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
陽春三月花紅柳綠,天地間充滿勃勃生機,青山碧水百鳥鳴叫,一切都那麼安逸。尤其是荊州襄陽縣以北,臨近漢水,風景秀麗,踏青郊遊的人騎著馬兒,駕著小車,哼著愉快的歌。水上往來的船隻也不少,縉紳鄉士出遊的舟舫,載著絹帛的商賈貨船,打漁人家的竹筏,熙熙攘攘互相唱和,好一份閒情逸趣。所有人似乎都忘了現在是戰亂時節,儼然一副太平景象。
正在此時有一艘船自下游逆流而來,緩緩停靠在岸邊。這船不大不小裝潢樸實,船上搖櫓的、掌帆的與尋常船夫無異,都是青衣短衫絹帕包頭。不過細心觀察就會發現,他們腰間掛著兵刃,後面桅桿上還拴著幾匹戰馬。
臨岸泊穩搭好踏板,有個瀟灑端莊的中年士人當先登岸。此人頭戴峨冠,身穿錦衣,飄飄長鬚隨風拂動,不明底細之人一定以為這也是位附庸風雅的鄉紳。殊不知他就是反叛曹操,興風作浪,寄居荊州的劉備劉玄德。
時光如梭光陰似箭,劉備投靠劉表已經七年了,這七年裡他無時無刻不想東山再起,多少個夢裡金戈鐵馬馳騁中原,但醒來看到的卻只有滿眼無奈。劉表統治的荊州歌舞昇平詩酒流連,豪強享樂於上,百姓偷安於下。可在劉備看來眼前的繁華太平都只是虛幻,曹操統一北方必將大舉南下,塌天之禍已為期不遠了。
「主公慢行。」劉備的心腹愛將趙雲、陳到牽著馬跟下船來,「咱們騎馬進城,這樣還快些。」
劉備沒有作答,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陳到滿臉迷惑:「江夏出了這麼大亂子,咱們救援不及,黃祖都死了,主公為何毫不掛心?若依末將之意,就當刻不容緩向劉表通報,您怎麼還拖拖拉拉的?」
「你們哪懂我的難處。」劉備一笑置之,語氣中頗有幾分無奈。
表面上,劉表貌似對劉備禮遇有加,分他兵馬,讓他駐軍新野,其實從未真正信任過劉備。相反,劉備反叛的經歷反倒招惹來猜忌,之所以還維繫著表面融洽,不過是劉表想拿劉備充當阻擋曹操的盾牌罷了。五年前曹操為促使袁氏兄弟反目假意南侵,劉備在博望設伏大敗夏侯惇,本可大有作為,劉表卻立刻議和,硬是不許劉備跨出南陽一步。後來曹操兵伐河北,劉備再次倡議與袁氏兄弟聯合,南北夾擊曹操,劉表又拖三阻四,只給袁氏兄弟寫了幾封不痛不癢的信。這次曹操遠征烏丸,劉備又勸劉表乘虛而入奇襲許都,磨破了嘴皮子,劉表置若罔聞,拖來拖去,拖到孫權攻殺黃祖,局勢所迫無暇北顧,白白坐視大好機會錯失。劉表固然是不諳軍務優柔寡斷,但更重要的還是不放心劉備,唯恐劉備趁機坐大反過來侵佔荊襄。而在劉表身邊,還有以蔡瑁、蒯越為首的荊州豪族,他們更是把劉備視為異類,時時在其間挑撥。
劉備看清了劉表的真面目,只能把當年韜光養晦的本事拿出來,等待新時機。這次他援救江夏遲了一步,黃祖被殺軍民被擄,按理說應該一面駐守西陵,一面火速派人向劉表回奏。可是劉備卻命關羽、張飛率軍撤回新野,自己只帶著幾個侍衛,穿著便衣,駕著小船慢慢吞吞來襄陽覆命。旁人或許會覺得劉備處置失當,卻不知他自有一番道理——不能在江夏多停留,因為劉表會懷疑他有意搶佔城池;不能多帶兵到襄陽,因為劉表可能會懷疑他圖謀不軌;甚至不能在襄陽城外瀟灑縱馬,因為那可能會給荊州豪族留下話柄。
所有親兵都留在船上,不准上岸一步,劉備只帶趙雲、陳到兩人進城。對於騎馬而言只有短短的一段路,可他堅持步行卻走了個把時辰,來到鎮南將軍府已將近午時了,抬頭一看——府門緊閉甲士林立,門口擺著一張桌案,又是酒又是菜,有個身披鎧甲,腰佩利刃的年輕將官正大吃大喝,幾個小兵斟酒布菜,伺候祖宗一樣伺候著。
「張將軍,好興致啊!」劉備一眼認出此人是劉表的外甥張允,掌管幕府護衛,最近幾年甚是得寵,尤其與荊州豪族蔡氏走得很近。當年劉表是靠蒯越、蔡瑁之力立足,事成之後投桃報李,任命蒯越為章陵太守,蔡瑁為竟陵太守,名義上是兩個郡守,實際卻把襄陽軍政之事全權托付他們,一個當軍師,一個掌兵權。張允抱著他們粗腿,自然得吃得喝日子滋潤。
張允相貌倒也不俗,只一雙溜圓的小眼睛稍有敗相,渾身上下透著股玩忽懈怠之氣;瞅見劉備連禮都懶得施,站都沒站起來,兀自夾著菜,笑呵呵道:「玄德公來了,聽說江夏失守了?我久聞您帳下猛將如雲,怎麼連個黃祖都救不了?」
趙雲見這廝如此無禮,便要上前喝罵,劉備卻把他手腕攥得死死的,擠出一縷微笑:「張將軍見教得是,敗軍之將何足言勇?不過此番出兵咱得到消息已經遲了,我趕到江夏時孫權早就收兵了。具體細務還是見了主公再說吧。」
他擺明了不想多談,張允竟然無動於衷,又灌下一盞酒,咂咂嘴道:「主公染病,不方便見您。」
「病了?」劉備半信半疑,「什麼病?」
「主公聞聽江夏失守著了點兒急,又受了點兒風寒。這幾日內外群僚一律不見。」
劉備不知道張允的話有幾分是真的,但眼見府門緊閉兵士環伺,似乎也並非空穴來風:「軍政之事向誰稟奏?」
張允頗不耐煩:「老規矩,都由蒯、蔡二公處置。」
劉備明知這倆人不好打交道,卻也只得道:「那就有勞將軍領我見見蒯公。」
「蒯公正忙著呢,恐怕沒工夫見您。」
「蔡公呢?」
張允又道:「蔡公今早也有些不適,在家休養。」說了半天一個都見不著,生生把劉備擋在外面了。
劉備心中窩火卻不能流露,好語央求:「我有軍務在身,請將軍行個方便吧。」
「軍務雖急也不能打擾主公養病……」張允打著官腔不緊不慢道,「這樣吧,您先到館驛住下。少時我替您告訴裡面一聲,等哪天主公病體好轉再召您過來。」
「煩勞將軍了。」寄人籬下無可奈何,劉備只得應允,「請代我向主公問安,請他好好養病,荊州臣民還指望他呢。」
「知道了……主公身體不佳,我也很煩心啊!」張允歎了口氣,隨即夾起一塊肥肉塞進嘴裡。又吃又喝作威作福,哪有半分哀容?劉備越看越氣,恨不得一腳踹死這小人,卻強忍著道:「既然如此,末將告辭。」說罷趕緊轉身,再不想多看他一眼。
「喲!也沒讓讓您。」張允假模假式嚷著,「玄德公一起喝幾杯吧?不喝嗎?慢走……」
劉備背著手,氣哼哼走在襄陽街市之上,趙雲、陳到更是怒不可遏,在後面嘀嘀咕咕:「張允這廝狗仗人勢忒張狂了,咱們真該給他點兒眼色瞧瞧,若不然以後他們更要騎在咱們頭上拉屎!」劉備狠狠攥著拳頭,終於還是沒有發作,只道:「這等無恥之輩何必與他一般見識?少說幾句吧。」低著頭直奔館驛。
劉表剛接納劉備時就曾提議為他置辦宅邸,請他把家眷遷過來,劉備唯恐家眷淪為人質,故而婉言謝絕,落腳襄陽時一直住在館驛。常來常往輕車熟路,不多時就來到館驛外,還未進門忽聽後面有人呼喚:「玄德公,慢行一步!」
追來位三十出頭的皂衣掾吏,匆匆忙忙,懷裡還抱著幾卷文書。劉備一見此人,立刻來了精神:「是機伯賢弟啊。」
此人名叫伊籍,字機伯,是劉表帳下從事。鎮南將軍府所辟掾屬大多是荊襄望族或避難名士,唯獨這伊籍年紀輕輕就頗受器重。只因他與劉表都是兗州山陽郡高平縣的人,因而劉表對這個小同鄉很照顧,放在身邊處理許多私密之事。劉備在荊州頗受猜忌,但伊籍卻對他格外親近,常在劉表耳邊為他美言,每逢他來到襄陽,伊籍也總是來噓寒問暖,恰如一陣和煦的春風,給了劉備不少安慰。
伊籍似乎一路小跑追來的,兩鬢汗流:「玄德公行事也真荒唐,我估摸著這幾日您快回來了,派小吏到江邊迎候。您怎麼沒乘大船沒帶軍隊,輕車簡裝就來了?若非出來辦差遇見張允,現在還不知道呢!」
劉備微微一笑,故作輕鬆道:「有勞賢弟掛心,如今風和日麗,愚兄也想順路觀觀景致,所以沒敢勞煩士卒。來來來,到裡面坐坐。」
哪知伊籍聽罷擺擺手歎了口氣:「唉!連玄德公都如此玩忽嬉戲,看來我荊襄之地果真無藥可救了。」
「怎麼了?」劉備一陣詫異,「賢弟為何這般言重?」
「主公他……」伊籍說到這兒停住了,抬頭看看趙雲、陳到。
劉備何等聰明:「你們倆先進去。」
伊籍這才開口:「主公病重,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哦?」
「這幾年主公時常鬧病,一次比一次厲害,前番聽說黃祖遇害,曹操又在穎川佈置兵馬,日夜憂慮臥病不起。三天前長沙張仲景特意來診治,連他都束手無策,恐怕主公真的命不長久。」
劉備聽完,呆呆立在那裡,茫然若失,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伊籍又道:「如今多事之秋,東面孫權,北面曹操都在覬覦荊州,主公偏偏這時候病倒了,幾位公子又不甚成事,以後的事指望誰?若以小弟之見,玄德公可要多多勞心啊!」
劉備卻道:「上有幾位公子,下有蒯蔡二族,我一介羈旅之人,能成什麼事?不好越俎代庖。」
「話不能這麼說。您久與曹操為敵,麾下又有關張等義士,由您出頭輔佐公子,總比別人要好。況且蒯蔡皆與曹操有舊,若由他們主事,只恐要將荊州拱手送與他人。主公創業不易,豈可一旦棄之?玄德公,為了荊襄吏民和我們這些屬僚,您可得站出來勇擔重任啊!」
劉備見他言辭懇切,不免有些動容,索性也不遮掩了:「難得機伯賢弟一片苦心,不過……即便我想接這副擔子,主公他能應允嗎?」
「事在人為。」伊籍歎道,「我回去勸勸主公,過幾日請您入府,咱們當面聊聊,若能把此事定下來那最好。」
劉備雖不在劉表身邊,但對劉表的瞭解卻不亞於伊籍,情知這都是白忙活,人家斷不會讓自己染指大權,但伊籍也是一番好意,不便再駁,便道:「行,愚兄等你消息。」
「那就好,那就好。」伊籍似乎安心不少,拍拍懷裡的文書,「我還有公事要辦,晚間再來暢談。」
劉備溫婉笑道:「賢弟去吧,我備下酒菜等著你。」
伊籍略施一禮,抱著公文匆匆忙忙走了。劉備望著他背影,笑容慢慢褪去了。他被劉表壓了七年,如今劉表行將就木,按常理推斷他應該慶幸,可實際並非如此,劉備反倒越發不安。這實在是因為,在如履薄冰的表象下,他正醞釀一個大計劃。
就在兩年前,劉備聽聞襄陽以西的隆中山林住著一位年輕隱士,複姓諸葛,單字名亮,字孔明,被譽為「臥龍」。此人不但智謀出眾,且與荊州諸多名士交往甚密。劉備不惜以長屈幼,三番兩次前去拜望,咨之以天下大事,終於把這位志向高遠的年輕人搬請出山。
諸葛亮出山之後,與劉備相處甚恰,如魚得水,立志共謀天下,因而提出一個計劃,坦言:「荊州北據漢沔,歷經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國,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資將軍!」建議劉備反客為主奪取荊州,只要荊州入手,便可進一步向西用兵攻佔益州。巴蜀關山險要,沃野千里乃天府之國,高祖劉邦因之而得天下。今劉璋闇弱無能,民殷國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倘若劉備能跨有荊益,保其巖阻,西和諸戎,南撫夷越,便可作大聲勢,自秦川、南陽兩路出兵奪取中原,與曹操一爭高下……
劉備聽了諸葛亮的建議,茅塞頓開,決心嘗試。但這一系列謀劃的前提是擁有荊州,如果不能控制荊州、搶佔入蜀要道,所有設想都只是空談。眼下劉備實力不足又飽受猜忌,若像伊籍那樣單純感化劉表,又不見效果,如何才能從劉表手中接過荊州?因此他採取了一個迂迴的辦法——控制劉表之子劉琦。
劉表有三個兒子,長子劉琦,次子劉琮皆已成年,是劉表原配夫人所生,三子劉修年方十三,乃是庶出。說起來倒是養兒隨父,劉表不通兵略偏好文藝,這三個兒子也一個比一個文弱,都是白面書生,才幹也不出眾。劉琦年紀最長,容貌酷似其父,甚得劉表寵愛,意欲立為嗣子。劉備處心積慮與之結好,只要掌握住這個不諳世事的小子,幫他繼承父位,日後就可以間接控制荊州。但偏偏天不遂人願,去年劉琮娶了蔡瑁的侄女,這樁婚姻完全扭轉了局面。劉表原配早喪,如今的續絃是蔡瑁之妹,三個兒子都不是她生的,本來立誰為嗣都與之無傷,可劉琮既然娶了她侄女,這就牽扯自身利益了。故而蔡氏天天給丈夫吹枕邊風,蔡瑁、張允等人也對劉琦頗多詆毀,搞得劉表漸漸移愛,考慮廢長立幼。也是劉琦自己不爭氣,面對挑戰非但不振作,反而沉迷醇酒婦人,一門心思只想自保,希望愈加渺茫。
現在劉表如果死了,那將意味著劉琮繼位,與之關係親密的蒯蔡二族權力更重,劉備的謀劃將完全落空,就更無力覬覦荊州了。事情到了這個份上,他豈能不急?
劉備茫然呆立館驛門口,心中佈滿了陰霾,東奔西跑了半輩子,非但沒能成就功業,連立錐之地都保不住,越混越不濟,怎麼就沒有一事順利呢?哀怨半晌毫無益處,只能暗暗歎息著走進驛內。他一來襄陽就住館驛,早有自己單獨的庭院,這會兒趙雲、陳到也打點妥當了,劉備也不再與驛丞廢話,直回了自己的小院;可還未進堂屋,就見裡面端坐著兩個中年文士,正無拘無束坐在案邊對弈。
劉備見此二人頗感意外:「你們不在新野留守,怎麼也跑到襄陽來了?」
這兩個人都是劉備屬下。左邊那位名叫徐庶,字元直,穎川人,生得濃眉大眼,頗有些文人武相。此人少時偏愛劍術抱打不平,常以俠義自居。因殺傷人命逃亡在外被官府捕獲,幸得友人相救逃脫囹圄,自此棄武從文遊學荊楚,交友甚廣。如今北方被曹操所安,不少羈旅之士動身北歸,唯有他不肯北還,反把老母接到新野,投靠寄人籬下的劉備,為之網羅人才拉攏名士。劉備能夠延攬諸葛亮,也是他從中穿針引線。
右邊那位年紀較徐庶略長,生得頗為俊朗,衣著甚是華貴,舉手投足透著十足的貴氣。此人名叫劉琰,字威碩,莫看表面儒雅,實際沒什麼真才實學,唯獨長了張好臉。他原本不過是豫州魯國的一個小財主,卻偏愛附庸風雅,自詡漢魯恭王之後,無奈名士的才幹品格沒學會,玩樂的能耐倒很在行,什麼鬥雞走狗,飲酒招妓,蹴鞠彈棋,絲竹管弦,吃喝嫖賭吹拉彈唱,全掛子的風流本事。劉備在曹操麾下任豫州牧時與他相識,一個自詡中山靖王之後,一個聲稱魯恭王玄孫,真有相見恨晚之感。劉琰倒也義氣,劉備叛曹,他竟撇家捨業也跟著反了,數年間東奔西逃誓死追隨,雖說既無文韜又無武略,卻深得劉備寵信,算個消遣解悶的門客。
徐庶全神貫注盯著弈局,好半天才道:「我們前天晚上來的,聽說劉表病重,不得不來啊。」劉備馭下格外寬厚,與其說是主臣,更像是知心的朋友。
「你知道了?」劉備也不攪擾他們的弈局,只是悄悄坐到一旁,「劉表病重命不長久,曹操見逼於外,蒯蔡戒備於內,若劉琮繼位,非但不能掌握荊州,只恐立錐之地亦不可保,實在令人憂心。也不知劉琦有什麼打算。」
劉琰接過話茬:「那小子懼蔡氏加害,整日醇酒婦人,苦中作樂,越這樣,劉表越發看不上他了。指望他與劉琮爭奪大位,想都甭想!」劉琦是個嬉鬧愛玩的公子哥,劉琰又是此道高手,故而常被劉琦請去充清客,故而知道的也不少。
徐庶將一枚黑子置於弈盤之上,笑道:「主公也不必過於憂慮,孔明已然有了應對之法。」
劉備正煩惱悶坐,聽聞此語眼前一亮:「是孔明叫你們來的?」
「不是他叫我們來的,是他跟我們一起來的。」
「哦?」劉備左右張望,「他在哪兒?我正要與他商量。」
徐庶神神秘秘一笑:「主公放心,他幫您安排大事去了。」
安排大事?諸葛亮又有什麼奇謀?劉備正欲問個清楚,卻見徐庶把弈局一推,拱了拱手:「承讓。」
劉琰癡癡地盯著弈盤:「你、你怎麼又贏了?真奇怪了,這世上只要是玩的,我劉某人從未輸過,為什麼偏偏贏不了你和孔明?剛才這一局明明是我先聲奪人,你是怎麼扳回來的?」
「劉兄你這就不懂了,對弈之道猶如兩軍搏殺,講究奇謀變化,環環相扣。」徐庶說到這兒特意瞥了眼劉備,「即便身處劣勢朝不保夕,只要悉心謀劃,一樣可以扭轉乾坤轉危為安……」
抽梯問計
襄陽城東有處別緻的院落,佔地不廣,卻樓閣儼然,修竹碧樹,頗有幾分意趣,這便是劉表長子劉琦的宅邸。按禮法而言,身為世家嫡子絕不該與父分居,民間有諺「舉孝廉,父別居」,這種行為是被視作不孝的。
其實劉琦原本也住在幕府,因為是長子,相貌又酷似劉表,所以也曾被父親寄予厚望。不過近年劉表漸漸移愛劉琮,蔡氏夫人又從中挑撥,劉琦動輒得咎屢遭訓斥,惶惶不可終日,為避開滿心芥蒂的弟弟和繼母,才在城東置了這所宅邸,但求清靜安身。這位原本繼位有望的公子哥落到這步田地,心中不甘卻又志大才疏,無策應對,整日寄憂愁於酒色絲竹,苦中作樂,甚是萎靡。
不過今天劉琦精神格外爽朗,特意命僕人把堂捨打掃得一塵不染,因為他要招待一位相邀已久的貴客——諸葛亮。
諸葛亮原本不是荊州人士,他祖籍琅邪陽都,乃前漢名臣諸葛豐後裔。其父諸葛珪官拜泰山郡丞,因病早逝,那年他才八歲,與兄長諸葛瑾、弟弟諸葛均一併被叔父諸葛玄收養。可惜好景不常,正趕上當時的豫章太守周術病逝,因為諸葛玄素與袁術相善,受其委任接替這個官職。但西京朝廷不予承認,又派朱皓接任豫章太守,所以出現了一郡兩太守的局面。朱皓畢竟算是天子親任,聯合當時的揚州刺史劉繇攻打諸葛玄,諸葛玄兵少落敗,加之袁術稱帝喪失人心,只好到荊州投靠劉表,卻不得重用抑鬱而終。
諸葛亮年方十六又失倚靠,但讀書勤奮頗知努力,得到不少士人關照,尤其沔南有一位賢士名叫黃承彥,看好他身處逆境而不改其志,不但把女兒嫁給他,還幫他在此立業。這黃氏非尋常家族,黃承彥之妻正是豪族首領蔡瑁之姊,而蔡瑁之妹又是劉表續絃,故而黃承彥與劉表實乃連襟,自然頗有影響。另外,諸葛亮的大姐又嫁給了蒯氏一族中的房陵太守蒯祺,兄長諸葛瑾被孫權招攬頗得信用。因而這位身在異鄉的諸葛先生竟然時來運轉,只要他願意,與劉表、蒯氏、蔡氏,乃至江東孫權都能拉上點兒關係。
一般人若趕上這麼多好親戚自然要想方設法巴結,可諸葛亮卻沒這麼做。他看透了劉表的懦弱無能,也看透了蒯蔡兩大豪族胸無大志但求自保的本質,不但不與他們來往,還在襄陽以西的隆中山林蓋了間草廬,與崔州平、石廣元、孟公威等年輕旅居才士結成摯友,贏得「臥龍」的美譽;整日吟詩弄賦笑談古今,以管仲、樂毅自比,意欲待價而沽,等候有志向、有才幹的真主出現。等來等去,最終等到的是劉備。
細論起來,劉琦與諸葛亮也算是拐了幾個彎的親戚,但以前並無深交,反倒是因為與劉備相善,才使兩人越走越近。劉琦知道諸葛亮頗具才智,幾次寫信到新野,詢問應對繼母兄弟之策,但諸葛亮卻總以疏不間親為由拒不相告。
可今天不知吹了哪陣風,諸葛亮竟主動登門,劉琦怎能不喜?他立刻置備果蔬,親自敬上一杯水酒:「孔明兄自從跟隨玄德公,久在新野難得來趟襄陽,務必要在我這裡多盤桓幾日。」
「公子不必客套。」這位諸葛先生年方二十八歲,生得眉清目秀高大俊朗,說起話來既溫婉又不失莊重,不過這種沉穩的氣質與他的年紀似乎有些不相稱,「玄德公領兵去救江夏,不久要回襄陽覆命,在下來此是為了迎候主公。承蒙公子看重,屢屢致信關照,今日順便來拜望拜望您。」
劉琦聽他不是專程來找自己的,只是禮節性探望,想必也不會對自己的事獻言獻策,不免有些失望,但還是陪笑道:「孔明兄見疏了,你我也不算外人,無需這般虛禮。請飲請飲!」
諸葛亮始終正襟危坐禮數有加,謙和中又透著幾分疏遠。劉琦也不便多說什麼,只是陪著東拉西扯閒談飲酒。可他心裡畢竟有事,只喝了兩盞便按捺不住,支吾著問道:「孔明兄,我前番書信提及之事,未知您是否……」
諸葛亮不待他說完便打斷道:「此乃公子家事,亮不敢與聞。」
「是是是。」劉琦碰了個釘子,含糊著答應。不過氣氛愈加尷尬起來,兩個人本沒有什麼交集,劉琦盼著諸葛亮來不過就是為了問計,他既不肯相告還有什麼可聊呢?兩人對坐良久,只是不言不語各自寡飲。
劉琦心裡實在起急,沒過多久又憋不住了,猛然伏倒諸葛亮身前,這次不喚「孔明兄」,改叫「先生」了:「先生屢言疏不間親,然琦受兄弟、繼母所逼,今我父臥病不起,倘不幸大去,他母子指掌大權焉能容我?只恐我之性命亦在旦夕,先生難道忍心見死不救?」
「公子不可屈尊!」諸葛亮趕緊起身閃躲,「亮不過臣下之臣,豈敢擅謀人主骨肉之事?此干係甚大,倘有洩露為害不淺,望公子見諒。快快請起!」
劉琦聽他說「倘有洩露為害不淺」,知他已有妙計就是不肯吐露,越發不肯起來,抓住他衣襟央求道:「此事關乎我之生死,懇請先生放膽直言。」
「公子倘若如此相逼,在下不敢逗留,就此別過!」諸葛亮抽開衣襟轉身便往堂下走。
劉琦一心要抓救命稻草,焉能叫他溜了?眼珠一轉,趕忙追過去抓住他臂腕,強笑道:「且慢!先生不言則已,何必急著走?我不提此事便罷,來來來……」
諸葛亮倒也不甚抗拒,半推半就被他讓了回來。劉琦收起那副可憐的模樣,又為諸葛亮滿了酒,隔了片刻又道:「前幾日我自民間得了一卷古簡,年代久遠韋編已斷,上面文字乃是鳥篆,似乎是古之兵書戰策。我才疏學淺見識不廣,想勞煩先生鑒識一番。」
「古書?」諸葛亮貌似有些興趣,「此等奇物當求前輩經學之士,我也未必識得。」
「實不相瞞,為了這卷書我遍請幕府之人,竟無一人知曉。聽聞先生博覽群書,您興許識得。」劉琦揚聲招手喚過堂下一名小廝,「你把書閣整理整理,灑掃乾淨些,一會兒我帶先生過去,可不能怠慢了客人。」
諸葛亮笑道:「何必這般麻煩?」
劉琦卻道:「我那書閣平日散亂慣了,怕您笑話,需得收拾收拾。」說罷起身附到那小廝耳邊悄悄囑咐了幾句。諸葛亮看在眼裡,卻也沒多問。
兩人繼續飲酒,聊了聊古書的來歷。不多時小廝回稟準備妥當。劉琦推盞,引領諸葛亮來到後院書閣——這是座毛竹搭建的二層小閣,雖然不大卻很精緻。諸葛亮邁步進門,但見其中擺著多張几案,放著瑤琴、投壺、彈棋、六搏等物,唯獨不見書簡。這哪是書閣,倒似這位公子哥玩樂之處。
劉琦笑容可掬:「先生見笑了,這都是我平時消遣之物,書簡皆在樓上。」說罷親自到牆邊搬起木梯,架到樓洞處,「先生請……」
諸葛亮緊緊衣襟,當先攀了上去,見二樓更熱鬧,牆上掛著各色弓矢、繡球,仍不見半卷書。劉琦緊跟著也上來了,笑問:「您看我這小閣可好?」
「古書何在?」
「並無古書,來此只是想請先生直言避禍之策。」
諸葛亮作色道:「既然公子又提此事,在下告辭!」說罷拂袖欲去,可走到樓洞處一看——梯子已被人撤走了。
劉琦再次拜倒:「琦欲求良策,先生恐有洩漏,不肯出言。此處上不至天,下不至地,出君之口,入琦之耳。請先生直言相告。」
「公子……」諸葛亮似乎下了很大決心,躊躇半晌猛然一跺腳,「也罷!公子既然如此懇切,亮敢不盡言?」
劉琦總算如願以償:「計將安出?」
「您先起來。」諸葛亮慢慢走到他面前伸手相攙,劉琦卻死死伏在樓板上,不把辦法求到就是不起來;諸葛亮見他這副執拗的樣子,倒是一陣莞爾,「區區小事公子怎至於愁成這樣?難道公子不見申生、重耳之事?」
「申生、重耳之事?」劉琦雖不精擅《春秋》,卻也曉得這段史事。春秋晉國之主晉獻公武略出眾兼併諸國,到了晚年卻昏庸多疑,寵信驪姬夫人。驪姬為了讓自己生的兒子繼承國君,不惜讒害太子申生與公子夷吾、重耳,晉獻公受到蠱惑,派人逼殺三子。太子申生愚忠愚孝不肯逃跑,最終被逼自縊,夷吾、重耳則駐守在外、聞訊逃亡,史稱「驪姬之亂」。獻公死後晉國內亂,驪姬母子被殺,夷吾、重耳先後得秦穆公相助歸國為君,其中重耳就是春秋五霸鼎鼎大名的晉文公。他感念秦穆公相助之恩與其結好,兩國休戚與共,史稱「秦晉之好」。
諸葛亮二目低垂,似乎漫不經心隨口道來:「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在外而生,歷經艱險終成霸業。前人成敗不足以為鑒嗎?」
「你是叫我逃離襄陽?」劉琮眼睛一亮,又漸漸黯淡下來,「可又該往哪兒去呢……」
諸葛亮沉默了片刻,不疾不徐道:「那就要看公子願不願當荊州之主了。」
劉琮原本自顧不暇,已經不想與弟弟爭了,但聽他這口風似乎尚可挽回,驚詫之下不禁站了起來,一把攥住他手:「先生不但能救我,還能助我為荊州之主?」
「嫡庶長幼古來之法,理當由公子繼承其位。即便小人從中挑撥,公子也未必不能如願以償。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眼下雖無十成把握,也不妨一試。只恐……」話說一半諸葛亮突然緘口,雙目炯炯凝視著劉琮,繼而把手縮了回去,歎息道,「只恐公子耽於安逸沒有恆心。算了吧,這話就當我沒提過。」
劉琮的心已被他說活了,正躍躍欲試,又聽他有小覷之意,平日養尊處優哪受得了這般輕視?霎時燃起了鬥志,厲聲喝道:「諸葛孔明!你莫看我平日不務正業,但也有滿腹雄心。孟子云:『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我劉琦吃得起苦受得起罪,荊襄之主捨我其誰?放手一搏有何惜哉?」
諸葛亮要的就是這態度。
他心中暗笑卻裝出一臉驚詫,連連作揖:「公子切莫聲張,但恐隔牆有耳……」
「怕什麼?」他越勸,劉琦越來勁,「這周圍都是我的人,即便有別人聽去也不怕。我也是有血性的,豁得出去!」
諸葛亮摀住他嘴:「公子無需動怒,在下直說便是。今黃祖戰死,孫權又棄西陵而去,公子何不請纓去守江夏?一則可避禍在外,二來可為日後積蓄實力。」
剛才鬧得還挺歡,一聽要去江夏防禦孫氏,劉琦立刻平靜下來:「這行嗎?」他別說領兵打仗,活了二十多歲,從未離開過父親身邊,若孫權再次來犯,他哪裡應付得了?
「公子莫非懼怕孫權?」諸葛亮出言相激。
「我豈會怕他?我是怕……怕……」
諸葛亮微微一笑:「公子莫怕,您若前往令尊必會派兵輔助,您既有城池又得兵馬,便為日後爭位添了實力。再有玄德公暗中支持,足以與蒯蔡周旋抗拒,若令尊不幸亡故,他們膽敢廢長立幼,公子可與玄德公共同起兵,兩路兵馬會於襄陽。到時候玄德公再奉您為荊州之主,長幼傳承回歸正道,豈不是度盡劫波扭轉乾坤?」
劉琦默默思索著,好半天才喃喃道:「有理……有理!一會兒我就向父親請命。」
「且慢。」諸葛亮笑盈盈打斷,「此事干係重大,公子不宜輕言。以在下之見,何不先對蔡氏夫人進言?」
「我自去求父親,豈能對那婦人說?」提到蔡氏,劉琦就氣不打一處來。
「公子所言差矣!令尊臥病不起,州中之事盡歸蒯蔡處置,公子若直接去求令尊,蒯蔡必要懷疑其中有詐,如不應允又能奈何?不如去見蔡氏夫人,就對她言講:『我無意與弟弟爭位,懇請出鎮在外,求母親開條生路。』夫人見公子膽怯,意欲避禍,以為此之一去劉琮沒了對手必能順利繼位,定會想方設法促成此事。」
「妙!妙!先生真是神機妙算!」劉琦愁雲盡散撫掌大笑。
諸葛亮語重心長道:「公子過譽。劉琮年幼無知不堪重任,在下身為荊州之吏,自當為荊州擇一英明之主。」這倒是捫心無愧之言。
劉琦想當然認為他所言「英明之主」就是自己,面露得意之色:「我若真能承繼父位,成就晉文霸業,先生就是我的子犯、趙衰!」
「多謝公子……」諸葛亮深深一揖,心裡卻在盤算——知小謀大,也配自比晉文公?我可不願做你之子犯、趙衰,我要當的是百里奚,輔佐一位從中漁利,奠定八荒帝業的秦穆公!
劉表托孤
劉表字景升,山陽高平人,漢室宗親,是前漢魯恭王劉餘之後,漢景帝一脈玄孫。他身長八尺相貌偉岸,成名更是比同齡之人都早,二十出頭便已享譽士林,與足可當其長輩的張儉、岑晊等人並居黨人「八及」之列,也曾在黨錮時期受過磨難。後來黃巾起義黨人解禁,他被大將軍何進闢為掾屬,歷任北軍中候,天下動亂之際被朝廷任命為荊州刺史。
荊州本非富庶之地,黃巾起義爆發的時候這裡也是重災區。到討董卓之時孫堅又擅自誅殺了刺史王叡,豪強蘇代、貝羽、張虎等各佔一方,黎民百姓不知所從,加之瘟疫流行滿目瘡痍——劉表接過的就是這副爛攤子。
當時的統治中心不在襄陽,而是南陽郡魯陽縣,被袁術控制著。劉表一介文人單騎赴任,既無兵馬又無僚屬,只好跑到宜城縣落足,幸而得到蒯氏、蔡氏的支持,這才整備人馬,征戰袁術,伏殺孫堅,剷除割據,安定了這一地區,在襄陽建立了新治所。這十幾年來劉表也算勵精圖治,不僅使百姓過上安穩日子,而且禮待南下避難之士,倡導文化推行名教。因而襄陽不僅市井繁華,還雲集了宋衷、邯鄲淳等著名文士,杜夔、邵登等樂律高手,連名醫張仲景都在他麾下當長沙太守,一邊處理政務,一邊醞釀出岐黃大作《傷寒雜病論》。荊州的文化昌盛甚至超過許都,與紛亂的時局格格不入,這不能不說是亂世中的一個奇跡。
不過劉表經世濟民是把好手,卻無征戰天下的能力。面對漢末風起雲湧,瞬息萬變的國內形勢,他的對策是以江夏黃祖防禦孫氏,房陵蒯祺防禦劉璋,南陽張繡防禦曹操;張繡降曹之後又改用劉備,憑這幾面「盾牌」把襄陽包裹起來。內政方面則對蔡瑁、蒯越等本土士紳放權,勉強維持腳下一畝三分地的太平。而他本人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招待避難士人,置酒高歌坐鎮風雅。
平心而論,劉表未嘗不想有一番作為,但他既乏能力又不敢冒險,加之北方曹操與江東孫氏兩大強敵無法平衡,最終錯失良機。但事到如今這些都不重要了,年近七旬的劉表病入膏肓,就連他自己都明白,恐怕熬不到曹操大舉南下那一天了。
他斜倚在病榻上,臉色蒼白,瘦骨嶙峋,呆呆望著榻邊的屏風,那上面畫的是西王母賜孝武帝蟠桃的傳說。武帝劉徹雄睿一世,到頭來求遍神明不得長壽,依舊免不了生死這一關。聖明之主尚且難逃一死,誰又能躲得過?劉表從中得到一絲寬慰,緩緩轉過臉,看著陪坐在榻邊的劉備。
此時此刻,這個滿懷壯志的草鞋販子正為他掖著被角,臉上表情既恭敬又哀婉,似乎很為他的病體憂慮。但這會不會僅僅是表象呢?劉表心裡拿不準,提了口氣顫顫巍巍道:「老夫疏忽致使黃祖敗亡,還勞煩你奔波受累,實在於心有愧。」對於號令一方的割據之主來說,這話甚是謙和,但謙和中又透著言不由衷的疏離。
劉備愁悶的臉上露出一絲倉皇:「黃祖之死非主公之過,皆屬下救援不力。主公不加怪罪已是仁厚,豈可代我等引咎?」
劉表聽到一個滿意的回答,但並沒有掉以輕心:「我病得真不是時候,聽說曹操已平滅蹋頓回到許都,荊州之難恐不遠矣。我已命不長久,以玄德之見,日後之事該如何呢?」
所謂「日後之事該如何」可以有多重理解,既可以理解為應該立哪個兒子為嗣,又可以理解為應該如何抵禦曹操,但是不管劉備如何回答,多少會流露一些個人打算,也就不難體察他志向所在了。可是劉備卻誠惶誠恐道:「人無百日之好,小病小災總是有的,只要主公多加調養必能痊癒,何愁以後之事?」
「但願如你所言。」劉表一拳打在棉被上,只好就坡下驢,轉而又道,「先前你勸我趁曹操遠征之際兵襲許都,我沒能採納,現在想來後悔不迭。恐怕以後再沒機會插足北方了。」
「主公無需自責。」劉備口氣依舊那麼謙卑,「天下分裂日尋干戈,機會多的是,豈會不再來?這次錯過下次還有。」
「你這是安慰我啊。」劉表重重歎了口氣,「北方狼煙已息,哪裡還有什麼可乘之機?若論洞察時局,老夫比你差得遠啊……咳咳!」話未說完咳嗽不止,上氣不接下氣。劉備見狀趕緊為他摩挲著胸脯:「主公保重身體。」
伊籍一直在旁邊垂手侍立,心裡急若滾油,暗暗埋怨劉表——都什麼時候了,不敞開窗戶說亮話,還有工夫玩心眼?見外面走進一個端湯藥的僕從,忙搶過碗來塞到劉備手裡,朝他使了個眼色。
劉備會意,親自為劉表餵藥。湯藥還有點兒燙,他舀起一匙先自己嘗了嘗,又輕輕吹了吹,感覺不涼不熱才小心翼翼送到劉表唇邊,一邊囑咐著:「慢點兒喝,別著急。」一邊用衣袖拭去順著嘴角流下的藥漬——恐怕連劉琦、劉琮伺候老爹都沒這麼周到。
一碗湯藥送下,劉表不再咳嗽,瞇著眼睛養神。伊籍瞧這火候差不多了,湊到他耳邊小聲道:「軍務之事是不是也要跟玄德公交待一下?」
「對。」劉表猛然睜開眼睛,「昨日琦兒跟我說,他有意接替黃祖鎮守江夏,未知玄德以為如何?」伊籍聽了有些洩氣——他滿心希望劉表能把軍權交給劉備,使其全力抗拒曹操,也好扼制蒯蔡兩家獨大的局面,從中費了不少心思,可劉表好像根本沒這打算。
劉備蹙眉沉思,似乎想了一陣才道:「曹操雖盛,但江東也不可不防。江夏重地誠非他人可守,公子請纓倒也妥當。今後東南之事,主公父子當之;西北之事,備願竭力而為。」
劉表不置可否,卻道:「我已力不從心,琦兒這孩子又素來心浮氣躁,恐難以任重。玄德可不可以暫時離開新野,幫幫那孩子?」
劉備一副懵懂的表情:「主公是叫我移駐江夏協助大公子?」
「不不不。老夫之意是想請你改屯漢水沿岸,以便接應江夏。」劉表從不曾信任劉備,只是借其力阻擋曹操;而劉備現今屯駐的新野又離襄陽較遠,若是將來他撒手而去,劉琮年紀輕輕很可能駕馭不住劉備,所以不可不防。所謂「改屯漢水沿岸」其實是大步伐向南撤,置於襄陽監視之下,可又不能叫劉備與劉琦混在一起,若是他們兵合一處將打一家,劉琮的位子還坐得穩嗎?
劉備聽了他的話,抓耳撓腮似乎很費了一番腦筋,最後才提議:「若主公允許,屬下願領兵移駐樊城,江夏若有兵戎之事,可自漢水而下救援便利。」
「好,很好。」樊城與襄陽隔漢水相望近在咫尺,駐軍樊城等於主動棲於襄陽眼皮底下,正中劉表下懷,「明天你就回新野,速速把兵調來,你早來一日我便早安心一日。」這倒是不折不扣的真心話。
劉備信誓旦旦:「主公放心,屬下一定不負主公厚恩。」
劉表默然望著他,隔了半晌突然換了一副語重心長的口氣:「我已病入膏肓,自知不久於人世。琮兒、琦兒皆不才,諸將零落各地,我死以後,玄德你來總攝荊州之事,如何啊?」
伊籍早盼著這句話,頓時眼睛一亮,方要跟著幫腔,卻見劉備將手中空碗一撂,猛然伏倒在地:「屬下卑微,平庸無才,萬不敢窺覬荊州。諸公子皆賢,必將大有作為,屬下但蒙鷹犬之任足矣!請主公收回這句話……」說罷連連叩首。
劉表強打精神,斜著身子直勾勾逼視著劉備,見他戰戰兢兢體似篩糠,已膽戰心驚,卻仍不敢大意,繼續道:「老夫並非戲言,玄德若是有心,切莫辭讓。當今天下可以拒曹者捨你其誰?當初陶謙以徐州相贈,老夫也願意以荊州相讓。這都是……都是為了我大漢劉氏天下嘛。」劉表搜腸刮肚了半天,才找出這個牽強的理由。
劉備兀自叩首不止:「屬下當年兵敗汝南受主公活命之恩,已是通天的造化,又豈敢多求半分。請主公以身體為念,切莫胡思亂想。」說到最後竟嗚嗚咽咽流下兩行熱淚。
伊籍連連搖頭甚感遺憾——劉琮兄弟文弱無能,蒯越、蔡瑁自私自利,唯有劉備能抵禦曹操,又不肯接受大權,以後的日子怎麼辦呢?
伊籍企盼劉表能說得再誠摯懇切些,可劉表卻把話收了回去:「非是我胡思亂想,我看是你太過自疑。老夫一直都很信賴你,既然你不願意,那就當我沒說過吧!琮兒年少,以後還要多多仰仗你,望你與蒯蔡諸公協力輔佐我兒。我即便去了,蒼天有靈也會感激你們……」說到最後劉表也動了幾分真情。
劉備越哭越淒慘:「主公乃一時小恙,為何總是言死?屬下唯願主公身體康健!荊襄百姓還指望您安定天下復興漢室呢!您可千萬不能有事啊……」
這兩句話正打在劉表軟肋上。他一向自認為不喜諂媚之言,卻也經不住這種拿百姓當幌子的馬屁,霎時間竟忘了自己是在試探劉備,不禁滿眼淚花:「唉!知我者,玄德也……」
伊籍眼望著這倆惺惺作態的君臣,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只有悵然歎息。劉備如喪考妣抹著眼淚,好半天才止住悲聲:「主公不要多想,安心養病,我這就回新野調防兵馬,等事情辦妥再來拜望。」
「嗯,你去吧。」劉表揚了揚手。
劉備走兩步一回頭,似乎對劉表充滿了牽掛,直走到門邊又叮囑道:「主公千萬保重身體,荊州百姓不能沒有您……」這才長歎一聲出門而去。
伊籍苦苦望著劉備背影,心中茫然若失。他苦苦期盼這次會面,妄想劉表能與劉備推心置腹,確定身後抗曹之策,把話挑明,現在看來這想法太天真了。
他正在發愣,忽見病榻後的屏風微微一顫,從後來閃出幾個人,為首的是張允,後面還有四五個士兵,都攥著明晃晃的鋼刀。
「放肆!你等意欲何為?」伊籍不禁惶恐,還以為他們要不利於主公。哪知劉表卻病怏怏道:「我叫他們藏在後面的……」
伊籍愕然,還未及說什麼,又見從側室閃出一人——五旬開外,面色白皙,相貌端莊,身材精瘦,留著花白的三綹長鬚,正是劉表的智囊蒯越蒯異度。
劉表顯然與他們商量好了:「我看劉備並無篡奪荊州之意。」
蒯越卻對這結果不甚滿意:「我在隔壁聽見了,您不覺得他表露得太過了嗎?」
「此話怎講?」
「主公於劉備之恩未嘗過於呂布、曹操,他何以如此信誓旦旦?」蒯越眼中迸出一絲老辣,「常言道過猶不及,我看他是做戲。」
伊籍這才漸漸醒悟——原來蒯蔡有意誅殺劉備,難怪劉表會主動提議以荊州相讓。若是剛才劉備應承下來,恐怕這會兒已身首異處了吧!這又是蒯越的主意,連我都瞞著,或許劉備也察覺到其中有詐,所以才反應那麼激烈。真正的傻子只有我這個穿針引線的人。
張允一貫見風使舵:「我也覺劉備之言不可信,舅父不該放他走。」
劉表似乎已被劉備的感激涕零打動:「算了吧,即便他有些非分之想,我諒他也沒那麼大的膽子。」
蒯越卻不這麼認為:「他連曹操都敢反,膽子還小嗎?後患不可留,以我之見倒不如立刻……」他做出個砍頭的手勢。
伊籍忙道:「不可不可!劉備與曹操結仇,正可用之拒敵,豈能損友而害己?」
蒯越沒接話茬——伊籍眼裡曹操是敵人,可在他看來卻未必。
劉表也不同意,理由卻大不相同:「劉備擁兵萬餘,有關羽、張飛等將為羽翼,除一人易除一黨難。倘若誅殺劉備逼反其黨,不好收拾啊。」
這話也有些道理,蒯越不便再堅持,卻止不住搖頭:「隱患不可留,倘若情勢有變節外生枝,再出手可就更難了。」
劉表的心思並不真在劉備身上:「為今之計但求維穩,能不動武盡量不動,只要把他遷到樊城牢牢盯死,他又能如何?眼下最重要的是輔保琮兒順利接位,其他的事以後再說吧。」他已命不長久,目下關心的只有兒子劉琮,「你們要好生輔佐琮兒啊!」
伊籍打心眼裡不看好劉表的兒子,無論劉琦、劉琮,都非有為之才,可礙於主臣之義還是應承道:「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蒯越的回答卻頗為含蓄:「我等一定竭力周全。」
劉表感覺出一絲絃外之音,可蒯氏作為荊州豪族是他倚仗的重要力量,怎麼可能深究?他沉默了一陣,沉重的病體越發難受,又想起親家蔡瑁:「這幾日怎麼不見德珪過來?」
蒯越與張允對視了一眼,忙道:「蔡公也生病了,正在家中靜養。不過您放心,病得不重,耽誤不了輔保少主的事。」這位軍師素來行事乾脆思慮周密,可這番話卻說得含含糊糊,前言不搭後語。
「病了……」劉表自言自語了幾遍,再次囑咐,「異度,你等一定要好生輔佐我兒!」這次他口氣更重了,傾著身子死死注視著蒯越。
但蒯越的回答依舊:「主公放心。屬下竭力周全少主,定不負主公厚恩。」
「異度,你……」劉表聽出這回答很微妙,所謂「竭力周全」似乎並不意味著輔佐劉琮抗擊曹操吧?可他欲言又止,呆呆望著蒯越,不再說什麼——劉備固然不可靠,但蒯越、蔡瑁又好到哪兒去?形勢日益分明,荊州豪族早就蠢蠢欲動。與其守著他父子艱苦抵抗,倒不如把荊襄之地拱手送與曹操,既免受刀兵之苦,又保全了他們的田產利益,更免了劉備從旁覬覦,說不定日後還能在曹操手下混個一官半職呢。這是背叛,但也可以視為是回歸。當年天下大亂,他們逃離朝堂回到家鄉,當然要找個名聲赫赫的人幫他們渡過難關。結果遇到了我,沒有我他們不能名正言順割據荊州,沒有他們我也不能坐穩一方。世上的事真難捉摸,說不清到底是誰成全了誰……現在已不需要割據了,他們又該回歸朝堂,回到仕途之路。除了那些想在亂世希冀奇功的少數分子,還有劉備那等亡命徒,誰還願意繼續打仗?再鬥下去將來如何在新朝廷立足?蔡瑁偏這時候生病,是真病了還是故意躲我?他是我內弟,但也是曹操故交啊!除了蒯蔡兩家,鄧羲、傅巽等州中要員也隱約有降曹之意。我活著他們不開口,我死以後還有何顧忌?也罷,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何必強人所難?糊里糊塗半輩子,這會兒明白有何用?現在我只是個病臥在床油盡燈枯的老叟,想管也管不了。只盼曹操晚來一天,我父子便多太平一天,得過且過吧……
沉默良久,劉表終於微微抬了抬手,示意蒯越退下。蒯越想安慰兩句又不知如何開口,似乎也無顏再說什麼,既是主臣又是老朋友,一切都心照不宣吧。他深施一禮,帶著張允等緩緩退了出去。
伊籍始終緊鎖眉頭,待蒯越出去便憤憤道:「蒯蔡大族不顧主公基業,皆為自身而謀,不足以托付大事。今荊州之勢危若累卵,倘若曹操大兵壓境,他們挾持少主倡議投降又當如何?難道您就不能信任劉備一次嗎?」除了他這個同鄉近臣,別人還真不敢如此直言。
劉表搖了搖頭:「托付蒯蔡是有些寒心,但劉備更不叫人放心!再者州中政務盡在蒯蔡之手,就算我托付劉備,他能接得住嗎?襄陽十餘載未有戰亂,若同室操戈,禍起蕭牆,吏民豈不遭殃?」
「可是……」
劉表不容他再言:「不必再說了。我想安靜一會兒,你也去吧。」
伊籍心有不甘卻無可奈何——他還年輕,還可以建功立業,逢此亂世,大丈夫就該有所作為,光耀門楣青史留名。怎能屈膝於敵苟且終老?再者,毫無原則但求維穩,甚至苟且偷安,這樣的穩定不過是建立在流沙上的,又能持續多久?如果真是毫無私心為百姓著想,當初還割據什麼?以此為辭不虛偽嗎?伊籍漸漸對這個老鄉兼老上司生出一陣厭惡,垂頭喪氣地離開了。
僕人想攙扶劉表躺下,卻也被他打發出去了。寧靜的寢室只剩下他自己,倚在靠墊上蔫呆呆出神,說不清是委屈還是無奈,或者只是將死之人的一種憂鬱吧!忽然,院中傳來一陣嘰嘰喳喳的鳥鳴聲,把他從恍惚中拉回來——陽春的襄陽多美啊!
劉表無力行走,但他還想坐起來,透過窗戶再看一眼襄陽,看看他耗盡十多年心血創造的這彈丸樂土。他並沒有呼喚僕人,只是雙臂撐住臥榻,讓虛弱的身子搖搖晃晃向前傾。雖然這只是個簡單的動作,但他卻感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弄得滿頭是汗;好不容易坐直身子,透過窗子看見的卻是寂寥的院落和冰冷的院牆。
他雙臂一顫又倒回病榻,失落地歎息著——恐怕曹操等輩都以為我胸無大志吧?可我卻讓荊襄百姓過了幾年太平日子,讓大漢的經學文教得以延續,這難道不好嗎?即便這樣的太平是建立在虛幻中的,但畢竟也是太平,總比苦於戰亂流離失所要好。若身在治世我可能會位列三公九卿,做得更出色。但遭逢亂世,能辦到眼前這些就已經很不易了,談何遺憾?荊州牧、鎮南將軍、成武侯,有假節之權,黨錮之士得到這些榮耀的不就我一個嗎?正義凜然卻力不從心,或許就是我們這幫清流的宿命吧!琮兒、琦兒,父親不可能養你們一輩子,靠自己吧!曹孟德、孫仲謀,或許還有劉玄德……我苦守襄陽防了你們這麼多年,如今就要撒手而去了。你們滿意了吧?可是你們早晚也有這一天,至於現在,做你們那金鑾御笏的美夢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