水家三小姐會下這樣的指示。

    這天後晌,院裡又發生了另一件事,水英英把拴五子捆起來打了。理由是,水英英指派拴五子給山風梳毛,山風不讓梳,拴五子瞅瞅四下無人,就對山風下狠手,結果剛打了一下,水英英就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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