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楚西市履新的那天早晨,陳默懷著一種很複雜的心情,早早來到了雜誌社編輯部。同事們都還沒來上班,昨晚編輯部給他開了一個歡送會,大家都喝得有些醉,估計今天是要集體遲到了。
陳默倚在窗口邊,朝外面眺望。從雜誌社所在的那層樓往下面看,可看見荷花胡同七彎八拐地在高樓下蛇一樣游動,也可以看見稍遠一點的五一大道川流不息。再遠些,海面像晾曬著的一匹錦緞,在太陽下波光粼粼。
多麼壯美的景色啊。陳默感歎起來,感到無比的留戀。
三年來,每天上班前他總要靠著窗口,迷醉地朝外面看上一會,才強制自己坐到稿件堆積如山的辦公桌前去,開始一天的工作。那段時間,他是越來越膩味這項編輯工作了,整天埋首於故紙堆中,策劃主題,聯繫作者,看枯燥無味的論文,改稿,簽寫稿簽,還有沒完沒了的校對……生活完全被模式化了。很多時候,陳默甚至覺得,這裝修簡潔的編輯部不啻於一個牢籠,關在這泛著油默清香和故紙氣味的辦公室裡,他不由得要生出一種逃離的慾望,想跳上窗台一躍而下,在這城市上空高高飛翔。
而今,他真的要飛翔了,卻對這雜亂的編輯部感到如此親切和難捨。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裡竟然成了他人生轉折的地方。
陳默到這家省委機關刊物來當打工編輯,純粹是陰差陽錯。
八年前,陳默在家鄉縣的縣委辦工作,掛了一個縣委辦副主任的頭銜,分管綜合信息。二十多歲的人,能升到縣委辦副主任這個位置,在那座瀕海的小縣城裡,不說是一人之上萬人之下,也多少算個熱門人物。陳默名牌大學畢業,在大學入的黨,大四的時候就成了組織選調生加入了公務員隊伍,分配到那個雖然有些偏遠然而礦資源豐富的縣,先當了一年的鄉團委書記,就被調到縣委辦,不到兩年又當上了辦公室副主任,這樣的陞遷速度確實不多。大家開玩笑說,照這樣的升法,就是升到總書記的位子,也要不了幾年。陳默愛好文學,經常在報刊發些小文章,偶爾也在文學雜誌發表一兩篇小說,屬於有才幹的人,按時下流行的說法,是「第一坨藕煤」——那個小縣的民間幽默家們把幹部提拔比作燒煤爐:在職的中層幹部是中間那坨煤,烈焰正熾;退居二線的幹部是最底下那坨煤,熱量耗盡,接著就是被夾出爐外到一邊涼快去;年輕有能力,仕途看好的幹部猶如最上面的第一坨煤,馬上要熊熊燃燒,前途不可限量。可是,陞遷到縣委辦副主任後,陳默就停步不前了,再也沒有往上挪動哪怕半格,八年前一起從事辦公室工作的人眼看著都升了各大局的局長,最次也是鄉鎮書記了,只有他還在原地踏步。
陳默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官場就就像一條暗河,表面上看起來平靜異常,暗地裡卻遵循著自己的潛規則急流翻滾。陳默雖然置身其中,卻不得要領,信了有為才能有位的格言,上班時候認真工作,寫材料,改材料,向上級機關報送材料,下了班,就關在房裡寫自己的小說。別人都想方設法和領導拉近關係,倒是他像木頭一般,不為所動。陳默自以為自己的定力不錯,同事們陞遷了,臨別時不免要鼓勵他一番,如果放在別個,心裡多少也會有一點酸溜溜,但陳默卻不是那樣,而是誠心誠意地給陞遷的道喜。
可是,後來他發現自己卻莫名其妙地被孤立了,別人看著他的目光都怪怪的,好像他八年不挪窩問題出在他自己。漸漸地他也聽到一些風言風語,說是陳默這個人自恃能寫點爛文章,驕傲得很,不把領導放在眼裡。也有人說某領導說了,陳默才能是有,可德不夠,品行不好。
要說驕傲,陳默承認自己有那麼一點,有才能的人多少都有點驕,這沒什麼不好,陳默承認自己是有一點文人的那種清高的。可是說到品行不好,這就是人格上的問題了。氣憤歸氣憤,他又能找誰去論理去?!
陳默就有了想調動一下工作,換一換環境的想法,打了幾次請調報告,都給領導的太極推手給推開了,想吵架都沒有對象。恰巧他大學教授程隱之在召喚他,程隱之教授是國內知名的文學評論家。程隱之告訴陳默,他最近從大學裡出來了,到省大型文學刊物《海風文學》當副主編。程隱之教授說,陳默,你是我的學生,我理解你,你的小說寫得不錯,你不是想在文學界打一塊天下嗎?你來吧,《海風文學》還需要一個小說編輯。
陳默心動了,確實,從學生時代開始他的人生理想就不是當什麼官,而是成為一個小說家,像路遙、陳忠實他們一樣,寫出屬於自己的小說長捲來。恰巧縣裡正實行人事體制改革,鼓勵在職公務員留職停薪下海。陳默就寫了留職停薪的報告。
當陳默把留職停薪報告擺放在縣委辦主任李一光的桌上時,李一光的眼睛差點掉了下來,甚至隔著寬大的辦公桌伸出手來摸了摸陳默的額頭,看他是不是生病燒糊塗了。在李一光看來,縣委辦副主任雖然不是個什麼官,可也是年輕人擠破頭都想進來的地方,陳默卻提出了留職停薪的申請,不是有病是什麼?李一光找陳默談了兩次,見陳默態度很堅決,也就在報告上簽了字。
就這樣,陳默來到了省城。陳默後來反思自己的這次決定,覺得那是一種必然,是閃閃發光的理想與充滿煙塵味的世俗的衝突讓他做出了那樣的決定。可是,事情就是那樣的不可預測,他到省城後,工作還沒有落實,程隱之卻突然辭去了《海風文學》常務副主編的職務,去了海南。據說程隱之是因為和主編意見不合一氣之下辭職的,事情發生得很突然,陳默一下子被擱在了二樑上,進退不能。
陳默開始了找工作的艱難歷程,整整三個月,奔波於各人才市場。開始,他還懷揣著自己發表的小說一家一家上門到文學刊物自薦,他鍾情於純文學,所以對純文學刊物也就覺得高出別的刊物一等。可是,這種類型的自薦十有*是吃閉門羹,有幾次刊物的副主編出面接待了他,看完他的作品,最後卻是惋惜地告訴他,編輯部沒有缺編,文學雜誌現在舉步維艱,養活不了幾個人。後來,他就退而求其次了,到一些小報和生活類雜誌應聘,到了這些雜誌,他才感覺自己真正是老了,現在的娛樂性報刊的編輯記者們都是一些染著黃頭髮,穿著時尚的半大孩子,夾雜在他們中間,才三十出頭的他竟然那麼深刻地覺得自己是老了,有了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
正當他走投無路的時候,程隱之教授從海南給他打了一個電話,向他表示歉意。程隱之說,陳默,你就好好當你的公務員吧,不要出來闖蕩了。當聽說他已經留職停薪,而且三個月沒有找到工作的時候,程隱之無比歉疚,說,倒是我害了你。他安慰老師,說,不要緊的,我自己也想出來,見識一下社會。程隱之說,那好吧。我們加強聯繫。
十多天後,程隱之又打了陳默的電話。程隱之告訴陳默,他的同門師弟張嘯現在是省委辦公廳副秘書長,省委機關刊物的主編。他已經把陳默的情況告訴了張嘯並作了推薦,張嘯同意和他見一面,考察一下。應了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古話,陳默試著給張嘯打了個電話,張嘯同意見他。那天,他們只談了一個小時,張嘯對他的才華非常讚賞,錄用了他。
從那以後,他就成了這個省委機關刊物的一名打工編輯,一幹就是三年。
他沒有想到,他的命運在這裡發生了變化,彷彿冥冥之中有一雙手,掌握著他的未來。
半年前,張嘯從省委辦公廳下到楚西市任市委副書記,代市長。張嘯上任前,曾和他作了一次談話,張嘯開門見山問,陳默,我要走了,你有些什麼想法?他只是笑笑,不知道怎麼回答好。張嘯又說,一起走吧,怎麼樣?你是楚西人,原來就是酉縣的縣委辦副主任,回去順理成章。張嘯沒有等他表態,拍拍他的肩膀走了。張嘯說過了也就說過了,半年時間都沒有什麼消息,他偶爾也打張嘯的電話問個好,兩個人似乎都把這事兒給忘了。
沒想到,半年之後,張嘯給他打來了電話,說他的工作調動解決了,直接從酉縣調到楚西市委辦,當副主任。接到電話,他整個就像做夢一般,副科到副處,跨了整整一級!這一級,在縣裡就是再順當也要爬個三五年,要是不順呢,恐怕一輩子也爬不到!真應了古話說的,宰相家奴,小國丞相啊。
陳默在窗口前站了一會,估計大家都要來上班了,於是轉身走出了編輯部。
楚西市委辦來接他的小車早已經停在樓下了。他也沒有什麼要打理的,要收拾的昨天已經收拾好了,一大箱書,幾件衣物,出租房裡的鋪蓋,編輯部的同事們建議留給房東算了,陳默捨不得,用報紙包好,塞在小車的後備廂裡了。還有就是一個嶄新的釣魚包,裡面是一些和包一樣嶄新甚至還沒有浸過一次水的釣具——這是他的朋友馬寧給他的禮物,馬寧是《海釣世界》雜誌的編輯,出了名的釣迷。聽說他要下去任職,下去的又是一個毗鄰海邊的地區,馬寧特意給他買了一大包釣具。馬寧說,陳默,你這一去,是入了名利場,我沒什麼給你的,給你這些釣具,沒事時釣釣魚吧。
馬寧話沒有說明,但其中用意,陳默還是聽得出來,馬寧是要他把名利放淡泊一點
陳默下了樓,剛從電梯裡走出來,手機就響了,掏出來一看,熟悉,是酉縣縣委辦的號碼,陳默苦笑了笑,心想,他調任楚西市委辦副主任的事肯定已經傳遍酉縣了,如今這信息時代,還真沒有什麼能保密的。
陳默揭開手機蓋,就聽見李一光的聲音,喂,陳主任,祝賀祝賀!你小子升了官也不給老哥我打個電話。陳默笑著說,升什麼官啊,還不是為領導服務。說著,自己也吃了一驚,這話怎麼聽著都是套話,以前自己還經常笑別人一出口都是套話。原來人到了一定的份上,說套話是無師自通的呀。李一光問,你什麼時候到市裡?陳默想了想,說,大概下午吧,下午3點鐘左右。其實從省城到楚西市,走高速也就四個小時的路程,走慢中午一兩點鐘也就到了。陳默是不想那麼急就和李一光見面,好像自己當上市委辦副主任還是沾了他的光似的。他知道,李一光決不是惦記著他陳默,李一光只不過是要把他作為一座通向代市長張嘯的橋樑罷了。電話那頭,李一光卻不放棄,說,那行,我等著你,我們兄弟也三年不在一塊喝酒了,回來我給你接風。
掛了電話,司機小向已經把車門給他打開了,說,陳主任,上車吧。
小車緩緩地駛出院子時,門外已經陸陸續續有人來上班了。陳默不想被熟人看到,不然,又得費一番口舌,說一會兒客套話了。於是對司機說,向師傅,開快一點。司機善解人意地踩了油門,小車一下子提了速,把那個自動控制門遠遠地拋在了後面。
陳默掏出手機,給張嘯的夫人彭桂枝打個電話,問她要不要一起去楚西看望張嘯。電話通了,陳默說,彭阿姨,我今天要回楚西去了,你有什麼事要交待嗎?彭桂枝說,是小陳呀,我沒有什麼要交待的,麻煩你幫我照顧好老張,倒是園園說她想去楚西一趟,你給她打個電話吧,要是她想去,你就接她一起去,路上也有個照應。
陳默愣了一會兒,才去按手機鍵。張園是張嘯和彭桂枝唯一的女兒,大學剛畢業,在省設計院工作,學理科的,卻愛好文學,寫了很多詩和散文。知道爸爸手下有一個作家,就抱著自己的作品找到了編輯部,要陳默給斧正斧正。一來二去,兩人就熟悉了。前些天張園還纏著他說要跟他一起去楚西看看,陳默不答應,怕的是引起不必要的猜疑。現在彭姨親自說了,他也就不好推了。
去省設計院。陳默說,小向點了點頭,小車掉過頭去,很快就來到設計院門口了。小向泊好車,陳默就給張園打電話,說,張園,在上班嗎?張園因為前些天陳默不肯帶她去楚西,氣還沒消,帶氣說,不上班能做什麼?陳默笑了起來,說,你不去楚西了啊,你不去我可一個人走了。電話裡傳來張園孩子氣的聲音,說,真的啊,你在哪兒?陳默說,你伸出腦袋來看。果然,從五層樓的一個窗戶裡伸出一個毛蓬蓬的腦袋來,張園朝他揚了一下手,很現代地嗨了一聲,腦袋就縮進去不見了。
一會兒,張園就出現在設計院那造形別緻的大門口裡,張園對他笑了一笑,一手拉開車門,說,走啊。
就這樣走?陳默說。
不這樣走還能倒立著走?張園調皮地做了個鬼臉。
我是說你也不做點什麼準備,畢竟那麼遠的路。
有老爸在那裡啊,笨。
陳默暗暗搖了搖頭,上了車,和張園一起坐在後座上,讓副駕座空著。張園滿意地瞟了他一眼,笑了。上了高速,小向放起了DV,是一首薩克斯風《回家》,聽著輕柔的音樂,陳默腦子裡冒出一句古詞來,寶馬雕車香滿路,竟然有了點衣錦還鄉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