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拜相
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六月,一件改變漢王朝乃至曹操個人命運的大事發生了——剛剛被罷免的司徒趙溫公開上書,奏請廢除三公,推舉曹操出任丞相。
這一提議立時震驚朝野。如果說有人對趙溫征辟曹丕之事還有所懷疑,那通過此番上書算是徹底看清這位七旬老臣的面目了,他分明就是曹操的一顆棋子。三公沒有了,丞相獨攬大權,此古人所謂「掌丞天子助理萬機」,今後不僅冀州歸曹操管轄,全天下州郡城縣、一切的文武官員都成了他的下屬,內外諸事無不關白,儼然是不穿龍袍的天子。
對於這個變故,文武百官大致有三種態度:大多數人僅僅是木然,曹氏掌權是多年的事實,抗爭已無濟於事,主動迎合又有違漢室臣子之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管也管不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再者是曹操主政後提拔的官員和掾屬,朝中董昭、陳群等人對趙溫的提議大加讚譽,紛紛表示老大人「老成謀國忠義可嘉」,曹公應早登相位以慰天下人心,至於曹府掾屬更積極了,且不說日後前途可觀,司空府升格為丞相府,掾屬俸祿也水漲船高,從三百石提至六百石,大家得好處,何樂不為;但也有人持反對態度,這類人為數不多,但都是自長安保駕東歸的舊臣,他們對漢室社稷滿心留戀,可除了「大喇叭」孔融之外,也沒人敢站出來講話,頂多是私下罵幾句罷了。漢室社稷固然重要,腦袋也很重要,誰不害怕曹操手裡的屠刀呢?
最為難的其實是太常寺那幫禮制官員,大漢不設丞相二百餘年,突然恢復古制,誰知道拜相儀式什麼樣?查典籍的查典籍,翻史書的翻史書,還得精選玉石趕製出相印,廢了半天勁也考證不清昔日高祖任命蕭何為相的禮儀。幸好曹操也沒為難他們,經過三次辭讓的冠冕文章之後明確表態——天下未平無需計較禮制,把丞相大印給我送來就行啦!
丞相不在殿上接受天子冊封,竟要朝廷把相印給他送去,究竟誰是主誰是臣呢?曹操就是想擺這個譜,要讓全天下人都知道自己的尊貴。於是一場熱熱鬧鬧的拜相鬧劇開始了。皇帝劉協親發詔書,歷數曹操的功績,由太常卿徐璆承接詔書、相印,持節去司空府授印,朝廷百官都要身穿吉服步行相隨。知道的是曹操事先計劃好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曹操不願當,是天子和滿朝官員死皮賴臉非求著他當的呢。
忙忙碌碌準備一番,太常卿徐璆在皇宮跪受詔書、符節,其實到曹府不過幾步路程,可按照禮制要求搞得十分複雜。首先要乘坐象徵天子使者的大使車,駟架朱輪,白蓋赤帷;左右隨護隊伍的功曹車、賊曹車、斧車、督車各兩輛,後面從車又有四輛,載著九卿、侍中、大夫一級的高員;隊伍正前方還有騶騎四十人、弓弩手十二人,皆由郎官充任,負責引導車隊彰顯威嚴。一大串隊伍加上隨行官員,前面的都走到曹府門口了,後面的才剛出皇宮。城裡城外士農工商,哪有不上街看熱鬧的?百姓雲集夾道觀瞻,曹操的臉面可算露足了。
曹府這邊的準備也很周全。「司空府」的牌匾已摘去,「丞相府」的新匾還沒掛,王必率領金甲武士封鎖街巷,所有掾屬都換上簇新的皂衣,密密麻麻排列門外——按照制度規定,司空掾屬最多七十多人,而丞相辟用的屬員最多可達三百八十多人,這支隊伍日後會更加壯大。使節車隊一到,所有掾屬頓時跪倒齊呼萬歲,聲勢之大震得市井肅然屋瓦亂顫,百官也得長揖回禮。雖然一方是卑微的屬員,一方是冠冕的朝臣,但哪方是實哪方是虛,誰心裡都有數。施禮之後眾人後退,閃出一條人胡同,徐璆由謁者攙扶著下車,雙手高捧詔書直入府門,尚書以上大臣緊隨其後,所經之處家將、僕僮也紛紛跪倒參拜,持節使者等同於天子駕臨。
徐璆如今已是七旬老翁了,他曾被袁術軟禁多年不屈臣節,最後還趁袁術病逝之際盜出傳國玉璽回歸朝廷,因此受封太常。國家大事唯祀與戎,太常乃九卿之首,沒有三公他就算曹操以下最大的官。徐璆精神矍鑠步伐穩健,滿臉莊重目不斜視,心裡卻充滿了憤慨——二十四年前黃巾起義,他隨朱俊鎮壓義軍與曹操共過事,當時只覺得曹操有點兒帶兵之才,哪想到當年毛頭小子如今成了權傾天下的丞相,自己還充任使者跑來給人家送印,真是世事難料啊!他按捺著心情,款款來到大堂之上,但見坐榻移空,香案已經設擺好了;可即將受任的曹操卻不見蹤影,難道這位「三讓而後受之」的大丞相還要玩什麼花樣嗎?
徐璆並不知情,此時此刻曹操正在後堂踱來踱去,被一件煩心事困擾著。回許都之前,他命於禁、張遼、張郃、朱靈、李典、路昭、馮楷七支軍隊屯駐穎川附近,從那之後這七隻大老虎便無一日消停,都是戰功赫赫之人,沒有曹操在眼前管著,誰也不服誰。今天分糧食鬧點兒衝突,明天分輜重械鬥一番,事後還各寫奏報往曹操眼前遞,都是雞毛蒜皮的事,各說各的理。曹操還指望他們出力打仗呢,只能睜一眼閉一眼,也懶得計較。鬧點兒小矛盾也罷了,可今早突然發來軍報,朱靈麾下中郎將程昂煽動士兵造反!
「朱文博怎麼搞的?」曹操氣哼哼道,「當初我反覆叮嚀,河北兵卒初降,當以寬仁之心待之。他怎麼拿我的話當耳旁風?還沒征伐荊州呢,先叫人家看笑話!這些將領自恃有功目無法紀,我非拿朱靈作法,好好教訓他們不可!」雖然朱靈已將程昂擒殺,並在第一時間上書自責,可還是造成了不良影響,有些河北兵不滿待遇逃役回家。於禁素與朱靈不合,又來信向曹操打小報告,揭發其任性桀驁,鞭笞士卒,辱罵將佐,哄搶糧草,不啻於火上澆油。
長史薛悌緊隨曹操身後,跟屁蟲一樣邊轉悠邊勸:「算啦算啦,朱靈已經認錯,於禁的話也有水分,損失又不大……」
「痛雖可忍癢亦難耐!」曹操恨的倒不是這點兒損失,偏偏受任丞相之際出亂子,這不是給他臉上抹黑嗎?
主簿溫恢倒很泰然:「正因為事情出在這個節骨眼上,主公更應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現在處置將領,豈不更叫人看笑話?徐太常還在外面候著呢,莫要怠慢了。」
「唉!忍了吧。」曹操漸漸停下腳步,又覺頭顱隱隱作痛,嘟嘟囔囔道,「大好日子沒一件事叫我順心,華佗那老傢伙不知怎麼搞的,煎的藥時靈時不靈,不針灸不見好,難道他想留個病根要挾老夫?」發了幾句牢騷終於回歸正題,「事已至此我也不追究了,先叫樂進、張遼分點兒兵給朱靈。現在就給他回信,我說你們寫。」
記室陳琳早在一旁搦管等著,見他邪火總算消了,趕緊邊聽邊寫:
兵中所以為危險者,外對敵國,內有奸謀不測之變。昔鄧禹中分光武軍西行,而有宗歆、馮愔之難,後將二十四騎還宜陽,禹豈以是減損哉?來書懇惻,多引咎過,未必如所云也!
陳琳心裡雪亮——曹操並未對朱靈加以斥責,還將其與中興名將鄧禹相提並論。但這都是敷衍之辭,最後卻點出「來書懇惻,多引咎過,未必如所云」,未嘗不是對朱靈的懷疑。朱靈要是懂事,以後就該夾著尾巴做人了。
校事趙達別有用心掃了眼文書,不冷不熱道:「軍中出了奸人乃監察不力所致,就算不怪罪朱靈,也應追究刺奸令史之過。」其實一點兒道理都沒有,刺奸史本不在朱靈軍中任職,對此毫不知情也情有可原。可身居此職的是高柔,曹操用他就為了洩當年之恨,趙達更是不遺餘力攛掇使壞。
曹操正無從發洩:「說的對!高柔罰俸一年以示懲戒。」罰俸而不革職,還要留著他繼續受罪,簡直是貓玩耗子。
溫恢甚覺不公又無計可施,只道:「處置誰不處置誰不在緊要,當派人到軍中調和眾將,於禁、朱靈皆是爭強鬥勇之人,若無人從中勸道協調,這樣的事以後免不了還要再出。」
「有道理……派誰合適呢?」曹操敲著額頭想了想。
溫恢已有人選,卻不說破:「若依在下之意,應該選一個好脾氣慢性子的人。」
「好脾氣慢性子。」曹操眼睛一亮,「速調趙儼出任七軍總護軍!」趙儼好脾氣出了名,活了四十多歲臉都沒紅過,由他一人充七部護軍,那幫武夫就是脾氣再大也磨不過他。
無論如何這件事好賴對付過去了,眾人趕緊七手八腳幫曹操整理衣冠,匆匆忙忙往外走。可迎面又見曹丕、曹植慌慌張張而來。曹操一邊緊玉帶一邊問:「跑來做什麼?天使都到了,還不到院裡跪接?」
曹丕滿頭大汗:「沖兒、彪兒、林兒不知跑哪兒去了,父親沒見到嗎?」父親受封高官,諸公子也得盛裝出席,要在廊下跪謝聖恩,新衣服早給他們換上,這會兒卻找不到人了。
「哎呀!我哪見過他們。」曹操急得直跺腳,「這幾個小崽子,跑哪兒玩去了?還不去找!愣著幹什麼,都去給我找啊!」
曹操一通嚷,後面可熱鬧了。司空府也不小,房連房院連院的,連曹丕、陳琳、薛悌帶夫人、僕婦、丫鬟東跑西竄邊嚷邊找,也不顧內外之別了。按理說幾個小毛孩子參不參與無可厚非,可曹操的態度卻十分認真——曹林乃再嫁之妻杜氏所生,曹彪的生母孫氏不過府裡一個普通侍女,這倆兒子都不重要;他真正在乎的是環氏之子曹沖。曹沖是曹操心中內定的繼承人,無論當天子還是當權臣,身後一切都要交予此子繼承,所以今天這麼榮耀的時刻,一定要讓這孩子出來露一面,展示給滿朝大臣看。為此前幾日曹操還特意為他「搶冠」,取表字為倉舒。
曹操穿房過院正著急,忽聽不遠處有個家丁大呼:「我的小祖宗喲,怎麼跑這兒來了!我找到啦!」趕緊跑過去觀瞧——這是二門以內一處偏院,有幾間矮房和灶台,是庖人置備酒食的地方,誰能想到貴公子會跑到此處玩耍?這會兒華佗正帶著弟子李璫之在爐邊煎藥;有兩個新收的弟子吳普、樊阿也在一旁,卻看不懂他們幹什麼,正扭動身軀擺出一副怪模怪樣。
吳普單腳點地,伸展雙臂上下抖動,樣子像只大鳥;樊阿縮肩緊背抓耳撓腮,狀似猿猴。再往邊上看,曹操氣大了——曹沖、曹彪、曹林仨小子正伏在地上,裝模作樣的,也不知是模仿熊還是老虎,剛換的新衣服沾了一身土。
「你們做什麼!」曹操厲聲喝止。
吳普趕緊跪倒:「啟稟司……丞相,這是師傅仿照古人導引之術編成的『五禽戲』,練這個可以強身健體。」
「胡說八道!」曹操扯起曹沖搶到懷中,「你當他們何等人?堂堂公侯之子豈可作此禽獸之態!」
華佗趕緊賠罪:「老朽未敢擅自教幾位公子,是他們看著好玩才……」
不待他講完曹操便冷森森打斷:「華先生,老夫對你也夠客氣了,你至今未能根除老夫之疾,我也未加責怪。從今往後你這些弟子不准在我府裡居住,都給我搬出去!這是丞相府,不是市井街肆!」
曹沖見父親生氣,忽然手指著熬藥的爐子道:「爹爹快看那藥爐,火在下水在上,孩兒前日剛學了《易經》,下離上坎謂之『水火既濟』,『既濟』不就是圓滿之意嗎?爹爹今日受封丞相,咱家圓圓滿滿,多吉利啊!」
這本是句解勸的話,哪知華佗的弟子樊阿是個直性子人,忍不住插嘴道:「小公子解得不切,『水火既濟』的卦辭有云『亨小,利貞。初吉終亂。』喻月滿則虧水滿則溢,這卦名字好聽,卻不吉利……」話說一半才意識到自己失言,趕緊閉嘴磕頭。
朱靈的事已經讓曹操煩心了,大好的日子出言不吉,非把他激怒不可!幸虧溫恢腦子快,一把抱起曹林:「我的小公子喲,快走吧!滿朝文武在外面候著呢!再耽擱時辰叫群臣如何議論?」
跟孩子說話給大人聽。曹操知他是催自己,壓壓胸中怒火,咬牙切齒瞪著樊阿:「你們現在就滾!今後不准來此攪擾,否則格殺勿論!華先生,你也好自為之吧。」說罷領著孩子拂袖而去。
當曹操舉止端莊出現在大堂上時,徐璆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奉天宣詔哪見過這樣的接詔人,生生叫使者在堂上等他一刻多工夫,坐又不能坐,詔書還不能撂下。既不把使者放在眼裡,又何嘗把天子當回事?徐璆還算好受,他身後兩個謁者,一個手持符節,一個捧著相印,兩樣東西份量都不輕,倆人舉了半天手都哆嗦了,心裡早暗暗把曹家祖宗八輩「問候」了遍。
曹家諸子悄悄順著廊簷跪了,曹沖與曹丕一左一右排在了最前面。徐璆展開詔書當眾宣讀,曹操行三跪九叩大禮。而就在他接過相印的那一刻,又推辭起來:「曹某才少德薄不堪其任。徐公乃三朝老臣,這個丞相還是您來當吧。」
徐璆嚇一跳,見他事到臨頭還在惺惺作態,趕緊連退幾步一揖到地:「曹公功勞赫赫,老朽難望項背。望曹公以天下為重承擔大任。」
「望曹公以天下為重承擔大任!」堂下群臣亂哄哄跟著嚷了一遍。
「唉!」曹操假惺惺歎了口氣,「既然天下無人,我就勉強當這個丞相吧。」
就這樣,曹操「謙讓」一番終於坐上了自己謀劃已久的相位,時年五十四歲。剛剛還是天使的徐璆退至廊下率領百官大禮參拜,所有人都臣服於他腳下。曹操客套了幾句,遍請滿朝官員晚間過府赴宴,便回轉後堂扒了這身禮服,接著籌劃南征之策去了……
富貴驕人
晚間的酒宴很熱鬧,朝廷要員難得齊聚一堂,就是平時不常出來的,今天也到了,比朝會人還多。曹操頭一天擔任丞相,誰敢不給面子?但出人意料的是,曹操在席間宣佈了一個任命——原光祿勳郗慮晉陞御史大夫。
曹操廢除三公自任丞相,已是大權獨攬,誰也沒想到他別出心裁又弄個御史大夫。這個官名義上是副丞相,但不用解釋都明白,也是掩人耳目的幌子,有職無權。郗慮毫無準備愣在當場,曹操不由分說將他拉到主席,一同接受百官祝賀——與熱烈的拜相儀式相比,郗慮這官當得可慘多了。
曹操舉起美酒遍視眾人,發現少了幾個重要的人:「伏國丈和趙老司徒怎麼沒來?」
華歆坐在東首,忙道:「伏國丈病體沉重挪動不了。趙司徒如今已是平民,自覺有礙就不來了。」國丈伏完眼見漢室將覆,女兒伏後又三天兩頭來信哭訴,一急之下癱瘓不起,如今只比死人多口氣了。趙溫是幫著曹操干了太多事,沒臉見人了。
曹操繼續尋找,發現荀彧竟也沒到:「令君呢?」
華歆尷尬一笑:「有些不湊巧,荀常伯昨兩天薨了,令君在那邊忙喪事呢。子曰『哭,則不歌』,怕有妨礙就不過來了。」侍中荀悅是荀彧的族叔,剛剛過世,荀彧以此為借口不參加宴會。
曹操怏怏不悅,卻也沒抱怨什麼,只道:「老夫竟然不知,改日也過府祭拜一下吧。」話未說完忽聽一陣刺耳的狂笑聲——孔融。
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回回不落。孔融自從放寬酒禁越發肆無忌憚,整日聚酒豪飲,太醫令脂習、議郎謝該等酒友日日長在他府裡。今天來時就有些醉醺醺的,興許都喝過一頓了。
曹操厭惡地瞥了他一眼:「文舉兄,數載未會別來無恙?」
「丞相何必相問,」孔融笑呵呵道,「我有恙無恙,趙達他們不都告訴您了嘛!」
席間眾人嚇了一跳,華歆、陳群等趕緊打圓場:「玩笑,玩笑。文舉兄詼諧。」
曹操卻淡然一笑:「文舉兄莫非有何不滿?」
孔融擺弄著手裡的酒道:「座上客常滿,杯中酒不空。我還能有什麼不滿意的?」是啊,天子都快姓曹了,想管也管不了,除了喝酒還能幹什麼?
曹操故意刁難他:「今日群賢畢至,文舉兄何不高歌一曲為諸位助助雅興?」
「叫我賦詩?」孔融目光中露出幾分怨咒,卻轉而笑道:「好!我賦給你聽!」群臣都緊張起來,不知他會不會再發什麼不合時宜的狂言;卻見他扔下酒盞,起身堂中央,擺動長袖唱道:
六月棲棲,戎車既飭。四牡騤騤,載是常服。
玁狁孔熾,我是用急。王於出征,以匡王國。
比物四驪,閒之維則。維此六月,既成我服。
我服既成,於三十里。王於出征,以佐天子。
四牡修廣,其大有顒。薄伐玁狁,以奏膚公……
大伙忐忑的心漸漸安穩下來,孔融沒有自己作詩,而是吟了一首《詩經》的《六月》。這首詩是讚頌周朝名臣尹吉甫輔佐周宣王征討西戎的歌謠,借來歌頌當朝丞相戰功赫赫挺合適。不過也有少數飽學之士品出了不一樣的滋味,尹吉甫雖是周朝名臣,最終卻被昏君周幽王所殺。拿一個不得善終的人與曹操相提並論,這不是存心詛咒嗎?郗慮、王朗等都揣摩到了,卻見曹操滿面微笑不住點頭,想必是沒聽出來。其實他們猜錯了,曹操早年以通曉古學入仕為郎,《詩經》更是瞭然於胸,豈會聽不出來?曹操是笑了,但笑的不是詩好,笑的是孔融死到臨頭毫不知情。
一首《六月》誦罷,堂上文武無不撫掌稱頌。御史大夫郗慮連忙舉酒:「恭祝曹公……」
「莫要敬我,」曹操順勢拉住他手腕,「你我今受天子重任,日後還要多多倚仗滿朝文武。來來來,咱倆下去敬敬大家!」
「是是是。」郗慮忙跟著起身,緊緊隨在曹操身後。
孔融吟完詩就站在堂中央,見曹操、郗慮過來,趕緊回身拿酒,再轉過身來卻見曹操擦肩而過,連理都不理自己。孔融非但不氣反而欣喜,料想他已經聽懂剛才的諷刺,樂呵呵自己把酒灌了。
按照官職大小,首先要敬的就是列卿,徐璆、丁沖、王邑等紛紛避席回敬。曹操見丁沖早就把自己灌得滿面通紅了:「你這醉貓,我聽說你前些日子喝醉酒,舉著刀滿院子跑,嚷著要殺人,有這回事?」
丁沖喝醉是常有的事,但喝醉了撒酒瘋的情況卻並不多。他心裡有事——丁家畢竟是大漢三公的門第,丁沖本人更是輔保天子東歸的功臣,當年跟著曹操建立許都,本以為從此大漢復興有望,沒料到曹操的野心會膨脹;加之丁氏夫人被曹操休了,兩家已生隔閡,幾十年的老朋友、老親家走到這一步,酒入愁腸當然喝多了撒瘋。
曹操見他兀自灌酒漠然不答,又道:「你若不願再當這個官不妨開口,我為你找個閒差也行。你兩個兒子也不小了,改天帶到府裡叫毛玠見見,我給他們官職。咱們是老朋友,子孫的事我替你安排。」
「唔。」丁沖打了個酒嗝,嘟嘟囔囔的也不知聽懂沒聽懂。曹操歎了口氣,搖頭走開。郗慮不敢怠慢,只稍稍舉盞,趕緊跟在他屁股後面——這位「副丞相」簡直就是個跟班。
挨著丁沖的是大司農王邑,此人當初割據河東,又在朝廷與高幹的爭鬥中左右逢源,曹操強行任命杜畿為河東太守才把他換回來的。當年這條地頭蛇作威作福,如今卻老實得像只綿羊。曹操滿臉訕笑:「王卿近來可好,河東的老部下有沒有來看望您?」
王邑把酒放下連連叩首:「丞相慧眼識人,杜畿赴任河東以來恪盡職守廣有建樹,比在下勝之萬倍!那幫部下跟著杜郡將為國效力,早就把我忘啦!在下如今身體欠安,每日閉門讀書心無旁念。」他恐受猜忌極力解釋,也不知哪句觸了傷心處,竟掉了兩滴眼淚。
曹操非但不憫反而大笑:「您心無旁念享清福也不錯。處心積慮大半輩子,也該歇歇嘍!哈哈哈……」
人在矮簷下怎能不低頭?王邑也算一時之傑,可如今面對挖苦也只得強顏歡笑,苟全性命就不錯了。不過就在他身邊,馬騰、韋端、段煨三個同為關中割據出身的列卿卻談笑風生無拘無束。段煨年事已高,又有誅殺李傕之功,與曹操處得不錯。韋端與馬騰都在袁曹之爭中下對了賭注,也算有功之人;況且他倆雖然遷居入京,韋端的餘部交與兒子韋康,馬騰的部隊交與兒子馬超,他們在涼州還有兵呢!
韋馬二人剛入京赴任,曹操只象徵性見過一次,今天有機會咫尺相對,可要細細打量——韋端儀表端莊談吐優雅,不愧是京兆名門;馬騰卻身材魁梧相貌猙獰,五十多歲的人了,坐在那裡搖搖晃晃毫不穩重,一身的官服倒像是借來的,怎麼看都不像個當官的,而且褐目虯髯,據說此人是中興名將馬援的後人,可怎麼好像有些胡人的血統呢?馬騰倒也憨直,見曹操瞅著自己發愣,乾脆直截了當:「大丞相組撒裡?嫌餓長得醜?霧達地方的人都砸麼咧!」說得曹操兩眼發直。
韋端掩口而笑:「丞相莫要見怪,馬衛尉講的是涼州話。」曹操也笑了——為了安穩局勢,這樣的粗人也叫他當九卿了,這要是在朝堂上「組撒裡」「砸麼咧」地說起來,旁邊還得有人給他翻譯。
馬騰一邊笑一邊嘰裡哇啦地說,曹操聽不懂的地方就問韋端,如此弄了半天才搞明白:原來馬騰確是扶風馬氏的後人,但他這一支卻不似馬融、馬日磾那麼興旺,到他父親馬肅那一代很不得志,只混上天水郡的一個小縣尉,後來又丟官罷職流落到隴西,與羌族女子成婚生下馬騰,故而他有些胡人血統。由於父親早亡,馬騰少時以砍柴為生度日艱難,後來邊章、韓遂、王國等舉兵造反,他投入官軍奮勇廝殺升為司馬。漢靈帝朝政腐敗,先後任命的幾個涼州刺史都不稱其職,馬騰報國無門,乾脆也投身叛匪之列。他驍勇善戰,待人又義氣,很快成了領袖人物,後來竟與韓遂合力誅殺匪首,平分了所有人馬,這才成了虎踞涼州的軍閥。
曹操初始對這個粗人印象不好,但見他如此坦誠毫不隱晦,反而覺他憨得可愛,甚至有些傻氣。他實力可遠非段、韋二人能比,若不是傻里傻氣稀罕大官,怎會聽幾句好話就放棄兵馬入京為官?還只留下一個長子馬超,其他兒子女眷全帶來,恐怕他連自己是人質都沒想清楚吧。
無論如何,能把馬騰攥在手裡對曹操而言是好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韓遂沒能來京,只送來一個小兒子。想至此曹操決定賣馬騰個人情,也給韓遂做個樣子:「馬衛尉舉家入京值得嘉獎,老夫要上表朝廷,晉封你兒馬休為奉車都尉、馬鐵為騎都尉,留守涼州的長子馬超升任偏將軍!」奉車都尉是引導聖駕的體面官,騎都尉也是二千石武官,雖然不可能擁有實權但也夠榮耀了。至於偏將軍一職,說來也有些晦氣。原本是王子服當的,結果當出「玉帶詔」來,後來關羽以白馬、延津之功也當了偏將軍,最後乾脆當到劉備處去了。因而曹操有點討厭這個官職,所以空缺多年。
馬騰雖不會京話,卻聽得懂別人說,嘰裡哇啦講了一大串,似乎是感謝之言。曹操哈哈大笑:「只要你們全心全意追隨老夫,我保你們子孫榮祿!」他原先說話總帶著朝廷,現在卻只對自己誇誇其談,「朝廷」二字連提都不提了。
離開他們,曹操兀自笑個不止,抬眼間又見門邊列著一席,坐著倆白髮蒼蒼的老臣——光祿大夫楊彪與騎都尉司馬防。曹操忙過去敬酒:「楊公、司馬公,看來曹某面子不小,你們也來了……坐坐坐,楊公不是有足疾嗎?我可傷不起您的腿,快請坐。」
楊彪被曹操罷免太尉,曾一度被關進大牢,還受過滿寵的刑訊,出獄之後宣稱足疾閉門不出,公私應酬一概不參加。今天實在推不開了才出來露一面,想不到還叫曹操這樣譏諷。司馬防在曹操舉孝廉時任尚書右丞,與尚書梁鵠一同拒絕曹操出任洛陽令的要求,心裡也不大安穩。
曹操看著這兩個曾經騎在自己頭上的人的窘態,心中充滿了報復的快感,拍著司馬防的肩膀:「昔日我要當天下第一縣令,您卻只讓我當北部縣尉,如今又如何?」
司馬防的回答倒也得體:「今昔有別,焉能同日而語?昔日明公舉孝廉之時,才能資歷還只適合當縣尉。」
「哦?」曹操越發大笑,「那我今日正適合當丞相嘍!司馬公,令郎司馬朗今在兗州為官,老夫很器重他,以後還要給他陞官。不過您也應該大度些,聽說您府上有八位公子,豈能只讓一人為老夫效力?您二兒子叫司馬……什麼來著?」
「犬子司馬懿。」
「就是他!老夫三度征辟不肯赴任,難道是我面子不夠?」
「不敢、不敢。」司馬防嚇一跳。
「過去的事就過去吧,勞煩您勸勸令郎,早日受令來京報道,我又不會吃了他!」曹操說罷又瞅了一眼楊彪,「楊公也有一子名喚楊修吧?昔日禰衡有云『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如今也三十多了吧。老夫也打算召他入府,明天就辦!我得勸勸您老人家,兒孫大了自當叫他們謀前程,可別讓他們無所事事,跟狂悖無恥之徒攪在一起。」他所謂「狂悖無恥之徒」當然是暗諷孔融。
楊彪始終不發一言,默默忍受羞辱,舉起酒晃兩晃,愁眉苦臉灌了——楊家四世三公德行無虧,竟淪落今日這步田地,叫曹孟德這樣的宦豎子弟如此作踐。人生這杯酒真難喝!
曹操挖苦二人一番,心裡越發暢快,索性下堂與眾臣共飲。外面的下級官吏可不一樣,大多是擁曹派,滿面堆笑慇勤勸酒。曹操連飲了七八盞,臉上泛起紅暈。郗慮見他似有醉意,想勸幾句卻被他一把推開;他踉蹌幾步又來至一張几案前,坐的是金旋、韓玄兩位議郎。
金旋字元機,京兆人士,是昔日曹操趕走的那位兗州刺史金尚的親弟弟;韓玄是河內人,中護軍韓浩之兄。這倆人與曹操關係不錯,滿面笑容左右逢迎。
曹操瞅了瞅金旋:「要說我曹某人有什麼對不起的人,你兄長算一個。昔日若不是我將他逐出兗州,他何至於枉死袁術之手?我對你兄長不好,就補償在你身上。過些日子出兵,你隨軍聽用。若是拿下江南之地,好歹給你個郡守當!」他堂而皇之拿官位徇私情。
「多謝明公提拔。」金旋喜極而泣,「兄長在天有靈,一定感激您這片好心。」
「我一句話的事,你哭什麼?」曹操又轉向韓玄,「你兄弟從軍多年功勞不小,你今後也隨軍聽用,老夫也不會虧待。」
「謝丞相提攜。」韓玄本是個文不成武不就的人,就靠熬資歷,得了意外關照自然高興。
曹操把酒喝了,韓玄又幫他滿上,正要繼續前行,忽見長史王思笑容滿面從院外跑來:「可喜可喜!朝廷又有大喜事了。」
「何喜之有?」痛飲的人霎時靜了下來。
王思眉飛色舞:「劉璋遣益州從事張肅進京納貢。前番對陰溥的開導見效了,張肅此番不僅送來了蜀錦絹帛、御用雜物,還解送叟兵三百人,看來劉璋有意納土歸降。」
「外藩納貢,異族歸附,這是祥瑞啊!」韓玄趕緊跟著美言。
「還有呢!」王思又道,「議郎周近與匈奴商談甚恰,左賢王已同意送蔡昭姬歸漢。」高幹死後并州盡在曹操掌握,他點名要的人,匈奴哪敢不放?
郗慮舉起酒來高聲倡議:「大漢之威光照四海,夷蠻戎狄紛紛臣服,咱們同飲此盞共祝我朝……」
「郗公真不會講話。」金旋打斷道,「這都是曹公……不!是丞相的功勞。咱們同敬丞相一盞!」
曹操已明顯有幾分醉意,又被大伙灌了一盞,忽然胡思亂想起來;恍惚覺得平定天下,身登九五就是明天的事,劉表、孫權根本就不值一提,似乎自己大軍一到就能嚇得他們解甲歸降。他活了五十多歲,從來沒像今天這樣痛快,這是一種完全不受約束的放縱。天大地大我最大,世間生靈皆宿命一般要臣服於腳下。曹操甚至暢想到,統一天下以後要勵精圖治,帶領大漢……不,帶領一個新王朝走向盛世,把堯舜禹湯遠遠甩在身後!在酒力的催動下,他忽然詩興大發,緊走幾步一腳跨到石階上,高舉美酒放聲高歌:
對酒歌,太平時,吏不呼門。
王者賢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
鹹禮讓,民無所爭訟。
三年耕有九年儲,倉谷滿盈,斑白不負戴。
雨澤如此,百谷用成,卻走馬,以糞其土田。
爵公侯伯子男,鹹愛其民,以黜陟幽明。
子養有若父與兄,犯禮法,輕重隨其刑。
路無拾遺之私,囹圄空虛,冬節不斷人。
耄耋皆得以壽終,恩澤廣及草木昆蟲。
政治清明,百姓安樂;五穀豐登,老病無憂;路不拾遺,友善無爭;眾生平等,恩澤萬物!正《禮記》所謂「大同世界」。在曹操看來,熄滅狼煙已不是問題,今後他要奮鬥是如何治世。天下就在他指掌之間。在場所有人——無論贊成曹操與否,都不禁被這首歌震撼,天下動亂二十餘年,刀兵四起血流成河,該結束了吧?無論日後社稷姓劉還是姓曹,也該叫天下人舒舒服服緩口氣啦……
「諸位!」董昭突然站了起來,他昂首闊步走到曹操身畔,提高嗓音環顧眾人道,「竊以為方纔這詩中所言的聖賢恰恰就是咱們丞相!功蓋天下解民倒懸,丞相乃天下第一豪傑!乃我華夏九州之砥柱!在下提議,咱們都站起來,鄭重其事敬丞相一盞酒,恭祝丞相萬壽金安!」
這哪是敬酒,分明是試探,看誰敢不站起來?華歆、王朗、陳群不復當年,已不再是孔融的摯友,率先站了起來;段煨、馬騰、韋端自顧自說笑了幾句,也跟著站起來;王邑失魂落魄顫顫巍巍爬起來;楊彪、司馬防二老嗟歎一陣,互相攙扶著也站起來;郗慮就跟在曹操身後,想不站著也不行;外面那些人更不用說,金旋、韓玄等挑頭,一窩蜂都站了起來。
唯有倆人原地不動——丁沖早醉得不省人事,伏在案邊起了鼾聲;孔融也抱著酒甕酣睡在地,卻不知是真醉假醉。
董昭瞅都不瞅孔融一眼,高舉酒盞:「來!丞相弘德恩澤眾生,咱們恭祝丞相萬壽金安!」
丞相弘德恩澤眾生……恭祝丞相萬壽金安……
所有發自肺腑的、滿懷淒楚的、見風使舵的、無可無不可的祝願聲匯聚在一起,震得耳鼓隆隆屋瓦直顫。曹操傲視在場所有人,滿意地點了點頭,沉醉在甜美的頌揚中。
御史大夫
一場熱熱鬧鬧的宴會直到掌燈時分才散,莫看堂上重臣表面逢迎賠笑,內心卻充滿了憂懼和無奈,直到跨出曹府大門才放心舒口氣。都是宦海沉浮數十年的人,曹操想要幹什麼,大家心裡都明白,卻沒一個人敢站出來阻擋。維護漢室天下固然是許多人的理想,但事到如今權柄盡歸曹氏,他們毫無抗爭之力。但求和其光,同其塵,穩穩妥妥度過餘生,至於復興漢室天下的夢想——就讓它像落葉一般隨風而逝吧。
不過並非所有人都能安安穩穩度日,老司徒趙溫有幸全身而退,御史大夫郗慮卻被綁在了曹氏的馬車上。曹操廢黜三公復立丞相,這明擺著是要專擅朝權,但誰也沒想到,事到臨頭竟然又立起一個御史大夫,連郗慮本人事前都不知情。依照漢家舊制,御史大夫有權過問政務,監察百官,相當於副丞相。可郗慮當的這個御史大夫卻莫名其妙——既不能管理御史中丞、侍御史,也不允許開府建衙。不領御史中丞、侍御史就沒有監察之權,不能開府辟掾便無權干政,豈不是徒負虛名?
這頂飛來的官帽推不開甩不掉,給郗慮帶來了無盡煩惱。其他人不敢公然反對曹操還可以躲開,但郗慮躲都躲不了,職位所在只能遵從,僅僅這上任的第一天就把他折騰得夠嗆。相府飲宴曹操行酒,他作為副職也得時刻隨在丞相身邊,既不能冷漠疏遠也不能自我表現,生生陪著笑了一個晚上,臉都快笑抽筋了。當酒宴結束,他坐上回家的馬車時,已經麻木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但這還不算完,馬車剛回到自家府門口,郗慮還沒下車就見管家舉著燈火慌慌張張跑出來:「啟稟主人,有三位客人來訪,已候了您半個時辰了。」
郗慮滿肚子怨氣,正好拿他撒火:「誰允許你放他們進去的?老夫誰都不想見,把他們轟走!」
管家面有難色,湊過來低聲道:「是丞相府來的掾屬。」
「唔?」郗慮的邪火霎時無影無蹤——難道是曹操派來的?剛才明明還在一處,為什麼有事不直說,私下派人過來?
「您趕緊見見吧,這三人排場大得很,小的不讓他們進府還挨了個嘴巴……就算您、您……」管家怵怵惕惕沒敢往下說——就算您也未必招惹得起。
曹操如今已是丞相,府裡的家丁都有臉面,郗慮怎敢小覷?只得拖著疲憊的身軀下車直奔客堂。這會兒已臨近亥時,院子裡早已漆黑一片,大堂上零星點著幾盞油燈,三個人影恍恍惚惚坐在几案邊。
「郗公,您可回來了。」有一人毫不客氣佔著主位,操著陰陽怪氣的口音,「加官進位可喜可賀,我們給您道喜來了。」話雖這麼說,卻根本沒站起來,全無尊敬之意。
郗慮揉揉眼睛,藉著微弱的燈光才看清——那人生得瘦小枯乾,一張狗舌頭似的長臉,鬥雞眉,母狗眼,尖嘴猴腮,乃是曹操手下校事盧洪。在他右手邊,有一人肥頭胖臉,體態臃腫,滿面笑容,正是另一位校事趙達。還有一人淨面長鬚正襟危坐,恭恭敬敬拱了拱手,是曹操府裡的「筆桿子」路粹路文蔚。
路粹還倒猶可,盧洪、趙達豈是良善之輩?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郗慮不禁打起寒戰,腿底下一哆嗦——這位官職僅次曹操的御史大夫——差點兒給三個掾吏施以大禮。
趙達趕緊笑呵呵攙住:「喲!我們可擔不起您的禮,郗公請坐。」說罷朝門口揮了揮手,管家趕緊退了出去,並把門關上——趙達支使這府裡的僕人竟像支使自己家人一樣。
客人都坐到主位上了,主人就只能屈於客位。郗慮忐忑不安坐了:「三位夤夜前來有何賜教?」
「我們有件好事麻煩郗公。」趙達嬉皮笑臉,「文蔚兄,把那東西拿出來給郗公看看。」
路粹似乎瞧不起趙達,也沒搭理一聲,從懷裡掏出份竹簡,直接遞到郗慮面前。郗慮也不知趙達所言「好事」是正話還是反話,迷迷糊糊接了,黑燈瞎火瞧不清楚,哈著腰湊到燈前,僅看了半句便大吃一驚——太中大夫孔融既伏其罪!
「孔文舉的定罪書?」郗慮一驚之下險些失手把竹簡燒著,趕緊牢牢攥住。
趙達笑道:「明公素與孔融不睦,朝堂之上屢次爭執,當今天子有意將其治罪正法,豈不是為您老出口惡氣?這還不算好事?」
郗慮當然知道他說的是瞎話,天子怎麼可能為難孔融,這份罪狀一看就是路粹炮製,必是曹操授意所為。郗慮雖與孔融不和,但從沒想過置其於死地,還真起了幾分憐憫之情,按捺著心神繼續看下去:
太中大夫孔融既伏其罪矣,然世人多采其虛名,少於核實,見融浮艷,好作變異,眩其誑詐,不復察其亂俗也。此州人說平原禰衡受傳融論,以為父母與人無親,譬若缶器,寄盛其中,又言若遭饑饉而父不肖,寧贍活餘人。融違天反道,敗倫亂理,雖肆市朝,猶恨其晚。更以此事列上,宣示諸軍將校掾屬,皆使聞見……
曹操把妄言亂群、敗壞綱常、違反天道的罪名強加在孔融頭上,這不僅是迫害,還是對其名士身份的玷污。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這篇罪狀一開頭就寫著「孔融既伏其罪」,分明是準備在處死孔融之後對外明發的。一個人還歡蹦亂跳地活著,曹操卻為他「預備後事」,不但要讓其身敗,更要使其名裂,世間還有比這更歹毒的嗎!
「豈有此理!」素來溫文爾雅的郗慮突然暴怒,為自己的冤家辯護起來,「孔融乃當代名士,四海之內誰人不知?以捕風捉影之事妄加誅害,何以服眾?天理何在?良知何存?」說罷將罪狀狠狠摔在地上。
路粹雖是炮製者,但也是奉曹操之命而為,實屬被逼無奈,聽了郗慮的誅心之語兀自垂頭不語。盧洪可不管那麼多,母狗眼一瞪:「大膽郗鴻豫!你還真拿自己當副丞相不成?我告訴你,殺你就跟碾死只……」
「少安毋躁!少安毋躁!」趙達笑呵呵站起來,「盧兄著什麼急?郗公所言有理,拿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定罪確實是有些牽強。不過孔文舉昔日任北海相,是否與袁紹有勾結?孔融與張紘過從慎密,是否有暗通孫權之嫌?咱應該在大是大非上做文章嘛。」趙達邊說邊笑,笑容宛如陽春般和藹,但嘴上卻憑空捏造出兩條通敵賣國罪。
郗慮望著這個卑劣小人,氣得渾身直哆嗦:「你們……你們滾出去!」
「別急嘛。」趙達沉得住氣,「正經事還沒說吶!我剛才例舉的那兩條罪狀,這份教令上沒寫,那就有勞郗公上書指明嘍。」
「你……你什麼意思?」
盧洪冷森森道:「跟你直說了吧。這篇文章你也看到了,是事後明發的。但還得有人公開上書彈劾孔融,你來做這件事。」
「什麼?」郗慮不亞於五雷轟頂,一陣眩暈伏倒案邊——平心而論,郗慮確實討厭孔融,但只是性格不合意氣之爭,絕不至於害孔融一死。孔融嬉笑怒罵性情乖張,雖不拘小節,但大節無虧;郗慮卻是中規中矩的讀書人,對待曹操有些中庸。而且他倆一個是鴻儒門生,一個是聖賢之後,自視甚高難免相輕相賤。郗慮雖然借曹操之力壓制孔融,但這並不意味著不共戴天。相反,郗慮承認孔融的才學和名望,倘若由自己動手扼殺這朵文壇奇葩,天下人將如何議論?
趙達見他伏在那裡不吭聲,又道:「郗公放心,不過就是上一道奏章,後面的事自會有人處置。」
「這、這是丞相的意思?」
盧洪一陣蹙眉:「你莫要攀扯丞相,此事與他無關。」
趙達也畫蛇添足道:「郗公提我家丞相做什麼?還是想想自己的職責吧。您可是御史大夫,彈劾不法,為國鋤奸是您職責所在,難道有錯嗎?」不能管御史中丞、侍御史,屠害忠良的事卻要他辦。
郗慮漸漸明白了,這個官不是陪襯,還要替曹操剷除異己,替他害人,替他行兇,替他受世人唾罵。
「怎麼樣?郗公想好了沒有?」
「我不幹……」郗慮咬了咬牙,「我不是你們這等無恥鷹犬!」
「老東西,給臉不要臉!」盧洪揪住他衣領,張手就要打。
「住手!」趙達阻攔道,「刑不上大夫,何況毆打當今副丞相?」他陰笑著湊到郗慮耳畔,「郗公啊,您知道我們將如何處置孔融嗎?不但殺他本人,還要將他一門老小斬盡殺絕!人生在世吃喝玩樂何等歡愉?死了多可惜啊!就拿您說吧,您是鄭玄老夫子的得意門生,名聲遠播四海。聽說您家也是兒孫滿堂,婦賢子孝,若眨眼工夫這些人都沒了……」
郗慮驚愕地看著這個滿臉堆笑的無賴:「你想威脅我?」
「就算威脅,你能怎麼樣?」盧洪倒是直截了當,「你不幹我們再找別人,到時候要殺的就不是孔融一家,連你滿門老小算上!」
「我有何罪?」
「你與孔融也是一黨!」盧洪想都不想脫口而出。說郗慮與孔融一黨恐怕連傻子都不信,但強權者手握屠刀,說什麼就是什麼,哪有什麼道理和廉恥?
趙達還是那副「和藹可親」的模樣:「盧兄又孟浪了,何必為難郗公?人家自己會想明白的。趙彥、董承、王子服那些前車之鑒相去不遠,郗公是鄭玄的得意高足,難道還能甘受刑戮?若不幸真有那麼一天,非但郗公身死名滅,連鄭老夫子在九泉之下都不會太平。人家難免議論『鄭康成有眼無珠,教出禍滅滿門的學生來,想必他本人也不怎麼樣,必是個沽名釣譽,無真才實學之人。』您想是不是這個理?您還能忍心給妻兒老小招災惹禍?您還忍心給仙去的師傅臉上抹黑?」
郗慮依然在顫抖,但已不再是因為憤怒,而是恐懼。
「我們這也是為您好。」趙達振振有詞,「豈不聞晁錯、袁盎之事?他們倆原本也是意氣之爭,袁盎無意謀害晁錯,可晁錯卻要孝景帝殺袁盎,那袁盎只好先下手為強嘍!您與孔融也是這個理,您若是不動手滅他滿門,就會有人出手滅您的滿門,是他死還是您死,可要掂量清楚啊……」
「我要見丞相!」郗慮已是最後的掙扎,「我要找他問清楚!」
「您見不到丞相。」趙達搖著頭,「明天一早丞相就到軍中理事,曹仁、曹洪已暗中集結精銳,要給劉表一個突然襲擊。您以為他老人家醉了嗎?他清醒得很!」
「還廢什麼話啊?」盧洪不耐煩了,「老傢伙,你給句痛快話,干還是不幹?你不當這個御史大夫,有人擠破腦袋搶著當!不干可以,把命留下!」
郗慮被徹底擊垮了——自己一死也罷,滿門親眷何罪?九泉之下的恩師何過?他幽幽咽咽伏在那裡,隔了半晌才抽泣道:「我干……我什麼都干……嗚嗚嗚……」
「這不就結了!」盧洪心裡的石頭終於落了地,「假仁假義,叫我們費事。」
趙達伸手相攙:「郗公莫悲,晚生還有幾句班門弄斧的話要說。《中庸》有云:『誠者,自成也。』這事既然您願意辦,就當發自內心誠心誠意將它辦好,絕不是別人授意而為。」郗慮豈會不懂這裡面的借刀殺人之意,只得以袖遮面抽抽泣泣。趙達永遠掛著笑臉:「天色不早了,我們不擾您的好夢了。彈劾的細節咱們等丞相出兵以後再詳細商定,畢竟這件事與他老人家無關嘛。我等告辭,不惹您討厭了。」說罷推開大門,剛邁出一隻腳,又回過頭陰陽怪氣道,「您老別難過,千萬保重身體。您可與我們這等無恥鷹犬不同啊!咯咯咯……」
伴著夜貓子般的笑聲,趙達、盧洪揚長而去。路粹這半日一句話沒說,呆呆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想安慰郗慮幾句又不知如何開口,只得深深一揖也跟著去了。
郗慮哭哭啼啼癱坐在地,心如刀絞般難受——孔文舉,你贏了!非但你看不起我,如今連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天啊!富則多事,壽則多辱!這是什麼世道?不但要迫害人,還要逼被迫害的人去迫害別人!這是禽獸魔鬼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