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標公告在楚西電視台和《楚西日報》發佈後,大樓修建就算正式開始了。按照蔡鵬副書記的意見,要在臨街的地方找兩間門面做工程指揮部辦公室。陳默沿街轉了一圈,市委招待所附近都是熙熙攘攘的門面房,卻都是有人租了的,生意很好,退不出來。最後找到了兩間,卻是市政協的門面房,前些年上面鼓勵機關創辦實體的時候,人大和政協動作快,在市委大院外面,市委招待所那邊各起了一棟大樓,其實也就是賓館,人大的賓館叫代表之家,政協的就叫政協之家。這兩個之家一樓都是門面房,每年的房租是一筆不菲的數字,而賓館每年收入也相當不錯,因此,人在和政協兩家成了市直機關裡福利最好的兩家。陳默看上的那兩個門面,和即將要拆的市委招待所毗鄰,陳默回來向蔡鵬作了匯報,蔡鵬出面和政協主席高倫聯繫,沒費什麼工夫就拿到了。
指揮部掛牌後,陳默在市委辦的工作就基本上讓彭立功兼了,這使得彭立功非常高興,像是憑空撿了不少便宜似的,對陳默也感激起來,見面時又是握手又是拍肩,親熱了不少。市裡從建設局和司法局各抽了兩個年輕人來當陳默的幫手,接待前來報名投標的建築公司,協調各方面的關係,都要人來做。掛牌那天,陳默就接到陳良的電話,陳良說,哥,聽說你們要建一棟樓,你負責工程?陳默說,是呀,怎麼了?陳良說,哥,我想拿那個工程。陳默嚇了一跳,心想陳良才到酉縣建築公司上班不到半年,膽子就這麼大了。於是說,陳良,你是不不吃錯藥了,你修條水溝估計還差不離,建房,你的資金呢?技術呢?設備呢?陳良說,哥,你還在用老眼光看人,告訴你,我已經是我們公司的工程項目經理了,我是沒有資金,也不會建房,更沒有設備,可是我們公司有啊。陳默愣了半晌,自己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二十多年了,他彷彿第一次認識自己弟弟。再接著,他自己也想通了,陳良雖然對他畢恭畢敬,但陳良的性格和他卻相差很大,陳良從小膽子大,敢作敢為,而且有時做事不計後果。當年他考上大學,父母親也不準備讓陳良輟學,準備借債供他們兄弟倆讀書。陳良和誰也不商量,直接從學校就去了礦山打工。陳默沉默了好一會,才說,陳良,我是主抓工程不假,但這個事,我不希望你摻和,因為我和你的關係,別人會瞎猜疑,即使是公平競標,也弄得好像是暗箱操作似的。再說,我只是辦事,板子要領導來拍,我算不了數,也幫不到你的忙。
陳良也就不說了,東拉西扯了好一陣,臨到放電話時,才說一句,我就知道,這事兒指望不上你。
雖然定下了報名費須交五千元,無論中標與否都不退還,還要交十萬元的保證金(不中標退還),但掛牌僅僅半個月的時候,來報名競標的建築工程公司還是超過了十八家,房地產行業競爭是越來越激烈了。幾乎所有的老闆都找到過陳默,希望從中得到照顧。陳默只是微笑,決不表態。他知道,這個表態權不在他,甚至不在蔡鵬副書記,因此只是熱情接待,耐心解釋。再就是把從建設局、司法局抽調來的兩個年輕人派出去,對所有報名參加競標的公司進行調查。兩個年輕人倒是很高興,工作熱情很高,陳默知道,出去到各公司開展調查是個肥缺,所以他們高興。
工程招標的廣告打出去了,市電台、電視台每天都在播,《楚西日報》也在比較重要的廣告位置發了出來。自從沈小艷來辦這個廣告後,陳默就比較關注去看《楚西日報》,一看,就看到沈小艷寫老七的報告文學,整整佔了三分之二的版面,標題起得很有氣勢,《揚帆在大潮中》,還配了照片,照片上,老七西裝革履,坐在一個寬大的辦公桌前,氣度不凡。還有一張是老七的匯鑫公司領導班子圍著一張規劃圖紙的集體照,老七的手惦著圖紙的一角,一手指向遠方,一副指點江山的樣子。陳默笑了起來,心想沈小艷雖然是從省電視台過來的,觀念並不新,連照片都弄得很是有點模式化,怕除了這兩個姿式找不到其他的照片了。接著又去看文章,雖然滿篇是歌功頌德,倒也能依稀看出老七的一點歷史。原來老七年輕時出身也很貧寒,兄弟倆靠做干豆腐沿街叫賣為生。後來,老七的哥哥在一場車禍中死亡,老七接過了撫養哥哥的兒子的重任,開始了創業,先是拉起一幫鄉親干建築業,當小包頭,後來漸漸壯大,八十年代礦山開始起步,老七賣盡家產投資礦山,挖到了第一桶金,後來又由採礦向礦產加工擴展,辦起了自己的浮選廠,電解鋅廠,企業發展成為跨行業的集體公司,云云。雖然文章對老七的發家史避重就輕,語焉不詳,但陳默還是敏感地讀到了其中的一點信息,那就是某領導的車把老七的哥哥撞死後,老七寬容大度地處理了哥哥的後事,這名要人被他的大度感動,幫助他成了一名企業家。
陳默笑了起來,心裡卻一直在猜,那名幫助了老七的領導會是誰呢?
工程隊報名截止那天,陳默叫兩個年輕人把各隊的情況搞了一個簡要介紹,把各種表格弄完善,然後去向蔡鵬副書記匯報。比對各工程隊的綜合情況來分析,陳默覺得海潮公司比較有把握中標,這個公司資質齊全,資金雄厚,而且技術力量和設備也很強,歷來在楚西市的房地產市中佔據著絕對優勢。其他公司基本差不多,只有一個叫金廈公司的,兩個司法局的年輕人反映說什麼都沒有看到,看來是個皮包公司,不過,五千元的報名費還是交了。這個公司的經理姓嚴,叫嚴行雷,樣子不過二十七八歲,頭上永遠梳得整整齊齊,打著保濕摩絲。嚴行雷有個晚上來到陳默宿舍裡,拿來了一大扎錢,先把名片遞了,就把錢往沙發上一扔,說,請多關照。然後就反客為主,把自己扔到沙發上去了。因為嚴行雷扔錢的這個動作,陳默看著這人就不順眼,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似的,心想這個人肯定是在生意場上跑慣了,覺得錢能辦得到一切,因此很自信也很傲慢,把每個人都看成贓官了。陳默拿起那扎錢,用手量了量,說,不少,呵呵。嚴行雷說,不多,事成之後,另有重謝。陳默說,這扎錢對我來說,已經夠多的了,說實話,我長到這麼大還沒有見過這麼多錢。
嚴行雷就笑,說,陳主任開玩笑了,這算什麼錢,不是我吹牛,我十歲的時候就拿過比這還多的錢,陳主任如果把這個工程總承給兄弟,兄弟保證……陳默連忙笑著打斷他,說,慢,嚴總,這可不是我能夠做的,我只是一個辦公室工作人員。
嚴行雷也坦率,說,我知道你不能決定,我只是請你上點心,領導面前多推薦一下。
陳默笑了一笑,嚴行雷的坦率,其實是在側面告訴自己,他和領導也有關係。陳默本來想奚落一下他,這時也就猶豫起來,萬事得留一步,這話很正確。陳默於是把錢拿起來,遞回嚴行雷,說,嚴總,對於來競標的所有公司,我都是熱情推薦的,這樣吧,錢你拿回去,說實話,放在這裡我會動心,怕受不了誘惑。可是,我又實在不能收下,收下了,我就變成吃短命飯的人了,我才三十歲啦,還要幹下去,你說是不?
嚴行雷笑,說,陳主任也是爽快人,不過你也不要背包袱,如果事情不成,錢還是我的,事情成了,就不止這點,我說話算數。
陳默說,這不成,嚴總,錢我是不會收的,這不是客氣話,希望你別讓我為難。至於你怎麼去操作,我不管,衷心祝你成功。真的,如果你不把錢拿走,我們就沒法談了。
嚴行雷笑笑,說,看來你還真是個老實人,陳主任。這樣吧,錢我就先拿回去,事情還請你多支持,咱們兄弟來日方長。
嚴行雷走後,陳默愣怔了好久,眼前總是浮現那一扎厚厚的錢,紅得晃眼,好像把五臟六腑都照亮了。陳默覺得自己還是道行不深,面對金錢做不到無動於衷。
陳默費了好大的勁才靜下心來,然後把所有競標公司的資料拿去蔡鵬辦公室匯報。蔡鵬卻不在辦公室。陳默打了蔡鵬一個電話,蔡鵬回答說自己在外面辦事。陳默就退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坐著發怔,眼前還是晃著那沓鈔票。龍雲說,陳主任在想什麼呢?陳默一下了驚醒過來,說,沒想什麼,這幾天累得夠戧。龍雲說,要保重身體呀,工作是國家的,身體卻是自己的。自從陳默接任了這個後勤副主任後,辦公室同事都好像對他有些敬畏似的,也難怪,分管後勤的副主任掌握著財權,大家來個把親戚朋友,要吃個飯,瀟灑瀟灑一下,還是要他點頭的。陳默由此就有了感歎,一個人的威信原來就是這樣慢慢地高起來的,回想自己工作多年來的經歷,有的人當大家平起平坐的時候,似乎也看不出他有什麼特別之處,一旦升到高位上去,給人的印象就大不相同,已經是一個偉人了。陳默在縣委辦的時候,有一個副主任彼此之前經常哥們姐們的叫,後來調到水利局當局長去了,見面就握手,叫官銜,看著就已經是另一種氣象了。奇怪的是,不僅僅是這樣,就連那人的模樣,也一天天變得官模官樣起來,這種從氣質到身體的變化,叫陳默揣摩了好久也沒有想明白。
正坐著,手機就響了,一看,是老七的電話。老七說,陳主任,你有時間沒有?要是有時間,請來我這裡一趟,有點事。陳默問,什麼事?老七說,來了就知道了。陳默就想,肯定是老七也要來競標了。這麼想著,就給小向打電話,問車子在不在家。小向說在家。陳默說麻煩你送我一趟,有點事。小向說,行,你在哪裡?陳默說,我在辦公室啊。
打了電話後出去,車已經在辦公樓門口等著了。陳默一上車,小向就問,去哪兒?陳默說,大富豪酒店。
到了大富豪酒店,老七已經在那兒等著了。陳默考慮到辦公室萬一要車,就把小向打發回去,說,等下我自己坐車回來好了。然後和老七去大廳的一角坐了。老七說,陳主任,不好意思,好久不和你聯繫了,主要是礦山整合那頭,忙得很。陳默問,中標了?老七說,還沒有競標呢,怎麼中,主要是做前期工作,好多關節要打通,媽的,條條蛇都要咬人啊。陳默知道老七說的是各個方面都要花錢去打通關節,不好插嘴。就主動換了話題,問道,七哥叫我來,是不是想參加我們市委那棟樓的競標?老七說,我還有個卵精力去弄那個,現在人、財、物都集中在礦山上,再說,我來競標,不是給你添麻煩,讓我中吧,你兄弟目前還沒有那個能力,上頭有人管著,我如不中,兄弟心裡定不好想。陳默聽說不是為競標的事,心就放下來了,說,我還真是生怕七哥來,正像你說的,這事不好弄。老七說,要說交朋友不靠朋友是騙人,不過,也得看時候,看能不能辦到,不給朋友添亂,這是我交朋友的原則。陳默由衷道,這才是君子之交啊。
老七說,陳主任,素芬病了。
陳默吃了一驚,說,病了,怎麼病了?
老七說,我本來也不想告訴你,開年上班後,她一直沒有來上班,她是我這個酒店的台柱子,這你知道。我就問了一下和她一起的服務員,才知道她過年前就生病了。說起來你也心裡不要有負擔,她的病,與你有關呢。那天和張市長吃飯,你醉了,她不是服侍你一夜嗎,回去就感冒了,接著就放假,她家裡窮,捨不得治,結果變成了肺炎。
陳默說,那天我醉得厲害,害得她一夜都守著,受了涼。老七說,是這樣。如果只為這個,我也不叫你來,聽服侍她的服務員說,她躺在醫院裡,卻叫你的名字。
陳默的心猛地抽了一下,眼前又浮現出素芬那蘊含著深情的目光來,看來,他的第六感觀沒有錯,那個女孩,對他確實有著那麼一種感情,而且很深。外表上,陳默裝著很平靜,說,小女孩子初進入社會,還不懂得什麼。
老七笑了笑,說,這女孩對你用情太深。有時間,你還去看一看她吧,在崔敏他們那裡。
陳默說,等下就去,你也和我一起去吧,你是老闆,也該愛護下屬。
老七說,我已經去看過了,你自己去看她一看吧。另外,一個題外話,我們公司正在競標酉縣的礦產開發,難度很大,特別是貸款不容易,方便時你出面請一請張市長來我們公司考察一下吧,給我撐一把。
陳默說,行,看機會吧。
從老七那裡出來,陳默打了一輛的士,到花店裡訂了一束鮮花就直奔醫院。趕到醫院時,迎面碰到了崔敏,說,陳主任,去看人啊。陳默有些尷尬,畢竟,探望一個女孩子,怎麼說也有點曖昧。陳默說,是啊,看個朋友。崔敏卻不想就走,站著和陳默說話,說,陳主任你來了好,過年忙了一段,都沒有給你問聲好,等下一起吃飯吧,我做東。陳默說,剛過年,肉飽酒醉的,什麼都不想吃了,這樣吧,我母親住院期間,你費了不少心,過幾天忙過了我請你。崔敏笑了,說,哪敢要你請,我請我請。
東拉西扯了一會兒,陳默的汗水就開始滲出來了,生怕會遇到熟人,要是遇到熟人了,別人一問,該怎麼回答?陳默最怕的事就是撒謊,沒有那個習慣,一想到要說謊就心跳加速,面紅耳赤,還沒有開口就暴露無遺無遺了。可是崔敏卻像是發了話癮,不停的東說西講,陳默告辭的話幾次都要出口了,又被他打了回去。正說著,崔敏的手機響了,陳默抓住機會,趕快告了別,三步邁著兩步走了。
素芬住在一間大病房裡,房裡有三張病床,素芬閉著眼正在打著點滴,另外一個妹子坐在床邊看著一本《知音》,也是老七派過服侍陳默母親的,所以認識。見陳默來了,那個妹子侷促地站了起來,說,陳……大哥來了?陳默說,好了一些沒有?妹子說,好多了。正說著,素芬就睜開了眼,一見陳默,那雙剛剛睜開的眼睛裡就溢滿淚光了。陳默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就裝著擺花,彎下腰去好半天才擺好。回過頭來時,素芬眼時的淚水已經逼回眼眶裡去了。
那個妹子說,陳大哥,你來得正好,我正要出去吃點東西,正沒人替手呢。說著就出去了。陳默心想,這些在服務業打工的女孩都是人精,她哪是出去吃什麼飯,不過是把時間讓給他和素芬罷了。陳默也不想點破,由她去了。
有一陣子時間,陳默只能和素芬默默相對,就像小孩子玩「對虎」那樣對看了一會兒,素芬就笑了,說,這場病真好。陳默心裡又是一抽,這話的意思,是太明確了。陳默就說,傻妹妹,生病有什麼好呀。話一出口就後悔了,果然,素芬說,病了你才來看我啊。
陳默說,都是因為我,要不然你也不得生病。
素芬笑了,說,我願意。
陳默就沒有話說了。素芬故作頑皮的樣子,其實掩蓋不住她的感情,有一瞬間,陳默心裡的衝動達到了頂點,忍不住想俯下身去,吻一吻她因為生病而顯得有些疲憊的臉,想把她抱入懷中。
素芬還在說,我到城裡來那麼久了,只有你一個人對我好,真的。我們在賓館當服務員,那些男人只想佔我們的香癮,只有你,那麼正直。我第一次看到你時,就覺得你好熟悉,就像以前在哪兒見過似的,我回憶啊,回憶啊,我知道了,我以前沒有見過你,我是在夢裡見過你……真的,不騙你。
陳默靜靜地聽著,心潮起伏。素芬突然不說了,眼睛看著他,突然用一種粘稠的,似乎可以流動的聲音悄悄地說,你不知道,那天在醫院,你媽媽是怎麼對我說的,她說,好閨女,要是你是我的兒媳婦,該多好呀。
陳默的心翻騰著,面對一個姣好的女孩,一個癡情、純潔的女孩直露得甚至有一些直白的表達,他心裡即有衝動,又有慚愧,也有……愛。是的,愛,切切實實的愛,男人是那樣一種動物,他有愛有恨,他的恨是專一的,而愛,卻決不會單獨的給任何一個人。男人是博愛的動物。
然而,在理智的一邊,還站立著另外一個陳默,提醒他,不行,決不可以。也許是為了扼殺自己的那一份衝動,陳默突然下決心似地向著她伏過身去,說,素芬,好妹妹,謝謝你信任我,就把我當你的大哥吧,你看,我沒有妹妹,我多麼希望自己有一個妹妹。
素芬眼裡的火花一下子熄滅了,彷彿熾烈到耀眼的鋼鐵突然淬火,霧汽從她的眼裡冒出來,升騰到空中。然而只是一剎那,這個女孩就笑了,用一種幾乎是歡快的神情說,真的嗎,你真的願意當我的哥哥嗎?我也沒有哥哥呢,小時候就好羨慕別人有哥哥。
該換藥了,護士走了起來,換了一瓶點滴。陳默直起腰來,說,素芬,我要走了,你安心養病,肺炎不是什麼大病,住幾天就好了,我過幾天再來看你。素芬雖然有些不捨,還是點了點頭。陳默就把口袋裡的錢都掏了出來,塞在素芬的枕頭上,說,這點錢,你先拿著用吧,不夠我回去再找一點來。
素芬連忙推辭,說,我不要,我不要。陳默把她按住了,說,你不認我這個哥哥啦?素芬說,我認。陳默說,妹妹住院了,哥哥不可以給一點錢嗎?何況你的病還是因為我生的呢?
素芬就不做聲了。陳默像大哥哥一樣拍了拍她的臉,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