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信 第11章
    陳默沒有想到弟弟陳良會找到市裡來。

    市人代會日益臨近,那天,張嘯代市長把他叫到市長辦公室,交給他一沓材料,說,陳默,這是市政府辦組織一個班子寫的《政府工作報告》初稿,你抽時間看一下。陳默嚇了一跳,政府工作報告由市政府辦組織專門班子起草,作為市委辦副主任是不宜插手的。張嘯看出了他的顧慮,說,你只管看,先提提你的看法,不要顧慮那麼多。陳默只得答應了。

    看政府工作報告這一類材料,主要是看幾個觀點,張嘯代市長剛來沒多久,對上屆工作的總結自然不用多看,關鍵是看下屆政府工作的思路這一塊。陳默拿著稿子回到市委辦,正要看,突然想到在辦公室看政府工作報告不妥當。於是就悄悄把那沓打印稿塞進了抽屜裡,正收的時候,肖仁富秘書長走了進來,說,陳主任,鬼鬼祟祟的,寫了什麼好東西呀,也不讓我欣賞欣賞?陳默忙說,秘書長,我哪兒寫什麼東西,是政府工作報告的初稿,我向他們討了過來,一是想熟悉一下市裡各方面的工作,二是也想學習一下。肖仁富立即就來了興趣,說,我看一看。

    陳默只得把稿子拿了出來,邊說,我才來市委辦,對工作不太熟悉,想通過報告熟悉一下情況。肖仁富說,這是個好辦法,政府工作報告,基本上是一屆政府工作的全部內容了,看一下對掌握情況有好處,有些人就不懂得這個工作方法,事必親歷然後才知道,一個人一輩子能有多長,能事事親歷嗎?陳默欽佩道,秘書長高見,陳默又學了一招。肖仁富也不客氣,說,什麼是善於學習?這就是善於學習嘛,不錯不錯。接下來肖仁富就專心翻起政府工作報告草稿來,翻了一會,笑著說,都是老套子,大多是從上屆政府工作報告轉抄過來的,只有數據是新的。

    陳默聽了,就說,如今這類材料都模式化了,實在難出新意。

    關鍵是要學習。肖仁富大而化之地說。我在市政府辦的時候,經常抓秘書班子的學習,要他們不斷吸收新思想,樹立新觀念,那幾年我們市政府辦的秘書班子,在四大家是最強的。

    肖仁富的確是幾年前由市政府辦主任的職位上升任為市委常委,市委秘書長兼市委辦主任的,至於他說的那一些,陳默不知道是不是吹牛,也不好插嘴。平時,從辦公室同事私下的議論中,陳默聽別人說,肖仁富外表看起來很和藹可親,有時甚至和秘書們打打鬧鬧,開開玩笑,其實內心很刻薄,好記仇,得罪不得。肖仁富好高,常吹噓自己喜歡培養幹部,他的口頭禪是辦事容易,識人難,頗自負,好像自己是慧眼識才的曾國藩。不過,這個人,如果走對了他的路子,確實還是比較義氣的。原來市委辦的一個副主任楊正新,與肖仁富私交甚好,肖仁富就在常委會上推薦他出任環保局長,第一次被否決了,第二次又推薦,第二次否決了,第三次他又提了出來。最後雖然沒有當上環保局局長,還是當上了市司法局局長。就連市委書記路由之都要搖頭,說肖仁富這個同志吶,粘得像牛皮糖,倔得像牛皮筋,真有股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勁。由於這一點,市委辦的同事們都還是喜歡他,而市政府辦的秘書們則非常羨慕市委辦有這麼一個肯為大家掙前途捨得拚命的老闆,說肖仁富調去市委是政府辦的重大損失。陳默來市委辦上班後,肖仁富對他也頗多關照,陳默也非常尊重他。

    陳主任,市政府辦的政府工作報告出來了,我們的材料還沒有出來,我想請你來擔綱執筆,給路由之書記寫一個講話,要有新觀點,把政府辦給我比下去。把政府工作報告草稿還給陳默後,肖仁富說。

    人代會和政協會,作為第一把手的黨委書記都要有一個重要講話,這是常規。一般地說,為了保證書記講話既和政府工作報告相銜接,又有所區別,各地的做法是等政府工作報告出台了再草擬書記的講話。政府工作報告側重報告具體工作,比如經濟運行情況,財政、環境、能源、基礎設施建設,等等。書記講話則相對原則一些,站的高度也要高一些。每年一次的兩會,是最大規模的一次盛會,黨委、人大、政府、政協四大家的秘書班子都有材料,無形中就變成了四大辦秘書班子的競技台。四大辦中,人大和政協位置相對超脫,一般不參與競爭,市委辦和政府辦就不同了,秘書們使盡渾身解數,都想在兩會上贏得綵頭。每年兩會以後,就會有評價,說是某某辦材料整不過某某辦,就連領導也會說說。比如原來的市委書記李享就經常開路由之市長的玩笑,說,要不要我支援你兩個秘書啊。每當這時,市委辦的秘書們就覺得自己很有面子。至於兩辦主任,那就更不用說了。肖仁富經常要市政府辦主任叫他師父。

    雖然肖仁富用的是商量的語氣,陳默卻清楚這已經是決定了的事兒,也就不好推托了。於是說,秘書長,你給的任務我一定努力完成,但是,我水平有限,只怕寫不好,貽誤了工作。肖仁富說,你能寫得好,我相信你,從今天起,你就不用上班了,在家裡起草這個講話,等會我叫向前主任他們收集一些材料給你。

    接下來肖仁富就親自主持召開了一個市委辦全體秘書長班子的會,宣佈由陳默執筆起草書記的講話。一宣佈,陳默發現大家的目光都對準了他,大家的目光都很複雜,有羨慕的,有嫉妒的,還有被遺棄似的悲涼的。為一把手起草講話稿,尤其是兩會的講話稿,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歷來為市委辦秘書們所關注。寫稿的人,草稿寫完後,要在常委會議上審定,常委會審定時,執筆人一般都要列席會議,這不僅是一個光榮,也是讓常委們更加瞭解自己的一個機會。如果運氣好一點,書記還有可能單獨接見撰稿人,向撰稿人談自己的觀點,這更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機會了。

    陳默看著同事們意義複雜的目光,突然覺得很愧疚,好像是自己用不正當手段搶了別人的機會一樣。陳默說,感謝大家對我的信任,其實,我並不是起草這個稿子的最佳人選,在座的同事都是行家裡手,我會努力向大家學習,盡力把稿子寫好。

    散會後,陳默拿著辦公室收集的一大沓材料回到政府招待所自己的房間,開始列講話稿的提綱。這時,手機就響了。一看,顯示的號碼是市區裡的,接了電話,才知道是陳良來了。陳默說,陳良,你在哪裡?陳良說,哥,我在楚西市裡,在汽車站,我到哪裡去找你?陳默說,你打個的到市政府招待所來,我住在309號房間。

    打了電話,陳默的心就再也沉不到稿子上面去了,一邊胡亂翻著手邊的一大沓材料,一邊心神不定地等著陳良,等了一個小時,陳良還是沒有到,想打電話過去,陳良又沒有手機,聯繫不到。正不知道怎麼處時,門被敲響了,打開門,陳良站在門外,一頭的汗水,像剛從水裡撈上來似的,原來陳良捨不得花幾塊錢打的,邊走邊問路找到這兒的。陳默又好氣又好笑,叫陳良到衛生間先沖了個澡,兩兄弟才坐下了。

    近一年不見,陳良變得險些讓陳默不敢認了,陳良瘦得幾乎脫了形,臉也曬得黝黑,一頭亂髮差點都要披到肩膀,身子壯實,兩條胳膊上青筋畢露,幾年來在礦山打工,陳良把自己磨練成了一個男子漢的樣子。只是那雙眼睛,卻再沒有以前那種單純、熱切的光芒,那偶爾一閃的眼神裡,似乎多了一絲嘲諷,一絲玩世不恭。

    哥,你讓我好找。陳良接過陳默遞過來的一杯水,一仰頭咕咚咕咚喝乾,抹了抹嘴說。陳默說,叫你打的,誰叫你走路來著?陳良說,我才不花那冤枉錢吶,跑幾里路省五六塊錢,比在礦山打工划算。

    爹和娘好嗎?陳默問。

    你不也才回到家的嗎,還是那個樣子,娘吃了你們帶回去的藥,咳得少了一些,她說出氣也好出多了。陳良說,然後在房裡左看右看起來,問,哥,這房子是市裡分給你的?真好,就是小了一點,要是多幾間就更好了。

    陳默笑了起來,說,我是沒地方住,暫時住在這裡,這是市委招待所,哪兒是我的房子,我哪兒買得起房子。

    陳良一聽,說,你不是當了什麼副主任了嗎,能不給你一套房子?我們那裡都傳神了,說你做了大官,和我們縣的縣長差不多大。

    哪有那麼大呀,陳默笑了起來,在他們那個村子裡,做到副處級,幾百年來怕也只有他一個人,在市裡工作的,就更沒有過了,所以鄉里傳說是做了大官,也是可能的。

    你是國家的人,國家還不包你房子?陳良又說。在我們那裡,縣長還能沒有房子,縣長還有小車呢。

    陳默也懶得解釋,鄉里人都還抱著老皇歷,以為當了國家幹部,就會分配房子,好像是當了國家幹部,國家就得全部包起來了。一旦解釋起來要費一番口舌,陳良還不一定懂。他等弟弟坐下來了,才問,陳良,你來市裡做什麼?

    陳良一愣,像不認識似地看著陳默,說,哥,你才問得怪,我那天不是告訴你了嘛,要你幫我找一個工作,我總不能在礦山打一輩子工吧,再說,礦山多危險,萬一……

    陳默一下子打斷他的話,說,陳良,哪有那麼容易就找到工作的,現在大學畢業生就業都成問題,何況是你……剛說到這裡,見陳良臉色變了,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忙收了口。陳良讀高中的時候,成績很優異,如果不是為了他這個當哥的能順利上大學,陳良一定也能夠上一所好的大學,所以,一聽到大學生三個字,陳良就不自在。

    好在陳良的臉色很快就平靜下來了,陳良說,哥,我在礦山打工實在好苦,受不了。聽別人傳說,你是市長帶回來的,你就不會跟市長求個情,好歹給我找一個事兒做,哪怕是掃廁所也成?

    陳默不好多解釋,也不知道從何解釋起,解釋多了,一句話沒說好,就會傷了弟弟的心。想了好久,陳默說,陳良,找工作這事我們先不說了,我目前還沒有這個能力,你既然來了,就在市裡玩幾天,我給你掛個房間,到時給我帶點錢回去給咱爹咱媽。

    陳良也看出陳默並沒有給他找工作的想法,也就什麼都不說了。

    兩兄弟就這麼悶坐了半個小時,陳默緊急在心裡盤算著怎麼給陳良掛房間。在市委辦,來客接待由主管後勤的徐克儉副主任負責,這徐克儉據說很有一些來頭,連肖仁富也得買他三分帳,其他副主任自然不在他眼裡。有時候其他的副主任有一兩個朋友來訪,吃一頓飯也要先請示徐克儉,徐克儉高興了就答應,不高興就不答應,搞得大家對他都側目而視,但他靠山硬,誰也拿他沒辦法。陳默新來,不願去觸那個霉頭,說好了,得背他個人情,說不好,鋪沒掛上,只怕還會被人嚷嚷說是假公濟私。陳默盤算了許多,突然想到老七,就裝著解溲,到衛生間給老七掛了個電話,電話響了幾聲,通了。

    是陳主任啊,你好你好。老七一開口就親熱地喊。陳默也不多說,開門見山,說,七哥,你那兒還有房間不?我有個老鄉來看我,得掛間房。老七說,陳主任你見外了啊,你陳主任要房,我就是攆客也要騰出房來,你要幾套?陳默說,謝謝你呀,攆客倒是不必要,一套標間也就夠了,過幾天我來結賬。老七說,只要一套啊,那好辦。接著老七又說,你太客氣了,陳主任,你的客人能來我老七這裡住,是看得起我,哪兒還要你結賬,只管來就是了。

    陳默說,那就不好意思了,這樣吧,到時候市裡開什麼大會,我能管事的時候把你們大富豪作為一個接待點好了。老七說,那敢情好。

    把陳良安頓好後,陳默就把這事兒給忘了,回到家裡繼續看政府工作報告。自從那天張嘯叫他看一看政府辦草擬的政府工作報告的草稿,陳默就一直揣摸著張嘯的用意所在,有點陳默是幾乎可以肯定的,張嘯對這個稿子不滿意,究竟是為什麼不滿意,哪兒不滿意?就一時琢磨不透了。

    陳默一邊想一邊用心看稿子。稿看完了,對張嘯的用意卻仍然不得要領。從這個初稿看,肖仁富的說法是對的,這個稿子寫得很平常,都是一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觀點,沒有什麼新東西。但是,平心而論,政府工作報告又能新到哪兒去呢?就陳默在縣委辦工作多年的經驗,這類材料基本上屆屆如此,過來工作的總結,一二三四五,對下屆政府工作的建議,一二三四五,連格式都給你規定死了的。至於什麼指導思想,工作思路,基本上是省裡抄中央的,市裡抄省的,縣裡抄市的,層層抄下來,不過是加一點本地情況進去,變化還不到十個字。

    陳默想了半天,還是一頭霧水,就決定先把稿子放下來,休息一下腦子。放下稿子後,突然想起來,陳良怎麼兩天不打電話過來了?他還在市裡嗎?自從把陳良送到老七的大富豪酒家去之後,他竟然把這事忘了,雖然是親兄弟,就是陳良怨他也怨不到哪兒去,可畢竟是他這個當哥的忘了。

    陳默拍了拍自己的頭,順手把那份政府工作報告塞在包裡,提起包打的直奔大富豪酒店。趕到大富豪酒店,遠遠就看見老七正在酒店門口送走一群客人。老七滿面笑容,對著已經上了車的客人拱手哈腰,慇勤備至,一回頭看見陳默從出租車下來,忙迎過來,說陳主任,歡迎光臨,怎麼不帶車?

    陳默不好說自己還沒有資格帶車,就說,這幾步路還帶什麼車啊,走走路,打打的,都不錯的。

    老七說,越是有位置的人越不講究這些排場,不像那些蝦兵蟹將,官不大,排場大得嚇人。陳默不好說什麼,只是笑笑,問,生意還好嗎?老七說,還將就,全靠你們這些朋友捧場子。陳默說,我能捧你什麼場子呀。兩個人說說笑笑地進了大廳,進了電梯,電梯裡只有他們兩個人。老七突然說,陳主任,你還是不把我當朋友看。

    陳默一愣,心想這老七從何說起?正疑惑著,老七說,你兄弟來我這裡,你也不明說,只說是家鄉來人,要不是我留了一個心眼,豈不怠慢了貴客。

    陳默這才明白過來,問,你怎麼知道我是我兄弟?

    老七說,那天你打我電話,我就覺得蹊蹺,家鄉來人,按說你就可以在那邊安排了,既然安排到我這裡來,一定是你那邊不方便安排。要說不方便安排的人,只有家裡至親,這是你們從政的人存的一分小心。所以我就存了一份心眼,一見,和你掛著幾分相,就料到他是你兄弟了。

    陳默不禁佩服起來,心想這個外表看起來像個粗人的老七,卻會動如此心思,可見也是修練已久了。想著,臉上卻不動聲色,說,你說的也是,正因為他是我弟弟,我才不能由公家安排,不知我弟弟還住在這裡不?我今天是特地來為他結賬的。

    老七說,陳主任,要說結賬,你就大大見外了,不是我老七張狂,我雖然算不上有錢人,卻也算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開這個酒店,掙不來金山銀山,混幾個零花錢也是綽綽有餘。我和陳主任有緣,以後有人只管往我店裡招呼,也不要你結什麼賬。不瞞你說,我這大富豪酒店,我們縣裡每年也給一點錢,算是縣裡的駐市辦事處,酉縣來的大小官員一般都住這裡,住完簽個字就可以到縣財政報銷。你兄弟的賬,我叫他們代簽了,不要你管。

    陳默也不固執,說,那就謝謝你了。老七說,都是兄弟,客氣什麼。陳默就不再客氣,問到,我兄弟陳良是哪一天走的?

    第二天就走了,怎麼也留不住。老七說。

    陳默默然,陳良走之前也不來一個電話,打個招呼,顯然是生他這個當哥的氣了。想著,心裡就有點不好受。這時電梯門開了,老七說,陳主任,難得今天清閒,我也沒什麼事,到我辦公室坐坐吧。

    老七的辦公室很寬大,裝飾粗看起來似乎樸實無華,細看才發現用料非常講究,而且設計也很典雅。辦公桌背後的牆上,掛著兩幅寫意畫,是當代一個著名畫家的手跡。兩人剛坐下來,就有一個很漂亮的女孩端了茶水送過來,輕聲問候道,董事長好。

    老七一揮手,說,去吧,有事才叫你。

    女孩躬了一下身子,邁著碎步退出去了,輕輕地掩了門。陳默不禁感慨,說,七哥,難怪有人說,這個社會,要自在還是不如干個體戶,你這活法,簡直就是神仙日子了。

    老七謙虛地一笑,說,陳主任玩笑了,我這算什麼,在我們楚西,十多個億的大富翁也不是沒有,像我這樣,車載斗量,多如牛毛。

    陳默就笑,說,要真像你說的,咱們這楚西就不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了,再怎麼也是高級階段。說得老七哈哈大笑起來。

    聊了一會兒,老七突然用一種責怪的口吻說,陳主任,你們人在仕途,卻也自律太過了。

    陳默一愣,問,怎麼了?

    老七說,不瞞你說,我和陳良聊了一個下午,知道他來找你的目的,聽說你拒絕他了?

    陳默看著老七,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好。其實,他何嘗不想為弟弟找一個工作?只是像他這樣的,一個市委辦副主任,聽起來名聲倒是挺響,在市委上班,其實有幾斤幾兩自己清楚,區區副處級,怎麼說也是服侍人的角色,哪兒有能力給他找什麼工作!這話說出去,除了自己輕賤自己,再就是讓別人也看輕自己,還能有什麼用。

    見陳默面有難色,老七也就轉過話頭,不再聊這件事了。

    正聊著,老七的手機響了。老七接了電話,抱歉地對陳默說,陳主任,不好意思,有幾個重要的客要我去招呼,你坐一下,隨便看看,我去十來分鐘就來,等下我邀幾個兄弟一起吃頓便飯。陳默站了起來,說,不用了,我也得回去,有事要做。老七堅決不答應,說,有什麼事你就在我這裡做,電話在桌上,電腦也開著,需要人就按桌子左邊的按紐,會有人來招呼,我只是去去就來,一定要等著我噢。

    陳默想自己回去還不是關在房間裡看材料,不如就在這裡玩一玩,老七把陳良的住宿費什麼都給沖銷了,也該和他一起吃一頓飯。於是就安心下來,隨手從報架上拿了一疊報紙瀏覽起來,卻是楚西市委機關報《楚西日報》。陳默原來在縣委辦的時候養成了看報紙的習慣,到省裡混那幾年,這個習慣卻不再有了。

    陳默一目十行地瀏覽著報紙的標題,翻著翻著,突然就停了下來。

    報紙的理論與實踐副刊上,頭條一個通欄大標題,《楚西加快對外開放發展瀕海經濟的可能性與政策思考》,作者署名退之。文章很長,佔了約三分之二版,大致是說楚西東面臨海,是我國與東盟國家經濟交流的大通道之一,具有很好的地理優勢,具有相當好的建造深水港的條件。改革開放以來,楚西市在注重陸地經濟上傾注了大量精力,而在發展瀕海經濟上注意不夠,港口建設滯後。文章認為。楚西市未來經濟發展的潛力在於發展瀕海經濟,還提出了在酉縣,隴海縣等臨海縣大力修建深水港,使楚西成為全省乃至於全國的重要深水海港的設想。

    陳默開始還是一目十行的讀著,漸漸地就讀進去了。一字一句地讀完這篇文章,他長舒了一口氣,他知道,現在,他可以就政府工作報告的初稿和張嘯有談的了。想到這裡,他心裡既興奮又輕鬆,把報紙再看了一遍,發現報紙卻是去年的老報紙,在老七這個收拾得一塵不染的辦公室裡,卻有一張一年前的報紙遺留著等他發現,陳默不禁要生出一種有若神助之感了。

    老七果然去了不久就回來了,說,陳主任,讓你久等了。陳默說,久等什麼,我也正好休息一下,這幾天是累得夠戧。

    兩個人聊了一會,老七說,陳主任,我邀幾個朋友一起吃個飯吧?光我倆,也太清靜了一點,怎麼樣?

    陳默想了一想,說,行啊,這年月,朋友越多越好,說實話,我在楚西這地方不認識幾個人,有時候辦事就不順當。

    老七見陳默同意了,就拿出手機,走到外面打了起來。過了一會兒,老七才走進來,說,他們來了,走吧。

    到了包廂,服務小姐推開門,老七做著請的手勢打頭裡進去,陳默跟在後面,剛一進包廂,包廂裡的人就全部站了起來,陳默一看,禁不住想笑,原來是方舟之和孌匡謹,心想這楚西市還真是不大。他們的旁邊,還有一個穿著警服的二十多歲的人,長得滿臉橫肉,見陳默看著他,連忙往臉上堆砌起微笑來。方舟之第一個迎上來,握著陳默的手,說,想不到吧,陳主任,我們又見面了。老七說,原來你們見過面啊。方舟之說,不瞞七哥,前幾天我們還專門到市委拜會了陳主任,我們對陳主任的文筆,是五體投地,五體投地。陳默連忙說,過獎過獎,一面卻在想,這老七怎麼還認識這些文人呀,看來老七的路子是挺寬的。

    接下來,孌匡謹也過來握了手。那個穿制服的人在一邊靜靜地站著,老七介紹道,這是我們這個片的派出所龍且所長,人民的保護神。陳默伸出手去,龍且連忙迎了上來,雙手把陳默的手握住了搖了搖,說,陳主任您好。

    握了手,大家就相互推讓著坐上首,一般來說,包廂門口對面的是上位,老七就推陳默去坐,陳默推辭說,兩個老師在這裡,還有龍所長是地方上的保護神,我怎麼敢坐上位,叨陪下座也就勉強了。方舟之說,陳主任文武雙全,本來就是我們的崇拜對象,你不坐上首誰敢坐,你就不要再推了,再推,這餐酒就喝不成了。龍且也說,陳主任,你不坐那個位子,這裡實在就沒有人敢去坐的。推了半天,陳默見自己不入座,大家都不肯入座,只得說聲得罪,坐下了。老七坐在他的左側,方舟之坐在他的右邊,老七的左邊是是龍且,方舟之的右邊是孌匡謹。大家一坐定,服務員就送來了熱毛巾,還上了開胃湯。大家一面喝著湯一面聊天。

    老七就問陳默,上什麼酒。陳默說,酒就算了,下午還要去上班。方舟之說,那怎麼成,無酒不成席麼。龍且也說,陳主任,我們是第一次見面,還是喝一點吧,保證不讓你喝醉,中午莫喝醉,下午有個會嘛。

    龍且的誚皮話說得順溜,把民間順口溜抬了出來,大家都會心地笑了起來。陳默也只得從大流,說,既然這樣,就上一瓶吧,總量控制。大家都說好好,總量控制。老七就叫服務員上五浪液。菜點的是一個地方特色火鍋,叫三肚火鍋,其實就是把豬肚牛肚羊肚炒好了燴做一鍋,另外還有醉蝦之類,也上了幾個海鮮。

    菜上齊了,酒也斟好了,大家就都看著老七,等他發話。老七說,難得今天大家一聚,雖然諸位都是公務人員,下午都要上班,但我想現在公務人員哪兒會有許多事做?今天大家一定要盡興,這第一杯,我們還是照酒桌上的老規矩,一起干了。老七說完,大家就一致擁護,都碰了杯,干了。陳默本來就有點酒量,因為政府工作報告看完了,心裡有了主意,心裡覺得暢快,也一口乾了。接下來,老七說,陳默主任年輕有為,我提議大家一起來敬他一杯酒,祝他早日高昇。大家又一哄而上。陳默說,不敢不敢,我還高昇個什麼。因為大家同飲,於是也不太推辭,大家又干了第二杯。

    幾杯酒下肚後,方舟之突然說,陳主任,我借花獻佛,借老七兄這杯酒敬你,同時我也有個要求,給陳主任,不知當提不當提。陳默這時也有了些酒意,說,方老師有什麼話就說嘛,只要我能辦到,一定去辦。方舟之說,我們市作協內刊想請張市長題寫個刊名,不知辦得到否?陳默說,方老師是詩人,詩人說話都要有意思一些,你說借花獻佛,莫非佛祖也愛花?這可是對佛祖的大不敬哦。大家都笑,孌匡謹接過話頭說,佛祖不愛花,怎麼弟子裡會有一個絕色美人觀世音?陳默也笑,說,觀世音據說是個男人化身。方舟之見陳默不接他的那個茬,就有點急,說,陳主任,你不要王顧左右而言他,請張市長題寫刊名的事,還要靠你多多支持。陳默說,這個嘛,要說書法,張市長的書法還真是漂亮,在省委辦公廳的時候,他的毛筆字就是一等一的。這樣吧,你們作協寫個報告,我給遞一遞試試看,可不敢打包票。大家就拍手叫好,說,陳主任爽快,你出面去請張市長題字,沒有不應的道理。方舟之端起杯子,說,就衝你這句話,我敬你一杯。

    又喝了一杯,隔著老七,龍且端著杯子站了起來,說,陳主任,我是個小小的警察,照北京人的說法,叫片兒警,也是個文學愛好者呢,有幸和你相識,以後如果有什麼用得著我的,吱個聲,能辦的一定辦到,我敬你一杯。說著就把杯子伸了過來準備和陳默碰。陳默連忙說,坐下喝坐下喝,莫那麼多禮節,咱們打個電話吧,說著把酒杯在火鍋邊上輕輕敲了敲。龍且卻不肯,說,哪能呢,借我個膽子也不敢在陳主任面前坐著乾杯啊,我先乾為敬。說著一仰頭就把酒乾了,端著酒杯站著等陳默喝。陳默說,龍所長,我叫你坐著喝的嘛,幹嘛站著喝呢,坐吧坐吧,你不坐,我就不喝。

    龍且就說,陳主任是嫌我酒量不行呀。陳默說,這從何說起。龍且說,陳主任,這是有個說法的,你先把這杯酒喝了,我就告訴你。陳默說,還真有說法呀,那好,我就喝了。說著,就一口乾了。

    見陳默干了酒,龍且笑了起來,說,陳主任,請坐請坐。大家坐下來,陳默說,龍所長,你那個說法呢?龍且笑著說,陳主任莫急,我給大家說個段子,有一個人到醫院去割包皮,手術前,一個見習護士來給他剃*,小護士長得挺漂亮,剃著剃著,就見那人的玩藝兒翹起來了,小護士又羞又氣又急,連忙跑去向護士長告狀。護士長走過來,看見那玩藝兒還在雄赳赳地挺立著,就拿了一杯酒精,往那東西上一倒,哧的一聲,那玩藝兒就趴下來了。你們說,護士長說了句什麼?

    大家果然就苦思冥想起來,有的人說護士長一定呵斥病人不要臉,有的說,一定是說臭流氓。龍且都搖頭,大家急了,說,龍所長,你就把答案說出來了吧,害得我們亂猜。龍且把關子賣足了,才說,護士長說道,小樣的,就這點酒量,也敢站著喝啊。

    大家怔了一下,都哈哈大笑起來,方舟之一只手指著龍且笑得彎下腰來,眼淚都笑出來了。陳默一想,也禁不住捧腹。大家笑了一陣,說,難怪龍所長一定要站著喝酒,原來酒量不錯。

    一頓飯吃了兩個多鐘頭才散了。方舟之他們走後,陳默就問老七,說,七哥,你是怎麼和這些文人認識的?老七一笑,說,開店子做生意,形形色色的人都要認識啊,沒聽古話說的,店船妓腳衙,無罪也該殺嘛,說的不過是這五個行業的人黑白兩道都混的意思。說起來你老弟別笑話我,我還是市文聯委員,市作協的理事呢,無非是每年給他們一些贊助,也要不了幾個錢。陳默就明白了,時下,文壇流行什麼文企聯姻,省作協都在抱企業家的粗腿,作為一個只有編製沒有經費的市級作協,也就無可非議了。文學墮落到要去抱暴發戶們的粗腿,作家們想方設法和企業家接觸,為他們寫傳記,報告文學,翹道巴望著老闆們能從手心裡漏下幾個銅板,幾乎形同*,卻還要唱著高調,那已經是文學界人所共知的事實了。陳默想著,不由得心裡一寒。

    回到到招待所,陳默好好睡了一覺,直到半夜才醒過來,醒來後卻睡不著了。於是打開筆記本電腦,上網搜索退之這個人名,一搜索,還真讓他有了新的發現,發現了署名退之的幾篇論文,都與瀕海經濟有關,發表的報刊省市報都有。卻找不到關於退之的簡歷。仔細讀了退之的幾篇論文,陳默很感興奮,退之對建設瀕海經濟研究很深,論證論據都很扎實,古人所謂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遺賢還真有道理。陳默在心裡決定以後多留一份心,暗訪一下這個高人。

    接下來的工作就比較容易了,第二天,陳默起草了一個大概提綱,作為政府工作報告初稿的補充。一切準備就緒,陳默就給張嘯打電話,說,張市長,政府工作報告初稿我看完了,要是你有時間的話,我想向你匯報一下自己的想法。

    張嘯說,好啊,我現在還有些事處理,等我打你電話吧。

    過了一個小時,張嘯的秘書何必業打來電話,說,陳主任,張市長叫你來他辦公室一下。市委招待所就在市政府對面,隔著一條馬路,陳默收拾了一下稿子,下了樓。趕到市長辦公室時,張嘯正在批閱文件,見陳默來了,對他偏了一下頭,示意他坐下等著。

    一會兒,張嘯把手頭的事忙完了,站了起來,在陳默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了。

    怎麼樣?張嘯直入主題。

    就目前的稿子來看,大體上可以用,政府辦的同志是費了心血的。陳默開門見山地說,又注意不要把市政府辦起草人的功勞埋沒了,所以先從成績開始。見張嘯在注意聽,陳默接著往下說,關於上屆政府工作的報告部分,我覺得還是比較客觀,只要在語氣上動一動就可以了。

    唔。張嘯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還有呢?

    新一屆政府的工作思路那一塊,我個人感覺比較平,缺乏新意。陳默繼續說,見張嘯微微地點了點頭,受到了鼓勵。這些工作思路都是比較傳統的,也是這些年以來一直在做的工作,創新的意識不強。

    我也有這個感覺。張嘯坦誠地說,這不是秘書怎麼寫的事,是領導怎麼去考慮的事情,你認為,我們楚西市新一屆政府工作要怎麼創新呢?

    陳默迎著張嘯信任的目光,謙虛地說,至於如何創新,我想您已經心裡有底了。我把自己的一點想法寫了個提綱,不知是不是提到點子上。說著,他把自己寫的提綱雙手呈送給張嘯。張嘯接過提綱,細細地看了起來,看了一會,臉上露出讚許的笑容來。

    很好,陳默,你的這些想法也正是我平時考慮的,作為一個瀕海城市,我們應該成為改革開放的前沿,建設港口城市,題目是大了一些,需要的時間也長了一些,一屆政府可能幹不了,幹不完,就難以在短時間裡出政績,但必須要提,必須去做,只有這樣,楚西才有希望。

    是。陳默說,用敬佩的目光盯著張嘯。我也是這樣認為的,楚西市未來經濟發展的潛力就在於開發瀕海經濟。

    張嘯說,陳默,你來也有幾個月了吧,時間過得真快。我想,你要利用在市委辦工作的這段時間,多下去搞一些調查研究,特別要注意加強建設港口城市的可行性研究。

    是。

    組織上可能會給你壓更重的擔子,你要有思想準備。張嘯又說。

    陳默心裡悚然一驚,他懂得這句話的含意,只是覺得,這一切來得太快了一些,快得令他猝不及防。

    當然不是現在,要耐得住。朦朦朧朧之中,他又聽到張嘯說。古人有一副對聯,我送給你,那就是,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字空。

    我一定做到。陳默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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