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出院那天,陳默向單位請了一天假,分管後勤的嚴如冰副秘書長給派了一台車,是小向開的那台桑搭納2000。陳默來到醫院時,老七的車也到了,陳默說,七哥,不是在山上嗎,你怎麼也來了?老七說,老太太要出院了,我能不回來。陳默估計可能是服務員報告了老七,所以老七對老太太何時出院掌握得很準確。這麼想著,就說,我母親這場病,給大家增加了不少麻煩,真是不好意思。老七說,你這是什麼話呢?再這麼說,就是不把我老七當弟兄看了。
兩個人相跟著進了電梯,電梯裡只有他們兩個人,老七就從包裡抽出一個大信封來,塞給陳默,說,老太太住院要花錢,我知道你正是用錢的時候,這是一點小意思。
陳默大驚,連忙擋開,說,七哥,你這是怎麼回事?我怎麼能拿你的錢。老七堅持把信封塞進了陳默的口袋,說,兄弟你先拿著,這不是你推辭的地方,等下我再給你解釋。
陳默還想推辭,電梯已經停下來了,陳默唯恐被外人看見了不好看,心想等下找了機會再還給老七,也就不再推辭,把信封收了。
出了電梯,卻見醫院院長崔敏已經在那兒等著了,崔敏手裡拿著一疊發票和一疊錢,見了陳默,立即迎上前來,說,陳主任。出院手續已經給您辦好了,這是發票和餘下的住院費。鑒於我院工作上存在的問題給您母親帶來一些痛苦,以及您對我們院的關心,我們決定減免一部分醫療費。
陳默又是一驚,心想這事就趕巧得有些蹊蹺了,老七送錢的事還沒有理清楚,醫院還給減免了醫療費,這還真叫人難以明白就裡。陳默剛要說什麼,老七在後面就拉了他一把,說,崔敏,你狗日的還算會辦事,這叫將功補過,再說,你想升衛生局副局長,陳主任日後還真保不準能幫你一把。
崔敏連聲答應,說,正是,到時候還請陳主任在領導面前給美言幾句,我這事兒,也不是沒有比照的,別的地區,衛生局副局長兼醫院院長的例子多了。
陳默聯想起肖仁富他們那天來探望母親時,崔敏熱臉貼肖仁富冷屁股的表現來,不覺好笑。這又是一個一心想往上爬的官迷,這樣的官迷,現實中確實多了去了,一心嚮往高官厚祿,卻又是「寡婦睡覺——上面沒人」,百思無計的情況下,不免會犯傻,急病亂投醫,只要遇到一個官場上稍稍有點風頭的人,就以為是自己的救星,恨不得立即就成為親信。陳默想,難怪得報紙上經常披露一些省地級領導被假冒中央組織部工作人員的騙子騙得七葷八素,最後落得人財兩空,還成了笑柄,看來這些新聞倒不是空穴來風。只是,這些人大多都有一些小權力,倒不用花自己家的錢。
這麼想著,陳默在厭惡之餘,倒是對崔敏有了一些憐憫,一時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好。既然醫院減免了部分醫療費,手續都辦好了,似也不必推掉,恰好自己也實在沒錢支付這醫療費,如果醫院不減免這部分錢,只怕借馬寧的那一萬元錢不知道要哪年才能還得上。於是一面道著謝,一面接過錢,三個人一起走進了病房。病室裡,需要打理的都已經由那幾個服務員打理好了,大家簇擁著老太太下了樓,上了車。陳默和老七,崔敏等人告別後,車開出醫院。出了市區,司機小向問,陳主任,去哪裡?陳默說,回酉縣。小向說,也不帶老人家逛逛楚西市?陳默說,不了,以後還有機會。其實陳默心裡一直在惦量,母親一輩子生活在農村,連縣城都沒有去過,確實應該讓母親在楚西好好呆幾天,玩一玩,但一方面母親病體還未全部恢復,也沒有精神逛城市,另一方面,他本身在楚西市沒有房,還臨時住在市委招待所裡,母親住下來,確是難以安排。
把母親送回鄉下後,陳默當天就回到了楚西。那天晚上,在招待所自己的房間,陳默把老七給的信封拿出來,數了數,裡面是整整五千塊錢,新簇簇的紅版子。陳默把錢整整齊齊地攤在床上,心裡的狂跳竟然壓抑不住。陳默想,錢真是個神奇的東西啊,一堆花花綠綠的紙,卻能有著如此巨大的魔力,他自以為定力不錯,面對這一大疊鈔票,還是禁不住心跳加速。
後來陳默就想通了,也不能說自己定力不好,面對錢的誘惑,估計這世界上沒幾個能做到心如止水,一個凡人,如果硬撐著要把自己當成聖人,那就可笑了。陳默聽人說毛澤東和*不喜歡錢,一些文史類雜誌說,毛澤東堅持不碰錢,這其實是一種誤會,是在另一方面對毛澤東進行神化,當年毛澤東不是和章太炎借了三千塊大洋嗎,不願意碰錢的人會去向別人借錢?*不認識人民幣,那是他生活無憂之後,一門心思琢磨打仗,生活有人安排,不用他去操心。其實對於錢的最好的心態,應該是人支配錢而不是錢支配人,從這個想法出發,陳默就覺得媒體上報道的那些貪官很可笑,貪幾千萬甚至若干個億,他如何用得了?看來,這已經不是愛不愛錢的問題了,而是一種在金錢觀上的精神病態,至少是變態。陳默的工資一個月也就一千六百多塊,加上電話費,交通費什麼的,一個月也就二千上下,就這點錢,也還才拿了不到半年時間。以前就更沒有什麼積蓄了,在省城的時候,他的工作是二千元,還要自己付租房費,扣去伙食,所剩無幾。在縣委辦的時候,工資就更低了,拿到手的也就八百多塊。因此,面對這一沓鈔票,陳默還是不能做到心靜如水,他算了一下,母親住院總共花費6400元,崔敏給減免了4000塊,個人要出2000多塊,這點錢自己還是出得起的,並不要動用馬寧借的那一萬塊錢,更不要動用老七給的這5000塊。只是,有了這5000塊,他就不必要欠馬寧的錢了,一個人,欠別人的債總不是什麼好事。
整個一下午,陳默就這樣坐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擺弄那一沓鈔票,把它打開成一個幾近一個圓的扇面,用手指從扇面上拂過去,可以聽到清脆的噠噠聲,可以感覺到簇新的鈔票那整齊鋒利的邊緣割在手指上的粗礪感,可以嗅見新鈔票的香氣。手的虎口一緊,那扇面就用一種悅耳的聲音嘩嘩地響著合成了一沓,捏在手裡,整個人彷彿都因為這捏在手裡的鈔票而充實了。
擺弄了好一會兒鈔票,陳默停下了這種遊戲,突然給自己一個耳光,在心裡嘲笑了自己一翻,說,呸!你陳默也不過是一個貪小便宜的胸無大志之徒,可恥,可恥。
下了決心後,陳默把錢塞到信封裡去,出了門,在門外攔了一輛的士,向大富豪駛去。
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大富豪酒店霓虹閃爍,門外停著不少的車,這些年來,隨著礦山開發規模的不斷擴大,礦老闆越來越多,帶動得楚西市的夜生活也越來越豐富多彩,越來越奢糜了。陳默在離大富豪一百多米遠的地方讓的士停下來,自己慢慢地走過去。這樣他可以有足夠的時間來觀察,以免在這裡遇到熟人,在這些休閒娛樂場所,在這樣的時候,遇見熟人是最不合適宜的。
陳默在酒店外面徘徊了一會兒,還是決定不進去了。對老七這樣的人,陳默還是理解的,和他們這樣的老闆打交道,要始終使自己處在主動的位置上,稍不小心落了下風,以後就被動了。陳默招了一輛的士,重新回到招待所,休息了一會,感覺自己已經氣定神閒了之後,抓起桌上的電話,打了老七電話,說,七哥,你有空不?有空請來我這裡一下。
老七問,陳主任有事,老人家送到家了?
陳默說,送到了,謝謝。
兩個人在電話裡說了半天,陳默最後說,七哥,我要和你說那錢的事,你過來把它拿走吧,我娘已經出院了,花不了這麼多錢,再說,無功受祿,這錢放在我這裡,我心裡也不安。
老七停頓了一下,說,陳主任,你誤會了,好多年來我們這裡都是這個規矩,凡是大型的會議入住酒店,都按一定的比例提取介紹費,哪個酒店都一樣。這點錢,你就和弟兄們買幾包煙吧。
陳默還要說什麼,老七打斷了他,說,陳主任,我知道,你們有你們的廉政制度,這點錢,不是什麼賄賂,說白了就是一點回扣罷了,現在道上都這樣,你不收,我還真不好做,我們有我們的規矩啊。就這樣,以後再談吧。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陳默聽了,心裡也是半信半疑。幾天後,陳默用一個紅包封了二千塊錢專門給劉安邦送去,劉安邦笑笑收下了,說,大富豪的老闆夠意思,下次有大會還給他安排一點客吧。陳默這才知道老七所說的道上規矩,其實不虛。
陳默就想,原先在縣委辦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每次開大會都是由領導的親信負責大會的後勤接待,原來這事兒是個肥缺。看來,秘書們口頭流傳的段子,什麼秘書組長埋頭苦幹,會務組長忙得冒汗,後勤組長吃裡扒外的順口溜,道的完全是實情。只是,對剩下的那3000塊錢,陳默心裡確實矛盾,除了金錢自身的魔力之外,他知道,如果他不要,誰也不會說他廉潔,相反,還會引起劉安邦的猜忌,日後自己就會莫名其妙地被孤立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