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長青因為要處理一些單位上的事,晚上回到家裡,天快黑下來了。上樓的時候,在轉角的地方差一點和兩個人撞個滿懷,正避讓時,就聽得其中一個人叫了聲:「東方局長。」東方長青駐足,卻是電影公司經理莫開明,另外一個年輕人卻不認識。東方長青驚訝地說:「是老莫啊,怎麼不進屋?」莫開明訥訥地說:「我們剛剛到了您家拜訪您,只有您夫人在家,我們就出來了。」
東方長青笑了起來,說:「今天局裡有些事要處理,所以下班遲了,你可以打我電話嘛。」說著,伸手就拉莫開明道:「走吧,既然來了,坐一下,聊聊天。」莫開明訕笑著說:「本來就是來拜訪您的嘛。」說著,就對那個年輕人說:「走吧,局長回來了,我們還是去坐坐。」
進了家門,果然門邊堆著兩大袋禮物,東方長青也不看那禮物,卻用餘光看到黑薄膜口袋裡的兩條中華煙。周嫻見他回來了,剛要說剛才有人來的話來,見兩人就跟在東方長青身後,就把到喉嚨的話嚥下了,說:「快請坐,我去泡茶來。」莫開明和那個年輕人踮著腳,走過去用半邊屁股在沙發上坐了。東方長青見狀,笑了起來,說:「老莫,到我這裡你那麼拘謹做什麼,就像進了狼窩似的。」莫開明這才坐正了身子,說:「局長,沒想到你是這樣平易近人。」東方長青笑,說:「看起來,局長不是人,只是近似於人囉。」這下,莫開明和那個年輕人都笑了起來。
東方長青笑罷,說:「老莫,這次*,可出了風頭了吧?」
莫開明臉一下子紅了起來,說:「局長,上訪這事,也不是我鬧起來的,大家要鬧,我控制不住,再說,我如果不跟著去,以後還怎麼和大家混。我們這次來,就是來感謝您的,您把那份文件收回去了,大家心裡那塊石頭也就落了下來了。」
東方長青就笑,給兩個人各扔了一支煙,自己也抽出一支銜在嘴裡,那個年輕人連忙掏出打火機,湊過來給他點上。東方長青長長地吐了一口煙,才慢悠悠地說:「按說,你們那麼多人圍了市委,是要從嚴處理的,但我考慮,你們有你們的難處,所以就不想那麼處理你們。但胡局長堅持要處理,說不處理就無以警戒,恰好開會那天上級有領導來,我沒有參加會,老胡就拍了板,我回來後,感覺處理太重了,就叫蘇副局長把文件追回來。」
「胡嵩恨不得一棍子打死我們。」那個年輕人莽裡莽撞地突然說。莫開明連忙制止,說:「小春,別胡說。」小春不理他,又說了一句:「平時就知道往我們公司報銷發票,又不給公司做一件實事,出了事還要處理這個處理那個,翻臉不認人。」
東方長青擺擺手制止住了小春,說:「胡副局長也是為了工作嘛,當然,老胡這個人,有時是急了一點,對下面體諒也不夠,這個責任在我。至於你說的他在公司報銷發票的事,這是局裡不允許的,也是你們自己平時管理不嚴,這些問題,你們可以書面向局黨組匯報,也可以向市裡反映的嘛。」
覃小春的眼睛就快速眨巴起來,說:「局長,我們聽蘇副局長說了,您是不同意處理人的,大家都感激您。我和莫經理今晚來,就是代表大家來感謝您的,不瞞您說,我也是這次上訪的組織人之一。」
東方長青大笑:「不錯嘛,有膽量,敢作敢當。」莫開明的臉卻變得蒼白起來,說:「東方局長,別聽他的,小孩子家,懂得什麼?」
東方長青笑著說:「這也沒什麼,不就是個上訪嘛,我還是喜歡敢作敢當的人。」又笑著問覃小春:「你那麼年輕,還組織得動大家,有這個能力嗎?」
莫開明說:「這小子辦事公道,還是有人聽的。」
東方長青就笑,說:「有威信是好事啊,但威信沒有用好,就變成壞事了。小春同志,你是年輕人,有知識有文化,觀念應該是先進的,電影公司的問題,你摸清了沒有,是什麼問題?」
覃小春就笑,說:「局長,我哪兒能看出什麼問題。」
東方長青說:「電影公司的問題,我覺得有兩個方面。一個是大家的觀念有問題,還是在懷念以前吃獨食的體制,有個坐衙門吃皇糧光榮的思想。還有一個呢,是發展的問題,事業不發展,福利待遇就無法解決,大家窮了,就要鬧事。我說得對不對?」
覃小春心悅誠服,說:「局長說得對。」
聊了一會兒,莫開明就期期艾艾起來,說:「局長,您說局裡對我的事會怎麼處理?」東方長青就知道,事情接觸到了核心了。於是做出鄭重的樣子,慢條斯理地抽出一支煙點了,抽了一口,說:「你作為公司經理,對單位職工*處置不力,還參與進去,是有責任的。但是怎麼處理,我想還是要聽胡嵩同志的意見,他畢竟是主管你們公司的副局長嘛,以他的觀點為主。我的想法呢,當然是從輕,甚至不處理,批評教育,也就是了。但老胡這個人你們也知道,是有些個性的。」
莫開明臉紅起來,簡直就要哭了。東方長青笑著說:「不過,你也不要太背包袱,我還是局長嘛,我表個態吧,處理是肯定要處理的,但不會傷筋動骨,當然,這還得和胡局長協調一下,看協調的結果而定。你們回去吧,要安心工作。」
送走了莫開明兩人後,東方長青斜靠在沙發休息了一會兒,心裡不由得有些慚愧,官場這東西,誰要是進了這裡,就不由得要變得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來了。東方長青自忖也不是那麼樂於明爭暗鬥的人,以前初入官場,看著別人鉤心鬥角,總感覺到那些人好像是被投進同一個籠子裡的兩隻鬥雞,甚至還想到民間那句俗不可耐的話來:「槽裡無食豬拱豬。」在縣裡當縣長的時候,他確實一心幹事業,無心去和縣委書記鬥,自以為行得正坐得直,有的只是不同觀念的爭論,結果卻落得敗走麥城,差一點被凍進冰箱。從被擠對出權力中心的那天起,他才明白了,有時候鬥爭是需要的,權術也是需要的,當他倉皇離開縣長的位置的時候,並沒有幾個人認為他行為上是君子而同情他,在他即將下台的消息還僅僅是一種傳言的時候,那些平時裡千方百計想靠近他的人,無一不立即改換門庭,投靠到新的權力中心去了。
天幸,他有了一絲的希望,雖然只是一個冷門局長,但向禮的話不是沒有道理的,英雄不問出處。智慧大師的話更是振聾發聵,只要心中有佛,處處皆可成佛。從上任的第一天起,他就決心把自己的蛋糕做大。他不是那種沒有天分的人,他敏感,善於學習,而且天生的城府深邃,在政協期間經常參佛,又讓他有了耐性,有了另一隻眼,這隻眼睛既能看清別人,更能看清自己。他不缺乏權術和計謀,這種權術和計謀似乎天生就存在於他的骨髓中,血液裡。
對胡嵩的跋扈,東方長青是看得太多了,也隱忍得太久了,他確實希望胡嵩對自己有些尊重,哪怕只有一點點。可是卻沒有。東方長青一直採取一種隱忍不發,甚至縱容的措施,這有點像鄭莊公對待他的弟弟共叔段,「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以前讀史的時候,他對鄭莊公的陰險頗不以為然,而今天,他卻自覺不自覺地用了鄭莊公的手段。中國人在對付政敵上面,真是太有創意了,簡直是花樣百出,計謀層出不窮。
想著,東方長青情緒有些低落下來,墮落成為一個權術家,對於他來說,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他是一個追求人格完美的人,一個有思想的人,但他別無選擇。他知道,他的暗示是一定要起到作用的,尤其是當胡嵩代表局裡去找莫開明談話,要撤掉他的公司經理一職的時候,電影公司的舉報信就會雪片一樣飛到局裡,飛到市紀委,飛到市委領導的手中。這當然奈何不了胡嵩,一個常務副局長到下屬二級機構去報銷一點發票,也就那麼一個事,但這對他東方長青卻是有利的。
周嫻見東方長青有些發愣,溫柔地走過來,在他身邊坐下,把上半身依偎在他的身上:「東方,你怎麼了?」
「不畏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東方長青伸個懶腰,突然吟出了王安石的詩句來,弄得周嫻一時發愣,像看怪物似的看著他:「什麼浮雲望眼,高層低層,你是有病了吧?」
第二天是星期五,下午時東方長青主持召開了一個局務會,所有局務會成員都參加了會議。東方長青之所以不召開黨組會,主要是考慮蘇易元不是黨組成員,而蘇易元又是自己的心腹,關鍵時刻是要拿出來與胡嵩對陣的。還好,胡嵩也許是感覺到了來自東方長青方面的壓力,也還算深深自抑,倒沒有表現出什麼反常來。會議主要討論如何處理電影公司職工*的事,東方長青說:「按說,上訪是群眾的合法權利,所以上次局務會發的文,不是很適當,我叫追回來了。這不怪大家,我是局長,發文出了問題,責任當然應該由我來背。對於參加上訪職工的處理,我提一個原則,教育從嚴,處理從寬;領導從嚴,職工從寬,因勢利導,防止情緒波動,尤其是要防止被處理人員有情緒上的牴觸。」東方長青說了以後,就把目光看著胡嵩,說:「老胡,你來說說吧,你是分管電影公司這一塊的,怎麼處理,請你提出一個意見來,大家研究。」
胡嵩也不客氣,說:「上次我們召開了一個局務會,局長有事沒有參加,會上作了一個決議,文件也發下去了,又給追了回來。局長說這個文件有問題,我是不能同意的,現在從上到下都提倡集體領導,局務會集體研究決定的,怎麼會有問題呢?當然,既然局長定了,我服從,但我持保留意見。至於電影公司上訪職工怎麼處理,我還是上次的意見,從嚴從重,莫開明同志負有領導責任,必須要追究,我建議撤銷他的經理職務,電影公司的班子向來比較弱,趁這次機會,好好調整一下。其他職工,局長說是教育一下,我覺得也是可行的。」
東方長青一笑,看來胡嵩和莫開明是有什麼過節的,不然不會這樣下決心要撤換他。東方長青要的就是這個結果。蘇易元也深知內中奧妙,說:「東方局長和胡局長說的,我都贊同,只是,我們是不是研究得細一點,比如說,誰去找莫經理談話等等?」
衛紅副局長說:「那當然是胡局長去了,一方面他是分管領導,另一方面,他的威信高,大家服他。」
東方長青笑著,對胡嵩說:「看來還是要老將出馬啊,我贊成蘇局長和衛紅局長的建議,老胡你就辛苦一趟吧,你是分管領導,名正言順。」
胡嵩也不推辭,說:「好的,我去,反正得罪人的事都是我出面的。」
東方長青大笑:「慷慨!也只有你去,我東方長青才放心啊。」
工作研究完了,東方長青等其他的局務會成員都走了後,笑著對胡嵩他們說:「又是週末了,幾位局長有什麼想法啊?」
衛紅就笑,衛紅是個麻將迷,只盼著天天是週末,一聽東方長青的口氣就心領神會了,說:「就是不知道胡局長敢不敢上桌。」胡嵩也笑,說:「你安排吧,老胡我奉陪就是。」
東方長青大笑,說:「老胡你是個臭牌簍子,這次要當心,別把褲衩給輸掉了。」幾個人都哄笑起來,東方長青就想,看這個其樂融融的樣子,外面人恐怕誰都會覺得十分和諧了,又有誰知道其實這四個人的心裡,各有各的小九九呢?
於是,由蘇易元去告訴辦公室,說是四個局長都有事出去,請辦公室的同志堅持站了這個星期的最後一班崗,有事電話聯繫。交代完了,四個人夾著公文包,似乎正在趕去處理一場什麼重大事件似的,急匆匆地下了樓。東方長青開了車門,自己駕車,胡嵩當仁不讓地坐在了副駕座上,蘇易元和衛紅坐在後面,小車一路往和盛茶館開去,那裡是他們四人經常去的地方。
到了和盛茶館,點了包廂,四個人點了茶水,定了方位,就開始打起麻將來。衛紅坐了東方長青的下首,自嘲道:「怎麼我每次都在局長的下面啊?」胡嵩大笑:「那東方局長就讓衛紅同志在上面吧,誰跟誰啊,還計較什麼上面下面的。」
大家大笑起來,東方長青看著胡嵩喜笑顏開的樣子,心裡暗暗感歎,這個笑逐顏開的人,恐怕根本就沒有想到,一張大網正在悄悄地罩向自己呢。想著,不由得又想,自己是不是有些多疑了呢,也許,胡嵩根本就是無意識地侵犯了自己作為一個正局長的權威?想著,立即覺得自己還是有些心軟了,做大事的人,不能有婦人之仁。東方長青輕輕地搖了搖頭,把最後的一點猶豫驅散了。
果然,第二個星期的星期二,莫開明垂頭喪氣地來到了文化局,在局長室找到了東方長青,說:「局長,胡局長找我談了,事情真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嗎?」
東方長青客氣地給莫開明倒了茶水,含笑說:「開明同志,我也是愛莫能助啊。這樣吧,文化局下屬那麼多部門,你瞅一個單位吧,這次我就不提交局務會討論了,免得節外生枝,你瞅上了,我就專制一次。」
莫開明表示了感謝,把一腔怨氣都撒在了胡嵩身上,說:「東方局長,我說一句話,請您不要批評我,那個狗日的胡嵩不是人,你可千萬要提防著他一點,那是條養不熟的狗呢。他要我不好過,他也別想好過!」
東方長青臉色就嚴肅起來,說:「開明同志,你也是老同志了,有些話是不能隨便說的,在處理電影公司這件事上,胡嵩局長確實也硬了一些,但我是局長,有意見你可以對我提嘛。我們是組織培養了多年的人,要懂得講事實擺道理,依靠法律、制度去解決問題,不能聽風就是雨,更不能做出什麼違反法律和紀律的事來。有意見,你們可以按照廉政建設的規定,有組織有步驟地向上面反映嘛,我要警告你,蠻幹是要不得的喲。」
莫開明走了,東方長青把辦公室的門關上,開始審定辦公室以黨組名義起草的給市委組織部的報告,也就是蘇易元副局長進入局黨組的報告。看了一會兒,東方長青自嘲地笑了起來,心想,看來自己馭人的手段還是欠了一些火候啊,主要是不會施以恩惠,這樣好的機會,差點就要浪費了。想著,就打了辦公室的電話,對辦公室主任王小毛說:「王主任,請通知一下蘇易元副局長,請他到我辦公室來一下。」也不解釋說有什麼事,就把電話掛了。
不到兩分鐘,門被輕輕地敲響了,蘇易元走了進來,說:「局座,您找我?」
「易元,請坐吧。」東方長青笑著指了指自己辦公桌對面的沙發叫蘇易元坐下,然後起身給蘇易元泡了一杯茶。辦公室專門有倒茶的人,但東方長青從來都是自己親自給來自己辦公室的人倒茶,這是他的一種辦法,記得原來在縣裡當縣長的時候,他親手給下級泡茶,曾經把幾個冷門局的局長感動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從那以後,他就堅持自己親手給下屬倒茶,從不懈怠。蘇易元雙手小心翼翼地接過茶,然後以無限崇敬的目光看著他。
「易元,我和黨組的幾個領導商量過了,決定向組織部報告,你進入局黨組。這些日子以來,我對你的關心少了一些,當然,也有一個瞭解的過程嘛。事情辦得成辦不成,還不知道,但是,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夠進入局黨組的,也方便以後的工作嘛。這是辦公室草擬的報告,你是分管辦公室的,文筆也很好,你自己去看一下吧,需要修改的地方,自己動一下,再給我過過目就可以上報了。」
蘇易元激動地接過報告草稿,說話都有些結巴了:「局座,真不知道怎麼感謝您的栽培,我一定努力工作,做好您的助手。只是,這報告是為我而打的,我自己去改,怕不合適。」
東方長青一笑,說:「按說是不合適的,但是,我信得過你啊,我們也不必要弄那些規矩了,你看一下,沒什麼就退給我,我叫辦公室蓋章後上報組織部。易元,不管能不能進入黨組,你都要把心態擺正,以後還要你多支持啊,俗話說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嘛,我東方長青沒有你們的支持,渾身是鐵恐怕也打不了幾個釘子啊。」
蘇易元就挺了挺胸脯,說:「您放心,局長,不管進不進黨組,我都會努力工作,擺正自己的位置,做好您的助手。」