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二爺心裡還有一個惦掛--丫頭拾草的病。
這事原本是個秘密,大秘密。一年前五糊爺頭一次以媒人的身份被召到水家大院時,水二爺的命蛋蛋寶兒剛剛過了一週年的祭日。寶兒是得癆病死的,後來又說是吸食了大煙,有了癮,原指望二道峴子茁壯的罌粟能為水家帶來好運,至少能讓他的寶兒在世上留得時間長一點。沒想世道是個不講理的傢伙,老天爺更是混蛋得要死,啥人不能收他偏收啥人。水家大院的命蛋蛋寶兒還沒來得及為這個大院擔負起傳遞香火的重任,就一命嗚呼了。這事老天爺做得太絕,幾乎把水二爺一悶棍打爬下了。他在上屋裡死沉沉躺了大半年,原想躺死算了,結果沒躺成。老天爺不收他的命,他還得繼續爬起來,掙扎著活。說穿了,這大的院子還有滿草灘的牲口以及他苦心種植的罌粟終究還是不能輕易地舍下。
二番爬起來後他久長地處在欲醒更醉的昏潰狀態中,找不到活下去的方向。這可不像是他水二爺的作派,青風峽上上下下誰個不知誰個不曉,他水二爺是個鋼一般的漢子,人世間那麼多事兒都讓他輕輕一笑給頂過去了,遇土匪,吃活人,打野狼,在荒無人煙的青石嶺安家立命,把哥哥水老大要休的白虎星老婆娶到自個炕上,生下三個天仙般的女兒,掙下萬貫家財,哪件事兒做得不漂亮,不讓人豎大拇指?獨獨就這件事,把他給打趴下了。興許就應了那句古話,人世上哪有你佔全的,鍋頭的火旺了,煙囪的煙就得斷。世上真沒佔全的。
稀里糊塗中,就讓酸茨溝的蠻婆子鑽了空子。
按說水二爺是堅決不信這些的,當年他單槍匹馬來到青風峽,誰都不相信他敢在青石嶺住下來,青石嶺是啥地方,鬼見愁啊。沒想就因跟財主何大賭一口氣,他帶著一件破皮牽著何大賞他的一頭毛驢,硬是在青石嶺的山洞裡爬了半年。等人們發現不對勁時,二道峴子的罌粟已開了花。再看下去,這青石嶺就一天一個樣,直變得不敢讓人相認。就連留守在萬忠台上的親哥哥水老大也是一臉驚愕,死活不相信這荒山野嶺上新起的宅子還有滿溝滿窪的罌粟花也會姓水。等他從哥哥水老大手裡把白虎星女人娶上炕,接二連三生下大梅,二梅,英英時,水家的光景已火得不成樣子,就連東溝何大也在夕陽下伸直了目光,百思不得其解地納悶兒,這水老二,使得是哪門子邪法?
按水二爺的說法,他就三個字,不信邪!什麼妖啊怪的,天底下哪有那物件,就算有,他手裡還有一把黑笤帚,哪兒不順眼照準哪兒掃。包括親哥哥水老大臉上!
沒想,這次他信了。
信得還很離譜!
酸茨溝的蠻婆子向來是拿第一句話唬住人的,這點上她們做得比誰都高明,因此青風峽一帶,請神禳眼或者掐捏八字淨宅燎病合婚姻打響時一類的事兒,慢慢都落入了她們手中。包括一些個大戶,家裡不太安穩,要打醮什麼的,也都辭了陰陽道士專找她們。那天是個早晨,天剛麻麻兒亮,晨光很是稀薄,還未將黑夜籠罩下的青石嶺塗抹過來。水二爺照例起得很早,馬廄裡轉了一圈,又到羊棚下呆了陣,就往院外草灘上去。每天早起看看草灘是水二爺改不掉的一個習慣,無論陰晴下雨,颳風落雪,他的步子總會踩著麻生生的光兒,給熟悉的草灘送去一片問候。這麼些年,草灘早已跟他的生命融在了一起,割捨不開。彷彿,那是他另一座院子,無邊,無際,卻又嚴嚴實實藏在心中。興趣上來的時候,他還會半夜溜出去,鬼一樣在草灘上轉悠,聞著青草的氣息,吸著夜晚的露水,甚至戀戀不捨地捧一把撒在草灘上風乾了的牛羊糞,蠻有興致地聞上一陣。這樣他的身子就會舒彈下來,堵在心頭的一些個事也會慢慢像薄霧一樣驅開,那真是一個美得沒法形容的時刻,這個青石嶺上的老財主會像孩子一樣做出些出格的舉動,他會平展展躺到草灘上,瞪著天,天的確很藍,想不到青石嶺的天夜裡也這麼好看。奶奶的,水二爺會這麼罵上一句,然後喜滋滋地放展身子,甚至有可能扒掉身上的衣裳和褲子,就那麼無所畏懼地躺在老天爺眼皮下,帶著一臉壞笑地罵:「你個老傢伙,我就是愛躺在這草灘上,你能把我咋?有本事,有本事你再給我生出第二個草灘來!」
那個早晨水二爺的心情是暗淡的,接近死沉,一點也沒有惡作劇的衝動。他就像去會一個老朋友,找他說說心裡話,不說堵啊。寶兒沒了,命線線斷了,往後,這日子還有啥奔頭?可不奔,不奔由得了你?這一院的家業,一山的青草和莊稼,膘肥體壯的牛羊,交給誰?總不能白白扔了吧?麻纏,活人真是麻纏。活也由不得你,不活也由不得你,你個狗日的天爺,厲害,比老子厲害。水二爺邊罵邊打開院門,猛乍乍一個黑影兒就嚇了他一跳。
「你個毛鬼神,站我家門上做啥?」等看清是個女人,水二爺的怒就上來了。這女人也真是,賊不像賊,匪不像匪,鬼鬼祟祟站他家院門前做啥,把人往死裡嚇麼。
水二爺正要罵二聲,女人開口了。女人一開口,水二爺奔出嘴的話就突然給噎了回去。
「這位豁家(蠻婆子對陌生人的稱謂),我見你頭頂青雲,腳踩青風,像是一個青山頂上立得住的人。不過,青山再高高不過白雲,青風再吹吹不走倒霉,你的根斷了。」
「啥?」水二爺儘管不信神啊鬼的,可神鬼的話他還是能聽懂。這根是個啥,是他的痛,是水家大院最難心的事啊。
「放屁,你個毛鬼神,清早八時的,嘴裡沒個乾淨呀。」水二爺罵著,地關了門。直後悔起得早,把霉給攆上了。
外面一陣三才板響,這是蠻婆子的看家本領,也是她要纏你的信號,三片板板一響,你的禍或者福就到了。果然,三才板清脆的響聲裡,蠻婆子唱上了:
「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只求為你家把煙囪開。煙囪堵,後人死,煙囪開,子孫來……」
這個蠻婆娘,膽子也忒大了,竟敢--水二爺猛地拉開門,正要一撲子撲向她,忽就見一隻鷹打天空中掠過來,斜斜地一個猛刺,像要落他家屋頂上。結果沒落,叫了兩聲,振翅飛走了。
鷹叫得有點怪。草原上的鷹很少這麼叫,但它確是草原上的鷹。水二爺認得這只鷹,還給它起了個名字--鵬。水二爺的名字裡就有這個字,只是很少有人叫,打他從萬忠台到青風峽,就成水老二了,後來,又成了水二爺。這個字,就成了多餘,水二爺只好把它送給鷹,他喜歡這只鷹,這傢伙有氣勢,還通人情。鵬、鵬的叫起來真過癮。
「鵬,鵬,我的鵬啊--」水二爺撲出去,要攆鷹,結果他的手讓蠻婆子拽住了。
「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只想替你家把煙囪開。」
「你個--」水二爺憤怒得不成樣子了,大張著嘴,半天卻罵不出什麼來。後來他一甩手,恨恨說:「進來,霉氣鬼!」
叫眼官的蠻婆子一點不在乎水二爺的態度,她像個頗有使命感的天使,輕飄飄飄到水家,要為水家消災除難了。
禳眼了一天一夜,啥結果也沒。叫眼官的蠻婆子轉遍了院子,看夠了水家的風景,甚至還騎著水英英的座騎山風,到草灘上了一圈,然後丟下一句話:「有緣再會。」走了。
走了。
一院人的驚訝中,一向行事很有主張的水二爺突然亂了方寸。嘴唇抖動著,鼻子歪著,眼睛像是長錯了地兒,臉,更不像個人臉。半天,恨恨道:「遇見掃帚星了。」
一股莫名的沮喪和憤怒持續地包圍了水二爺,此後很多個日子,他像個染上重病的老耄,抬不起頭,睜不亮眼,話語裡也少了許多力氣。只要一閉眼,行蹤詭異的蠻婆子眼官就橫在眼前。儘管這女人啥也沒做,啥也沒說,但,她確實把一種叫做心病的毒藥餵給了水二爺。毒啊!水二爺忍不住會在半夜裡發出這麼一聲,聲音落地處,跳出來的竟是他活生生的寶兒!
一年前那個空氣裡渾斥著腥臊味兒的午後,水二爺的腳步停到了墳前。腥臊味兒是午時的一陣過雨激起的。雨來得疾,也過得快,只在眨眼之間,就把大地敲打了一遍。這地也太干了,幹得都要起煙。誰說天爺不給人刁難,難就在眼面前。旱像是蠻婆子走後的某個日子開始的,天爺像是突然得了結症,也不下,也不屙,成天就知道個曬。太陽毒得不像個太陽,猛乍乍就把一地的草給曬沒了。等人楞過神,四溝八山的,就全都起了火。青石嶺還好點,仗著是嶺頂,跟雪山近,地又是二陰地,莊稼多多少少看上去還有個樣子,聽說東西溝都給曬得捲了。水二爺一邊高興:「曬絕好,看你個老狗,曬絕你還說個啥?」這話是罵親家何大。兩個人打年輕時交上手,恩怨就沒斷過,雖是結了親家,雖是把兩河的水融進了一河裡,可,罵還得持續。另一個心裡,卻也惱,卻也愁,再曬下去,絕的就不只是何家老狗,怕是他這條狗,也得汪汪了。水二爺罵著,愁著,腳步子,就到了墳上。墳是新墳,青石嶺沒老墳。水二爺是頭一個在青石嶺落腳的人,這裡的一切,就因了他的年輕而年輕,因他的老耄而老耄。
墳裡埋著兩個人,一個,是他的老婆,當年被他哥水老大扔掉的草兒秀。一個,就是他的命蛋蛋,寶兒。
天爺曬得著火的時候,水二爺的腳步子,常常就往墳上來。來了,也不哭,也不喊,站著,站成一株樹,站成一頭牛,瞪個牛眼,不死地盯住墳,像是什麼事一直沒解開,讓老婆草兒秀帶到了墳裡。瞪著瞪著,目光就軟了,人也軟了,不是樹,不是牛,成了軟軟的風,一撲兒一撲兒的,就往墳上吹。
吹。
正吹著,就聽耳邊傳來一陣響,三才板的響。
「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只為你家把姻緣牽……」
一回首,就看見叫眼官的蠻婆子鬼一樣立在他身後。
這就叫緣。事實上叫眼官的蠻婆子並不知道這座墳就是水家的,據她自個說,她是尋著一股冤氣而來。她本來在通往二道峴子的山道上走著,她在找一條魂,請她來的主人是東溝的劉家,劉家的丫頭突然病了,好端端的就給病了,躺炕上一個多月起不來,冷中醫的中藥吃下了二十副,還是不見好,這才懷疑是讓亂神野鬼勾了魂。叫眼官的蠻婆子給那丫頭觀了相,又掐捏了八字,發現果然是這麼回事,劉家丫頭的魂確實丟了,丟在了荒山野嶺裡。叫眼官的蠻婆子很自信,拍著胸脯說能找回來。劉家便按她的說法,備齊了家當,主要就是紅布,路上撒的白錢,還有若干張黃表紙,扣鬼的黑碗子她自個有,這家什跟三才板一樣重要,必須隨身帶。天亮時分她上了路,帶著劉家一家人的期望,還有整個東溝的不安和惶恐,去找魂。正午過雨飛濺敲打乾焦的山土時,叫眼官的蠻婆子躺在窯洞裡。窯洞是為羊倌們準備下的,卻往往成了蠻婆子們躲雨和歇腳的地兒,因為長年在外,這一帶的窯洞對她們來說,就跟家一樣熟悉。她們甚至能在窯洞裡過上十天半月,卻不被人發現。當然,沿途的窯洞也是她們的中轉站,一路掙來的盤纏還有物什,得靠這些窯洞藏起來,然後找機會運到酸茨溝老家去。
叫眼官的蠻婆子在窯洞裡瞇了個盹兒,本來還想多躺會兒,可過雨停了,她不得不起來上路。蠻婆子是不能欺騙自個的,欺騙自個就等於欺騙了神,犯戒者神力和功力會大大損傷,這碗飯也就吃不長了。就如她們從不跟主人家要米和面一樣,米面的夫妻酒肉的朋友,要人家米面就等於拿走人家的一半,這種事兒做不得。盤纏和物什卻是另碼事,那是主人孝敬給神的,做為神的代言人,她們不能不收。神也得吃飯,她們寧可餓死窮死,也不能虧欠了神。
叫眼官的蠻婆子在過雨激起的腥塵裡走出窯洞,這時候她有些茫然,四下茫茫,山野無比的空曠,世界在她眼裡一片渾沌,真有點蠻荒未開的滋味。魂到底在哪?她應該能把魂找回來,可她擔心錯走了方向。
方向對蠻婆子來說,最最重要。
方向錯,涼水兒潑,方向對,滿缽兒掙。
正悵望著,忽見天空中多了個物件,黑黑的,高高的,一飛兒一飛兒,朝她頭頂移來。魂!叫眼官的蠻婆子脫口而叫。叫聲尚未落地,一團青煙騰起,就從她身後騰起,迅速地,急切地,朝二道峴子相反的方向飄去。叫眼官的蠻婆子大叫了一聲,天呀,我差點就錯了方向。這一下她有了勁,腿跋得老高,腳步子竄得好快,邊走邊摸著懷裡的黑碗子,想隨時隨地一黑碗把魂給扣住。
就這麼著,叫眼官的蠻婆子從通往二道峴子的山道上一路追魂而來,忽然就看見了面前這座墳,還有墳邊立著的豁家。
「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千里路上尋煙來,但見洞中有姻緣……」
「混帳!」
冷不丁讓人打斷悵望,水二爺一肚子的怒氣全給冒了出來,就在他張口想罵第二句時,頭頂上忽然一黑,一個黑影兒晃晃悠悠地遮擋了雨後鑽出的太陽。
「鵬--」
水二爺顫悠悠叫了一聲,叫眼官的蠻婆子驚了好幾驚,她明明望見是一團青煙麼,咋給到了墳上,突地就變成了鷹?不過,她腦子就是快,還在水二爺恍惚間,手裡的三才板又響了。
「天上太陽明晃晃,地裡莊稼汗汪汪,要問衣路有多長,墳裡還得把人葬。」
叫眼官的蠻婆子絕不是瞎唱,也就在水二爺一楞神的空,她便明瞭,這兩座墳,必是一老一少,老者過不了四十,少者過不了二十。按墳的排向,應該屬於娘兒倆。少者的墳上土還是新的,那些個被老鼠打出的洞,忽然間就讓她開了天眼。
天眼一開,主意便來。
等她再次走進水家大院時,水二爺就殺雞宰羊地招待起她來了。
叫眼官的蠻婆子那一天是一舉兩得,第一,她為冤氣四舞的水家大院指出了一條路:給亡兒娶妻。一座孤墳守著孤兒寡母,老的閉不了眼,小的不甘心。生時沒成人姻,亡後再舉陰親。第二,她告訴劉家,魂是找不回來了,也沒必要找,天意。青煙幻成鷹,這丫頭,心高著哩。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上輩子就是個孤魂,這輩子,還是。
一趟路禳眼掉了兩家,叫眼官的蠻婆子掙得滿當滿回去了。走時,果真沒拿一碗米,一把面。騾子上馱的,全是比面比米值錢的物什。
難題留給了水劉兩家。一家的丫頭要亡,救不下,冷中醫也這麼說,真是救不下。一家的亡兒要娶,陰親,趕在落氣前抬進門,圓房後等天亮,天一亮,一對人兒便到了一起。
那就瞌睡遇了枕頭,正合適。偏不。叫眼官的蠻婆子走時,把話說得響響的:「八字不合,萬萬成不得,另謀。」
這一謀,就謀到了西溝來路家。西溝來路的丫頭拾草也是個病秧子,按冷中醫的說法,應該活不過一年。
五糊爺來來往往,說的就是這門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