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在張良的斡旋下,劉、項兩個陣營的關係趨於緩和。項羽帶著虞姬在咸陽城中遊歷,卻撞到了子嬰,狂妄的項羽當眾侮辱子嬰。子嬰決定挑起劉、項的衝突,等到他們兩敗俱傷的時候,再實施復國計劃;張良與被他救過一命的項伯在城中相會,意外地與呂公相逢;呂雉突然現身劉邦的軍營,從她的口中,劉邦得知自己能有今日,多虧呂公暗中相助。
1、打感情牌
劉邦寫好了給項羽的親筆信,但派誰去送這封信呢?他想到了張良,因為張良的身份是韓王成派到自己軍中的代表,嚴格來說並不屬於劉邦的陣營,所以身份相對比較超脫。由他來居中斡旋,是最合適的。
這時,劉邦才想起來,這些天都沒有見到張良的影子。張良在做什麼呢?他每天在自己的營帳裡讀書飲酒,無聊的時候就出去轉轉,找人閒聊。當初劉邦派兵把守函谷關的時候,並沒有和張良商量,張良自覺是個外人,既然劉邦沒有徵求你的意見,也就不方便插嘴,眼睜睜地看著劉邦走出了這步臭棋,引起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
現在要善後了,劉邦又想到了張良,連忙派人去請。張良氣定神閒地走了進來,彷彿對最近發生的事情毫不知情。劉邦連忙起身相迎,坐定之後,劉邦滿臉笑容地問道:「子房最近在做什麼啊?」
「讀書飲酒,消磨時光而已。」張良慢悠悠地說。
劉邦聽他的語氣,馬上明白張良對自己做決策時將他排除在外有意見,也就不再繞圈子了,開門見山地說:「子房,我想麻煩你到鴻門去一趟,見見項羽。」
「項羽到鴻門了,我怎麼不知道啊?」張良故作詫異地說。
「子房,你就別跟我裝傻了,現在火燒眉毛了,如果不趕快與項羽緩和矛盾,一旦發生衝突,那可就是玉石俱焚啊!」劉邦著急地說。
見劉邦急了,張良也不再跟他兜圈子了,「這個餿主意是誰給您出的?」
劉邦尷尬地說:「鯫生告訴我:『派兵把守函谷關,不讓諸侯的軍隊進來,我就可以佔據關中大地,做新的秦王了。』這個主意是解生給劉邦出的,『鯫』是楚地的方言,也就是淺薄愚昧、孤陋寡聞的意思。
「您和項羽曾經並肩作戰,約為兄弟,應該瞭解他的脾性和為人。既然守不住函谷關,何必去激怒他呢?」張良不客氣地教訓著劉邦。
「是,是,都是我一時糊塗。所以我寫了一封親筆信向他解釋,希望他念在往日的戰友和兄弟之情上,不要計較。現在就麻煩子房代我把信送到鴻門,並在項羽面前代為斡旋。」
劉邦的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張良無法推辭,同意到項羽營中走一趟。
鴻門,諸侯聯軍軍營。項羽和屬下以及追隨他入關的諸侯們正在議事,在座的有亞父范增、項羽的叔叔項伯、弟弟項莊、大將英布、季布、桓楚、龍且、鍾離昧以及魏王豹、番君吳芮、趙相張耳、燕將臧荼、齊將田都等人。
衛士進來通報,「韓國司徒張良求見大王」。
項羽看了看范增,范增衝他點點頭,項羽道:「請進。」
張良步入大帳,環顧左右,發現諸侯聯軍的首腦人物都在,心中暗喜,有這些人在場,以項羽死要面子的貴族習氣,不會過於咄咄逼人。他要給諸侯們留下一個心胸寬闊、有容人之量的好印象。
見禮之後,項羽問道:「子房,你來鴻門見我,有什麼事嗎?」
「我是受沛公所托,前來晉見大王。」張良沒有稱呼劉邦的爵位武安侯,因為項羽對楚懷王心懷不滿,稱呼楚懷王賜封的爵號會引起他的不快。當初楚懷王封劉邦為武安侯,項羽為長安侯,目的就是讓前者牽制後者。項羽對此一直耿耿於懷。
張良對這段往事是清楚的,所以火候把握得很好,對劉邦改稱沛公,稱呼項羽為大王。張良當然不會傻到叫出劉邦在自己內部的稱呼——大王,那就等於是向項羽叫板了。
項羽一聽「沛公」兩個字,心裡舒坦多了,暗想:劉老四(劉邦原名劉季,古代兄弟排行是伯仲叔季,季代表排行第四)你蹦得再歡,也不過是一介草民,充其量不過是沛縣的地頭蛇,豈能與我這樣的名將之後、天下英雄相比?如果我是老虎,你也就是一隻猴子。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我沒來關中之前,你以關中王自居,沒人管得了你,現在我入關了,還有你當家做主的份兒嗎?楚懷王那個蠢材竟然想用劉老四來制衡我,真是不自量力。
端著大王的架子,項羽居高臨下、神色傲慢地問道:「沛公怎麼說?」
張良藉機呈上劉邦的親筆信。項羽展開帛書,張良留心觀察著他面部表情的變化。看著劉邦的信,項羽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冷峻的表情緩和了很多。張良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
在信中,劉邦先是恭維項羽在巨鹿大破秦軍主力,建立了不世功勳,是推翻暴秦的第一功臣。緊接著又回憶了兩個人在項梁麾下並肩作戰的經歷,特別是項梁死後,項羽處境孤立,上有楚懷王的打壓,外有呂臣等人的牽制,自己的隊伍內部也不穩定,一些老將如桓楚、龍且等人並不服膺項羽,很多人都投靠了楚懷王,那些歸順項梁的隊伍如英布、蒲將軍等都有自己的人馬,伺機自立山頭。在這種孤立無援的境地下,劉邦主動提出與他結為兄弟。
項羽是個重情義的人,不像劉邦那樣,在關鍵時候連自己的子女都可以拋棄,親情、友情對他都不能構成羈絆。現在劉邦在信中提起這件往事,讓項羽心頭湧過一陣暖流。做好了這些鋪墊,在信的末尾,劉邦解釋說:自己派兵駐守函谷關,是為了防範盜賊出入,維持關中秩序,等候項羽和各路諸侯的到來。但負責守關的將領歪曲了自己的本意,自作主張,阻撓諸侯聯軍入關,自己已經嚴厲懲罰了他。希望項羽不計前嫌,兄弟二人和好如初。至於滅秦後的各種善後事宜,自己完全聽從項羽的安排。
看完信,項羽將帛書輕輕放下,語氣溫和地問道:「沛公現在做什麼呢?」
張良回答說:「沛公在霸上軍營約束部下,封存了亡秦的府庫、宮殿,派人維持咸陽治安,隨後恭候大王進入咸陽。另外,沛公已經準備好酒食,只要大王和各路諸侯方便,隨時準備來鴻門勞軍。」
劉邦的確是封閉了秦國的府庫和宮殿,在咸陽留下少量部隊維持治安,但他這麼做的本意是看守自己的財產,因為他是名正言順的關中王。現在經張良這麼一說,倒成了幫項羽看門,等項羽前來接收勝利果實。
項羽點點頭,「好啊!既然是誤會,那就既往不咎了,沛公要是有時間,隨時歡迎他到鴻門暢飲。至於勞軍就不必了,他那裡還有那麼多人等著吃飯呢,就不必破費了」。
項羽現在非但不怪罪劉邦,反而體諒他的難處,顯然已經將不愉快的事情完全拋開了。張良的心徹底放回了肚子裡,暗道:「總算不辱使命,化解了兩家的誤會。這個劉季的運氣就是好,捅出這麼大的漏子來,也能有驚無險、平安過關。看來上天真的是眷顧他。」
正在他沾沾自喜的時候,范增發話了。他見項羽這麼容易就放過了劉邦,很不甘心。「沛公說是自己的部下自作主張,阻止大王和諸侯們入關,不知是誰這麼膽大包天?他敢這麼做,是不是頭腦發昏,活得不耐煩了?」
項羽聽了范增的話,看著張良,等待他的回答。項羽看上去也想知道這個膽大包天的麻煩製造者是誰。
張良一時語塞,劉邦並沒有跟他交代誰是替罪羊。信的大致內容劉邦對他講了,但忽略了這個漏洞。現在讓他自作主張地指定誰是替罪羊,張良沒有這個膽量。停頓了片刻,張良道:「這個問題沛公來勞軍的時候會親自向大王和各路諸侯交代的。」
「那好,到時就請沛公將這個人帶來,交給項王處置。」范增不依不饒,窮追不捨。
張良作揖告辭,環視眾人時,看到坐在一邊的項伯,兩個人彼此微微頷首致意,不露聲色。
返回霸上,張良向劉邦匯報了出使經過。劉邦聽說項羽已經冰釋前嫌,大喜過望,正要下令設宴酬謝張良,張良阻止了他,把范增從中作梗,要劉邦交出元兇的事情講了出來。劉邦滿心的熱情又被潑了一盆冷水,忍不住罵道:「老匹夫!」他在帳中轉來轉去,思考著究竟該讓誰去頂罪。過了一會兒,劉邦停住了腳步,顯然已經拿定了主意。
左司馬曹無傷正在自己的營帳中處理軍務,忽然眼皮直跳,心中馬上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2、英雄美人
化解了與劉邦的誤會,項羽心情不錯,回到自己的寢帳。他的愛妻虞姬正在等他回來。看到項羽眉開眼笑、滿面春風,虞姬迎上前去,問道:「大王,有什麼喜事嗎?看你這麼高興。」
項羽一把將虞姬攬到懷中,他身材高大,虞姬還不及他的肩膀高,偎依在他的懷中,真正的小鳥依人。「那個劉老四終於親口認錯了,我的這口氣也出來了,哈哈!」
虞姬道:「那就好,你們兄弟二人犯不著為這點小事翻臉,以和為貴,千萬別傷了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感情。」
「嗯!」項羽點點頭,說:「還是你瞭解我啊!我項羽在戰場上縱橫馳騁,殺人眉頭都不皺一下,但我不是鐵石心腸的冷血動物,我最重感情。如果是兄弟背叛我,我比誰都難過。要是劉老四真的敢做對不起我的事,我一定會讓他付出代價。」
虞姬撫摸著項羽那寬闊、厚實的胸膛,安慰他說:「既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了。大王,聽說咸陽城非常繁華,我想去遊覽,你能陪我去嗎?」溫婉可人的虞姬提出了這個要求,項羽哪裡會拒絕,當即召集了幾十名衛士,項羽和虞姬同乘一輛車,離開軍營,直奔咸陽。
通往咸陽的道路上行人絡繹不絕,到處都是一片安定祥和的景象。項羽讚道:「這個劉老四倒真是有點手段,這麼短的時間就撫平了關中,百姓安居樂業、秩序井然。看來,讓他做這個關中王,還是比較稱職的。」
虞姬問道:「大王真的打算讓沛公做這個關中王?」
項羽點點頭,「是啊!楚懷王有約在先,先入關中者為王,我們大家都是同意的。現在我不能公然背約吧,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嗎,如何取信於天下?我和劉季是兄弟,將關中這塊寶地交給他,總比交給別人要放心一些。」
「那大王你呢?」
「我要回到故鄉去,當楚王,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啊!至於那個掛名的楚懷王,隨便給他個頭銜,找個地方讓他養老去。」
「難道你不想像秦始皇那樣君臨天下,當皇帝嗎?我記得秦始皇東遊到會稽郡的時候,你看到他的儀仗,曾經說過:『彼可取而代也!』」
項羽搖搖頭,「我自幼追隨叔父,叔父的夢想就是推翻暴秦,恢復楚國。我繼承叔父的遺志,以復國為自己的使命,天下能恢復到諸侯並立的局面,我的目標也就達到了。既然我們以推翻暴秦為號召,發動天下人起義,我又怎麼能學秦始皇那樣當皇帝呢?不過,我要學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做天下諸侯的盟主——楚霸王。雖然沒有皇帝之名,但有皇帝之實啊!到時候,天下諸侯不都是我的臣子嗎?這和皇帝又有什麼兩樣呢?」
虞姬笑道:「賤妾見識淺薄,信口開河,讓大王見笑了。」
項羽昂然道:「當年我說始皇帝可取而代之,叔叔還摀住我的嘴,讓我不要胡說,以免招來滅族之禍。現在看來,當年所言並不是什麼虛妄之詞,今天已經兌現了。」
虞姬認真地說:「當年在會稽郡,我正是看中你豪氣干雲,是個偉岸丈夫,才傾心於你,以身相許的。」
夫妻二人相視而笑,那種默契與甜蜜令隨行的衛士都頗為艷羨。項羽的弟弟項莊跟隨在車旁,他劍術高超,被譽為「楚國第一劍客」,所以項羽讓他擔任自己的貼身侍衛和衛隊長,經常伴隨左右。項莊打趣說:「嫂子有所不知,哥哥小時候幹什麼都沒有長性,熱乎勁過了之後,馬上就丟在一邊,為這事我叔叔沒少教訓他。哥哥學寫字,沒認幾個字就不學了;學劍術,也是半途而廢。叔叔發火,他還說:『認字,會寫自己的名字就行了;劍術,也只能對付一個人。我要學萬人敵的本事。』叔叔聽了很高興,就教他兵法,可他學了沒兩天,又放棄了。」
虞姬聽了,「咯咯」地笑了起來,聲音清脆悅耳,非常好聽。項羽被弟弟揭了小時候的短,面子有些掛不住,剛要發火,項莊連忙改口說:「不過哥哥力能舉鼎,在戰場上一馬當先,所向披靡,力敵萬夫,萬人敵的本事真的有。但哥哥最得意的事情還不是上陣殺敵……」
「那是什麼?」虞姬好奇地問。
「是當刺客。」這次項羽倒沒發火,顯然他也為自己是個出色的刺客而得意。
虞姬道:「你當刺客的事情從來沒有對我詳細說過,只是聽你略提過幾句,你就跟我仔細講講嗎?」她偎依在項羽的懷裡,撒起嬌來。
項羽愛撫著她的鬢髮,道:「不是我不想對你講詳細的經過,只是這種事情血腥恐怖,你個弱女子,擔心嚇到你。既然你想聽,那我就說,不過晚上做噩夢的話,可不要怪我。」虞姬乖巧地連連點頭,煞是可愛。
「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七月,陳勝、吳廣舉起反秦大旗。當時的會稽郡太守殷通打算加入反秦行列,就把我叔叔項梁找去商量,叔叔是當地的頭面人物,經常主持徵收賦稅,征發徭役這些地方事務。殷通對他說:『大江以西全都造反了,看來上天要亡秦啊!人們說,搶得先機就能控制別人,行事遲緩就要被別人控制,所以,我打算舉兵反秦,請您和桓楚做將領,統率軍隊。』叔叔一直準備反秦復國,但殷通是秦的郡守,身居高位,主動反秦有些不同尋常。叔叔擔心他使詐,把有心反秦的人都騙到一起,一網打盡,所以決定先下手為強。
「那個桓楚也是當地的一個豪傑,逃亡在外。叔叔就對殷通說:『桓楚正在逃亡途中,只有項羽能找到他。』殷通就讓叔叔把我找來。叔叔對我說:『我們反秦的計劃可能已經洩露』,讓我做好應變的準備。見到殷通之後,才說了幾句話,叔叔就對我使了一個眼色,喝道:『還不動手!』我抽出佩劍,躥到殷通面前,一劍砍下了他的腦袋。」
項羽講得眉飛色舞,手裡比劃著,做了一個惡狠狠的斬首動作,把虞姬嚇得一縮脖子。
「殺掉殷通之後,叔叔配上他的官印,提著他的頭顱,出去號令府中的官吏、僕役和衛士。郡守府中一片混亂,殷通的衛士想為他報仇,我仗劍連殺數十人,劍都砍鈍了,渾身上下都是血。其他人都被嚇怕了,趴在地上不敢起來。就這樣,我們佔據了會稽郡,募得八千精兵,舉兵反秦。」
虞姬有些不忍地說:「如果那個殷通是真心反秦,那不是冤殺了他!」
項羽拍拍她的腦袋,「成大事者,不能有婦人之仁。你看這普天之下,在戰火中喪命的人多少是無辜的,枉死的又豈止殷通一個?你平時不和外面的世界接觸,經歷的事情少,想法還是太過單純善良了。我也不想你接觸太多殘忍的事情和那些邪惡的人,在我心目中,你就像一片一塵不染的白雪,不容沾染污穢」。
虞姬溫順地說:「那我就乖乖在家裡侍奉你,兩耳不聞窗外事,做你的小娘子。」
項羽意猶未盡,又講起行刺楚懷王任命的上將軍宋義的得意事。「要說這個宋義,還是有些眼光的。當初我叔叔因為接連打敗秦軍,開始驕傲輕敵。宋義曾進諫說:『打了勝仗之後將領驕傲、士兵懈怠,是一定要吃敗仗的。現在楚軍的士兵都開始懈怠,秦軍卻不斷增兵,我為您擔心啊!』可惜叔叔沒有聽進他的忠告,兵敗身死。」
說到這裡,項羽歎了口氣,眼睛裡全是悲傷。他是項梁撫養長大,對叔叔的感情極深。虞姬和跟在車邊的項莊也都默不作聲。最後,還是項羽率先打破了沉默,繼續講他的故事。
「後來,楚懷王就是因為宋義有先見之明,任命他為上將軍,我為次將,亞父為末將,前去援救被秦軍圍困在巨鹿的趙軍。但是這個宋義到了安陽之後,就裹足不前,一停就是四十多天。我實在等不下去了,就去找他,對他說:『我們應該趕快渡河,與趙軍裡應外合,一定可以破敵。』宋義卻說:『秦軍攻打趙軍,即便是能打贏,士兵也會疲憊不堪,我們以逸待勞,可以輕鬆破敵;如果秦軍不能取勝,我們再與趙軍裡應外合,也不遲。現在就讓秦、趙二虎相爭,我們坐收漁翁之利。』他還教訓我說:『披堅執銳、上陣殺敵,我比不上你;但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你比不上我。』他沒把我這個毛頭小子放在眼裡。
「現在想來,他的話並非沒有道理。但我當時受到楚懷王排擠,積累了一肚子的怨氣,又急於為叔叔報仇,找章邯決戰。他是楚懷王重用的人,他的話我當然聽著刺耳。宋義還傳下軍令,說:『兇猛如虎,違逆如羊,貪婪如狼,不服從指揮的,殺無赦。』分明就是針對我。他的兒子去齊國為相,宋義大擺酒宴。當時天氣寒冷、大雨滂沱,將士們飢寒交迫、怨聲載道。
「我利用將士們的不滿,對大家說:『我們是來與秦軍決戰,為武信君(項梁)報仇的,但宋義畏縮不前。現在正是災荒之年,百姓都在忍饑挨餓,我們的將士吃的是芋艿摻豆子的粗劣食物,軍糧匱乏,他身為主將,卻大擺筵席,為兒子送行。他不帶領我們渡河,到趙國補充糧草,與趙軍裡應外合破敵,卻胡說什麼以逸待勞。秦軍聲勢浩大、兵強馬壯,進攻剛剛復國的趙國,易如反掌。趙國淪陷之後,秦軍的聲勢會更大、士氣會更高,哪裡談得上以逸待勞?我們的軍隊剛剛戰敗,懷王坐臥不安,把全部的軍隊和糧食都托付給宋義,他身繫國家安危,但不體恤將士,反而讓自己的兒子去當齊國的丞相,為個人謀取私利,這哪裡是國家的忠良大臣?』士兵們紛紛贊同我的話,都擁護我。這讓我下定了斬將奪權的決心。
「次日一早,我趁晉見的機會,出其不意,砍下了宋義的腦袋,然後宣佈:宋義勾結齊國,打算造反,懷王密令我將其處死。將領們都被我嚇住了,紛紛說:『復興楚國的是項家,如今您又誅殺了叛賊,建立大功,我們擁護您做上將軍。』就這樣,我奪取了兵權,那個楚懷王沒有辦法,只好認可了既成事實。
「我率領將士們渡河,破釜沉舟,燒燬營帳,只帶三天的乾糧,奔赴巨鹿城下,與秦軍決一死戰,將士們鬥志昂揚,以一當十,斬蘇角、俘王離、逼涉間自殺,大敗秦軍。其他各路諸侯援軍躲在自己的營寨裡觀戰,被我楚軍將士的聲勢震懾,後來出來見我的時候,個個跪地膝行,頭都不敢抬。他們公推我做了諸侯上將軍。後來章邯也被迫投降了,被我封為雍王。」
「雍王的封地不也在關中嗎?那沛公怎麼辦呢?」虞姬問道。
「讓他們兩個分享關中吧!也好彼此牽制,免得一家獨大。」
3、狹路相逢
一行人說說笑笑,就到了咸陽城下。城門口有劉邦部下的將士把守,這是劉邦還軍霸上時留下的少量治安部隊。為首的軍官見這支隊伍氣象不凡,幾十名侍從衣甲鮮明、威武雄壯,胯下的駿馬矯健有力,簇擁的馬車裝飾豪華,知道來的不是一般人,馬上迎了過去,恭敬地問道:「請問是哪位將軍?」
項莊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向車中一指,「項王都不認得嗎?」
這軍官曾在劉邦的麾下與項羽聯合作戰,見過項羽,向車中一看,連忙單膝點地,「參見項王」。
項羽「哼」了一聲,一揮手,隊伍穿過城門,進入咸陽城。
咸陽城的繁華非其他城邑可比,大街上行人如潮,摩肩接踵,街道兩側店舖林立,貨物琳琅滿目,叫賣聲此起彼伏。在這樣熱鬧的大街上,車馬行進緩慢,項羽和虞姬索性下車,徒步逛街,項莊和衛士們也都下馬,散在周圍形成保護圈。
虞姬在一個賣首飾的攤子前停下了腳步,拿起一支銅釵。項羽見她愛不釋手,就接了過來,為她插在頭上。攤主見兩個人衣著華麗,知道是貴人,連忙恭維說:「二位真是般配,英雄美人,絕世無雙。這位將軍威武豪邁,一定是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大英雄;這位夫人風華絕代,傾國傾城,就是在這咸陽城裡,也是數一數二的美人啊!」
攤主的話雖然有些肉麻,但項羽和虞姬心情愉快,也不以為意,又挑了幾件首飾,幫襯了一下攤主的生意。
走了一會兒,虞姬身體柔弱,感覺有些累了,對項羽說:「大王,這裡太吵了,我們找個僻靜的地方吧!」
一行人拐上了一條小街,這裡行人稀少,安靜了很多。沒走多遠,項羽注意到前方一所宅院的門口有幾名武裝的士兵把守,隨口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項莊讓一名衛士過去打探,衛士很快回來稟報說:「大王,這裡是關押秦王子嬰的地方。」
項羽聞言,眉頭馬上皺了起來,聲音冰冷地說:「進去看看這個亡國之君!」說罷便大步走了過去。
門口的士兵本來懶懶洋洋的,無精打采,見有人走過來,馬上警惕起來。一名為首者舉起手中的長矛,指向項羽,「幹什麼的?」聲音明顯底氣不足,項羽高大威猛的身材、渾身上下散發出的霸氣,雖然沒有著戎裝,而是一身便服,但也能看出不是尋常之輩,讓這名衛士有些膽怯,氣勢上先輸了。
項羽根本沒把這個無名小卒放在眼裡,面無表情地迎著長矛走了過去,大手一揮,將矛頭撥在一邊。身後的衛士一擁而上,將門口的這幾個小卒轟到一邊,打開了大門。這幾個士兵見對方人多勢眾,不敢造次,只好眼睜睜地看項羽等人闖進宅院。
院子裡有幾個年老的僕役在打掃衛生,子嬰聽到外面的喧鬧,已經走出房間,和王后以及兩個兒子站在正房門口,神色緊張地看著這些不速之客。項莊上前喝道:「項王駕到,還不下跪迎接?」
項羽惡狠狠地望著子嬰,雖然兩個人從來沒有見過面,但他已經確定這個人就是自己的仇人、秦王子嬰。亡國之仇、殺親之恨——祖父項燕、叔叔項梁,還有那麼多親人,都死在暴秦的鐵蹄下,而這個人就是暴秦的代表,儘管不是他親手所為,但一切罪責、一切仇恨都應該由他來承擔,誰讓他是秦王?
項羽凶神惡煞的樣子和坑殺二十萬秦卒的名聲,讓子嬰腿發軟,額頭浸出了冷汗,恐懼的感覺席捲全身,讓他幾乎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要癱倒在地上了。他艱難地邁出自己的腿,走下了台階,跪倒在地。妻子和兩個兒子跟在他的身後,眼裡噙著冷水,承受著又一次羞辱。
望著跪在自己腳下的子嬰,項羽內心充滿了厭惡和鄙夷。這樣一個軟弱、不中用的男人就是自己的對手嗎?就是自己日夜想報復的仇人嗎?項羽甚至有些失望了。周圍的幾個老僕役緊張地看著這一幕,臉上流露出掩飾不住的痛心和無奈。
虞姬跟在項羽後面,有些同情地望著子嬰一家人。她瞭解項羽對秦國的仇恨,不知道他一怒之下會做出什麼事情來,但秦始皇有罪,秦二世有罪,子嬰一家人卻有些無辜,甚至是替罪羊,為那些罪魁禍首承擔了本該由他們承擔的罪行和懲罰。
忽然,項羽「呸」的一聲將一口唾沫吐在子嬰面前,用這種方式表達了自己內心的蔑視,宣洩出積蓄多年的仇恨和憤怒。他沒想到,自己和叔叔苦心謀劃這麼多年,在戰場上一次次出生入死、性命相搏,付出了鮮血和生命的代價,終於推翻了暴秦,但面對仇人,最後卻是以這樣一種簡單的、市井的方式來報復。
子嬰趴在地上沒有動,但十指已經摳進了土裡,他在竭盡全力地克制那種一躍而起,與敵人拚命的衝動。為了復國,為了保護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子嬰選擇了忍耐,現在所承受的屈辱要等到有力量反擊的時候再讓敵人加倍償還。
但項羽仍然覺得意猶未盡,他踱到子嬰的身後,停頓了一會兒,忽然抬起腿,朝著子嬰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腳,子嬰撲倒在地,蹭了一臉的土,啃了一嘴的泥。項羽這個意外的動作讓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子嬰的王后和兩個兒子不顧一切撲了上去,扶起子嬰,「大王!」「父親!」王后哭泣著,兩個王子用憤怒的眼神望著項羽,眸子裡燃燒著仇恨的火焰。幾個老僕役撲了過來,想衝到子嬰身邊保護他,被項羽的衛士攔住了。項莊本能地將手放在刀柄上,準備應付可能發生的反抗,其他衛士也都蓄勢待發。
虞姬則瞪大了眼睛,望著項羽。項羽也覺得自己似乎做得太過分了,他尤其不願意在虞姬面前表現出自己的粗魯和殘暴來。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虞姬,項羽喝了一聲:「走!」衛士們簇擁著他和虞姬出了院子。
王后和兩個王子將子嬰從地上扶了起來,他臉色鐵青,直勾勾地望著項羽遠去的背影,眼神陰森可怕,讓人心裡發毛。王后抓住他的手臂,生怕他控制不住自己,作出不計後果的事情來。幾個老僕役圍攏過來,紛紛對子嬰說:「大王,要忍辱負重啊!」「一切以大局為重!」
子嬰從牙縫裡蹦出兩個字,「關門!」他似乎是想把自己剛才承受的恥辱都關在門外。大門關上之後,幾個老僕役跟著子嬰進入一間僻靜的房子,王后、兩個兒子還有嬴福留在外面把風。這幾個老僕役是秦國的丞相、太尉和御史以及其他重臣,子嬰把他們召來商量復國計劃,沒想到被項羽撞上了。好在幾位大臣都扮成了僕役,項羽只顧著發洩自己的情緒,沒有留意他們,所以也沒看出什麼破綻。
坐下來之後,子嬰仍然陰沉著臉,一句話都不說,其他人也不敢開口。過了很久,子嬰漸漸平靜下來,環視了一下眼前的幾位大臣,說:「韓將軍召集的十萬大軍整裝待發,現在只等我的命令了,你們覺得下一步該怎麼做?」
幾位大臣面面相覷,不知道子嬰究竟想問什麼,最後丞相開了口,「一切全憑大王定奪!」
子嬰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把胸中的怒氣、惡氣都吐了出來,說:「項羽兇猛如虎,劉邦狡猾得像隻狐狸,他們的軍隊加在一起有五十萬,遠遠超過了秦軍。所以,我們不能貿然行動,現在時機還不成熟,必須隱忍、等待。」
太尉擔心地說:「就怕夜長夢多,一旦計劃洩露,敵人察覺我關外兵團的動向,會搶先下手,大王的處境就危險了!敵人有了防備,把守住關隘,我們的軍隊反攻關中的計劃就可能受挫。在敵人沒有察覺的情況下,我大軍從天而降,可以攻其不備,以一當十;一旦敵人有了防備,失去了突襲的效果,勝敗就難以預料了!」
子嬰眉頭緊鎖,一時難以抉擇,彷彿在心裡考量著各種利弊得失。最後,他一咬牙,說:「我已經決定了,寧願以身犯險,也不能讓大軍貿然行動。我自己冒險可以,但不能讓十萬大軍冒險。這支部隊是我們復國的最後資本,必須慎之又慎。現在劉邦和項羽二虎相爭,矛盾重重,必須讓他們自相殘殺,等劉、項兩敗俱傷的時候,我大軍以逸待勞,收拾殘局,將叛軍逐出關外。」
「劉、項此前因為入關、稱王的事情發生了一些摩擦,不過,現在矛盾似乎已經緩和了,不然項羽也不會只帶這麼幾個人來逛劉邦控制下的咸陽城。」御史思忖著說。
「不如我們馬上召集人手,在咸陽城內截殺項羽,再栽贓給劉邦,讓他們火並,不就可以坐收漁翁之利了嗎!」丞相有些興奮地說。
子嬰搖搖頭,「倉促之間恐怕來不及了。而且項羽有萬夫不當之勇,他身邊的衛士想必也不是等閒之輩,想殺他恐怕沒那麼容易。即便能夠成功,項羽死後諸侯聯軍群龍無首,劉邦可以趁機兼併他的部隊,二虎相爭變成了一虎獨大,劉邦羽翼豐滿,就更加難對付了」。聽了子嬰的話,丞相剛剛被鼓舞起來的熱情迅速降溫,沮喪地低下頭。
御史問道:「大王,您打算怎麼做?」
子嬰深邃的目光投向遠方,道:「我要會一會劉邦,刺激一下他的胃口。」
與此同時,張良與項羽的叔叔項伯相約在咸陽城見面。一見到張良,項伯便激動地說:「恩公,好久不見了!」當年項伯因為殺人被通緝,張良保護了他,所以,張良是項伯的救命恩人。這件事張良一直隱瞞著,沒對任何人提起,所以劉邦和他手下的人都不知情。在項羽那邊,除了已經戰死的項梁知道外,就連項羽都不清楚。
兩人一邊敘舊,一邊在街頭漫步,不知不覺就轉進了一個小巷裡。張良拿手一指,「你看,那裡有個酒肆,我們進去喝個痛快!」
項伯點頭道:「好啊!這裡比較清靜,不像外面那麼喧鬧,正好方便我們說話。」
兩個人走進酒肆,張良忽然一愣,項伯警覺地問道:「恩公,有什麼事嗎?」剛才進門的時候,張良察覺有個似乎很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從店堂的後門消失了。聽項伯這麼一問,張良擺擺手,「沒什麼,老闆,拿酒來!」
呂公走出酒肆的後院,回頭看了看,沒人跟蹤,暗想:「子房為什麼到這裡來了?會不會察覺了什麼,所以跟蹤我?」但仔細想想,自己雖然在劉邦的軍營中與他照過幾次面,但都是匆匆而過,沒有什麼交往,他沒理由懷疑自己。如果是劉邦對自己起了疑心,應該會派自己的親信盯梢,而不是讓張良這個客人出面。看他剛才進店時的神色,似乎不像有備而來的樣子,「或許只是巧合吧!」呂公安慰了自己一句,匆匆而去。但他心中還是有一個疑問,和張良在一起的人是誰,為什麼要躲到這裡見面?
酒肆內,張良與項伯正在對飲,但張良因為剛才的驚鴻一瞥,有些走神,項伯的話根本沒聽進去。項伯連喚兩聲,張良才反應過來,「恩公,你到底怎麼了?看你心不在焉的樣子!如果你有急事,我們改天再聚,別耽誤了正事!」項伯已經有些不滿了。
張良連忙賠不是,說:「沒有,只是最近為了劉、項兩家的誤會,往返奔波,比較費神,所以有些疲倦。不妨事,我們這麼長時間不見,一定要痛飲一場。」說罷,便端起酒碗,一飲而盡。聽張良這麼說,項伯也不好再追問了。
「項梁聽從你的建議,立橫陽君韓成為韓王,撥給一千多人馬,韓成拜你為司徒,前去收復韓國故地。那是秦二世元年六月的事情,我們從那時分別,已經一年多了。你怎麼又到了沛公的軍中?」
「我與沛公在『楚王』景駒麾下就相識了,後來,景駒被武信君(項梁)打敗,我與沛公轉投到武信君麾下。武信君陣亡後,楚懷王派沛公領兵西征,進軍關中,途中與我相遇。我說服韓王配合沛公西征,韓王留守陽翟(河南禹縣),我則隨同沛公一起西進,到了這裡。」
說到這,張良舉起酒碗,道:「當初武信君聽從我的建議,立韓王成,還多虧你從中斡旋,實現了我復國的心願。我敬你!」
項伯擺手,道:「恩公於我有活命之恩,這都是我該做的!」
張良是個傳奇人物,他的祖父和父親先後擔任過五代韓王的丞相,是韓國顯赫的貴族之家。韓國被秦所滅,他隱匿民間,行走江湖,結交豪傑,以復國為己任,經過多年的歷練,膽識、才智和謀略都高人一籌。他曾結交了一位能使一百二十斤鐵椎的大力士,在博浪沙伏擊秦始皇,雖然功敗垂成,但此舉震動天下,也顯示出張良非凡的膽識和魄力。當年助信陵君椎殺大將晉鄙,奪取魏國兵權的朱亥,使的是四十斤的鐵椎。張良能夠找到善使一百二十斤鐵椎的大力士,足見其在江湖上交友廣闊、人脈豐富。
後來,他藏身在下邳,某日,從一座橋上經過,一位老者坐在橋頭,鞋子落到了橋下,他對張良喊道:「孺子(年輕人),幫我把鞋揀上來!」張良本想發作,但見對方是個老人,就按捺住性子,幫他把鞋揀了上來。沒想到,老者又伸出腳,說:「給我穿上!」張良又好氣又好笑,但鞋都揀了,也不差再彎一次腰的工夫,就又給老者穿上。
老者道:「孺子可教,五天後的早晨在這座橋上等我。」說罷就揚長而去,留下張良在那裡發愣。五天後,張良起早來到橋上,老者已經先他到達了,訓斥張良說:「與長輩相約,自己卻來遲了。過五天再來!」又過了五天,張良天一破曉就來到橋上,老者又比他早到,還是那句話,「過五天再來!」張良的修養再好,此時也瀕臨忍耐的極限,再被耍一次,恐怕就要爆發了。
五天後,張良半夜就到了橋上,片刻之後,老者也來了,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給了張良一本書,說:「讀透這本書,就可以做王者師了!」說罷,老者便飄然離去,從此再未出現過。這本書名為《太公兵法》,但並非兵書,而是教人帝王之術。
從這些故事中,可以看出張良的心智和涵養都異於常人。以他敏銳的直覺和豐富的閱歷,早就看出這個呂公不是等閒之輩,從他的言談舉止中能夠感受到一種身居高位者才有的從容不迫和恢弘氣魄。說他是一個以看相為生的術士,張良根本不相信。所以,這次偶然邂逅,張良更加相信自己的直覺。他不待在劉邦的軍營裡,而是跑到咸陽城裡,行蹤詭秘,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張良嘴上與項伯應酬著,腦子裡卻全是這個神秘老人。
4、呂雉來了
旭日東昇,照耀著連綿幾十里的霸上軍營,星羅棋布的營帳如同一朵朵大海中的浪花。昨夜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白雪皚皚的大地一塵不染,純淨得令人浮想聯翩。劉邦正在自己的營帳內游龍戲鳳,火盆烤得營帳內暖融融的,與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鮮明的對比。
忽然,營帳的門簾被人猛地掀開了,一股寒風撲了進來,懷中的美女驚叫了一聲,劉邦也打了個寒戰。好事被人攪了,劉邦一肚子的邪火,罵道:「混賬!」扭頭一看,馬上又愣住了。
闖入溫柔鄉的人竟然是劉邦的老婆呂雉,正對著劉邦怒目而視。劉邦被捉姦在床,有些慌了,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怎麼來了?」
「我不該來嗎?自己的丈夫現在是關中王了,我這個糟糠之妻來湊湊熱鬧,享享福,沒什麼不對吧?難道你想休了我,另尋新歡,娶個二八佳人?」雖然劉邦現在已經不是沛縣的鄉巴佬,但呂雉的潑辣和霸道一如既往。她眼睛瞟著躲在被子裡的年輕美貌的女子,心裡酸溜溜的,畢竟自己已經青春不再,嫉妒心隨之膨脹起來。
劉邦尷尬地笑了笑,用眼神示意那名女子趕緊離開。女子抓起一件衣服,顧不得穿在身上,草草地把身體裹了起來,衝出了營帳。劉邦也起身穿衣,請呂雉坐下來講話。
呂雉訓斥道:「現在項羽的四十萬大軍虎視眈眈,隨時都可能把你吃掉,你還有閒心在這裡尋歡作樂,真是不知死活!」
劉邦賠笑道:「夫人過慮了,我已經與項羽和解,化干戈為玉帛,不會有事了。」
「那你這關中王的位子是坐穩了?」
「這個嘛……」劉邦沒話說了,呂雉步步緊逼,「有項羽在這裡,你敢說自己的是關中王嗎?他說你是你才是,他說你不是你就不是,生死都操在別人的手裡,難得你還睡得著覺,吃得下飯,玩得起女人!」
劉邦辯解道:「有懷王之約在先,他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吧?」
「哈哈,虧了你還是一方諸侯,就這點見識!那個項羽斬宋義,奪兵權,封章邯為雍王,擔任諸侯上將軍,哪件事要楚懷王同意了?有名無實的懷王,項羽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裡。你還是好好想想怎麼對付項羽,把關中王的位子坐穩吧,別讓到手的鴨子又飛了!」
被呂雉教訓了一番,劉邦耷拉著腦袋不說話了。呂雉緩和了語氣說:「我千里迢迢、不避艱險地趕來,就是想幫你。父親在你這裡吧?」
劉邦點點頭。「那好,我去見見他,你趕快收拾一下,去軍營裡巡視。將士們都起身操練了,你這個大王還在睡懶覺,像個什麼樣子?」望著呂雉的背影,劉邦苦笑了一下,「這個潑婦,真是拿她沒辦法!」
呂公的寢帳裡,他剛剛起身洗漱完畢,正要出去透口氣,呂雉掀門簾走了進來。呂公也嚇了一跳,「娥姁,你怎麼來了?」
呂雉上前扶呂公坐下,說:「父親,您能來我就不能來嗎?當年您說我是顯貴非常的命,劉季能成大事,所以把我嫁給了他。您老的眼光真準啊!沒想到他一個小小的亭長,短短幾年時間,就搖身一變成了秦王。我就要成為王后了!」
呂公笑道:「父親的那點本事你還不知道嗎?這就是押寶,押天下有變的寶,押劉季這個人的寶,現在說明我們押對了。不過,形勢不容樂觀啊!劉季與項羽的摩擦想必你也聽說了,雖然劉季主動認錯,矛盾暫時緩解了,但還存在變數。劉邦的這個關中王究竟能否落實,還不好說啊!」
「父親,您一定要再幫幫他。」
「嗯,放心吧,以前我幫他是想利用他反秦,現在秦國已經亡了,我的目標已經達到。我再幫他純粹是為了你,讓你下半輩子能夠享受榮華富貴。」
沉默了一會兒,呂雉問道:「父親,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您,過去問過,您總是諱莫如深,現在能夠回答我嗎?」
呂公沒有說話。呂雉接著問道:「您究竟為什麼這麼仇恨秦國,奔走天下、結交豪傑、散盡家財要反秦?您與秦國究竟有什麼恩怨,現在還不能說嗎?」
呂公歎了一口氣,說:「過去的事不提也罷!以後再說吧,或許我告別人世的那一天,會把真相告訴你的。走吧,出去透透氣。」
見呂公不說,呂雉也不好再追問,扶著呂公走出了營帳。「下雪了!」呂公驚訝地說。他甩開呂雉,在雪地上疾走幾步,神色有些激動。呂公彎下腰,捧起一堆白雪,放到嘴邊吃了一口,喃喃自語:「關中的雪啊,還是這樣的味道!」看著父親奇怪的樣子,呂雉心中的疑問更深了。
晚上,劉邦召集軍中沛縣的老鄉,舉辦了一個小規模的宴會,為呂雉接風。席間,呂雉忽然問道:「曹無傷去哪了?」
劉邦的臉色有些難看,隨口說道:「他有公務在身,所以沒來!」張良雖然不是沛縣老鄉,但因為是身份尊貴的客人,所以也被請來宴飲。聽劉邦這麼說,不由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時發現呂公也在注視著劉邦。張良與呂公視線接觸,相視一笑,舉酒致意。彼此都是聰明人,不需要多說什麼。
宴會散後,劉邦和呂雉回到寢帳,妻子千里迢迢而來,他當然要盡一下做丈夫的義務。雖然心中為不能召喚那些年輕貌美的女子侍寢感到遺憾,但劉邦還是竭盡所能,與呂雉雲雨了一番。呂雉雖然徐娘半老,但風韻猶存,當初劉邦釋放服役的民工和囚徒之後逃亡在外,呂雉被拘押,負責審訊的官吏垂涎她的美色,動手動腳,被一名與劉邦有交情獄吏任敖暴打了一頓,呂雉才逃過一劫。所以,呂雉現在還沒有糟到糠的水平上,與那些年輕女子相比,別有一番風韻。而且夫妻二人久別重逢,激情如火,親熱是正常的。
正事辦完之後,呂雉靠在劉邦的懷中,傾訴著滿腹委屈,「你領兵西征,把我們娘仨扔在老家,我每天在家裡擔驚受怕。後來父親說你勢如破竹,一定可以率先入關,他來關中找你。父親走了之後,我也按捺不住,就把一雙兒女留給母親,也出來找你。這一路千辛萬苦,沒想到第一眼看到你,就是在玩別的女人。」
劉邦不想和她糾纏,為了轉移話題,故意責怪道:「你們這父女二人都不是一般人,一個年過七旬,一個單身女子,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就敢走這麼遠的路,從會稽跑到關中,萬一有個什麼閃失,誰能知道啊?」
呂雉撇了撇嘴,「你真小看我們父女了。你知道我父親在江湖上有多少朋友嗎?他走到哪裡都有人接應的。我有這樣的父親,還怕一個人出門嗎?再說,我們出門的時候都帶了一些侍衛的,一般的小毛賊別想打我的主意」。
聽了呂雉的話,劉邦一愣。他知道呂公不是等閒之輩,但呂公竟然有這麼大的能量,朋友遍天下,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老人家真是深藏不露啊!」劉邦感慨道,「岳父怎麼結交了這麼多江湖朋友?」
呂雉遲疑了一下,說:「我也不太清楚,他老人家說是早年行走江湖,替人看相時認識的。但我感覺沒那麼簡單,我來這的路上多虧他們接應和照料,從他們的態度上看,似乎對父親非常敬重,遠遠不是普通的朋友關係。我猜想,只要父親一句話,這些人連命都可以不要。」
「喔?」劉邦更詫異了,「莫非老人家對他們有恩,那為什麼這麼多人受他的恩惠?如果他僅僅是一個普通的看相先生,會有能力幫助這麼多人嗎?」
呂雉搖搖頭,說:「我也覺得奇怪,不過,既然他老人家不願意告訴我們,我們也就不要追問了。他或許有自己的苦衷吧,所以才瞞著我們。」
劉邦點點頭,說:「我能有今天,還多虧你們父女啊!等我坐穩了關中王的位置,一定要好好報答你們。」
聽到這話,呂雉有些得意了。「我們父女對你的幫助比你知道的還要多。從你起兵反秦到進入關中,這一路上投靠你的人中,有多少是父親遊說來的,你知道嗎?還有那些資助你糧草、軍餉的人,為你提供情報,指引方向的人,很多都是父親的朋友。」
劉邦瞪大了眼睛,「有這回事兒?」
「我也是來關中的路上從那些接應我的人口中聽說的。父親只是離家之時,給了我一份名單,告訴我出門時可以找這些人幫忙,別的都沒說。他對我都不肯說,肯定也交代過那些投靠你的人,不要說出自己的背景。所以,你一直蒙在鼓裡。你舉事以來,勢如破竹,連戰連捷,勢力不斷壯大,不覺得有些反常嗎?這背後父親給了你很大的支持。」
「我說我的仗怎麼打得這麼順,如有神助!」劉邦自言自語地說。
「這個神就是我的父親。還有,關中百姓現在這麼愛戴你,你以為你那『約法三章』的小把戲真的那麼管用嗎?那是父親在關中的朋友四處奔走遊說的結果,沒有他們在民間帶頭呼應你,關中百姓怎麼會那麼買你的賬!」
劉邦引以為榮的「約法三章」被呂雉貶低,心中不悅,但他更加驚奇呂公的人脈。這個老人家實在是深不可測。
呂雉意味深長地看了劉邦一眼,說:「所以,你一定不要做對不起我的事,我們呂家可不是好惹的。你軍中這些我父親的勢力,就能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呂雉的話半開玩笑半認真,但劉邦聽起來卻像實實在在的威脅,心裡「咯登」一下。不過,靈活應變,必要的時候低頭彎腰是劉邦的特長,在應付老婆面前也不例外。
「娥姁,我雖然好點女色,但都是逢場作戲而已,你知道,男人嘛,都有這個愛好。但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這一點是永遠都改變不了的。如果我做了秦王,你就是王后;如果我有一天像始皇帝那樣君臨天下,你就是皇后。這萬里江山,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所以,剛才的話以後不要再說了。」說罷,劉邦又在呂雉的身上動手動腳起來。
次日一早,劉邦還在睡夢中,呂雉就穿衣起床,走出了營帳。她來到樊噲的營帳前,隔著門簾問道:「樊將軍起身了嗎?」
樊噲聽出是呂雉的聲音,連忙迎了出來。「二姐(呂雉在姐妹中排行第二),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
「昨天太忙了,忘了把呂嬃(xū,呂雉的妹妹)讓我給你捎的東西交給你了。」說著,呂雉把手裡的一個包裹給了樊噲。
「謝二姐,裡面坐吧!」樊噲將呂雉讓進了營帳。坐定之後,兩個人的神色立即變了,不再像在外面那樣客套。呂雉單刀直入地問道:「現在項羽那邊有什麼動向?」
樊噲道:「項羽看上去不想再與大王計較了,局面沒有那麼緊張了。不過,他們要我們把在函谷關阻擋諸侯聯軍入關的將領交出來,大王準備過兩天過去勞軍的時候把人帶過去。」
「是誰?」
「曹無傷。」
呂雉皺著眉頭沒有說話,過了片刻才問道:「曹無傷知道了嗎?」
「大王應該跟他說過了,讓他委屈一下,當次替罪羊。不過,曹無傷這兩天都把自己關在帳篷裡,誰也不見。看來,他是非常的不情願啊!」樊噲有些擔心地說。
「曹無傷這個人我有些瞭解,不是個心胸寬闊、顧全大局、能夠忍辱負重的人,你要派人盯緊他,以免他狗急跳牆,作出對大王不利的事來。」呂雉果斷地說。
「好,我馬上加派人手,盯住他。自從大王起兵以來,這個曹無傷一直擔任左司馬,職務沒有陞遷過。他自覺資格老,勞苦功高,眼看著很多後來入伙的人都超過了他,所以覺得自己不受重用,經常在同僚和下屬面前發牢騷,對大王心懷不滿。這次大王要讓他做替罪羊,我就怕激起他的不滿,鬧出事端來,一直派人暗中監視著他。」
呂雉讚許地點點頭,「你做事越來越周全了,在沛縣同鄉中,像你這樣文武雙全、眼光長遠、處事謹慎的人,真不多!」
「二姐過獎了!」
「你把蕭何、曹參、周勃、夏侯嬰都叫到大帳裡,我想跟他們談談。」
「好,我馬上去辦。」
呂雉與樊噲早在沛縣的時候就已經是同盟者了。沒過多久,蕭何、曹參、周勃、夏侯嬰都來到大帳裡,呂雉當仁不讓地坐到了劉邦的位置上。她看了一下眼前這幾個從沛縣起兵時就一直追隨劉邦南征北戰的同鄉,他們都是身居要職、手握大權的重臣。
「我請各位來,就是想聽聽你們對今後關中形勢變化的看法。現在大王和項羽兩軍對峙、短兵相接,亡秦的勢力還沒有完全剷除,蠢蠢欲動,關中形勢錯綜複雜。我們對今後的事情應該有個大致的判斷,達成共識,讓大家心裡都有數,這樣以後的行動也就有了明確的方向,做起事來步調一致,力量就大了很多。」
下面的幾個人都聽出了呂雉的言外之意。這幾年,劉邦的勢力急劇膨脹,地盤也越來越大,先是做沛公,後來被楚懷王任命為武安侯、碭(dang)郡長,現在入主關中,不出意外的話,就是名正言順的關中王。借用劉老太公的說法,劉邦的產業是越來越大了。所以,呂雉也急於擴大自己在劉邦陣營中的勢力,鞏固自己的地位,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如果她沒有一股支持自己的力量,以劉邦那種好色的個性,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把她休了。
蕭何道:「夫人說的極是。雖然我們不是料事如神的仙人,但凡事都應該想在前面,考慮周全,以免事起突然,沒有準備,手足無措。」
呂雉微微頷首,道:「你們覺得項羽會履行懷王之約,讓大王做關中王嗎?」
曹參想了想,說道:「項羽與大王曾約為兄弟,念在昔日的情分上,又有懷王之約在先,應該不會做得太過分。我覺得他會把關中王的位置留給大王的。」
呂雉撇了撇嘴,「想讓他們這對兄弟相安無事、和睦相處,恐怕沒那麼容易。項羽已經立章邯為雍王,用意何在?他可能會履行懷王之約,讓大王做關中王,但會把章邯安插在關中,與大王分治秦地,牽制大王。這樣一來,即便大王真的做了關中王,也還是在項羽的掌握之中,要看他的臉色行事。這個關中王做得還有什麼意思?一方諸侯被他人玩弄於股掌之間,最後會有好下場嗎?即便大王沒有與項羽作對的意思,但大王的存在就是對他的一種威脅,因為楚懷王旗下能夠與項羽分庭抗禮的人只有大王了。所以,他剷除大王只是時間問題,劉、項兩家注定不能並存。」
呂雉的分析一針見血,讓在場的人心服口服。曹參問道:「夫人覺得該怎麼做呢?」
呂雉神色堅定地說:「先下手為強,逼項羽退出關中。關中地方富饒、形勢險要,進可攻,退可守,佔領這裡就等於搶佔了先機,在未來的衝突中居於有利地位。所以,我們要不惜一切代價、不擇一切手段佔據關中,把關中王的位置坐實。」
在場的人面面相覷,眼前這個女人的膽識、魄力和手段比男人更加高明和狠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